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西门大娘子如何敲打情妇李瓶儿?

发布时间:2025-09-02 05:28  浏览量:1

正月十五的清晨,西门府邸的院落还浸在薄寒里。正房娘子吴月娘已端坐镜前,仆妇们正为她梳拢发髻,穿上那件正红妆花通袖袄儿,配着娇绿的缎子裙。她是西门庆的结发正妻,这身装束,恰是她在这深宅里地位的无声标榜。

玳安儿提着礼盒,早一步去了狮子街灯市旁的新宅。那是新近守寡的李瓶儿购置的产业,今日是她的生辰。礼单上列着羹菜、寿桃、寿面、酒坛、一套织金重绢衣裳,礼帖上工整写着“西门吴氏敛衽拜”。每一件礼物,都透着礼数,也划清了界线——李瓶儿再体面,终究是外宅的女眷,是西门庆隐秘的情妇,远非能与她吴月娘并肩的人物。

李瓶儿收到礼物时,才刚梳洗罢。她将玳安儿唤入卧房,面上堆着感激的笑:“前日扰了大娘,今日又费心送厚礼。”话里满是谦卑。她随即吩咐丫鬟迎春在明间摆下四样精致茶点款待玳安。待玳安告辞,她又塞上二钱银子、一方闪色手帕,并托老冯送去请帖,务必请月娘携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几位明日赏灯赴席。自然,另有一张隐秘的帖子,悄然递向西门庆,邀他晚宴后私会。

午后,西门府邸门前停稳了四顶轿子。月娘留下孙雪娥看家,带着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三位妾室出了门。她们皆盛装华服,锦绣生辉。来兴、来安、玳安、画童四个小厮紧随其后。轿子悠悠,穿过街巷,停在狮子街李瓶儿新宅门前。这是一座气派的宅院:门面四间,纵深三层。临街是楼,仪门进去两侧厢房,有客座、稍间;穿过过道,第三层才是三间卧房与厨房,后墙紧邻着乔皇亲家的花园。

李瓶儿早已在临街楼上布置妥当。围屏屏风隔出雅座,桌上罗列果品佳肴,檐下悬挂各色精致花灯。她亲自在客位迎候月娘一行,依礼相见,再引至后边明间奉茶。房里另备茶点,待众人更换衣裳小憩。午间,客位内设下四桌席面,请了唱曲的董娇儿、韩金钏钏儿弹唱助兴。酒过数巡,李瓶儿便请众人登楼赏灯。

楼前悬着湘妃竹帘,彩灯流光。月娘倚窗凭栏,身侧是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月娘一身正红,端庄贵气;李娇儿是沉香色遍地金比甲;孟玉楼则是绿遍地金比甲,满头珠翠,凤钗微斜;潘金莲裹着白绫袄儿蓝缎裙。她们鬓边簪着各色精巧的小灯笼,扶着雕花窗棂,望向楼下喧嚣的灯市。

楼下,是清河县城的魂魄在燃烧。数十座巍峨灯架沿街排开,商贩叫卖声此起彼伏。游人如织,衣香鬓影,车马喧腾,一座巨大的鳌山灯耸入夜空。灯市辉煌,名目繁多:双龙戏水的山石灯,独鹤朝天的云霞灯,珠光宝气的金莲灯、玉楼灯,锦绣千围的荷花灯、芙蓉灯,皎洁如雪的绣球灯、雪花灯。象征儒生谦逊的秀才灯,标榜妇德的媳妇灯,演绎佛门故事的和尚灯(月明与柳翠),描绘神异人物的通判灯(钟馗与小妹),装神弄鬼的师婆灯,以及驮着珍宝的骆驼灯、青狮灯,鱼虾戏水的螃蟹灯、鲇鱼灯……银蛾彩蝶争辉,雪柳流苏拂动。鱼龙百戏杂耍,货郎叫卖奇巧。转灯旋舞,吊灯轻摆。雕漆床、螺钿钿床金碧辉映,羊皮灯、掠彩灯锦绣夺目。古董玩器列于北侧,书画瓶炉陈于南厢。王孙公子在高楼下蹴踘蹴踘(cù jū,踢球),仕女佳人在楼头妖娆卖弄。卦摊星罗,相士云集,争说新年运势。又有那站在高处的说书人唱念故事,游方僧人演说佛经。卖元宵的高堆馅料,粘梅花的巧插枯枝。女子鬓边贴着彩绢春娥,头上金钗映日生辉。围屏画着石崇的锦帐奢华,珠帘映衬梅月清辉。纵览不尽鳌山胜景,一派升平年景的热闹。

月娘看了一会儿,见楼下人愈发拥挤杂乱,便携李娇儿回到席上饮酒去了。唯有潘金莲和孟玉楼,伴着两个唱曲的女子,仍贪恋着窗外的热闹。那潘金莲故意将白绫袄袖高高撸起,露出里面遍地金镶边的窄袖,更显摆她十根春葱般的玉指,指上六个金马镫镫戒指闪亮晃眼。她探出半截身子,口中不住磕着瓜子,把瓜子皮随意吐下,雪片般飘落楼下行人身上。她和孟玉楼指指点点,嬉笑不止。

“大姐你看,”金莲回头娇声唤,“那家房檐下挂了两盏玉绣球灯,滚上滚下的,多有趣!”

“二姐瞧这边,”她又指着对街,“那架子上挑着一盏大鱼灯,下头跟着好些小鱼小虾呢!”

“三姐快看,”她嬉笑着推孟玉楼,“街里那个婆子灯,还有老儿灯!”正指笑着,一阵风过,竟把婆子灯的下半截刮了个大窟窿。潘金莲见了,拍手大笑。

这楼上的艳光笑语,引得楼下看灯人潮骚动。人们挤挤挨挨,仰望楼窗,伸颈踮脚,几乎要把街心压塌了。须臾臾(yú,片刻)间,窗下密密匝匝围了好几圈。几个浮浪子弟挤在人群中,直勾勾地盯着楼上,口无遮拦地议论。

“这般气派,定是公侯府里的贵眷!”一个啧啧道。

“我看像皇亲国戚的宠妾,出来看灯取乐。不然,哪来这般贵气打扮?”另一个附和。

“别是行院里的小娘儿吧?被哪位老爷叫出来弹唱陪酒的?”又一个揣测。

这时,一个油滑的闲汉凑过来,咧嘴笑道:“你们都猜错了!后面那几位且不说,这两位可不是寻常人家女子。那是咱县门前开生药铺、放官吏债的西门大官人的家眷!穿绿遍地金比甲那位我眼生,那穿红遍地金比甲、鬓边簪翠花的,活脱脱是当年卖炊饼武大的娘子!武大在王婆茶坊捉奸,被西门大官人一脚踢死了。这娘子后来就被收进府里做了小。她那小叔子武松从东京回来告状,又打死个皂隶(衙役),被西门大官人使了手段发配充军。这一二年不见,倒出落得越发标致了!”他话音未落,旁边一个谨慎些的连忙插嘴:“快散开吧!无端招惹他们作甚?”

楼上吴月娘瞥见楼下越聚越多,喧哗不堪,立刻唤潘金莲、孟玉楼归席。四人重新坐下,听两个粉头弹唱灯词,浅酌慢饮。又坐片刻,月娘便要起身:“酒也够了。我和他二娘(李娇儿)先回去一步,留下他姊妹(金莲、玉楼)再坐会儿,全了二娘的情分。今日他爹不在家,府里没人,单留些丫头,我不放心。”

李瓶儿哪里肯依,执意挽留:“好大娘,您莫不是嫌我这里简陋?您几位好容易来一趟,灯还没好好赏,饭也没正经用,如何就要走?西门爹虽不在家,府上还有姑娘们(指西门大姐等)照应,怕什么?待会儿月亮上来,我亲自送您三位回府。”她言辞恳切,又捧起大银酒杯递向李娇儿:“二娘好歹饮一杯!大娘我知道您量浅,不敢强劝,只敬一小杯。”说着已为月娘斟满一小杯。两个唱曲的,月娘每人赏了二钱银子。

待李娇儿饮过酒,月娘执意起身,对玉楼、金莲嘱咐:“我们先走。稍后便使小厮提灯笼来接你们,也莫太晚,家里终究没个主事的。”孟玉楼点头应下。李瓶儿只得将月娘、李娇儿送至大门外,看着她们上轿远去。

楼上只余下孟玉楼、潘金莲二人。李瓶儿重整杯盘,陪着她们饮酒谈笑。天色渐暗,玉兔东升,楼内点起灯火,两个唱曲的重新拨弦弄管,低吟浅唱。这厢的笙歌,与远处灯市的喧闹隐隐相和。

此刻的西门庆,正与应伯爵、谢希大在灯市闲逛。行至狮子街东口,他猛然想起月娘一行正在李瓶儿处,怕被这二位帮闲撞破,便借口不看西街大灯,在卖纱灯的摊前就要折返。不料刚拐过街角,却被孙寡嘴、祝日念拦个正着。

“哥哥啊!多日不见,想煞兄弟了!”祝日念大声唱喏喏(rě,作揖),又对应、谢二人笑骂,“你们两个天杀的!陪哥哥玩耍,也不知会我们一声!”

西门庆忙道:“祝兄弟莫怪,我们也是路上偶遇。”

祝日念追问:“看完灯往哪里去?不如去李桂姐家拜个年?前日我们兄弟去,她哭得泪人似的,怨哥哥长久不去看她了。我们只推说您事忙。今日哥哥得闲,我们陪您去坐坐!”

西门庆心里记挂着晚间的李瓶儿之约,推辞道:“今日还有小事,改日吧。”无奈被这伙人死缠烂打,生拉硬拽,只得一同钻进那勾栏瓦舍。

李家门首,李桂卿盛装迎候。老鸨鸨(虔婆)拄着拐杖出来,见了西门庆便埋怨:“老身又不曾怠慢姐夫,如何许久不来?莫非另有了新相好的?”祝日念抢着说:“您老猜得真准!我们大官人新近梳笼了个绝色粉头,整日只往那儿钻。若不是我们哥儿俩在灯市撞见硬拉他来,他还不来哩!”应伯爵、谢希大在旁哄笑。老鸨呷呷呷呷(xiā,尖笑声)笑道:“好应二哥,休拿我这老婆子打趣!姐夫的相好多是常情。不是我夸口,我家桂姐也不差,姐夫自有眼光。”孙寡嘴更添油加醋:“哥如今这个新欢是外头的,还没把里头(指李家)的甩了,算有情义了!”西门庆佯怒,追打孙寡嘴:“老妈别听他胡吣!”笑闹间,西门庆摸出三两银子递给桂卿:“大节下,请兄弟们吃酒。”老鸨假意推辞几句,终究袖了银子,道个万福:“谢姐夫的布施。”

应伯爵趁机讲了个刻薄笑话嘲讽老鸨的势利,引得哄堂大笑。他更挑拨道:“实话告诉你吧!西门大官人新近请了花子虚(花二哥)的相好——后巷的吴银儿,不要你家桂姐了!今日不是我们硬拉,他才不来哩!”老鸨强笑:“我不信!我家桂姐比那吴银儿强多了!我们与姐夫,是快刀割不断的交情!姐夫何等眼力,紧要处金子都能估出成色来!”说话间,厅内已摆好座位,应伯爵、谢希大、祝日念、孙天化上座,西门庆对席。老鸨下去备酒菜。

片刻,李桂姐盛装而出:挽着蓬松的“一窝丝”髻,簪着杭州制的金累丝钗、翠梅花钿钿(diàn,花形首饰)、珠箍、金耳坠;上穿白绫对衿袄,绿遍地金镶边窄袖;下系红罗裙。真是粉妆玉琢。她道了万福,与桂卿一左一右打横相陪。丫鬟奉上梅桂香茶,七只雪白瓷盏,银茶匙,众人品过。小厮上来抹净桌面,刚要摆酒,忽见帘外探进几个衣衫褴褛的脑袋,是些专在妓院讨赏的“架儿”。领头的手捧三四升瓜子,跪地道:“大节下,孝顺大老爹!”西门庆认出叫于春儿的,问:“还有谁?”于春答:“段绵纱、青聂钺钺(yuè)在门外。”段绵纱进来,见应伯爵在座,忙磕头。西门庆从银包里捏出一块银子丢在地上。于春儿接了,领众人磕头谢赏,飞也似跑了。

西门庆打发了架儿,酒菜也摆上。桂姐满斟金杯,殷勤劝酒。酒过两巡,桂卿、桂姐一个弹筝,一个弄琵琶,唱起一套《霁景融和》。唱到热闹处,又有三个穿青衣、系黄板带的人来,是踢气球的“圆社”。领头的手捧食盒,盛一只烧鹅,提两瓶酒:“孝顺大官人!”打半跪行礼。西门庆认得是白秃子、小张闲、罗回子,便道:“外边候着,待我们吃过酒,踢几脚。”遂赏了四盘菜、一壶酒、一碟点心打发他们。圆社们吃完,便在院中整理好气球。西门庆先下场踢了一回,又叫桂姐与两个圆社对踢。只见那圆社们喳头、对障(踢球术语),蹿跳腾挪,将球或高或低地抛向桂姐,一味奉承喝彩,稍有疏漏也赶紧补救。踢罢便向西门庆讨赏,谄媚道:“桂姐的身手越发熟了!这‘丢拐’的绝活,小的们差点接不住!再过一二年,这行院里头,桂姐的球技定是头一份!强过二条巷董官女儿十倍!”桂姐踢了两轮,香汗淋漓,娇喘吁吁,摇着春扇,倚在西门庆身边看桂卿与谢希大、张小闲踢球。白秃子、罗回子在场边虚张声势地跑动拾球。

正热闹间,玳安骑马匆匆寻来,凑到西门庆耳边低语:“大娘、二娘已回府。花二娘(李瓶儿)请您快些过去。”西门庆心领神会,命玳安将马拴在后门。他随即起身,佯装去桂姐房中更衣,只略坐片刻,便推说净手,从后门溜出,上马直奔狮子街。应伯爵使小厮去追拉,他只道“家中有事”,头也不回。玳安拿一两五钱银子打发了三个圆社。李家恐他又去吴银儿处,派丫鬟直跟出院门,才怅然折返。应伯爵众人,直吃到二更鼓响才散。

此时狮子街李宅楼上,灯火通明。李瓶儿陪着孟玉楼、潘金莲,听着琵琶筝阮,杯盏交错。潘金莲已饮得双颊飞红,眼波流转,笑声越发清脆,不时与孟玉楼交头接耳。楼下灯市的喧嚣隔着帘子隐隐传来,更衬得这楼阁暖意融融,几乎让人忘却了归家的时辰。

西门府里,轿子悄然停在正院。吴月娘下了轿,独自穿过寂静的庭院,步入正房。丫鬟们无声地迎上来,替她卸下沉重的钗环,脱下外裳。镜中映出她略显疲惫的面容。她望向窗外,府邸深处一片沉寂。晚风中,似有遥远的笙歌与市声断续飘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