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第十九集野菜粥

发布时间:2025-09-23 19:08  浏览量:1

第十九集 野菜粥

荒滩上的月亮大得吓人,挂在沙丘顶上像一盏没擦干净的马灯。

风把干草屑卷到半空,又撒回地窝子门口,沙沙地打着补丁门帘。

一九六〇年腊月二十三,灶王爷上天的日子,王家却连一张黄纸都拿不出来。

“娘,我饿。”

五岁的援朝攥着月娥的衣角,指甲缝里全是黑煤渣。

月娥蹲下身,拿袖口给他擦脸,擦出一道白印子。

袖口补丁叠补丁,线头被戈壁的风吹得支棱着,像荒滩上枯死的骆驼刺。

锅里只剩半瓢苞谷面,瓢底还裂了缝。

月娥用指头把缝里的面抠出来,撒进滚水里。

苞谷面一沾水就起疙瘩,搅不开,她拿筷子头一点点碾。

灶膛里的红柳根噼啪炸响,火星蹦出来,烫在她手背上,烫出个小红点,她也没舍得缩手。

“再忍忍,等爹和爷爷他们领了矿灯回来。”月娥说。

援朝咽了口唾沫,眼睛往灶台瞟,那里挂着一块猪尾巴,是振山攒了三个月的肉票换来的,预备过年包饺子。

猪尾巴在风中晃,油亮油亮的,像根小鞭子。

门帘一掀,曹雨妹钻进来,带着一身寒气。

她怀里抱着个铝饭盒,饭盒边上磕得坑坑洼洼,像被子弹咬过。

“嫂子,挖了点野沙葱。”

曹雨妹把饭盒递过去,指甲盖里全是泥,“南坡背风,雪底下还有绿的。”

月娥揭开饭盒,沙葱叶上挂着冰碴子,一碰就碎。

她鼻子一酸,想起河南老家腊月里的蒜苗,水灵灵的,一刀下去能溅出汁来。

“你先坐着,我给你熬口粥。”

月娥把沙葱剁碎,撒进苞谷糊里。

粥汤立刻绿了,像一汪春水。

曹雨妹搓着手,哈出的白气在眉毛上结了霜:

“知青点断粮三天了,昨儿夜里老徐把皮带煮了,嚼得满嘴黑水。”

地窝子顶上簌簌落土,是公公他们在上头跺脚。

月娥抬头,听见三叔子孙振林的声音隔着土墙传进来。

“我爹说,他老家有二十头黄牛,膘肥体壮,拉犁顶仨人。”

声音不大,却像块石头砸进静水。月娥心里咯噔一下,手里勺子磕在锅沿上,当啷一声。

夜里,月娥端着粥碗去公公屋里。

地窝子小,男人们挤在通铺上,空气里混着煤烟和脚臭味。

公公坐在煤油灯底下,灯芯短,火苗跳,把他的影子投到墙上,晃得像棵老胡杨。

“爹,喝口热的。”月娥把碗递过去。

公公没接,盯着粥汤发愣。

半晌,他哑着嗓子问:“月娥,你说,咱还能回河南不?”

月娥没答。她想起白天曹雨妹说的话。

兵团里已经有人被叫去谈话,问成分。

三叔子那句“二十头黄牛”像根刺,扎在她心口。

“回不回,都得先活着。”

月娥把碗放在炕沿上,转身往外走。身后公公突然喊住她:

“月娥,那抚恤金……”

她脚步一顿,没回头:“埋在羊圈里,冻不着。”

门外,风卷着雪粒打在脸上,像针扎。

月娥抬头看天,月亮被云吞了一半,剩下一半挂在沙丘上,像被谁啃过的馕饼?

第二天晌午,男人们下井去了。

月娥领着援朝去南坡挖野菜。

雪没过脚踝,一脚踩下去,吱嘎吱嘎响。

她拿铁锹刨开雪壳,露出下面枯黄的骆驼刺和灰灰菜。

根冻得硬邦邦,掰断了冒白浆,黏在手上,像胶。

援朝蹲在旁边,拿树枝在雪地上画圈:

“娘,等爹回来,咱包饺子吧?”

月娥笑,嘴角裂了口子,渗出血丝:“包,包韭菜鸡蛋的。”

其实哪来的韭菜,她连鸡蛋壳都没见着。

但她还是说,说得像真事儿似的。

日头偏西,娘俩的布袋子鼓了起来。

回到家,月娥把野菜淘洗干净,剁得碎碎的,撒进苞谷糊里。

粥汤绿了,比昨儿的更稠,像一缸子翡翠。

曹雨妹又来了,这回抱着个搪瓷缸子,里头是半缸子羊奶。

“娜仁高娃给的,”她说,

“她家母羊下了双羔,奶喝不完。”

月娥把羊奶倒进野菜粥里,粥面浮起一层白沫,像雪落在绿草原上。

孩子们围着锅台转,眼睛亮得吓人。

月娥拿勺子敲锅沿:“一人一勺,不许抢。”

援朝捧着碗,先喝了一小口,烫得直吸气,还是笑:“娘,甜的。”

夜里,月娥把剩下的野菜粥盛进铝饭盒,藏在雪窝子里。

她蹲在羊圈边,扒开冻土,露出个铁皮盒子。

里头是抚恤金,整整齐齐一摞,用红布包着。

她把钱拿出来,又放回去,盖上土,踩实。

风停了,雪原安静得能听见心跳。

月娥抬头,看见那棵被风刮倒的沙枣树,根还扎在土里,枝桠朝天,像只挣扎的手。

她走过去,折下一根枯枝,在雪地上写字。

“枣树不死,爱就不断。”

写完,把枝条插在树根旁,转身回地窝子。

身后,雪悄悄落下,盖住那行字,也盖住所有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