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笃定我离不开他,可他不知道我报了离他最远的学校

发布时间:2025-08-29 10:54  浏览量:3

(一)

录取通知书是藏在衣柜最深处的,压在一堆过季的、再也不会穿的旧毛衣下面。像一个见不得光的秘密,或者说,一个即将引爆的炸弹。我每天都会在没人的时候,像做贼一样,悄悄打开柜门,伸出手去触摸那层叠的毛衣,感受那张薄薄的、却有千钧之重的纸张轮廓。

那是一种粗糙的、带着印刷油墨和长途跋涉的尘埃气息的触感。我不敢拿出来,甚至不敢多看一眼。我怕那上面的烫金校徽会灼伤我的眼睛,怕那鲜红的印章会提前宣判我们之间关系的死刑。

沈迟对此一无所知。

他正坐在我对面,专注地用一小块砂纸打磨着手里的木雕。那是一只尚未成型的鸟,雏形已经看得出来,翅膀收拢,头部微微扬起,有一种静态的、固执的优雅。阳光从他身后的画室窗户斜斜地照进来,将空气里浮动的细微尘埃染成金色。空气中弥漫着松木的清香,混杂着松节油和颜料干燥后特有的、略带甜腥的气味。这是我闻了许多年的味道,是沈迟的味道,是我曾经以为的、全世界最安心的味道。

他的手指修长而有力,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但指腹和指关节处却布满了细小的、陈年的伤痕和厚厚的茧。那双手可以画出最细腻的线条,也可以雕琢出最坚硬的木头。此刻,砂纸在他指间发出“沙沙”的、催眠般的声响,一声,又一声,规律得像节拍器,敲打在我早已兵荒马乱的心上。

“想什么呢?”他没有抬头,声音从那片金色的尘埃中传来,低沉,带着一丝漫不经心的磁性,“从刚才开始就盯着我发呆。我脸上有画稿?”

我猛地回过神,像一个被抓了现行的小偷,心脏不合时宜地漏跳了一拍。我下意识地摇头,扯出一个僵硬的笑:“没,在想A大的宿舍会是什么样子。我们会不会分到一个宿舍?”

A大。我们约定好要一起去的那所本地大学。从我家坐公交车,只需要四站地。他的画室,离A大也只有一墙之隔。所有人都认为,我们会像两棵从小就缠绕在一起的树,自然而然地在同一片土壤里继续生长,直到根系再也无法分离。

他自己,更是对此深信不疑。

沈迟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他抬起眼,阳光恰好落在他长长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阴影。他的眼睛很深,像两口幽静的古井,你看进去,只能看到自己的倒影,却永远探不到底。他看着我,嘴角微微上扬,那是一种笃定的、带着几分宠溺的笑意。

“傻瓜,”他说,“当然会。我已经跟王叔叔打过招呼了,开学报到的时候,他会帮我们安排。到时候,我们还可以把宿舍稍微改造一下,把你那些瓶瓶罐罐的花草都搬过去。”

王叔叔是A大后勤处的副主任,是沈迟父亲的老战友。他口中的“安排”,轻描淡写,却像一张无形的网,再次将我牢牢地罩住。我的未来,我的生活,甚至我的宿舍床位,都在他的规划里,清晰得像他画的那些设计图纸,每一条线都精准,每一个转角都明确。

而我,就是那张图纸上,一个被固定在某个坐标点上的、小小的装饰物。

我的喉咙有些发干,像被那飞扬的木屑堵住了。我端起手边的水杯,喝了一大口凉水,试图压下那股翻涌上来的窒息感。玻璃杯壁上凝结着细小的水珠,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让我稍微冷静了一些。

“嗯,”我听到自己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好啊。”

他满意地低下头,继续打磨那只木鸟。砂纸的“沙沙”声再次响起,仿佛一切又回到了正轨。阳光依旧温暖,空气依旧安静,他依旧是他,那个掌控着一切的、才华横溢的沈迟。

可他不知道。

他不知道,在填报志愿的那个深夜,我没有像他嘱咐的那样,在第一志愿里填上A大的名字。我关掉了房间里所有的灯,只留下一盏昏暗的台灯。电脑屏幕的光映在我的脸上,一片冰冷。我用颤抖的手,在一个离家两千多公里的海滨城市的名字后面,打上了勾。

那所大学,不是全国最好的,甚至比不上A大在我们省内的名气。它唯一的特点,就是远。

远得可以隔绝掉这里所有熟悉的气息。

远得可以让我重新学习如何呼吸。

我盯着他专注的侧脸,心脏在胸腔里发出沉闷的撞击声。一下,又一下。那不是心动,而是一种濒临爆发的恐惧和期待。我想象着他知道真相的那一刻,他脸上会出现什么样的表情?是像现在这样,一切尽在掌握的平静?还是会像被最信任的人从背后捅了一刀的错愕与不解?

他会问为什么吗?

他一定会问的。

可我该怎么回答?

难道我要告诉他,我怕了。我怕了这间画室里松木和松节油的味道,怕了他为我规划好的、精确到每一天的未来,怕了在他深邃的眼眸里,只能看到越来越渺小的自己。

我怕我再不走,就会像他手里的那只木鸟,被他用最温柔的耐心,最精湛的技艺,打磨成一个精致的、不会飞的标本。

(二)

我和沈迟的相遇,现在回想起来,带着一股宿命般的、文艺电影里才会有的矫饰感。

高一那年,我还是个成绩中游、性格内向、扔进人群里就找不出来的普通女孩。唯一的爱好,是躲在学校图书馆最偏僻的角落里,读那些冷门的诗集和小说。而沈迟,已经是全校的风云人物。他是美术特长生,专业课成绩一骑绝尘,文化课也稳居年级前列。他总是穿着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和简单的白T恤,身上带着一股好闻的肥皂味,而不是像其他男生那样,要么是汗味,要么是廉价的香水味。

他很高,很瘦,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他走路的时候背挺得很直,步子迈得很大,目不一斜视,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他有一张被上帝亲吻过的脸,线条干净利落,像是用刻刀精心雕琢过。女生们在背后偷偷议论他,给他取各种各样的外号,比如“冰山王子”、“行走的大卫像”。

我从未想过会和他产生任何交集。我们像是两个世界的人,一个在聚光灯下,一个在阴影里。

直到那个下着暴雨的黄昏。

那天我值日,最后一个离开教室。当我收拾好书包,准备回家时,才发现外面的天已经黑得像一块泼了墨的画布。豆大的雨点疯狂地砸在玻璃窗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巨响,仿佛要把整个世界都吞噬掉。我没有带伞,站在教学楼的屋檐下,看着眼前白茫茫的雨幕,一阵无助。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脚步声。不疾不徐,沉稳有力。我转过头,看到了沈迟。

他撑着一把黑色的长柄伞,从雨幕中走来。雨水顺着伞骨滑落,形成一道道晶莹的水帘。他就在那水帘后面,身影有些模糊,却又清晰得让人无法忽视。他走到我面前,停下脚步。

“没带伞?”他的声音和我想象中一样,清冷,但很好听。

我窘迫地点了点头,脸颊有些发烫。

他没有多余的话,只是将伞朝我的方向倾斜了一些,用下巴指了指雨中:“走吧,送你到公交车站。”

那是我第一次离他那么近。近到我可以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肥皂味,看到他T恤领口处因为洗涤多次而微微卷起的毛边。雨下得很大,风也很大,他将大半个伞面都让给了我,自己的右肩很快就被雨水打湿了一片。水珠顺着他的发梢滴落,滑过他线条分明的下颌。

我们一路无言。耳边只有雨声,和我们踩在积水里发出的“啪嗒”声。那段路明明很短,我却觉得走了很久很久。我的心跳得很快,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我不敢看他,只能盯着他脚下的那双白色帆布鞋。鞋子已经湿透了,沾满了泥点。

到了公交站台,我小声地说了句“谢谢”。

他只是“嗯”了一声,然后说:“下次记得带伞。”

说完,他便转身,撑着那把黑色的伞,重新走进了那片白茫茫的雨幕里。他的背影孤单而挺拔,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我站在站台上,看着他消失的方向,很久都没有动。我的左肩是干爽的,右肩却因为紧张而有些僵硬。那一刻,我觉得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是上天赐给我的一场盛大的恩惠。

从那以后,我们的世界开始有了交集。

他会“顺路”经过我的座位,不经意地提醒我物理作业的某个步骤写错了。他会在我被一道数学难题困住,抓耳挠腮的时候,递过来一张写着详细解题过程的草稿纸。他会在我捧着一本厚厚的诗集,看得入迷时,从我身后抽走它,然后用他那特有的、带着一丝戏谑的语气说:“看这些没用的东西,不如多做两道题。”

我开始期待每天去学校,期待那些不经意的“偶遇”。我的成绩开始突飞猛进,从年级中游,一点点爬到了前列。老师们都说我开了窍,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是为了什么。

我想离他近一点,再近一点。

我想走进他的世界。

高二文理分科,他选了理,我毫不犹豫地也选了理,尽管我更擅长文科。我们顺理成章地分到了同一个班。他成了我的同桌。

那是我整个高中时代,最明亮的一段时光。

我们一起在清晨的阳光下背单词,一起在午后的图书馆里刷题。晚自习后,他会陪我走那段回家的路。我们聊很多天,聊梵高的星空,聊村上春树的挪威森林,聊未来的梦想。他说他想考最好的美术学院,然后开一间属于自己的画室。

我问他:“那我呢?”

他停下脚步,在路灯昏黄的光晕下看着我。他的眼睛里,仿佛盛满了整个夜空的星光。他说:“你当然是画室的女主人。”

那一刻,我的世界,烟花盛放。

他开始教我画画。在他的画室里,我第一次拿起了画笔。我的手很笨,线条总是画不直,调出的颜色也总是脏兮兮的。他却很有耐心,会握着我的手,一笔一笔地教我。他的手心很温暖,干燥,带着薄薄的茧。当他的指尖触碰到我的手背时,我总会感到一阵战栗。

他为我画了很多张素描。他说我是他最好的模特。在他的画笔下,我看到了一个连我自己都未曾见过的自己。那个女孩,眼神清澈,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对未来充满了无限的憧憬。

我沉溺在他为我构建的那个美好世界里,无法自拔。我以为,我们会永远这样下去。

(三)

什么时候开始,一切都变了味?

或许,是从他开始不经意地评价我的朋友开始的。

“那个小A,心思太活络,你少跟她来往。”他一边削着铅笔,一边淡淡地说。铅笔屑像雪花一样,簌簌地落在垃圾桶里。

“小B太吵了,跟她在一起,你都学不到什么东西。”他翻着我刚买的杂志,眉头微皱。

“你那个新同桌,听说成绩不怎么样,别被他影响了。”

起初,我并没有在意。我以为他是为我好,希望我能把心思都放在学习上。我开始有意识地疏远那些他“不喜欢”的朋友。我的世界,渐渐地,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然后,他开始“建议”我穿什么样的衣服,留什么样的发型。

“你穿这条裙子不好看,显得腿短。”他会直接从我的衣柜里,拿出他认为我“应该”穿的衣服。那通常是棉质的、素色的、款式简单的连衣裙。

“把头发扎起来吧,披着显得没精神。”他会亲手拿过梳子,笨拙地,却又固执地为我梳一个简单的马尾。

我看着镜子里那个越来越陌C的自己,心里有过一丝小小的抗拒。但当他对上我询问的目光,温柔地说“这样才好看,我喜欢”时,那点抗拒便瞬间烟消云散。

我喜欢他喜欢我。为了这份喜欢,我愿意变成他喜欢的样子。

高考结束,我们毫无悬念地考上了理想的大学。他进了A大的美术系,我进了A大的中文系。我们依然像连体婴一样,除了上课时间,几乎形影不离。他在校外租了那间画室,那也成了我们的第二个家。

我以为,大学会是一个新的开始。我可以参加社团,结交新的朋友,拥有自己的生活。

但我错了。

当我兴致勃勃地告诉他,我报名参加了学校的话剧社时,他正在画一幅油画。画布上是大片的、浓烈的、燃烧般的红色。他没有回头,只是问:“排练很花时间吧?你有那么多精力吗?你的专业课怎么办?”

他的语气很平淡,听不出喜怒。但我却听出了一丝不悦。

“还好,一个星期就两次……”我的声音越来越小。

“别去了。”他打断我,语气不容置喙,“那种地方,人多嘴杂,不适合你。有时间,不如来画室陪我。”

我看着他的背影,那片刺目的红色仿佛要将我吞噬。我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第二天,我给话剧社的社长发了条短信,说我因为个人原因,决定退出。

类似的事情,发生了一次又一次。我想去参加文学社的采风活动,他说“山里路不好走,不安全”。我想去应聘校报的记者,他说“抛头露面,有什么意思”。我想报个日语班,他说“学那个干什么,又用不上”。

每一次,他都有无数个“为我好”的理由。而我,每一次,都在他那看似平静、实则强势的目光下,选择了退让。

我的大学生活,被圈定在了教室、宿舍、画室,这三点一线的狭小范围里。我的朋友,只有他一个。我的生活,完全围绕着他转。我帮他整理画稿,清洗画笔,准备三餐。我看着他一幅幅作品诞生,看着他声名鹊起,成为美术系最耀眼的新星。

所有人都羡慕我,说我找到了一个宝藏男友。英俊,有才华,还对我一心一意。

我常常在深夜里问自己,这真的是我想要的生活吗?

答案是沉默。

像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压在我的心口,让我喘不过气来。

(四)

压垮骆驼的,从来都不是最后一根稻草,而是之前堆积起来的、无数根稻草。

大三那年,我获得了一个去外省交流学习半年的机会。那是我凭自己的努力,争取来的。我熬了好几个通宵,写了一份长达万字的申请报告,又在面试中,舌战群儒,才从众多竞争者中脱颖而出。

当我拿着那份盖着红章的通知书,兴奋地跑到画室,想和他分享这个好消息时,他正在接待一位画廊的策展人。

那是一个很优雅的中年女人,穿着剪裁得体的香奈儿套装,举手投足间都透着一股精明干练。她对沈迟的作品赞不-绝口,当场就签下了一份展览合同。

我站在门口,像一个局外人,看着他们相谈甚欢。沈迟的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意气风发的笑容。他侃侃而谈,从创作理念,到表现手法,再到未来的艺术规划。那一刻的他,光芒万丈,让我觉得有些刺眼。

我手里的那份通知书,突然变得无比沉重。

等到策展人离开,我才走进去。画室里还残留着女人身上高级香水的味道,与松节油的味道混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的、让我感到不适的气味。

“刚才那是谁啊?”我故作轻松地问。

“一个策展人,想代理我的作品。”他一边收拾着茶具,一边说,语气里是掩饰不住的喜悦。

“恭喜你。”我说。

“同喜。”他走过来,从背后抱住我,下巴抵在我的头顶,“等画展成功了,我们就买下这间画室。以后,这里就是我们真正的家了。”

他的怀抱很温暖,是我贪恋了许多年的温度。可是那一刻,我却感到一阵寒意,从脚底,一直蔓延到心脏。

家?

一个没有我的声音,没有我的梦想,没有我的位置的家?

我深吸了一口气,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将那份被我捏得有些发皱的通知书递到他面前。

“沈迟,我……”

他接过通知书,目光落在上面的那行字上。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地凝固了。

画室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我只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

“半年?”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得可怕,“去那么远的地方?”

“嗯,学校很好的一个项目,机会难得。”我解释道,声音有些发虚。

他没有看我,只是盯着那张纸,仿佛要把它盯出一个洞来。他将那张纸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然后,他做了一个我意想不到的动作。

他把它撕了。

他当着我的面,把它撕成了两半,然后是四半,八半……那清脆的、纸张碎裂的声音,像一把把尖刀,刺进我的耳朵里。

鲜红的印章,被撕裂。我的名字,被撕裂。我的希望,被撕裂。

碎片从他指间飘落,像一群死去的蝴蝶,散落在我们脚下。

“我不许你去。”他说,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他抬起头,那双深邃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让我感到陌生的、冰冷的怒意,“你知不知道,这半年对我有多重要?我的第一个个展,我需要你在我身边。你走了,谁来照顾我?谁来帮我处理这些琐事?”

我的血,一点一点地凉了下去。

原来,在他心里,我只是一个“照顾他的人”,一个“处理琐事的人”。

我的努力,我的梦想,我的未来,在他的宏伟蓝图面前,一文不值。

“沈迟,”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那是我的机会。”

“你的机会?”他冷笑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不屑和嘲讽,“你的机会就是留在我身边。离开我,你以为你能做什么?你连自己都照顾不好。你忘了你刚上大学的时候,连洗衣机都不会用吗?你忘了你上次发烧,是谁半夜背你去医院的吗?你忘了……”

他还在不停地说着,细数着我过去的那些“愚蠢”和“无能”,细数着他对我的那些“恩情”。每一句话,都像一根针,扎在我的心上。

我看着他那张英俊的、此刻却显得有些狰狞的脸,一个念头,前所未有地清晰起来。

我要离开他。

不惜一切代价。

(五)

那次争吵之后,我们陷入了长久的冷战。

我搬回了学校宿舍,开始刻意地躲着他。他打来的电话,我挂掉。他发来的信息,我删除。他在我宿舍楼下等我,我从后门溜走。

那是我第一次,对他竖起身上的刺。

这种反抗,让我感到一种陌生的、夹杂着恐惧的快感。

他似乎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强势,而是开始放低姿态。他会托我的室友给我带我最喜欢吃的草莓蛋糕,会在下雨天默默地把伞放在宿舍门口,会给我发很长很长的信息,回忆我们过去的点点滴滴,字里行间充满了悔意和挽留。

“对不起,那天是我太冲动了。”

“我只是太害怕失去你了。”

“没有你,画室都变得空荡荡的。”

“回来吧,好不好?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那样了。”

我的心,不是没有动摇过。这么多年的感情,不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有好几次,我看着手机屏幕上他发来的那些卑微的文字,眼泪都忍不住掉下来。我差点就要回复一个“好”字。

但是,每当这时,那纸张碎裂的声音,就会在我耳边响起。

那是一种警示。

我最终没有回去。交流学习的机会,也因为那被撕毁的通知书而泡了汤。我为此大病了一场,在床上躺了一个星期。

病好之后,我像变了一个人。我开始拼命地学习,图书馆、教室、自习室,成了我新的“三点一线”。我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投入到了备战考研中。

我要考研。

我要考一个离他最远的学校。

这个念头,像一粒种子,在我心里疯狂地生根发芽。它成了我唯一的、活下去的支撑。

沈迟似乎也接受了我“闹脾气”的事实。他不再每天来找我,只是隔三差五地,会出现在我可能会出现的地方。比如,图书馆的某个角落,食堂的某个窗口。他不再靠近我,只是远远地看着我。那目光,像一张网,沉重,而又充满了压迫感。

他笃定,我只是在耍性子。他笃定,等我气消了,自然会回到他身边。毕竟,我那么“爱”他,那么“依赖”他。他有这个自信。

他开始把全部精力投入到他的画展中。他的作品,开始频繁地出现在各种艺术杂志上。他成了我们那个城市,最炙手可热的青年艺术家。

而我,则像一只鼹鼠,躲在自己的洞穴里,默默地积蓄着力量。

填报志愿的那天晚上,外面也下着雨。不大,淅淅沥沥的,像一根根牛毛细针,扎在窗户上。我坐在电脑前,一遍又一遍地刷新着各个大学的招生简章。

鼠标的滚轮在指尖滑动,一个个城市的名字,从我眼前掠过。北京,上海,广州……这些繁华的、充满了机遇的城市,都曾是我的向往。

但最终,我的目光,停留在了那个遥远的海滨城市的名字上。

南城大学。

一个我从未听说过的名字。我点开它的主页,一张照片映入眼帘。照片上,是蔚蓝的大海,金色的沙滩,和一排排迎风摇曳的椰子树。校园就建在海边,红色的屋顶在蓝天白云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明亮。

我仿佛能闻到空气中咸湿的海风,能听到海浪拍打沙滩的声音。

那是一个与我所生活的这个内陆城市,截然不同的世界。

一个没有沈迟的世界。

我几乎没有丝毫犹豫,在第一志愿的空格里,敲下了“南城大学”这四个字。

按下确认键的那一刻,我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平静。像是漂泊了很久的船,终于找到了可以停靠的港湾。

我知道,这是一场豪赌。赌上我的未来,赌上我和他之间,最后一点情分。

赢了,我将获得新生。

输了,我将万劫不复。

(六)

等待放榜的日子,是漫长而又煎熬的。

我和沈迟的关系,也进入了一种诡异的、相安无事的状态。他忙着他的画展,我忙着我的毕业论文。我们像两条平行线,偶尔会遥遥相望,却再也没有交集。

他似乎默认了我的“成长”和“独立”。他甚至会在电话里,用一种欣慰的、长辈般的口吻对我说:“最近状态不错,继续保持。考研也别太累了,A大的研究生,不难考。”

我隔着电话,都能想象出他说话时,嘴角那抹熟悉的、自信的微笑。

他以为,我报考的,还是A大。

我没有解释。

任何解释,在结果出来之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画展的前一天,他突然来找我。

他开着他新买的一辆黑色越野车,停在我的宿舍楼下。那辆车,和他的人一样,高大,冷硬,充满了攻击性。

他靠在车门上,穿着一件黑色的风衣,风将他的衣角吹得猎猎作响。他瘦了一些,下巴的线条更加清晰,眼神里也多了一丝疲惫。但那份从骨子里透出来的骄傲和自信,却丝毫未减。

“明天,我的画展,来看吗?”他问我,声音有些沙哑。

我看着他,心里五味杂陈。我们有多久,没有这样心平气和地站在一起说话了?一个月?两个月?我已经记不清了。

“我……”我想拒绝。

“来看吧。”他打断我,语气里带着一丝不容拒绝的恳求,“就当是,为我们之间,画上一个句号。或者,一个新的开始。”

他的眼睛,在黄昏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深邃。我从那里面,看到了一丝我从未见过的、脆弱的东西。

我的心,软了一下。

“好。”我说。

画展的地点,在市中心最豪华的美术馆。巨大的海报上,是沈迟的一幅作品。那是一片燃烧的、绝望的红色,中间有一个挣扎的、模糊的人影。作品的名字,叫《囚》。

我站在海报前,久久无法移开目光。

展厅里人头攒动,衣香鬓影。所有人都仰着头,欣赏着墙上那些充满了张力和生命力的画作。聚光灯下,沈迟穿着一身笔挺的黑色西装,被记者和评论家们团团围住。他从容不迫地回答着各种问题,脸上带着得体的微笑。

他是全场的焦点,是当之无愧的王。

我悄悄地从人群中穿过,像一个幽灵,一幅一幅地看过去。

他的画,大多色调浓烈,笔触大胆,充满了原始的、狂野的力量。有燃烧的森林,有咆哮的野兽,有破碎的星空。

直到,我走到了展厅的最里面。

那里,只挂着一幅画。

那是一幅肖像画。画上的女孩,穿着一条白色的连衣裙,坐在画室的窗边。她的头发被扎成一个简单的马尾,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阳光从她身后照进来,为她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她的眼睛清澈明亮,像一泓清泉,倒映着窗外的蓝天白云。

画的右下角,没有签名,只有一个日期。

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日子。

那幅画的名字,叫《光》。

我的眼泪,在那一刻,毫无征兆地决堤了。

原来,他还记得。

原来,在他心里,我曾经是他的光。

一只手,从后面递过来一张纸巾。我没有回头,也知道是谁。

“哭什么,”沈迟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画得不好看吗?”

我摇着头,用纸巾胡乱地擦着眼泪。

“这是我整个系列里,最喜欢的一幅。”他说,“也是唯一一幅,非卖品。”

他走到我身边,和我并肩站在一起,看着那幅画。

“你还记得吗?高一那年,你就是这样,穿着这条裙子,坐在图书馆的窗边看书。阳光照在你身上,我觉得,整个世界都亮了。”

我的心,被狠狠地揪了一下。

“沈迟……”我的声音哽咽。

“别说话。”他轻轻地说,“我知道,这段时间,是我不好。我太急了,太怕失去你了。我用错了方式。你原谅我,好不好?”

他转过身,面对着我。他的眼睛里,没有了以往的强势和笃定,只剩下满满的恳切和小心翼翼。

“等这个画展结束,我们就去旅行。你想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去海边,去雪山,去任何你向往的地方。我们重新开始。”

“等我们回来,就准备考研。我陪你一起。我们还考A大,好不好?我已经打听过了,中文系那个最有名的老教授,很欣赏你,只要你……”

“沈迟。”我打断了他。

我不能再让他说下去了。

我怕我再听下去,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堤坝,会瞬间崩溃。

我深吸一口气,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

“沈迟,”我一字一句,清晰地说,“我没有报考A大。”

他脸上的表情,僵住了。

“你说什么?”

“我报了南城大学。”

“南城大学?”他皱起了眉头,显然对这个名字感到非常陌生,“在哪里?”

“一个很远的海滨城市。”

展厅里很安静,我能听到我们两个人之间,空气流动的声音。

他脸上的血色,一点一点地褪去。那双总是充满了自信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茫然和不可置信。

“你……在开玩笑,对不对?”他干巴巴地问,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今天是愚人节吗?”

我摇了摇头。

“为什么?”他的声音,开始颤抖,“为什么要这么做?你知不知道,那是什么学校?你知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我知道。”我说,“意味着,我要离开这里。离开你。”

“离开我?”他像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他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空洞,“你离开我?你怎么离开我?你一个人,连方向都分不清,你……”

他的笑声,戛然而止。

因为他看到,我从包里,拿出了一张纸。

那是一张被我用胶带,小心翼翼地粘合起来的纸。虽然布满了褶皱和裂痕,但上面的字迹,依然清晰可见。

那是被他撕碎的那份,交流学习的通知书。

他的瞳孔,猛地收缩了。

“我把它粘回来了。”我说,声音平静得连我自己都感到惊讶,“花了我整整一个晚上。就像我破碎的梦想,我一片一片,把它们重新拼凑了起来。”

“沈迟,你画里的那个人,不是我。我不是你的光。我也从来不想成为谁的光。我想成为我自己。”

“我想知道,离开你,我到底能不能活下去。我想知道,没有你为我规划好的人生,我会走向哪里。我想知道,这个世界,到底有多大。”

我将那张粘好的通知书,轻轻地放在他面前的展台上,就在那幅名为《光》的画下面。

“再见,沈迟。”

说完,我转过身,没有再看他一眼,一步一步,走出了那个金碧辉煌的、却让我感到窒ify的展厅。

我没有回头。

身后,也没有传来任何声音。

(七)

走出美术馆,外面的天已经完全黑了。城市的霓虹,像一片虚假的星海,闪烁着,却没有任何温度。

我拦了一辆出租车,报上了学校的名字。

车子启动,窗外的景物,开始飞速地向后倒退。那些熟悉的街道,熟悉的建筑,都变成了一道道模糊的光影。

我的手机,疯狂地响了起来。

是沈迟。

我没有接,直接按了静音。

他一遍又一遍地打来,固执得像一个迷路的孩子。

然后,是信息。一条接着一条。

“你在哪里?”

“回来。”

“我们谈谈。”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求你,接电话。”

我看着屏幕上那些闪烁的文字,心里一片荒芜。

我没有回复。

回到宿舍,我开始收拾行李。

其实,并没有什么好收拾的。我的东西很少。几件素色的衣服,几本我喜欢的书,还有一个用了很久的、旧旧的帆布包。

那些他送给我的东西,裙子,首饰,画册……我一件都没有带。

我把它们整整齐齐地码放在一个纸箱里,放在了宿舍的角落。像是在告别一段过去的人生。

室友们都小心翼翼地看着我,谁也不敢说话。她们大概都猜到了,我和沈迟之间,发生了什么。

“我要走了。”我对她们说。

“去哪里?”室友小A问。

“一个很远的地方。”

“什么时候走?”

“明天。”

“这么快?”她们都很惊讶。

我点了点头。

我必须快。我怕我慢一步,就会被他找到。我怕我再看到他那双眼睛,就会再次心软。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我就拖着小小的行李箱,离开了宿舍。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的航班信息。

在去机场的路上,我收到了沈迟的最后一条信息。

那是一张照片。

是他画室的照片。画室里,一片狼藉。颜料被泼得到处都是,画架倒在地上,画布被撕得粉碎。满地的碎片和狼藉中,只有那幅名为《光》的肖像画,完好无损地立在那里。

照片下面,有一行字。

“你看,没有你,我的世界,就只剩下这些了。”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攥住了。疼得我几乎无法呼吸。

我闭上眼睛,靠在车窗上。眼泪,无声地滑落。

对不起,沈迟。

你的世界,不应该只有我。

我的世界,也不应该只有你。

飞机起飞的时候,我透过小小的舷窗,看着下面这座我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城市。它在晨光中,一点一点地变小,最终,变成了一个模糊的、灰色的斑点。

再见了。

我默默地在心里说。

(八)

南城大学,和我从照片上看到的一样美。

红色的屋顶,绿色的草坪,还有触手可及的、蔚蓝的大海。空气中,永远弥漫着一股咸湿的、带着淡淡腥味的海风。那是自由的味道。

我很快就适应了这里的生活。

我不再穿那些素色的连衣裙,而是学着这里的女孩子,穿上了热裤和吊带。我把头发剪短,染成了张扬的亚麻色。我打了耳洞,戴上了亮晶晶的耳钉。

我参加了学校的潜水社,在教练的指导下,第一次背着氧气瓶,沉入那片神秘的蓝色世界。当五颜六色的鱼群从我身边游过,当柔软的珊瑚触碰到我的指尖时,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被整个世界温柔拥抱的感觉。

我加入了志愿者协会,周末会去附近的渔村,教那里的孩子们读书画画。那些孩子的眼睛,像海一样清澈,他们的笑容,像阳光一样灿烂。他们叫我“小老师”。每一次,听到这个称呼,我的心里,都会涌起一股暖流。

我开始尝试写作,把我的故事,我的感受,都写成文字,发表在学校的论坛上。没想到,竟然收获了很多的点击和评论。有人说,我的文字里,有一种安静的力量。

我交了很多新的朋友。有爽朗的北方女孩,有温柔的江南姑娘,还有说着一口蹩脚普通话的、幽默的广东男孩。我们一起去海边看日出,一起在夜市吃烧烤,一起在KTV里鬼哭狼嚎。

我发现,原来,离开沈迟,我真的可以活下去。

而且,活得很好。

我再也没有收到过沈迟的任何消息。他就这样,彻底地消失在了我的生命里。像一块被海浪冲刷掉的沙画,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我偶尔,也会在网上,看到关于他的新闻。他的画,卖出了天价。他的名字,成了当代艺术圈一个响当当的符号。他依然是那个光芒万丈的、遥不可及的沈迟。

只是,这一切,都与我无关了。

研二那年,我的第一本短篇小说集,出版了。

出版社给我寄来了样书。我摩挲着封面上那个陌生的、却又熟悉的名字,百感交集。

书的扉页上,我只写了一句话。

“献给所有,曾经在黑暗中,独自寻找光的人。”

签售会那天,来的人很多。我坐在长长的桌子后面,微笑着为每一个读者签名。

队伍的最后,是一个戴着黑色鸭舌帽和口罩的男人。他很高,很瘦,穿着一件黑色的风衣。

当他走到我面前,将一本新书递给我时,我的手,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

我不用看他的脸,也知道他是谁。

那股熟悉的、混杂着松木和松节油的味道,哪怕隔了这么多年,哪怕被海风吹了这么久,依然顽固地、盘踞在我的记忆深处。

我低下头,假装没有认出他。我拿起笔,问:“您好,请问签什么名字?”

头顶传来一声低低的、沙哑的笑。

“签‘光’吧。”他说。

我的笔尖,在纸上,停住了。

我抬起头,对上了他的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不再是记忆中那般深邃、笃定,充满了掌控欲。那里面,有疲惫,有沧桑,有我读不懂的、复杂的情绪。但更多的,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近乎卑微的温柔。

“好久不见。”他说。

“好久不见。”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平静,而又遥远。

“你……过得好吗?”他问,声音里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

我看着他,忽然就笑了。那是一个发自内心的、轻松的笑。

“你看呢?”我反问他。

他看着我,也笑了。那笑容,有些苦涩,但更多的,是一种释然。

“那就好。”他说。

他拿过我签好名的书,对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谢谢你。”他说。

我不知道他这句“谢谢”里,包含了多少层意思。是谢谢我为他签名?还是谢谢我当年的离开?

或许,都有吧。

他转身,汇入了人群。他的背影,依然挺拔,却多了一丝我从未见过的萧索。

我看着他消失的方向,久久没有收回目光。

签售会结束,我一个人,走到了海边。

已经是黄昏了。夕阳将整片海,都染成了温暖的橘红色。海浪温柔地拍打着沙滩,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

我脱掉鞋子,赤着脚,踩在柔软的、湿润的沙滩上。

我想起了很多年前,那个下着暴雨的黄昏。那个撑着黑伞,为我挡去半边风雨的少年。

我想起了画室里,那只尚未完成的木鸟。

我想起了那幅名为《光》的肖像画。

沈迟,谢谢你。

谢谢你曾经出现在我的生命里,让我见识过爱情最美好的模样。

也谢谢你,用最极端的方式,逼我成长。

海风吹来,吹乱了我的头发。我张开双臂,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那咸湿的、自由的空气。

我知道,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前面,还有更广阔的天空,和更深邃的大海,在等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