昶说刑辩丨九●十
发布时间:2025-09-29 15:11 浏览量:1
九月二十九日,节前我的最后一个工作日,在与法官的反复沟通和请求下,法官终于同意以提讯的方式将她从看守所带到法院与她的老父亲见一面,到今天她已经被羁押了620天,案件起诉到法院的第369天,至今依然没有开庭。
文|杨莫野
一、2024年
我是2024年2月接受她父亲的委托,她当时因为涉嫌诈骗罪已经被批准逮捕,我们当时谁也不会想到,案件会如此的跌宕起伏,过程一言难尽。
她一直是不认罪的,我听她讲述她的业务模式和与客户的合作方式,或许她是天使与魔鬼的共同体,成功了的客户无一不赞她是天使,多次合作甚至还介绍自己的亲友来找她比比皆是;未达到目的的客户自然就视她为魔鬼,人财两空的心理落差只有在其位才知其味。
2024年5月,案件移送检察院审查起诉,我第一时间拿到了案卷了解了更多的情况,尤其是从被害人的视角看到了故事的另一面,关于她是否“魔鬼”的故事,作为律师先看证据,再评价人性,证据确实有问题,试图还原的案情也支离破碎,每个人都在讲自己的那个故事。在我递交第一份法律意见和调取证据申请书后,意料之中的检察官将案件退回公安机关补充侦查。
然后是7月,面对不出意外的公安机关选择性的对我申请调取的证据做了人工筛选的补侦卷,我第二次递交了法律意见,彼时我非常相信自己在专业上的判断,在案证据无法查清事实,不足以指控犯罪。
检察院再次将案件退回公安机关补充侦查。
一个月后的8月,二退补侦卷如期而至,我依然坚持之前的判断,在案证据不足以指控诈骗罪。并通过书面、电话与检察官进行了沟通交流,检察官很客气,我到今天也只记得他的客气。
三延两退,检察院在用尽自己的审查起诉时间后,还是在2024年9月26日选择了起诉,只是公安机关移送的五起涉嫌诈骗的事实,检察院只起诉了其中两起,算是取得了阶段性的局部胜利。
我们既失落,也失望。
但我们还有勇气,也还有斗志,对接下来的庭审期待中带着一丝惶恐,惶恐中带着一线希望,我们大致算了一下时间,元旦前应该会有结果,彼时是2024年的9月,而我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是2025年的9月,日历翻了整整一年,我们却在原地等待了一年。
联系上承办法官后的第一时间,我再次递交了调取证据申请书,对每份需要调取的证据和证明目的都陈述了详细、充分的理由,但结果是石沉大海,没人明确的回复我是调取还是不调取,每个月一次的电话联系,得到的回复就是“等等、再等等”。
而后的每个月我都会去见她一次甚至两次,在看守所那逼仄的会见室里,我给她充当着与外界联系的唯一窗口,做她诉说的倾听者,为她传递各种不起眼的小事和话语,我们都已经不聊案件了,案件就在那放着,证据就在那摆着,她心里清楚事情的真实情况是怎样,我心里明白在案的证据又是如何,尽管一直羁押着,但依然有信心,也依然保持乐观。
她甚至会与我说笑,其实我知道她肯定不好,那个地方就不会好,但她还是很坚强,我能做的就是陪伴这份坚强。
但我们终究没等来元旦前的结果,2024年12月30日下午会见她临走时,她说:杨律师,祝你新年快乐。
那是我2025年新年收到的最早的祝福,也是最意外和最心酸的祝福。
二、2025年
2025年如期而至,案件也始终没有进展,就这么一天天的耗着。
3月、4月……8月,去看守所的路上有多少个红绿灯我都记得了,办理手续的辅警都记得我了,却没人记得她。这半年公安机关、检察院找过她几次,但询问了都不是本案的事,在别人的案件里成为证人的她看着别人的案件按部就班的推进,自己的案件却始终亮着红灯。
那种煎熬,无人能体会。
她苦笑着跟我说:杨律师,我是我们监室最老的老人了,都已经换了一批又一批了。
我也只能报以苦笑,我跟她解释过,法律有规定审限可以申请延长……且不受次数限制。
2025年8月5日,我例行公事的给法院去电询问案件的进展情况,想着是不是还是“等等、再等等”的说辞,书记员却告诉我一个完全没想到的消息,“ZCJ和WTT都被判了,杨律师你不知道吗?”,我都震惊了,我怎么知道,我上哪知道去。ZCJ和WTT都是她的助理,在我们的这个案件当中,都以证人的身份出现过。却不曾想风云突变,在这个8月最热的北京,好似当头浇了一桶冰水,我的经验和专业都告诉我,事情有麻烦了……
我马上跟法院提出要调取ZCJ和WTT的全部案卷材料,法院让我跟公诉人联系,“这两个案件的公诉人都是XX,案卷XX那都有,你直接联系检察院”。于是时隔近一年后与公诉人再次联系上,倒是顺利的拿到了沉甸甸的ZCJ和WTT的案卷材料,我直接快速的翻到最后的判决书,一份2025年1月份判了实刑一年的判决书和一份2025年7月份判了缓刑一年的判决书映入眼帘,公诉人是这个公诉人,审判长是这个审判长,看完公诉机关指控的犯罪事实和法院认定的犯罪事实后,我犹如掉进了昆仑山的冰窟,把所有的时间线再连起来一琢磨,原来她不是被人遗忘了,原来我们等的就是另外案件的审判结果。
这该死的分案审理!
谁说法院没有效率,在我们移送法院审判的2024年8月,ZCJ被公安机关传唤,2025年1月判决就新鲜出炉,且被告人没有上诉。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的合理,被告人认罪认罚,占尽了量刑优势,从犯、自首、全额赔偿。
一切都是那么的合法!
2025年8月13日见她时,我告诉她:ZCJ昨天被刑满释放。
人家的故事结束了,而我们的故事还没开始,但可能也要结束了。
她哭了……从2024年2月到2025年8月,我第一次见到她哭,这一刻她一点女强人的样子都没有了,那些意气风发、掷地有声都没了,有的只有泪水、委屈和不甘。
我让她哭了很久,我不想劝她不哭,我不能劝她不哭。
她说两个判决里面的内容很多都是不真实的,她说为什么不给当庭对质的机会,她说为什么她们说什么就是什么,她说我招谁惹谁了要这么对待我,她说为什么不给我一条活路……
这些问题,我一个都回答不了,我捏在手上的两份判决,被我抓的紧紧的却又想一撕了之。
接下来十天的时间,我见了她三次,她像完全变了个人,说话也变的有气无力,这样的变故就像抽走了一直支撑她的那个最后的信念,她认了,是的,她认了。
她说,我不想在这待了,我要走,我要离开这,赶紧判了我吧,我都认,我什么都认。
他们赢了,达到了指控犯罪。
法律赢了,达到了惩罚犯罪。
她肯定有她错的地方,这到底是一个合同纠纷还是一场诈骗犯罪,是否需要用最严厉的刑法来制裁,可能永远都没人给出答案了。我一遍一遍的回忆案情,核实在案证据,诸多的环节不能自圆其说,诸多的客观证据没有落实在案,口供也是反复不一,但已生效的判决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选择了没得选择的那条路,那是他们已经安排好的路,进入9月,经过她的同意后,我反复的与法官、检察官沟通,关于退赔、关于谅解、关于罪名、关于刑期,而这些我原本都没有系统去做准备,电脑里存放的是去年就写好的无罪辩护词,只是现在用不上了。
她认了,可是她的老父亲不认,他不懂法,他也不需要懂法,他只是一个父亲的角色,这就足够了,我不支持,但能理解。
于是就有了本文开始的那一幕,在我的争取下她与她父亲见了一面,未语泪先流。我承认,我看不了这个,转身走到一边,这个有限的时间和空间,就交给他们父女吧。
她是天使还是魔鬼,我没有资格评价,这一年半一路走来我看到的,或许也仅仅只是她的一面,这一面里面,有她的艰难、委屈、不甘、希望,她和所有北漂一样,把自己最好的青春交给了这座原本不属于她的城市。就算有罪,这样的方式去审判她,她一辈子也不会服。
她只是屈服了。
尘埃即将落定,所以法院也终于确定了开庭的时间,这个元旦前大概就真的会有结果了,这句话像极了一年前9月的那天,仿佛在昨天,同样的我们,不同的处境,电影一样略过。
有人说,人最怕的是看不到未来。我觉得,人最怕的是一眼就能看到未来。
就剩下最后一段路了,我将陪她走到那个终点,完成她的委托、我的使命。
我用这些文字记录下九月的最后一个故事,然后静静等待十月的来临,等待那一场尚未开始但其实已经结束的庭审。
愿她迷途十年,归来涅槃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