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北京青年来新疆兵团,了解后,我对他们的同情渐渐多于厌烦
发布时间:2025-09-22 17:56 浏览量:1
文/陈平
快60年了,我总忘不了在木华里(42团)连队工作时,灶后那车柴火——晒得焦干的红柳棍上,搭着块烂麻袋片,底下躺着个十六七岁的北京青年。
烈日把他的骨肉晒得发酥,抬的时候,胳膊上的肉一碰就往下掉。
那匹拉柴火的牛站在原地,眼睛鼓得圆圆的,湿乎乎的像含着泪。
那天我正蹲在伙房啃苞谷馍,干硬的馍渣剌得嗓子疼,突然听见一阵哭声炸开。
跑出去一看,老职工们围着柴火车直叹气,有人抹眼泪,有人骂“造孽”。
我腿肚子发软,攥着的苞谷馍“啪嗒”掉在地上——活了二十多年,头回见这么惨的死人。后来才知道,他是去沙漠挖柴火时被晒死的,来回要走三四天,渴了只能喝沟里的苦水。
更让我心揪的是,有人说:“这娃前几天还想去团部看电影,被民兵抓过。”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那天夜里追逃的场景突然冒了出来。
那是北京哥儿们刚到木华里没几天。他们一来就闹得满城风雨:说是从北京“少年职业学校”来的,原以为是“当兵”,结果被当“少管犯”押来;在路上的大尤都斯还闹过“暴动”,要回北京,最后被五百多民兵围住,一个没跑成。
木华里人早传开了,说这些十六七岁的半大孩子,个个壮实机灵,却也野得像没缰绳的马,打架不计后果。
果然,第三天夜里就出事了。团部紧急动员:“有二十多个北京娃带了匕首往团部跑!”
我抄起根木棍就跟着去了,领头的是复员军人李公万,南京军区刺杀比武的第二名,手里那根枣木棍握得死死的,跳过毛渠时凌空一刺,看得我心直发颤。
瓜地里突然有团草动了。
“举起手来!”李公万大喝一声,我吓得屏住呼吸——真怕这小子反抗,李公万的手正痒着呢。
黑暗里传来个奶声奶气的声音:“我没动!我就是来看电影的。”
等走到基建队的灯光下,我才看清他:脸蛋白净红润,营养比我们好多了,伸出手乖乖等着上铐,见我们没家伙,还愣了一下。
“十几天没看电影了,在北京一星期能看两三场。”他嘟囔着,“这儿连报纸邮局都没有,全连就连长屋里一部带摇把子的电话,还是老解放留下的,谁敢碰啊。”
我心里动了一下——这话听着可怜,可转念又气:我们在这儿住了十几年,不就是过着这种跟现代文明隔绝的日子?谁同情过我们? 那时候我是真厌烦他们。
没过几天,我扛着水准仪去4连干活。那是个军管连队,以前刑满人员、四类分子虽说“人在心不死”,至少表面老实。北京哥儿们一来,全乱了套:论打架,没人敢跟他们一对一;论口才,老八路出身的连长指导员都辩不过他们;论见识,连队这些老军垦最多去过“一个馕滚到头”的伽师县城,他们一开口就是故宫天坛皇帝老儿。
最可气的是坑维吾尔族老乡。
有回一个老乡挑着筐葡萄来连队卖,北京娃们一拥而上。头一个给了两毛钱称葡萄,第二个趁老乡不注意,又把钱从他怀里“钳”出来,再递给老乡买。
就那两毛钱,在老乡怀里转了一圈,一筐葡萄就没了。
老乡坐在地上大哭,连长气得脸铁青:“我们屯垦戍边二十年,从没亏过老乡!”最后逼着每个买葡萄的人交五毛钱,才算把事儿了了。
打那以后,连长下了死命令:老乡来卖东西,必须干部盯着收钱,算给《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加了条规矩。
连队里的鸡也开始少了,沙枣树枝上挂着鸡毛,风一吹飘得到处都是。老职工们背地里骂“北京渣子”,我也跟着嫌他们野、不安分。
可后来见的事儿多了,那点厌烦慢慢变成了说不清的滋味。 在4连,我常碰见个北京娃,长着张骆驼祥子似的脸,整天傻笑着,说话结巴还流口水。
别人说他从小得脑膜炎落了后遗症,家里穷,没人管,在街上流浪时,被两个老外人哄着:“给你十块钱,跪下伸手拿。”他跪下了,照片就登在了海外报纸上,跟着就被送进了少管所。
看着他那副凝固的傻笑,我心里像堵了块石头——这算啥事儿啊?把个弱智少年当成准“阶级敌人”,哪门子道理?
直到灶后那车柴火前,我亲眼看见那个晒死的青年,才彻底绷不住了。
他太年轻了,脸上还带着稚气,明明就是个孩子啊。
我不敢去问是不是那天被我们抓住的那个——宁愿不是,可心里那点侥幸,早被愧疚压得喘不过气。
从那以后,我再看北京哥儿们,眼里多了些同情。他们闹、他们野,可谁愿意背井离乡,从北京的电影票、故宫角楼,落到木华里的沙枣林、苦水泉?
他们坑老乡、偷鸡,可有的是被生活逼的,有的是不懂事,更多的是心里的委屈没处撒。
那年轻人的死,只是个开始。后来木华里的死亡簿上,还记着不少北京哥儿们的名字——有的在沙漠找水时迷路渴死,有的在开荒时被垮塌的沙包埋了。
曾经骂他们“渣子”的老职工,后来见了没爹没妈的北京娃,会悄悄塞个烤洋芋;见他们冬天没厚衣服,会把自家孩子的旧棉袄送过去。
再后来特殊时期来了,连长也“靠边站”了,木华里更乱了。可我总想起那个要去看电影的少年,想起那个傻笑的弱智娃,想起灶后流泪的牛。
那些北京哥儿们,就像风吹到木华里的种子,带着新鲜劲儿,也带着满身伤痕,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摔滚打爬。
如今再提木华里,有人会说上海青年带来了八小时工作制,宁波青年带来了热闹,可我总先想起那些北京哥儿们。
想起他们的野,想起他们的惨,想起我从厌烦到心疼的那些日子——那是兵团岁月里,最糙也最软的一块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