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56岁,认为兄嫂不孝,亲自照顾80岁母亲,结果不到三天我就想逃

发布时间:2025-10-05 03:59  浏览量:2

不到三天,我,陈卫国,像个逃兵一样,拎着那个来时装满豪言壮语的旅行包,站在了家门口。

屋里,我那八十岁的老母亲,正用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混杂着茫然和警惕的眼神,死死地盯着我。

那一刻,我心里那个当了一辈子高级钳工,自诩讲道理、有担当的陈卫国,碎得像一地玻璃碴子。

我来,是替天行道的。

我以为我来,是给不懂事的兄嫂上一堂课,告诉他们什么叫“孝顺”。

可我站在这儿,手心里全是冷汗,只想逃。

那扇门,仿佛有千斤重,我却只想一步跨出去,再也不回头。

孝顺这东西,原来离得远了,看的是情分;离得近了,磨的是命。

第1章 一通点燃引信的电话

事情的起因,是母亲打来的一个电话。

那天下午,我正在车间里带徒弟,给一个进口机床的零件做精加工,那是个精细活儿,差一根头发丝的宽度,几万块钱就打了水漂。手机在铁皮柜里嗡嗡地震动,像只被关在笼子里的马蜂。

我摘下沾着油污的手套,划开接听键。

“卫国啊……”

是母亲的声音,带着哭腔,像被秋风吹过的枯叶,又干又脆,一碰就碎。

我的心,咯噔一下。

“妈,怎么了?慢慢说。”

电话那头,母亲开始断断续续地哭诉。说的还是那些车轱辘话,无非是说大哥卫东又吼她了,大嫂李娟给她做的饭,不是咸了就是淡了,青菜没洗干净,上面有沙子,硌了她的牙。

“她就是故意的……她嫌我老了,不中用了……想让我早点死……”

我听着,手里的扳手越攥越紧,指关节捏得发白。

这些话,我不是第一次听了。隔三差五,母亲就会打来电话,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学生一样告状。以前,我总是劝她,“妈,大哥大嫂不容易,您多担待点。”

可这次,我心里的火,“噌”地一下就蹿了起来。

一个多月前,我去看她,亲眼看见大嫂把一碗剩饭扣进母亲的碗里,嘴里还嘟囔着:“妈,别浪费了,这还能吃。”

母亲当时看了我一眼,眼神里的委屈,像针一样扎在我心上。

我当时就想发作,可又觉得为了碗剩饭跟哥嫂吵,显得我小题大做,丢了做弟弟的气度。我忍了,只是临走时,多塞给母亲五百块钱,让她想吃什么自己买。

现在想来,我真是糊涂。钱能买来什么?能买来一碗热气腾腾的饭,一句贴心贴肺的话吗?

“妈,您别哭。我跟哥说。”我压着火气,沉声说。

“别!你别说!”母亲立刻慌了,“你一说,他们对我就更不好了……卫国啊,妈这日子,过得苦啊……”

挂了电话,车间里机床的轰鸣声,声声都像在敲打我的神经。

徒弟小李凑过来,“师傅,家里有事?”

我摆摆手,心里乱成一团麻。

我,陈卫国,五十六岁,国营大厂的高级钳工,带过十几个徒弟,手里过的精密零件,价值能买下好几套房。我这辈子,最看重的就是“规矩”两个字。做人有做人的规矩,做活儿有做活る的规矩。

孝顺父母,就是天底下顶大的规矩。

大哥陈卫东,比我大三岁,在一家小单位做出纳,一辈子不温不火。大嫂李娟,退休工人,人有点碎嘴,但心眼不坏。他们两口子守着母亲,住在几十年的老房子里。

按理说,长兄如父,他们照顾母亲,是本分。

可这些年,我怎么看,怎么觉得他们这本分,尽得不情不愿,敷衍了事。

我每次回去,家里总是乱糟糟的,空气里飘着一股说不清的味儿。母亲的衣服,领口总是灰扑扑的。大嫂做的饭,永远是那几样,不是白菜炖豆腐,就是土豆熬茄子,清汤寡水。

我提过几次,让大嫂给妈换换花样,做点软烂的。大嫂总是嘴上答应得好好的,“知道了,知道了,下次就做。”

可下次回去,还是老样子。

大哥呢,更是个闷葫芦,一天到晚说不了三句话。问他妈身体怎么样,他就俩字:“还行。”

我看着他那张被生活磨得毫无光彩的脸,心里就有气。一个大男人,连自己的老娘都照顾不好,算什么本事?

我不是没想过把母亲接过来。可我家里那个情况,老婆身体一直不好,前两年刚做了个大手术,家里清静不得。再说,母亲也离不开她住了几十年的老邻居,老环境。

所以,我能做的,就是多出钱。

母亲的医药费,我全包了。每个月,我雷打不动给大哥转两千块钱,作为母亲的伙食费。逢年过节,大包小包的东西,把后备箱塞得满满当当。

我以为,我钱给到位了,他们出点力,这事儿就圆满了。

可现在看来,我错了。

孝顺这件事,光用钱填,填不满人心里的那个窟窿。

我越想越气,索性跟车间主任请了一周的假。

“家里老娘身体不舒服,我得回去看看。”

主任很痛快地批了。

回家的路上,我心里已经盘算好了。我要亲自回去,住上一个星期。

我得让大哥大嫂看看,什么才叫真正的孝顺。

不是给口饭吃,给件衣服穿就完事了。

是要用心,用情。

我要让母亲知道,她儿子卫国,心里有她。

我甚至有点期待,期待他们看到我无微不至地照顾母亲时,脸上那既惭愧又惊讶的表情。

那时候的我,满脑子都是自己作为一个“孝子”的光辉形象,却丝毫没有想过,那扇我即将推开的家门背后,等待我的,究竟是什么。

第2章 以“拯救者”之名

我到大哥家的时候,是下午四点多。

正是老居民楼里飘出饭菜香的时候,可他们家,冷锅冷灶,一点烟火气都没有。

开门的是大嫂李娟,她看见我,愣了一下,脸上挤出个笑。

“卫国?你怎么来了?也不提前打个电话。”

“我来看看妈。”我沉着脸,换了鞋,把手里大大小小的袋子放在墙角。里面有我特意买的进口蛋白粉、适合老年人吃的软面包,还有一件羊绒背心。

大哥卫东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电视里放着抗日神剧,枪炮声震天响。他看见我,也只是眼皮抬了抬,“来了?”

“嗯。”

我没搭理他们,径直往母亲的房间走。

母亲的房间朝北,光线很暗,窗户关得死死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老人身上特有的,混合着药味和尘埃的味道。

母亲正躺在床上,盖着一床洗得发白的旧棉被,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

我走过去,轻轻喊了一声:“妈。”

她眼皮动了动,缓缓睁开眼,看见是我,浑浊的眼睛里,一下子就亮了。

“卫国……我的儿……你可来了……”

她挣扎着要坐起来,我赶紧扶住她。她的胳膊,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皮包着骨,像干枯的树枝。

我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妈,我来看看您。”

“好,好……来了就好……”她拉着我的手,翻来覆去地看,嘴里不停地念叨。

我扶着母亲在床边坐下,给她掖了掖被角。

“妈,您吃饭了吗?”

“没呢……你大嫂说,等会儿吃面条……”

我一听,火气又上来了。都几点了,还让一个八十岁的老人饿着肚子等面条?

我走出房间,对着客厅里的大哥大嫂,声音不由得高了八度。

“哥,嫂子,妈还没吃饭呢,你们怎么搞的?”

李娟正准备起身去厨房,听我这么一说,动作停住了,脸上有点挂不住。

“这不是……寻思着等卫东单位食堂带回来的包子嘛,妈爱吃那个。”

“爱吃也不能饿着啊!”我毫不客气,“再说了,妈的牙口不好,总吃面条、包子,能有营养吗?得做点软烂的,有营养的!”

我这话说得又冲又硬,像是在训斥。

大哥把电视声音关小了,皱着眉看我:“卫国,你今天吃枪药了?”

“我没吃枪药,我就是心疼妈!”我指着厨房,“你们看看,家里乱成什么样了?地几天没拖了?妈的房间,窗户都不开,那味儿多大?”

我像个来视察的领导,把家里数落了个遍。

李娟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最后还是咽了回去,转身进了厨房。

大哥站起来,走到我面前,比我高半个头,阴影笼罩着我。

“陈卫国,你什么意思?你是说我们没照顾好妈?”

“我没那么说,”我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退让,“我只是觉得,照顾老人,得用心。不是让她饿不着、冻不着就行的。”

“用心?”大哥冷笑一声,“你说得轻巧。你一个月来一次,每次拎点东西,说几句好听的,你当然用心了。我呢?我跟李娟呢?我们天天守在这儿,屎一把尿一把,我们没用心?”

“你要是真觉得我们没照顾好,行,你来!”他像是被我彻底激怒了,指着我,“你来照顾!你不是能耐吗?你不是孝顺吗?你来!我跟李娟出去住几天,让你也尝尝这‘用心’的滋味!”

这正中我的下怀。

“行啊!”我一口答应下来,声音洪亮,充满了底气,“我来就我来!一个星期,我让你们看看,老人应该怎么照顾!”

大哥大概没想到我答应得这么干脆,愣住了。

李娟从厨房里探出头,眼神复杂地看着我。

“卫国,这不是开玩笑的……”

“我没开玩笑!”我打断她,“嫂子,你也辛苦了,正好跟我哥出去放松放松。妈这儿,有我呢。”

我当时,心里充满了某种悲壮的豪情。

我觉得自己像一个孤胆英雄,要凭一己之力,扭转这个家的颓势,拯救我那可怜的母亲。

大哥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没再说话,转身回房间,开始收拾东西。

李娟在厨房里,把燃气灶的用法,米面油放在哪里,母亲常吃的药,一天三次,一次几片,都跟我交代了一遍。她的语气很平静,平静得有些反常。

临走前,她站在门口,对我说:“卫国,妈晚上睡觉轻,起夜多,你多留神。还有,她那几件旧衣服,你别扔,她会跟你急。”

我当时没把她的话放在心上,只觉得是女人的啰嗦。

我挥挥手,像是在送走两个犯了错误的下属。

“知道了,放心吧。”

他们走了。

偌大的房子里,只剩下我和母亲。

我走进厨房,看着流理台上的油污,心里一阵嫌恶。我卷起袖子,找来钢丝球和洗洁精,准备先来个大扫除。

我要让这个家,从里到外,焕然一新。

我要让母亲,过上她应该过的,干净、体面、有尊严的生活。

我把母亲的房间也彻底打扫了一遍,窗户打开通风,换上了我带来的新床单。

母亲坐在床边,看着我忙前忙后,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还是我卫国知道心疼妈。”

那一刻,我的虚荣心和成就感,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我甚至觉得,大哥大嫂这么多年的照顾,都抵不上我这一下午的“用心”。

晚上,我特意用小火慢炖,给母亲做了一碗她年轻时最爱吃的鱼茸粥。

我一勺一勺地喂她,她吃得很香。

看着她满足的样子,我心里想,看,孝顺,多简单的一件事。

只要你肯花心思。

吃完饭,我扶母亲躺下,给她盖好被子。

“妈,您好好睡,我就在隔壁,有事您叫我。”

“好,好。”

一切都显得那么顺利,那么美好。

我躺在床上,甚至开始构思,等一个星期后,大哥大嫂回来,看到一个精神焕发、笑容满面的母亲,和一个窗明几净的家,他们该会是怎样的表情。

然而,我很快就明白了。

生活,从来都不是我想象的那个样子。

黑夜,才刚刚开始。

第3章 一夜回到“旧社会”

我以为的夜晚,是万籁俱寂,一觉到天明。

而现实给我的,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对我身心极限的残酷考验。

我刚躺下不到一个小时,正迷迷糊糊要睡着,隔壁房间就传来了母亲的声音。

“卫国……卫国……”

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夜里,像根针,一下就扎进了我的耳朵里。

我一个激灵坐起来,“妈,怎么了?”

“我要喝水。”

我赶紧下床,倒了杯温水送过去。母亲就着我的手,喝了两口,又躺下了。

我回到房间,刚重新酝酿出一点睡意,那声音又响起来了。

“卫国……”

“哎,妈,又怎么了?”

“我要上厕所。”

我又爬起来,扶着她去卫生间。老房子,卫生间在走廊尽头,有点远。母亲腿脚不利索,一步一步挪得很慢。我半搀半抱着她,感觉她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在我身上。

等她上完厕所,我再把她扶回床上,安顿好。

回到自己房间,我看了一眼手机,凌晨一点半。

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告诉自己,没事,老年人起夜多,正常。

可我刚躺平,隔壁又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有人在翻东西。

我心里一紧,赶紧过去。

推开门,只见母亲正坐在床边,把床头柜里的东西一样一样往外掏。几张旧报纸,一个没盖的药瓶,半包饼干,还有一个生了锈的铁盒子。

“妈,您干嘛呢?大半夜不睡觉。”

她抬起头,眼神里带着一丝惊恐和迷茫。

“我找东西……我的存折,不见了。”

“存折不是好好的在您那个小木箱里锁着吗?上个月我还看过的。”

“没有!就是不见了!”她突然激动起来,声音也大了,“是不是……是不是李娟拿走了?她早就惦记我这点钱了!”

我心里一沉。

我知道母亲有点糊涂,有时候会记错事,但没想到会这么严重。

“妈,您别瞎想,嫂子不会拿您东西的。肯定是您放哪儿忘了,明天天亮了,我帮您找。”

我好说歹说,把她劝回床上。

可她躺下了,眼睛却瞪得大大的,看着天花板,嘴里还在不停地念叨:“我的钱……我的钱……”

我不敢走,只能搬个凳子坐在她床边守着。

房间里那股陈旧的味道,在夜里显得更加浓郁,钻进我的鼻子里,让我阵阵反胃。

我就那么坐着,听着母亲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的呓语,听着窗外偶尔开过的汽车声,听着自己越来越沉重的心跳。

困意像潮水一样涌上来,我的眼皮重得像挂了铅块。

不知过了多久,我打了个盹,猛地被一阵响动惊醒。

睁开眼,母亲不见了!

我吓得魂飞魄散,冲出房间。

只见客厅里,母亲正踮着脚,颤颤巍巍地够着门锁,似乎是想出去。

“妈!您干什么去!”

我一个箭步冲过去,拉住她。

她被我吓了一跳,回过头,眼神陌生得像不认识我。

“我要回家……这不是我家……”

“妈!您说什么胡话呢!这就是您家啊!我是卫国啊!”

“你不是……你不是卫国……”她挣扎起来,力气大得惊人,“你们都是坏人!要抢我的钱!放开我!”

那一刻,我真的慌了。

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母亲。她在我心里,一直是那个慈祥、讲理的母亲,就算老了,有点啰嗦,但脑子是清楚的。

可眼前的这个人,偏执,多疑,充满了恐惧。

我只能死死地抱着她,把她往房间里拖。她又踢又打,嘴里喊着谁也听不懂的话。

好不容易把她弄回床上,我已经出了一身冷汗,衬衫都湿透了。

她还在闹,我实在没办法,只能学着电视里的样子,坐在床边,握着她的手,不停地跟她说话。

说我小时候的事,说我工厂里的事,说我徒弟的事。

也不管她听不听得懂,就那么一直说,一直说。

也不知道说了多久,她的情绪才慢慢平定下来,呼吸也均匀了,像是睡着了。

我松开手,感觉自己的胳膊都麻了。

窗外,天已经开始蒙蒙亮了。

我拖着灌了铅一样的双腿,回到自己的房间,一头栽在床上。

这一夜,我感觉比我在车间里连续干二十四个小时还要累。

那种累,不是身体上的,是心里的。

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像一张大网,把我牢牢地罩住。

我这才明白,大嫂李娟临走前说的那些话,每一个字,都是用多少个这样的不眠之夜换来的。

而我,这个自以为是的“拯救者”,才第一个晚上,就已经快要缴械投降了。

第4章 被打碎的“孝子”滤镜

天亮了,但对我来说,更像是一场噩梦的延续。

我几乎没睡,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挣扎着爬起来给母亲做早饭。

我记得营养师说过,老年人早上喝点小米粥养胃。我特意多熬了一会儿,把米油都熬了出来,盛了一碗,吹凉了,端到母亲床前。

“妈,吃早饭了。”

母亲坐在床上,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我不吃。”

“多少吃点,小米粥,养胃。”我把勺子递到她嘴边。

她猛地一扭头,勺子里的粥洒在了被子上,一片淡黄色的污渍。

“我不吃!有毒!”她瞪着我,眼神里满是戒备,“你们都想害我!”

“妈!您说什么呢!我是卫国啊!”我的耐心,在严重缺觉和巨大的挫败感面前,开始一点点瓦解。

“我不认识你!”她把头埋进被子里,像个耍赖的孩子。

我端着那碗粥,站在床边,手脚冰凉。

一股无名火,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我辛辛苦苦一夜没睡,大清早起来给你熬粥,你居然说我下毒?

我深吸一口气,把火气强压下去。

算了,她脑子糊涂了,不跟她计较。

我把粥放在桌上,去卫生间拿毛巾,想把被子上的污渍擦掉。

等我回来的时候,眼前的景象让我差点崩溃。

母亲不知什么时候下了床,把那碗粥打翻在地,小米粒和着水,流得到处都是。她正踩在上面,嘴里还念念有词。

“让你害我……让你害我……”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所有的理智瞬间崩断。

“您到底要干什么!”我冲她吼了出来,声音大得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母亲被我的吼声吓住了,愣愣地看着我,然后,嘴角一撇,“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哭得像个孩子,那么伤心,那么无助。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大手狠狠地揪住,又疼又涩。

我这是在干什么?我在对我八十岁的,脑子已经不清楚的母亲大吼大叫?

我昨天还信誓旦旦地要给兄嫂做榜样,要让母亲过上有尊严的生活。

可现在,尊严在哪里?

我看着一地的狼藉,听着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声,整个人都垮了。

我默默地找来拖把,一点一点地把地上的粥清理干净。然后,又换了一床被罩。

母亲哭累了,也就不哭了,只是坐在床边,一声不吭。

整个上午,她不吃不喝,也不说话,就那么呆呆地坐着。

我做什么,她都用一种警惕的眼神看着我,好像我是一个随时会伤害她的陌生人。

我试着跟她说话,她不理。

我给她削了个苹果,她不吃。

我打开电视,调到她最爱看的戏曲频道,她看都不看一眼。

我们母子俩,共处一室,却像隔着一道看不见的墙。

那种感觉,比她跟我吵,跟我闹,还要让我难受。

我感觉自己所有的努力,都打在了一团棉花上,无声无息,毫无作用。我引以为傲的那些道理、耐心、孝心,在母亲混乱的世界里,变得一文不值。

中午,我不敢再做复杂的饭菜,就下了碗最简单的阳春面。

我把面端到她面前,她看了一眼,推开了。

“我不吃面,我要吃米饭,要吃红烧肉。”

我心里一阵苦笑。昨天还说大嫂天天给她吃面条没营养,今天轮到我了,她却点名要吃最难克化的东西。

“妈,您牙不好,红烧肉咬不动。”

“我不管!我就要吃!”她又开始耍脾气。

我没办法,只能把面吃了,又去厨房,把冰箱里唯一一块五花肉拿出来,切了,炖了。

等我把一碗炖得烂烂的红烧肉端到她面前,她闻了闻,又皱起了眉头。

“太油了,我不吃。”

我端着那碗肉,站在那里,感觉自己就像个小丑。

一天下来,我什么都没干成。

家务活堆积如山,母亲一口饭没吃,水也没喝几口。

而我,累得像条狗。

傍晚,我瘫在沙发上,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我这才发现,这个家里,处处都是“陷阱”。

卫生间的马桶边上,总有一股骚味,我擦了三遍,还是有。后来我才发现,是母亲年纪大了,控制不住,尿会滴在马桶圈和地面的缝隙里,日积月累,渗了进去。

厨房的柜子里,塞满了各种塑料袋和旧瓶子,母亲不让扔,说能卖钱。

她的房间里,那几件大嫂不让她扔的旧衣服,被她像宝贝一样藏在枕头底下,每天都要拿出来摸一摸。

我这才明白,照顾一个失能失智的老人,根本不是请客吃饭,不是我之前想的,做几顿好吃的,说几句暖心话那么简单。

这是一场战争。

一场你明知道打不赢,却又必须日复一日、寸土不让地打下去的战争。

你的敌人,是时间,是疾病,是人性中最脆弱、最不堪一击的那部分。

而你唯一的武器,是你的耐心和体力。

可我的耐心,在这一天里,已经被磨损得所剩无几。

我的身体,也发出了警报。我的老腰,因为不停地弯腰、搀扶,开始隐隐作痛。

晚上,我不敢再睡得太沉。

我把房门开着,竖着耳朵听隔壁的动静。

果然,和前一天晚上一样,喝水,上厕所,找东西……循环往复,永无止境。

凌晨三点,我被一阵奇怪的臭味惊醒。

我冲进母亲的房间,一股浓烈的骚臭味扑面而来。

我打开灯,母亲正站在床边,裤子湿了一大片,地上也汪着一滩水。

她失禁了。

她看着我,眼神里没有了白天的偏执和警惕,只有无尽的羞愧和慌乱。

“卫国……我……我不是故意的……”

那一瞬间,我所有的怨气、委屈、疲惫,都烟消云散了。

我看着她花白的头发,佝偻的身体,浑浊的眼睛。

这还是我那个要强的,爱干净的,一辈子没求过人的母亲吗?

我走过去,什么也没说,找来干净的衣服,帮她换上。

她的身体冰凉,不停地发抖。

我给她擦洗身体的时候,她把脸埋在被子里,发出了压抑的呜咽声。

我给她换好衣服,又去清理地上的污秽。

等我把一切都收拾干净,天又亮了。

我坐在床边,看着重新睡着的母亲,一夜之间,我好像老了十岁。

我那个关于“孝顺”的,简单而美好的滤镜,被这两天两夜的现实,打得粉碎。

我终于明白,大哥脸上那种麻木的疲惫,大嫂那种不耐烦的唠叨,背后藏着的是什么。

是无数个像这样,充满了屎尿屁和鸡毛蒜皮的,令人绝望的日日夜夜。

第5章 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第三天,我是在一种行尸走肉的状态下开始的。

身体的疲惫已经到了极限,但更可怕的是精神上的消耗。那种感觉,就像你被关在一个密闭的房间里,氧气在一点点被抽走,你拼命挣扎,却只能感觉到窒息。

母亲大概是昨天晚上失禁的事,伤了自尊,变得异常沉默和顺从。

我喂她吃饭,她就张嘴。

我让她喝水,她就喝。

只是,她不看我,眼神总是飘向别处,像一尊没有灵魂的木偶。

这样的她,比前两天的胡搅蛮缠,更让我心慌。

我宁愿她跟我吵,跟我闹,至少那证明她还有情绪,还有思想。

而现在,她把自己封闭起来了,拒绝和外界有任何交流。

我试着跟她聊天,讲厂里的趣闻,讲我儿子小时候的糗事。

她毫无反应。

整个屋子,死一样地寂静,只有墙上老掉牙的石英钟,在“滴答、滴答”地走着,像在为我的耐心倒计时。

下午,我搀着她,想让她在屋里走一走,活动活动筋骨。

我们走到客厅,她突然停住了脚步,眼睛死死地盯着墙角的一个塑料袋。

那是大哥他们临走时,没来得及扔掉的垃圾袋。

“那里面……是什么?”她突然开口了,声音沙哑。

“是垃圾,妈,我等会儿就扔下去。”

“不是垃圾。”她摇着头,眼神变得偏执起来,“那里面,是我的东西。是李娟,她偷了我的东西,想扔掉!”

“妈,您又胡思乱想了,那就是点果皮纸屑。”

“我不信!”她甩开我的手,踉踉跄跄地扑过去,一把抓起那个油腻腻的垃圾袋,紧紧地抱在怀里,像是抱着什么绝世珍宝。

“谁也别想抢我的东西!”

袋子里的汤汤水水,顺着她的手臂,流到了她的衣服上,袖口上沾满了菜叶和油污。

我看着她那个样子,心里又急又气。

“妈!您快放下!多脏啊!”

我上前想把袋子拿过来,她却反应激烈,像护崽的母鸡一样,尖叫起来。

“你滚开!你跟他们都是一伙的!都想害我!”

她抱着那个垃圾袋,一步步退到墙角,用一种看仇人的眼神瞪着我。

那一刻,我所有的防线,彻底崩溃了。

我这两天一夜的辛苦,算什么?

我放弃了自己的工作,自己的家庭,跑来这里受这份罪,又是为了什么?

我以为我能给她带来安慰和尊严,可结果呢?我在她眼里,跟她口中那个“想害她”的大嫂,没有任何区别。

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挫败感,像海啸一样将我淹没。

我不是英雄,我不是拯救者。

我只是一个自以为是的傻瓜。

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转身冲进我住的那个房间,抓起那个我来时装满雄心壮志的旅行包,胡乱地把我的几件衣服塞了进去。

我要走。

立刻,马上。

我一秒钟也待不下去了。

这个地方,不是家,是个牢笼。它会把你的精力、耐心、尊严,一点点地吞噬干净,最后只剩下一具空壳。

我拉上拉链,拎起包,冲出了房间。

我要逃离这里。

逃离母亲混乱的世界,逃离这令人窒息的空气,逃离这个我亲手为自己打造的“孝子”的枷锁。

我走到门口,手握住了冰冷的门把手。

客厅里,母亲还抱着那个垃圾袋,蜷缩在墙角,像一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孩子。

她看着我,眼神里没有了愤怒,只有一片茫然和恐惧。

她似乎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前两天还对她百般呵护的“儿子”,现在要像躲避瘟疫一样地逃离她。

我的手,在颤抖。

理智告诉我,推开门,走出去,一切就都结束了。

可我的脚,却像灌了铅一样,怎么也迈不开那一步。

我走了,她怎么办?

就让她抱着一袋垃圾,坐在这个空荡荡的屋子里,直到大哥大嫂回来吗?

我,陈卫国,一辈子没当过逃兵。

在工厂,再难的活儿,我没退缩过。

在家里,再大的困难,我没逃避过。

可今天,我却被“孝顺”这两个字,逼成了一个懦夫。

我死死地咬着牙,额头上的青筋一根根地爆起。

就在我内心天人交战,即将被愧疚和绝望撕裂的时候,门外,传来了钥匙开锁的声音。

门开了。

大哥陈卫东和大嫂李娟,风尘仆仆地站在门口。

他们看着拎着包,一脸狼狈的我,又看了看缩在墙角,抱着垃圾袋的母亲。

他们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惊讶。

只有一种,我再熟悉不过的,深深的疲惫和了然。

第6章 一根烟里的五年

大哥和大嫂的出现,像一个暂停键,按下了这场混乱的闹剧。

空气,仿佛凝固了。

李娟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一秒,然后越过我,落在了墙角的母亲身上。她叹了口气,那口气里,有无奈,有心疼,但没有责备。

她放下手里的东西,走过去,蹲在母亲面前,用一种哄孩子的语气,轻声说:

“妈,咱不抱这个了,脏。我给您买了您最爱吃的桂花糕,热乎着呢。”

说着,她变戏法似的从兜里掏出一个纸包。

母亲闻到香味,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垃圾袋抱得更紧了。

李娟也不生气,就那么耐心地蹲着,把桂花糕凑到她鼻子底下。

“您闻闻,多香啊。您把那个扔了,咱吃这个,好不好?”

不知道是桂花糕的香气起了作用,还是李娟的声音让她感到了熟悉和安心,母亲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了下来。

她看了一眼怀里的垃圾袋,又看了一眼李娟手里的桂花糕,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挣扎。

最后,她松开了手。

李娟赶紧把那个垃圾袋拿开,远远地放在一边,然后把桂花糕塞到母亲手里。

母亲像个得了糖果的孩子,小心翼翼地捏起一块,放进嘴里,慢慢地嚼着。

整个过程,大哥就站在我旁边,一言不发。

他看着我,眼神很平静。

那平静里,没有嘲笑,没有“我早就知道会这样”的得意,只有一种过来人的,带着点悲悯的理解。

我手里的旅行包,在那一刻,变得无比沉重。

我的脸,火辣辣地烧着,恨不得地上有条缝能钻进去。

“先进来吧。”大哥拍了拍我的肩膀,侧身让我进去。

我像个做错了事的学生,低着头,把包扔在墙角,默默地坐回沙发上。

李娟扶着母亲回了房间,给她擦手擦脸,又倒了水。我听见她在里面小声地跟母亲说着话,声音温柔得像我从没听过一样。

大哥从兜里掏出烟盒,递给我一根。

我接过来,他给我点上。

我们兄弟俩,就这么沉默地抽着烟。

烟雾缭绕中,我看到大哥的鬓角,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全白了。他的眼角,刻着深深的皱纹,那是被岁月和疲惫一刀一刀刻上去的。

“撑不住了?”他先开了口,语气平淡得像在问“吃饭了吗”。

我狠狠地吸了一口烟,烟雾呛得我咳嗽起来。

我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第一天晚上,没睡好吧?”他问。

我点了点头。

“半夜起来闹着要找东西,要回家?”

我又点了点头。

“白天,不吃饭,说你下毒?”

我的头,埋得更低了。

大哥弹了弹烟灰,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

“你这两天经历的,就是我跟你嫂子,这五年来的每一天。”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五年?”我抬起头,不敢相信。

“差不多。”他吐出一口烟圈,“从爸走了以后,妈就慢慢变成这样了。一开始只是记性不好,爱唠叨。后来,就开始胡思乱想,怀疑我们偷她钱,怀疑你嫂子在她饭里下药。再后来,晚上就不睡觉了,整宿整宿地折腾。”

“那……那她失禁……”

“常有的事。”大哥说得云淡风轻,“有时候是控制不住,有时候,是她自己都不知道。你嫂子每天都要给她换洗床单被罩,冬天,厚被子干不了,就得用电吹风吹。那股味儿,时间长了,整个屋子都是。”

我的脑子里,浮现出李娟那张总是带着点不耐烦的脸。我一直以为,那是她对我母亲的嫌弃。

现在我才知道,那是一个女人,在日复一日的屎尿屁中,被耗尽了所有耐心后,剩下的一点点麻木的伪装。

“她还总是在电话里跟你告状,”大哥看着我,眼神里有一丝苦涩,“说我们吼她,说我们给她吃剩饭。卫国,你知道吗,有时候我跟你嫂子,一天跟她说不上一句话,她也能编出一段故事来。那个剩饭,是她自己中午没吃完,非要留到晚上的,我们怕坏了,劝她别吃,她不听,还以为我们要抢她的。”

“我……”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总说,要用心。”大哥掐灭了烟头,“可你知道,心,是怎么被磨没的吗?”

“就是你给她做了她最爱吃的鱼,她看都不看一眼,直接倒进垃圾桶里。”

“就是你半夜三点被她叫起来,她说她看见窗外有人,你陪她坐到天亮,结果第二天,她跟邻居说,你一夜没管她,想让她被贼偷走。”

“就是你给她买了新衣服,她当着你的面剪烂,说你想让她穿寿衣。”

“卫国,铁打的人,也经不住这么磨。这不是一天两天,是一个月,一年,五年。”

“我们不是圣人,我们也会累,会烦,会发脾气。有时候吼她一句,吼完了,自己又后悔得想抽自己嘴巴。”

大哥说完,又点上了一根烟。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像是要把这五年的辛酸和委屈,都吸进肺里。

我看着他,这个我一直觉得窝囊、没本事的哥哥。

我才发现,我从来没有真正地了解过他。

我看到的,永远是那个乱糟糟的家,母亲灰扑扑的领口,大嫂不耐烦的脸。

我却看不到,他们为了维持这个家,付出了什么。

我给的那些钱,在这样日复一日的消磨面前,显得那么苍白,那么可笑。

我以为我出了钱,就占了孝顺的制高点,就可以理直气壮地指责他们。

我错了。

我错得离谱。

真正的重担,是他们俩在扛。而我,只是个站在旁边,指手画脚的看客。

第7章 不是道歉,是并肩

李娟从母亲房间里出来的时候,手里端着一个空碗。

她看到我们俩坐在那儿抽烟,愣了一下,然后把碗放进厨房。

我站起来,走到她面前。

“嫂子。”

我喊了一声,却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

说“对不起”?太轻了。

说“我错了”?太虚了。

我这两天一夜的狼狈,就是对我之前所有傲慢和偏见,最响亮的耳光。

李娟没看我,她走到饮水机旁,接了杯水,一口气喝了下去。

“妈睡了。”她说,声音里透着疲惫,“这两天,你也累坏了吧。”

她没有一句指责,没有一句抱怨。

可就是这份平静,让我更加无地自容。

如果她骂我一顿,或者挖苦我几句,我心里可能还好受一点。

“嫂子,我……”我张了张嘴,最后,还是从牙缝里挤出了那三个字,“对不起。”

李娟转过身,看着我。

她的眼睛里有红血丝,眼袋也有些浮肿。这两天,他们说是出去放松,恐怕也没睡过一个安稳觉。

“卫国,你不用说对不起。”她摇了摇头,“你也是心疼妈。只是,有些事,不亲身经过,是不知道里头的难处。”

“你以为我们愿意让家里乱糟糟的?我前脚刚收拾干净,妈后脚就能给你翻得底朝天。”

“你以为我愿意天天给她做白菜豆腐?她现在这个情况,味觉都退化了,你做山珍海味,她也吃不出个好歹。有时候,她就认准一样东西,连着吃一个星期,你换个花样,她一口都不吃。”

“我们不是不想让她过得体面,是她自己,已经没有‘体面’这个概念了。”

李娟说着,眼圈红了。

“有时候,我看着她,就想,人老了,怎么就变成这个样子了呢?我以后,会不会也这样?想着想着,心里就发慌,就憋屈。这股火,没地方撒,有时候就忍不住,说话声音大了点。”

“其实我们知道,她脑子不清楚,她不是故意的。可我们也是人,不是机器啊。”

大哥走过来,把手搭在李娟的肩膀上,无声地安慰着。

我看着他们,这对被生活和责任牢牢捆绑在一起的中年夫妻。他们也会争吵,也会抱怨,但在这个最根本的问题上,他们是站在一起的,是真正的战友。

而我,一直是个局外人。

我把那个被我扔在墙角的旅行包,重新拎了回来,放在沙发上。

我当着他们的面,拉开拉链,把里面的衣服,一件一件地拿出来,重新叠好,放进衣柜里。

我用这个动作,告诉他们。

我不走了。

大哥和李娟看着我,都明白了我的意思。

大哥的嘴角,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

“行了,都别站着了。”他打破了沉默,“折腾了两天,都饿了。李娟,别做了,咱们出去吃。”

“妈怎么办?”李娟问。

“让她睡吧。咱们就在楼下那个小饭馆,有事打个电话,两分钟就上来了。”大哥做了决定。

我们三个人,走出了那个让我一度想要逃离的家。

外面的天已经黑了,华灯初上。

街上的行人,来来往往,每个人都行色匆匆。

我走在大哥和大嫂中间,心里前所未有地平静。

小饭馆里人不多,我们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大哥点了几个家常菜,还要了一瓶白酒。

“今天,咱们兄弟俩,好好喝点。”他说。

酒过三巡,话匣子就打开了。

我们没有再提之前那些不愉快,而是开始聊一些实际的问题。

“妈这个情况,越来越严重了。”我先开口,“光靠咱们自己,恐怕不行。”

大哥点了点头,“我也想过。请个保姆吧,好的太贵,便宜的,咱们又不放心。再说,妈这个脾气,谁知道能不能跟人家处得来。”

“送养老院呢?”李娟小声地问,像是在试探。

这是个敏感话题。在我们的观念里,把老人送养老院,就是不孝。

我沉默了。

大哥喝了一口酒,缓缓地说:“我去看过几家。条件好点的,一个月没有七八千下不来。而且,人家也不一定收。像妈这样,有点糊涂,生活又不能完全自理的,最麻烦。”

我的心,沉了下去。

我一个月工资,加上奖金,也就一万出头。老婆那边常年吃药,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如果真要送养老院,我的压力也不小。

“钱的事,我们一起想办法。”我看着大哥,“不能让你一个人扛。”

这是我第一次,主动提出要分担除了伙食费之外的责任。

大哥看了我一眼,点了点头。

“其实,最好的办法,还是咱们自己家人轮流来。”李娟说,“卫国,你看这样行不行。以后,你每个周末过来一天,就一天,让我跟你哥喘口气。我们也能出去买买东西,办办自己的事。”

“一天怎么够?”我脱口而出,“以后周末两天,我都过来。或者,我住一天,你们住一天。”

李娟愣住了,随即笑了。

“那敢情好。不过,你嫂子那边……”

“我回去跟她说,她通情达理,会理解的。”我打断了她的话,语气坚定。

那一刻,我不再是那个来“视察”,来“指导”的陈卫国了。

我成了他们中的一员。

我们不再是互相指责的亲人,而是面对同一个难题,准备并肩作战的战友。

这顿饭,我们吃得很慢,聊了很多。

聊母亲的病情,聊未来的打算,聊我们小时候的事。

我们好像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如此坦诚地沟通过。

那些曾经堵在我们兄弟之间的墙,在今晚,被一杯杯白酒,一句句掏心窝子的话,彻底融化了。

我明白了,所谓的家庭,所谓的亲情,不是一味地要求对方做什么。

而是,当困难来临的时候,我们能站在一起,说一句:“别怕,有我呢。”

第8章 没有英雄,只有家人

吃完饭,我们回了家。

屋子里静悄悄的,母亲还在睡着,呼吸均匀。

李娟去厨房烧水,准备给母亲擦洗。大哥去阳台,把白天换下来的床单收了进来。

一切都那么自然,那么熟练,像是已经重复了千百遍。

我站在客厅里,看着他们忙碌的背影,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多余。

“卫国,别站着了,坐。”大哥把床单搭在椅子上,对我说。

我摇了摇头,“哥,我来吧。”

我走过去,从他手里接过床单,开始笨拙地折叠。

那床单上,还残留着一股淡淡的,洗不掉的异味。

我以前闻到这个味道,只会皱眉,觉得是他们不讲卫生。

现在,我闻着这个味道,心里却是一种说不出的酸楚。

这就是生活的味道。

没有诗和远方,只有最真实,最琐碎的屎尿屁。

李娟端着热水从厨房出来,看到我在叠床单,脚步顿了一下。

“放那儿吧,我等会儿弄。”

“没事,嫂子,我来。”

我坚持着,把床单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柜子里。

那一晚,我没有再回自己的房间睡。

我在客厅的沙发上,和衣躺下。

我想,万一晚上有什么动静,我能第一时间听到,能搭把手。

夜,很静。

我却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我脑子里,像放电影一样,回想着这三天发生的一切。

从一开始的义愤填膺,到后来的手足无措,再到最后的狼狈逃离,和此刻的平静。

我好像经历了一场漫长的战争,打败的,不是别人,而是那个自以为是的自己。

我一直以为,孝顺是一道证明题。

只要我钱给得够多,态度摆得够正,我就能证明我比兄嫂更孝顺,更高尚。

现在我才明白,孝顺,从来不是一道证明题,而是一道实践题。

它不在于你说了什么,而在于你做了什么。

它不是在节日里的一次盛大表演,而是融入在三百六十五个日夜里,那些数不清的,喂饭、擦身、换尿布的瞬间。

它没有标准答案,每个家庭,都有自己的解法。

而我们家这道题的解法,不是相互指责,不是分出谁对谁错。

而是我们三个人,都往后退一步,看到彼此的难处;再往前走一步,共同扛起这份沉甸甸的责任。

后半夜,我听到母亲房间里有动静。

我立刻坐了起来。

大哥也从房间里出来了。我们俩对视一眼,一起走了过去。

母亲又醒了,坐在床上,说她饿了。

李娟也披着衣服起来了,二话不说,就去了厨房。

不一会儿,一碗热气腾腾的鸡蛋羹就端了过来。

我学着李娟的样子,拿过碗,用勺子一小口一小口地喂母亲。

母亲这次没有抗拒,乖乖地吃着。

吃完后,她看着我,浑浊的眼睛里,似乎有了一丝清明。

她轻轻地叫了一声:“卫国。”

“哎,妈,我在呢。”我的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回家了,就好……”她喃喃地说了一句,又躺下了。

我给她盖好被子,和大哥一起,退出了房间。

我们俩站在走廊里,谁也没有说话。

窗外,黎明前的天空,泛起了一丝鱼肚白。

新的一天,又要开始了。

我知道,未来的日子,并不会因为我的一次“顿悟”,就变得轻松起来。

母亲的病,不会好转。

照顾她的辛苦,也不会减少。

我们依然会疲惫,会烦躁,甚至会争吵。

但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我的心,不再像以前那样,充满了对兄嫂的怨气和审视。

我开始懂得他们的不易,开始理解他们的疲惫。

从那天起,我履行了我的承诺。

每个周末,我都会准时出现在这里。有时候是周六,有时候是周日。

我来,不是为了“表现”,也不是为了“监督”。

我只是来,替他们一天。

让他们能去看一场电影,去逛一次公园,或者,只是在家睡一个安稳的,不被打扰的懒觉。

我学会了怎么给母亲换尿不湿,学会了怎么做她唯一能咽下去的几种糊糊,也学会了在她胡言乱语的时候,不跟她争辩,只是静静地听着。

我做的,依然笨手笨脚,远远比不上大嫂的麻利。

但大哥和李娟脸上的笑容,肉眼可见地多了起来。

我们兄弟之间的话,也多了。我们会一起聊球赛,聊厂里的新闻,聊各自孩子的工作。

有时候,我们三个人会坐在一起,商量着给母亲换个好点的轮椅,或者研究哪种成人纸尿裤更好用。

那个曾经让我感到窒息的家,开始有了一点点温暖的烟火气。

我再也没有觉得,照顾母亲是一件磨命的事。

我开始觉得,这是我们作为子女,能为她做的,最后的一点事。

我们无法阻止她老去,无法阻止她遗忘。

我们能做的,只是陪着她,走完这最后的一段路。

让她在混沌的世界里,还能感受到一点点来自亲人的,最踏实的温度。

前几天,我徒弟问我:“师傅,您一个高级钳工,搞了一辈子精密仪器,现在周末回家伺候老人,干这些琐碎的活儿,不觉得掉价吗?”

我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

“小李啊,你记住。人这辈子,能把手里的活儿干到极致,是本事。但比这更重要的,是懂得回过头,去牵住那个,在你还什么都不是的时候,曾无数次牵过你的手的人。”

这世上,没有从天而降的英雄。

有的,只是一个个,在生活的泥潭里,一边挣扎,一边相互搀扶的普通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