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车为媒见证时代之变

发布时间:2025-09-25 10:33  浏览量:1

路 内

想写《山水》(人民文学出版社)这部长篇小说是在10年前,有一位做电影的朋友和我闲聊,谈到20世纪50年代志愿军汽车兵的故事。国内这方面出版的书有一些,多是早年的了,其中有汽车兵回忆录。我对朋友谈到两件事,一是抗美援朝期间有一部分汽车司机是民间志愿者,二是志愿军并不仅仅使用苏联卡车,其中亦有美制卡车,例如道奇。他很好奇我是怎么知道这些的,在他以往的印象中,我不是一个对历史感兴趣的作者。我告诉他,我祖父就是这样一个司机,原先开长途客车的,志愿入朝期限6个月,回国后仍然开长途客车。他在朝期间开的就是道奇卡车,并且喜欢这辆车,要说与他一同出生入死也不为过。

朋友问我能否写这段故事,我说大概写不成。祖父过世几十年了,很多事情他当年并不讲,细节部分缺损太多。以虚构方式来写,固然可以,但恐怕把握不好,变成某种猎奇故事。我自幼也听祖父和父亲讲过抗美援朝的事,深知在武器装备不如对手的前提下,仗打得艰苦。其后几年,我看了一些新拍摄的抗美援朝题材电影,觉得导演的想法和我大体也一样,而他们在视觉上的细节把握能力显然强于小说写作者,尽管小说写作有时能用一种超视觉的方式描写事物细部。电影拍摄是大投资,很多人一起考证、研究,小说写作说到底是作者一个人的事。当时我正在写小说《慈悲》,也就不再多想这个关于汽车的故事了,直到2023年底开始动笔。这期间我完成了4本书,我亦年满50,感觉自己可以坐下来看一看这个题材了,它当然不仅仅关乎战争,还有主人公一生的其他事情。

以真人为由头的小说,并不能妄称自己在写真人。小说中写到一大家子人,也未必就可称“家族小说”。近年来家族小说的概念被一些评论者诟病,称中国作家爱写大家族,这无非是质疑一种写作上的“好大喜功”。这问题在我看来也是复杂的——比如说,大家族是一种历史经验的体现,随着时代演变,当下社会更注重小家庭、个体经验,老作家在书写家族小说时较为得心应手,细节等各方面也准确,再往后的一代作家由于自身经验的匮乏,横向铺开(类似《红楼梦》)难以实现,多半会寻求纵向脉络(类似尤瑟纳尔的《世界迷宫三部曲》),甚或架空题材。这也是一种写作趋势。对于家族纵向脉络的书写,并不是中国作家的专利,在全世界范围内,仍然是作家们的共识。实际上,《山水》做了一点“反家族”的尝试,主人公家庭的5个孩子都是领养来的,其祖辈是清末的逃荒农民,更无从追溯族系血脉。现代文明、传统文化中好的一面,都强调(某种或某几种)积极的秩序,这一类秩序越过了家族观念,在百年来的现代化进程中,亦处处能看到其影响。

小说中路承宗这个人物,当然不是我的祖父,他更像是我认识的某一类人的合体。究竟该怎样具体描述他(们),以他们为主体进行叙事,又是一件不容易的事。人到一定年纪,会产生一种有意思的心理体验,觉得已经过世的那些人并不是长辈,倒更像自己的朋友,用小说里的话说叫“爷们兄弟”。想想他们年轻时的样子,以我现在的视角看过去,也都是一些小孩子、小青年,很多抉择并不那么老谋深算,或者是一时热血就去做了,或者是无可奈何就接受了。《山水》这部小说中不乏传奇式的故事情节,但朴素地看待人物的选择,平视或轻微俯瞰,似乎对写作更有帮助。

这部小说的写作中,我查找了大量资料。以往写小说,我不需要这么做,大体都是个人经验和口述回忆,但涉及抗战和新中国成立,有诸多细节和元素需要考证。其中一则故事十分有趣,涉及中国的人力车夫。因我的曾祖父是一个骆驼祥子式的人力车夫,我的祖父开上了汽车,故我对人力拉车(也就是俗称“东洋车”)是什么时候在中国消失的很有兴趣。资料显示,人力车始于清同治年间,1946年当局颁令将人力车置换为脚踏三轮车(因此在《三毛流浪记》这部漫画中出现的都是它)。脚踏三轮车是一种进步,令劳动更为高效,甚至女性也可以使用。自此之后,那种人力拉车落后的中国形象,就一去不返了。不过在这过程中也有一些波折,当局将拉车夫统一转岗为三轮车夫时,竟然也有一些车夫示威抗议,问其原因,答曰习惯了拉车。这算是一个小小的花絮,在实现现代化的过程中,愚与智,总是成对出现。

《山水》这部小说所涉及的年代包括抗战前、抗战时期、新中国成立前后和改革开放时期,主线时间自1936年至1996年,恰好为一甲子。因其主人公是个职业司机,汽车于是成为这个故事的另一个主角。司机这门职业曾经是尖端技术工种,公路的里程和车的数量也曾是衡量现代化程度的重要指标。百年之前,犹在讨论中国该用木炭汽车还是汽油汽车——其时为抗战,有一路观点是中国石油产量很低,一旦开战则海上遭封锁,原油受制于人,汽车均成废物,故应大力发展木炭汽车。这都是一时一域的无奈之举。近百年后,新能源汽车普及,无人驾驶也不再是天方夜谭,令人惊呼时代之变。我的小说既是一种回望,也是对今后时代的展望。我在写作过程中也常感叹,100多年来,国家从军阀割据、外寇入侵走到今天,如果把它当一盘棋来看,中国的开局之差不言而喻,然而却能够成为如今这样和平而富强的国家,实为上至民族下至个体都有着实现现代化的渴求,并为之长久努力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