徐淑敏|胡杨三叠

发布时间:2025-10-06 19:27  浏览量:1

胡杨三叠

徐淑敏

三十年前,我在美术教室里笨拙地调着颜料,还不知道有一种色彩,能灼伤灵魂。直到那天,在美术展厅中央,一幅油画如烈火般燃烧起来——三棵胡杨撑开漫天金黄,枝叶像熔化的黄金倾泻而下。那一刻,我手中的画笔突然轻了,心却重了。原来真正的艺术,不是模仿自然,而是让自然在画布上重生。我驻足凝望——画家笔下的树干虬曲如龙,每道纹理都刻着大漠风沙;叶片层层叠叠,从琥珀色渐变至柠檬黄,仿佛将整个秋天封存进了画布。

那一刻,我懂得了什么叫“有生命的色彩”。它们在我眼前燃烧,不是静止的油彩,而是迎着朔风起舞的黄金交响。我站在画前,十八岁的心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几乎喘不过气。就在那时,我知道,我与这树,有了一个约定。

这个约定,在心底悄然生根发芽,却迟迟未能化为足迹。画室里的师弟们讲述骑单车去额济纳旗写生的经历,成了我们女生遥不可及的传奇。毕业时,我仍未画出心中理想的胡杨,终究留下一桩憾事。后来为生活奔忙,拿起语文课本走上讲台,高高的画架和颜料便渐渐远去。那额济纳的胡杨,成了心头一颗朱砂痣,窗前一片白月光,年年秋深,便要在心里掀起一阵波澜。其间也曾抽空去过金塔的金波湖看胡杨,水边的树林秀美婀娜,湖面如镜,倒映着斑斓的光影,恍若仙境。可我心里清楚,那不是我魂牵梦萦的胡杨——不是属于大漠荒原、带着悲壮气息的那一株。

今年十一小长假,我终于抛下所有牵绊,和家人踏上这场说走就走的旅程。不为画画,只为偿还近三十年的牵挂,近距离看看那抹白月光,揭开她神秘的面纱。

行车戈壁,窗外是无垠的荒凉。天地在此简化成两种颜色:浅蓝的天与赭黄的地。“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唯有亲临其境,才真正懂得诗人笔下的塞外之美。风是这里的主宰,卷着沙砾在旷野呼啸奔跑,留下一圈圈风的纹路,如同大地的年轮。正是在这片仿佛被生命遗弃的土地上,我开始望见它们的身影。起初只是疏落的青灰与墨黑斑点,随着车轮前行,那些点逐渐拉长,显出树的轮廓。它们不像内地树木那样簇拥成林,而是彼此隔着沉默的距离,孤独而倔强地伫立着,像一群被遗忘在时间之外的戍边老兵。

换乘观光车后,我们深入额济纳胡杨林腹地。导游的讲解,让我对“生而一千年不死,死而一千年不倒,倒而一千年不朽”有了更真切的理解。这“三千年的守护”,守的哪里是一个旅人?它守的是脚下的水土,是身后不被黄沙吞噬的绿洲,是一种生于斯、死于斯、朽于斯也不离不弃的宿命承诺。

抵达二道桥,我们下车,决定用双脚丈量这片土地。这里的胡杨依水而生。一条细流蜿蜒穿过金色树林,水面平静如练,收纳了胡杨斑斓的倒影。阳光透过叶隙洒下碎金,在微波中荡漾,宛如流动的火焰。因有水滋养,这里的胡杨少了些苍劲,多了几分灵秀。它们的金色鲜亮润泽,像是被水洗过一般。沿着木栈道缓行,头顶是金叶织就的华盖,脚下是落叶铺成的地毯,耳畔是游人的笑语与快门轻响,确是一派祥和热闹的“打卡”盛景。

可我心里,总觉得还缺了点什么。这份被规整、被围观的美,似乎仍非我追寻的终点。直到我们登上喧闹的小火车,驶向更深处、更荒僻的四道桥、八道桥。景象骤然一变——水汽消散,只剩极致的干涸。大地裸露,显出沙土本色。这里的胡杨仿佛卸下柔美伪装,露出最真实、最残酷的姿态,宛如一片战场。生的、死的、将枯未枯的树交织在一起。有的依然挺立,虬枝盘曲,每片叶子都在与干燥空气争夺最后一丝水分,那金色,是声嘶力竭呐喊出的黄金;有的已然死去,庞大的躯干被风沙剥蚀成嶙峋骨架,苍白如雪,却仍保持着挣扎向上的姿态,像一尊尊凝固痛苦与尊严的雕塑;更多的,则是倒下的巨木,横陈于地,任岁月刻下深沟,木质坚硬如铁,敲之有声,正是“不朽”的最好诠释。

我站在这片“尸横遍野”的林中,心被深深震撼。美到了极致,便与悲壮融为一体。我忽然明白,来看胡杨,不只是为了看它秋日盛装的金黄,更是为了见证它其余三百多天里,如何与风沙、干旱、盐碱搏斗的伤痕。那三千年传奇,正由这日复一日沉默而坚韧的坚持铸就。这何尝不像我们民族走过的五千年?辉煌与苦难并存,文明的火种一次次在废墟上重生,靠的不正是这种深扎于文化土壤之中、不死不倒不朽的根性吗?

在这严酷的土地上,我也看见了人的努力。一道道草方格沙障如巨大棋盘,锁住流动的沙丘。边缘处,新栽的梭梭苗与红柳丛星星点点,与古老的胡杨并肩而立,筑起一道新生的防线。同行的当地人告诉我,为了这片林子,几代人倾注了难以想象的心血——引水灌溉、防治虫害、禁牧休耕,才让“英雄树”的家族得以延续壮大。望着沙地上蜿蜒的黑色滴灌管带在正午阳光下泛着微光,我心中涌起暖意。这不仅是治沙之举,更是一种文明的自觉,是对伟大精神的接力守护。

还有那沙漠之舟——骆驼。在八道桥的沙海中,我终于见到它们。成群卧在沙丘背阴处,巨大的身躯如沙色丘陵,安静而隐忍。当它们起身迈步,宽厚的蹄掌沉稳陷入沙中又从容拔出,高大的身影随步伐轻轻摇晃,颈下驼铃发出低沉悠远的声响。那一刻,我觉得它们不是牲畜,而是大漠固有的灵魂。千百年来,它们驮着货物,也驮着文明,穿越死亡之海,联通东西。它们与胡杨一样,是这片土地的基石,是活着的历史。我们兴致勃勃体验了沙漠飙车的刺激,风驰电掣间黄沙扑面,心跳如鼓,那是现代科技带来的快感。可当车子停下,四周重归寂静,唯有骆驼依旧平静地看着我们,眼神古老如星辰。我忽然觉得,那瞬间激情,远不如骆驼一步一个脚印的行走,更能触碰到这片土地的灵魂。

归途中,我们经过东风航天城。那现代化的建筑群,代表着人类探索宇宙的智慧与梦想,与不远处古老荒芜的戈壁、胡杨林形成奇妙对照。一个仰望星空,一个扎根大地,却同样诠释着一种超越寻常的坚韧与执着。

车子渐行渐远,胡杨林终于隐入地平线,只留下一抹模糊的金色轮廓。我没有带走一片叶子,也没有完成那幅迟到了三十年的画作。但我知道,有些东西早已悄然落定。那风中的姿态,那死而不倒的倔强,那人与荒原的守望,已在我心里长成了一幅永不褪色的画。我轻声对孩子说:“你看,真正的底气,从来不在台上,而在地下——就像胡杨的根,默默扎向黑暗深处。”窗外,仿佛传来一声悠远的风鸣,那是三千年的回响。

(作者简介: 徐淑敏,笔名,追梦人,甘州区朗诵协会理事,甘州区作协会员,喜欢读书和写作,爱好书法与朗诵,有几篇论文发表于《甘肃教育》《中学生作文指导》《甘州教育》等杂志。部分散文发表于《黑河水》等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