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同志，静华被西北空军学院录取了，昨天就走了，你不知道？”

1980年8月11日，南方空军军区。

"沈静华同志，祝贺你通过南方航空公司副机长考核，你可是咱们军区走出的第一位女性机长。"主任刘金将录用通知书递向沈静华。

沈静华却没有伸手接："刘主任，我想申请放弃这个职位。我要像父母那样，继续在空军部队执行飞行任务。"

作为第九批女空军飞行员，她已服役两年，即将调任西北军区。小叔顾崇川得知后，因担忧她执行任务的风险，数月前便劝她报考民航。

刘主任面露惊讶："静华，你父母当年在抗灾任务中殉职，你小叔一直盼着你转做空乘……"

"主任，我已成年，能为自己的人生担当。"沈静华打断道，"我相信双亲在天之灵，也会支持我的选择。"

刘主任轻叹："那你打算直接去西北？"

沈静华郑重点头："等在家休整些时日，我便启程前往西北报到。"

叮嘱刘主任暂且瞒住顾崇川后，沈静华转身走出办公室。

走廊尽头，两道熟悉身影映入眼帘。

身形笔挺的男人穿着墨绿军装，双星肩章在灯光下闪烁着金辉。正是34岁的顾崇川——南方空军军区最年轻的团长，也是沈静华的小叔。

他身旁站着位齐肩发梢、身着利落工作服的女子，是军区医院的实习医生梁如霜。此刻两人并肩而立，正谈笑风生。

"小叔。"沈静华对着背影轻声唤道。

顾崇川闻声转身，本能地与梁如霜保持距离，快步走向扎着双辫的少女。

"静华？你怎么来这儿了？"他未多思量，便摘下少女肩头鼓鼓的帆布包，熟练背在肩头。

自幼如此，顾崇川总舍不得让她提半点重物，仿佛她是易碎的珍宝。

沈静华抿了抿唇："路过，顺道看看刘伯伯。"

说话间，她的目光掠过梁如霜。顾崇川察觉到视线，忙解释："别误会，梁医生是来汇报工作进展的。"

"小叔不必事事向我报备。"沈静华浅浅一笑，"你是长辈，行事自有分寸。"

顾崇川心底泛起一丝异样，却见少女已伸手取回帆布包："往后这些事，小叔也不必再为我操劳。我已经成长，能独立处理了。"言罢，她转身离去。

顾崇川凝视着渐行渐远的背影，眼底情绪翻涌。

……

沈静华独自走在归家路上，记忆飘回初见顾崇川的那年。

她六岁那年，父母在抗灾任务中牺牲在那片土地。亲戚们视她为棘手的负担，推来推去无人愿收留。

当时还是连排长的顾崇川主动将她接回："静华，跟我回家。从今往后，我就是你在这世上最亲的人。你可以唤我小叔，顾家便是你的家。"

年幼的她却红着眼眶摇头："邻居家小胖说，叔叔阿姨都会组建自己的家庭，有了孩子就会再次遗弃我……"

年轻的军官将她紧紧搂在怀中，声音坚定："我向你承诺，顾家只会有我们两人。我不会娶妻生子，我们叔侄相依为命，共度余生。"

那一刻，沈静华终于伸出手，握住了顾崇川递来的温暖。
这个家从组建之初就已走过十九载春秋。

然而一个月前，沈静华在整理书房时，意外发现了顾崇川与梁如霜悄然登记的结婚证书。

这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她毅然辞去机长职务，决定远赴西北大漠，彻底告别这段寄人篱下的生活。

明明那个男人曾许下"两人相守一生"的诺言。

可顾崇川终究背弃了誓言。

沈静华既不愿成为破坏他人婚姻的第三者，更不愿沦为被弃如敝屣的可怜人。

第2章

重回顾宅。

沈静华凝视着这方承载了十九年记忆的天地。

待她离去，这里便会迎来真正的女主人。她走进厨房，系上围裙开始备餐——自打被顾家收养，她便学会操持家务，只因顾崇川总说"我家静华烧的菜最有烟火气"。

当四菜一汤摆上餐桌，门外忽然传来刻意压低的交谈声。

"如霜，婚讯暂且保密，我怕静华接受不了。等她出嫁后，我们再办婚礼。"顾崇川的声音混着夜风飘进来。

穿堂风卷起窗帘，沈静华的心跟着那阵风坠入深渊。

三个月前的告白场景又浮现眼前："小叔，我喜欢你，想和你共度余生。"

当时顾崇川立即撤回抚在她发顶的手，眼底泛起温柔的痛色："傻丫头，你分不清亲情与爱情。我如父如兄地看着你长大，怎会有其他非分之想？"

"你骗人！"她含着泪甩开他的手，"你明明对我……"

"静华！"他罕见地厉声打断，"今天的话我就当没听过，我这辈子都只是你的小叔。"

门锁转动声将沈静华拽回现实。

她望向玄关处并肩而立的两人，强撑着扯出笑容："做了晚饭，想等小叔回来一起吃。"

顾崇川迅速与梁如霜拉开距离，后者将纸袋塞给他便转身离开："不打扰了，顾团长留步。"

"路上小心。"他目送人离去，转身将纸袋递给沈静华："梁医生给你带的礼物，等会儿拆开看看。先去吃饭？"

沈静华却摇头："我不饿，小叔自便吧。"

顾崇川没再劝，独自走向餐厅。沈静华拆开纸袋，友谊牌雪花膏与金凤凰香粉盒映入眼帘，最底层压着张结婚照——梁如霜别着红花的齐耳短发倚在军装肩章旁，顾崇川唇角扬起她从未见过的温柔弧度。

一个月前，正是这个女人将结婚证甩在她面前。

沈静华攥着相片的手指发白，忽然想起十六岁那年，顾崇川替她别上中学胸牌时的触感。原来有些温暖，注定只能成为回忆。

次日清晨，沈静华走出房门。

客厅的挂钟指针已指向七点，厨房灶台冷冰冰的，连他惯用的青花瓷茶杯都端端正正摆在原位。这个向来早起的男人，竟彻夜未归。
她刚迈出家门，就碰上了采购完食材往回走的邻居张婶子："张婶，您瞧见我小叔没？"

张婶子应声道："今儿个中心医院住院部塌方了，顾首长带人救灾去了，这会儿怕是回不来。"

听到这话，沈静华慌忙冲出家门。

她生怕小叔也会像爸妈那样，永远离开自己！

这时，住院部已成一片废墟。

不少医护和患者已被陆续救出。

"我小叔……在哪？"沈静华见人就抓着问。

"梁医生救人时受了伤，顾首长冒着二次坍塌的风险把她抱了出来，这会儿该在处理伤口，你去诊室找找看。"

"哎，说起来，我觉得梁医生和顾首长还挺般配的，上头不是要办联谊会吗？八成是想撮合他俩！"这几句话像根细针，扎得沈静华心里发苦，她加快脚步往小诊室赶。

走廊尽头空无一人。

梁如霜灰头土脸，顾崇川也是一身狼狈，两人紧紧相拥。

"崇川，刚才我吓坏了，要不是你，我和那小患者就要被埋在废墟里了。"梁如霜话音刚落，便踮起脚尖去吻顾崇川的唇。

顾崇川没有躲开，反而伸手扣住她的后脑，将那个吻加深。

第3章

这是沈静华第一次亲眼看到顾崇川和梁如霜如此亲密。

她不敢再看，转身快步离开。

沈静华坐在医院的长椅上，久久失神。

头顶突然传来顾崇川带着愠怒的声音："静华，谁让你跑这儿来的？医院现在多危险，要不是别人跟我说你来找我，我都不知道你过来了！"

沈静华听到这话，抬头望去，只见顾崇川一身尘土，脸上、手上布满血淋淋的小口子："小叔，你的脸……还有手！"

"救人时急了些，都是小伤。"顾崇川擦净手，才轻轻滑了滑她的鼻梁："放心，小叔没事。"

"嗯。"沈静华闷声应道。

可不知怎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

见她哭了，顾崇川蹲下身："这么爱哭，以后嫁了人可怎么办？"

听到这话，沈静华忍不住问："小叔，你忘了吗？你跟我说过，咱们家，就你和我。我这辈子不嫁人，不行吗？"

顾崇川一怔，沉默片刻，才开口："好，小叔养你一辈子，咱们家就咱们两个人。"

沈静华听着，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顾崇川明明已经和梁如霜在一起，甚至领了结婚证。

为什么到现在还要骗我？

这天回家后，顾崇川总是早出晚归。

沈静华知道，他是在照顾受伤的梁如霜。

转眼一周过去。

顾崇川给沈静华买了各式各样的民航生活用品："静华，我听刘主任说你快到民航上班了。这些都是小叔给你准备的，你看看缺不缺什么？"

接着，顾崇川又问："你哪天去上班？小叔调整时间接送你。"

这十九年，顾崇川既当爹又当妈，沈静华的大小事都是他亲力亲为。

他生怕亏待了沈静华。

沈静华忽然想起奶奶生前的话："没有血缘关系却对你好的人，是上天给的最好礼物。"

她正想坦白自己放弃了机长工作，打算去西北继续当飞行员："小叔，其实我……"

可顾崇川这时却拿出一件蕾丝花边的蓝色长裙，温声说："今晚不是要办联谊会吗？这是梁医生给你挑的裙子，梁医生眼光比小叔好，你看看喜不喜欢？"

又是梁医生。
沈静华将差点冲口而出的感谢咽了回去："多谢梁医生。"

……

今夜是部队一年一度的联谊晚会，沈静华与顾崇川如往年般出席。大喇叭流淌着悠扬的舞曲，露天银幕上正循环播放着经典影片《英雄儿女》。

梁如霜领着位青年男子踱步而来："顾首长，咱们小沈同志今日这般明艳动人，您可别再像老父亲似的藏着掖着了。"她语气亲昵地打趣，纤手搭上男子臂弯："这是我医学院的师弟，姓秦。与静华年纪相仿，不如让他们年轻人凑作堆说说话？静华都二十好几了，合该多结交些朋友。"

顾崇川眉峰微蹙："静华毕业不过两载，谈婚论嫁尚早。"

梁如霜顿时面露窘色。沈静华却满心困惑——明明三个月前小叔已与梁如霜暗中成婚，更曾拒绝自己的心意，此刻为何又要阻拦她交友？

眼见梁如霜眼尾泛起薄红："国家法定婚龄二十有二，静华早过了适婚年纪。再这般耽搁下去，怕是要分不清仰慕与真爱的界限。"

这话暗藏机锋。顾崇川脸色骤沉，不由分说将人拽至偏僻处。

沈静华蹑手蹑脚跟上前。墙角阴影里，梁如霜已泪盈于睫，声音发颤："崇川，你我之事究竟要瞒到何时？"

顾崇川轻柔拭去她眼角泪珠："待静华调去民航，我们便能光明正大相守。"

梁如霜仰头凝望他："那我今夜要去你那儿。"

顾崇川沉吟片刻，终是颔首："好，只是切记莫让静华知晓。"

沈静华只觉心口泛起细密刺痛，踉跄着退回暗处。

夜深人静，她独卧榻上辗转难眠。顾崇川为梁如霜拭泪的画面在脑海中反复浮现，直至更漏将尽。

隔壁房门开启的轻响惊破长夜。

紧接着，是令人面红耳赤的暧昧声响……

第四章

沈静华紧闭双目，泪水却不受控地滑落枕畔。不知过了多久，隔壁的动静方渐渐平息。

她起身如厕，手执电筒穿过庭院。砖砌的旱厕旁，梁如霜正披着顾崇川的军大衣往外走，雪白脖颈与锁骨处遍布刺目红痕。

四目相对的瞬间，梁如霜嗤笑出声："静华倒会听墙角，你小叔总夸你单纯，原来不过是装模作样。"

沈静华强自镇定："我并未刻意偷听。"说罢便要往回走。

梁如霜却攥住她手腕："沈静华，你当真以为对崇川的心思能瞒天过海？"

沈静华迎上她挑衅的目光："何谓见不得人？我与顾崇川无血缘之绊，我倾慕于他，何错之有？"

"倒是你，"她冷眼打量梁如霜此刻的装扮，"这就要回医馆了？连在顾家留宿的资格都没有，与崇川暗通款曲还要避着人，你才是见不得光的那个。"

梁如霜瞳孔骤缩，随即扬起精致眉峰："是，我是见不得光。可我能睡你想睡却睡不到的男人！"

"你可知崇川床上惯用哪侧？可知我们云雨时他最爱何种姿势？"她步步逼近，"你什么都不懂，不过仗着他养育之恩，用那点可怜的亲情困住他。成年人自有盘算，我才是他未来的妻子，而你迟早要离开顾家。"

沈静华望着她扬长而去的背影，指尖深深掐进掌心——她说的没错。

次日清晨。

顾崇川亲自端来早餐："静华，来用膳。"仿佛昨夜未曾有客到访，这屋檐下仍只有他们父女二人。

低头瞬间，沈静华瞥见他颈侧醒目的红痕。

军人最重仪容，她忍不住提醒："小叔，你脖子上有印子。"

顾崇川耳尖微红，抬手遮掩："蚊虫叮咬，不妨事。"

沈静华垂眸不语。

用罢早膳，顾崇川提议："今儿天气晴好，小叔公休，带你去郊游如何？"

敲门声打断对话。

梁如霜提着雕花食盒立在门外，杏眼含笑："昨日是我唐突了，特来向静华赔罪。往后绝不再擅自替她相看人家，静华可愿原谅姐姐？"

沈静华望着并肩而立的两人，终是点头应允。

原定的双人行变成三人同游。一路上梁如霜总喊腰酸，时而含羞带嗔地瞪顾崇川一眼。那人便悄悄替她揉肩捶背，自以为隐蔽的亲密全落进沈静华眼底。

行至山顶，顾崇川支起帐篷，梁如霜踱到正在赏景的沈静华身旁："听说你下周就要去民航报到？"

沈静华沉默不语。
梁如霜独自呢喃着，声音里带着几分执拗："其实我还是盼着能和你和平共处，只要你不再纠缠崇川。"

沈静华刚要开口，说自己已决定前往西北，此生不会再干扰她与小叔的情分。

梁如霜却突然攥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不过在此之前，我得弄明白，崇川心里究竟更在意谁——是你，还是我？"

未等沈静华反应，梁如霜猛地拽着她的手往山坡下栽去："啊！"

也就是这一瞬，沈静华瞥见远处顾崇川朝自己飞奔而来："静华——！"

顾崇川一把将她揽入怀中。

沈静华鼻尖发酸，刚要开口，梁如霜却捂着肚子蜷缩在地："崇川，我肚子好疼......"

顾崇川低头快速检查了沈静华的伤势，转身走向梁如霜。

不知梁如霜在他耳边说了什么，顾崇川脸色骤变，弯腰抱起她："静华，你在这儿等我，我安顿好她就回来接你。"

沈静华轻轻点头。

一小时，两小时，三小时......

暮色渐渐笼罩山峦，顾崇川始终未归。

这是顾崇川第二次违背承诺。

沈静华的腿受了伤，她咬着牙一瘸一拐往山下挪。

打算去医院处理伤口时，几个值夜班的小护士正凑在一起嚼舌根："下午顾首长抱着梁医生急匆匆赶回来，这会儿俩人还在301病房呢。"

听到这话，沈静华脚步一顿，鬼使神差地走到301病房外。

梁如霜带着哭腔的声音传来："崇川，我和你现在连孩子都有了，你要是再不肯公开关系，我只能去跳河，一尸两命！"

第5章

沈静华本想将今日梁如霜推她下坡的事和盘托出，却在听到"孩子"二字时僵住。

紧接着，顾崇川低沉的嗓音响起："我会找时间公开。"

沈静华倚着墙，指尖深深掐进掌心。

她始终不明白，顾崇川为何会选择梁如霜。

但她清楚，这一次，顾崇川没有选她。

回到顾家。

夜已深，电话铃声突然划破寂静。

沈静华接起，政委的声音带着几分喜气："崇川同志，你申请的结婚经济补贴和住房都批下来了，你和梁如霜同志打算什么时候办婚礼？"

原来小叔连结婚的事都已向组织申报。

沈静华没应声，默默挂了电话。

凌晨三点，顾崇川才从医院回来。

家里漆黑一片，他打开灯，发现沈静华抱着膝盖坐在沙发上，目光定定地望着他。

她穿着长衣长裤，红肿淤青的伤口全被遮得严严实实。

"静华？怎么还没睡？"顾崇川眼里闪过一丝慌乱，"白天忙忘了去接你，有没有哪里受伤？"

沈静华静静凝视着他，声音轻得像风："小叔，你以前说过，我们之间永远不会有秘密。"

顾崇川喉结滚动，眼神闪烁："没有。"

沈静华忽然笑了："好，我信你。但你要记住，我不会阻拦你的幸福。可若你骗我......"她顿了顿，"我会永远消失，永远不原谅你。"

顾崇川心头猛地一揪，像被细针扎了："静华，我答应过你的，永远不会结婚，绝不会食言。"

沈静华垂下眼帘，不再言语。

这一夜，两人躺在同一张床上，却隔着看不见的银河。

......

自那日起，顾崇川回家的次数愈发少。

沈静华去医院找过他，看见梁如霜躺在病床上保胎，顾崇川正温柔地喂她喝粥。

"梁医生和顾首长怕是早在一起了吧，军婚可不容易呢。"

"听说证都领了，就等办婚礼......"

听着这些扎心的话，沈静华远远望着顾崇川无微不至的模样，转身离开了医院。

此后，她再未踏足那里。

沈静华拨通了西北上级的电话："领导，我这边安排妥当了，随时能去西北。"

对面很快回应："那就一周后启程。"

"好。"挂断电话，沈静华去阅览室借了几本理论书籍。

回到家，她从床底拖出水红色的布面行李箱。

这是顾崇川托人从上海带回来的，当时他说："现在年轻姑娘都流行这个款式，我家静华值得最好的。"

他向来严于律己，勤俭节约，唯独对她大方得过分。

"静华，小叔绝不会亏待你，别人有的，你一样不能少。"往日的承诺在耳边回响。

沈静华坐在书桌前，翻开印着"人民万岁"的日记本。

里面密密麻麻记着这些年顾崇川为她花的每一笔钱。

"女孩子要有个安稳的归宿。"他总这样说。

可如今小叔有了自己的家，沈静华又成了无根的浮萍。

她只剩下祖国这个永远敞开怀抱的归处。

沈静华把箱子里的私人物品一一取出，塞进柳条包。

又将顾崇川送的礼物和攒了多年的两千一百六十三块四毛钱仔细包好，放进水红色行李箱，准备留给小叔。

最后，她将泛黄的合影一张张投入灶膛。

火苗窜起的瞬间，往事在灰烬中飘散。

......

晚上十点。

沈静华刚躺下不久，听见门锁转动的声音。
一抹挺拔的身形悄然坐在她身旁。

男人指节分明的手掌顿了顿，指腹带着几分隐忍与克制，轻轻摩挲过她细长的眉眼。沈静华只觉心口像被谁用力攥住，连呼吸都跟着发紧。

"静华，我该拿你怎么办？"

耳畔传来顾崇川低沉的呢喃，她指尖猛地蜷缩进掌心。待脚步声渐渐远去，沈静华缓缓睁开双眸，泪水不受控制地滑过脸颊："小叔，你放心，我绝不会让你为难的。"

……

次日晨光透过窗棂洒在餐桌上，沈静华捏着瓷勺的手紧了紧，终是开口："小叔，你那些战友都成家了，难道就没个中意的姑娘？"

顾崇川头也不抬地夹菜，声音平静得没有波澜："没有。"

沈静华垂下眼帘，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的阴影："以前是我太不懂事，总跟人说要留着你……"她喉咙发紧，"现在我明白了，你该有个知冷暖的人，生个孩子，三口之家才圆满。"

顾崇川握筷的手突然收紧，眼底翻涌起她看不懂的情绪："你想要个小婶？"

沈静华点头，声音轻得像风："嗯。小叔说得对，我对你不过是孩子气的崇拜。等我遇到真正喜欢的人，就会离开去组建自己的家。所以在那之前，我希望你身边有人陪。"

本以为会看到他松一口气的模样，却见顾崇川猛地放下筷子，军装下摆带起一阵风："静华！你现在最重要的是读书，这些事轮不到你操心！"话音未落，人已大步跨出房门。

沈静华独自收拾着碗筷，瓷盘相碰的清脆声里，她望着空荡荡的门口发怔。

午后的阳光被乌云遮得严实，门板突然被拍得砰砰作响。

"小贱蹄子给我开门！"尖利的嗓音刺破寂静，沈静华刚拉开门栓，一记耳光便重重甩在脸上。中年妇女叉着腰，眼底淬着毒："我是梁如霜她妈！崇川好心养你这么大，你倒好，缠着他不让娶媳妇，良心被狗吃了？"

沈静华捂着发烫的脸颊后退半步："我没有……"

"还敢顶嘴！"梁母抄起门边的青花瓷瓶便砸过来。沈静华躲闪不及，温热的液体顺着额角蜿蜒而下，染红了雪白的衬衫领口。

"要怪就怪你自己不知廉耻！"梁母扔下碎成几瓣的花瓶，转身匆匆离开。

沈静华踉跄着扶住墙，指尖触到黏腻的血迹时，顾崇川正好冲进屋内。

……

消毒水的气味刺得鼻腔发酸，沈静华缓缓睁开眼，对上顾崇川通红的双眼："还疼吗？"他伸手想碰她缠着纱布的额头，却被轻轻偏头躲过。

"怎么伤的？"顾崇川声音发紧，沈静华望着他无名指上新戴的戒指，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走路摔的，花瓶自己倒了。"

顾崇川没察觉她的异常，边整理军装边絮叨："都二十岁的人了还毛手毛脚，幸好你报的是民航，要分到外地……"

"对不起小叔。"沈静华突然打断他，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我会长大的，以后不麻烦你照顾了。"

顾崇川系扣子的手一顿，心头蓦地空了一拍。

"你若有喜欢的人，就和她好好过。"沈静华转头看向窗外飘落的梧桐叶，"我不会怪你。"

顾崇川喉结滚动，声音陡然拔高："没有！静华，小叔最重要的人就是你！"

沈静华闭了闭眼，泪水浸透枕巾。事到如今，他仍不肯说实话。

顾崇川，我真的对你很失望。

……

顾家老宅的梧桐树开始泛黄时，沈静华将每个角落都擦得锃亮。距离去西北只剩五天，客厅的电话突然响起。

"静华同志，松赞县刚发生地震……"听筒里领导的声音凝重，"你父母的事我们都知道，可以申请延期……"

"我申请立刻归队。"沈静华攥紧听筒，指甲泛着青白，"领导，正因为我家只剩我一个，我才没有牵挂，没有后顾之忧。"

那边沉默良久："你小叔会同意吗？"

沈静华望着墙上顾崇川的军装照，轻声说："他已经和梁医生领证了。"

"大家都在瞒你，其实我很早就知道。"她指尖抚过照片里男人挺括的肩章，"我去西北，对我们都好。"

虽然她并不喜欢梁医生，但只要小叔能幸福，哪怕这份幸福里没有她的位置，也足够了。
领导叹了口气：“好，那你今晚11点就跟随南方医疗队一同上飞机，来松赞县一起参加救援任务吧。”

“是。”沈静华挂断电话，心情沉重。

她披了一件外套，去了一趟百货大楼

先是用之前做飞行员的津贴，给顾崇川买了一块国产的珠峰牌手表。

而后，她又去了趟菜市场，用剩下的钱买了些鸡鸭鱼肉。

马上就要走了，什么时候回来还不一定，沈静华最后给顾崇川做一次饭。

在厨房忙活了两个小时，满满一桌菜新鲜出炉。

野山菌炖老母鸡、红烧肉、清蒸鲈鱼、菠菜炒鸡蛋……

顾崇川下班回家，看到这些，有些诧异：“静华，今天怎么做了这么多菜？”

“我不是马上要上班了吗？想上班前，和小叔你好好吃一顿。”沈静华说道。

顾崇川抬手像以前那样揉揉她的发顶或者捏捏她的脸颊。

可是沈静华却向后退了一步，避开了。

顾崇川的手僵在半空，黑眸中划过失落：“我的小静华，长大了。”

听到这话，沈静华鼻子一酸。

给顾崇川盛了饭，又拿出了礼盒放在他面前：“小叔，我买了一个礼物想要送给你。”

顾崇川看着面前精美的饭菜，又看向礼盒，英俊的一张脸上划过一抹担忧：“静华，你是不是闯什么祸了？小叔和你说过，不管你闯什么祸，都有小叔。”

“你不需要给小叔买礼物。”顾崇川还记得沈静华小时候，因为有男孩子骂她没有爸妈，她用石头，把那个男孩子的头都砸破了。

当时，她知道闯祸了，一个人待在学校的后山上，不敢回家。

夜晚太冷。

等顾崇川找到她的时候，小小的她冻得浑身僵硬。

为了不让顾崇川担责，她甩开了顾崇川的手说：“我是没有爸妈的孤儿，你不是我的小叔。”

顾崇川那一刻发誓，这辈子哪怕不要命，都要保护好沈静华。

沈静华没有回答他，而是拿出那款精心挑选的手表，戴到了顾崇川纵横着一条伤疤的左手腕。

这是自己小时候，他为了让男孩一家不追究自己的责任，被男孩子爸爸划伤的。

那时候的顾崇川不过才20岁出头。

第8章

“小叔，我长大了，不是小孩子了，不会随便闯祸的。我就是想给你买个礼物，你看看，喜欢吗？”沈静华喃喃道。

顾崇川看了看腕上的珠峰牌手表，又看向面前已经长成大姑娘的沈静华。

忽然发现，时间过得真快。

当初他收养沈静华的时候，自己也只是一个毛头小子，在军队里面只是一名普通军人。

凭着一腔热血，收养英雄遗孤：“喜欢，你送小叔什么，小叔都喜欢。”

沈静华想到今晚自己就要离开了。

她忍不住说：“小叔，你可以陪我一起河湾公园散散步吗？我想看看那里的芦苇荡。”

“好。”秋天的芦苇荡白茫茫一片，偶尔还会有一两只野鸭子冒出来。

“小叔，我记得，以前我和你一闹别扭，我就会跑到这里来。”沈静华伸出掌心接住飘散的芦花。

顾崇川不觉一笑：“是啊，我还记得那时候的你，只有我的腿高。但是生气后，跑的特别快。”

沈静华余光落向顾崇川冷冽的侧脸上：“小叔，我……我真的很喜欢你。”

顾崇川一愣。

沈静华又赶忙说：“不过，我对你的喜欢，是对父亲的崇拜，我会永远崇拜你。”

顾崇川深邃的眸子微微颤动：“嗯。”

沈静华看着他如释重负。

她还想说什么，这时远处传来另一道声音：“崇川！”

“你怎么在这里？你忘了今晚要去医院的吗？”是梁如霜。

她的手放在肚子上，直勾勾望着顾崇川。

沈静华见此情况，对顾崇川说：“小叔，你有什么事，就去忙吧。”

“好，有什么事，我们明天说。”顾崇川说完，快步朝着梁如霜走去。

沈静华看着他们的背影越来越远，转身和他相反的方向走去。

而顾崇川带着梁如霜往医院路走的时候，眼底都是烦闷：“你刚才为什么要叫我崇川？”

梁如霜的手攥紧了几分：“崇川，你该不会觉得沈静华真的很单纯吧？”

“我们在一起这么长一段时间，难道她真的就看不出什么？”

“女人最了解女人，她肯定什么都知道了。”

顾崇川神情剧变，就要回头去找沈静华解释清楚，却被梁如霜一把抓住了手：“顾崇川，你该不会真的喜欢沈静华吧？”

十九年的朝夕相处，怎会没有感情？

顾崇川脚步顿住，他看着梁如霜一字一句：“我知道静华对我的感情，我也清楚，我对她不是爱情。”

“我看着她一点点长大，像是父母一样照顾她，如果我存在肮脏的心思，那我不配做人。自始至终，我只把她当成我的亲人，没有其他。”梁如霜眼眶骤然红了，抱住他。

……

另一边，沈静华回到家，已经是晚上九点了。

她要在十一点的时候，随医疗队登机。

知道小叔今晚肯定不会回来。

沈静华先是伏在书桌上写了许多小纸条。

“满身大汗回来不要急着冲凉水澡，不要喝生水。”

“无论多忙，都要记得吃饭。”

“受伤生病了一定不要硬扛，去医院或者找梁医生。”

“……”

沈静华拿浆糊把无数张纸条，贴在对应的位置，橱柜、医药箱、冲凉房……

最后她在桌上写下了一封‘致顾崇川’的信件：“小叔，对不起，有些话我没敢当面告诉你。”

“我放弃了机长的工作，还是选择继续做一名空军飞行员。”

“我今天就要去松赞县了，不能再留在你的身边了。”

“你一直说我长大了，以前我不觉得，直到今天我和你站在一起，突然发现自己不能再耍小孩子脾气，我才发现，我是真的是大人了。”

“……其实，我早就知道你和梁医生的事了。我不会怪你，也不会和你生气，我要飞向更旷阔的天地了。”

“最后，我走了，你不要担心我。”

“我希望你幸福。——沈静华。”

沈静华小心翼翼地把信放好，而后背起柳条包。

她最后眷恋地看了这个生活了19年的家一眼。

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名为‘顾崇川’的避风港。

苍茫肃穆而无边无际的夜色中，一架飞往西北松赞县的专机正在等候：“报告，飞行员沈静华——申请入队！”

第9章

与此同时，医院。

顾崇川站在阳台上，望着漆黑的夜空出神。

他蹙着眉，心口却忽然泛起一阵刺痛，好似最重要的东西悄然流逝。

这时，梁如霜的声音响起：“崇川，你不要太担心了，我们军区已经派医疗队和飞行员去援助松赞县地震了，相信灾区的老百姓们一定很快会得到救援的。”

她轻柔地捏着顾崇川的肩膀：“我还怀着孕，你顾念大家的时候，也顾念一下我们这个小家好不好？你就不要去申请这次任务了。”

顾崇川握住梁如霜的手，语调低沉：“你放心，上面已经都安排好了，我留守在南方军区，守着你、守着我们的小家，守着这里的老百姓。”

随后，他扶着梁如霜走回病房：“你身体弱，已经出现流产的先兆，就不要随便走动了。”

听到这话，梁如霜才放下心来。

她软声撒娇：“那你今晚就在医院陪着我吧，我和孩子都需要你。”

“嗯。”顾崇川答应了。

在病房里的陪护床上和衣而眠时，他却满脑子都是红着眼流泪的沈静华。

第二天早上七点，顾崇川准时醒来。

他准备回去看看沈静华。

只是刚走到半路，顾崇川便遇到了急急忙忙的主任刘金

刘金面带愁容。

顾崇川不禁关切道：“怎么了？你刘主任。”

刘主任看着他，满眼愧疚和悲痛：“顾首长，对不起，静华同志在松赞县的救援过程中失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