讴歌计划|何鸿:寻找格萨冬布|《海外文摘》2025年9期

发布时间:2025-08-12 17:50  浏览量:1

编者按:近日,重庆作家何鸿创作的《寻找格萨冬布》(首发《解放军文艺》2025年3期)被《海外文摘》文学选登于2025年第9期,并在该期刊“重点作家”栏目特别介绍。该文是何鸿受西藏作家协会邀请,到《阿里地区边境一线红色教育基地建设》之札达县某边防连采访“老黑牛”的故事后创作的短篇小说。

寻找格萨冬布

文|何鸿

▲阿里地区边防达板

孙浩提着背包,把牛羊赶出栏圈时,抬眼就望见连部大门口前,两辆东风猛士和战斗班的巡逻队员正集结出发。

山上融化的冰雪之水顺着沟壑,在看不见的地表之下,汇入远处依然冰层厚积的布壤河。短暂流淌的河水,抚慰着山谷遍布的乱石、沟壑、野狼和渡鸦,还有这个山腰处的边防连。

连部驻扎在群山环峙的缓坡上,一栋新落成的明黄色三层楼房,与左右两排老平房呈丁字形,铺列在一块狭长的平坝间。平坝倚山往下,是一片戈壁滩,依次分布着四个温室大棚、马厩和牛羊圈。

跟孙浩同批的新兵土多,头戴钢盔,身披弹夹,手里抱着一架四旋翼无人机,从猛士车后面走了出来。皮肤黝黑的他走到升旗台前,面朝空寂的山谷,埋头操控起来。飞行器很快升空,悬停,无声地向前飞。

土林边境上,一场夏日暴风刚刚过去。清晨的阳光,给光秃秃的山顶打上了耀眼的金色,下面裸露的岩层和山洼里仍是一片黯寂。孙浩收回视线,推上栏门,跺了跺鞋底,走上碎石滩。他牵着那头新买回的小黑牛,远远地跟在师傅罗旦和几十只羊后面,腰背依然挺得笔直。在学生时期,孙浩就梦想成为边防军人,尤其羡慕短视频里那些列队走在白雪皑皑的山脊上的巡逻战士。参军后两次选志愿,他都勾选了高海拔高寒地区那一栏。过了新兵训练营,孙浩就憧憬着到连队能进战斗班,能去边境最前沿的地方站岗巡逻。结果在连队,个子一米九六的孙浩成了炊事班的饲养员,在他眼里只会放牛放羊的藏族新兵土多却被安排到了战斗班。孙浩憋着一肚子气,几次拎回食堂的剩菜剩饭桶,独自在牛羊圈忙到很晚,委屈得偷偷掉了泪。

巡逻车的发动机轰鸣沿着蜿蜒公路,渐渐消融在山背后的山中。孙浩耳朵放松下来,抬头望了望师傅罗旦的背影。罗旦正耐心地等着羊群穿过柏油公路,转到通往高山草场的土路上。高原上的夏季极为吝啬,进入六月,乱石堆中灰扑扑的枯草才一点点变绿,可不到八月,铺天盖地的大雪又会降临。连队的军马和牛羊,都需要抓紧这短暂的好时光到牧场吃草养膘。

孙浩心里还在想着,自己一直与土多较劲,在篮球场上利用身高优势压制土多投篮,休息日看到土多玩街机游戏就假装跌跤踢掉了电源线;还有一次,土多坐在最前面看梅西出场的足球赛,他故意抢过遥控器霸着电视机说要等着看篮球赛直播。可土多这家伙,几次都拉着战友退了,两人还没正面冲突起来。

蹚过荒无人烟的河滩,又翻了两座山,徒步十多公里,直到雪山脚下风景宜人、一望无际的多乡牧场,罗旦才满意地停下脚步,把羊群散开。孙浩朝四周山顶上看了看,向前走了几步,又转身将牛绳扔到牛背上,一屁股坐在草地上。身边不时有土拨鼠和野兔跃过,一丛丛低矮的藏沙蒿和骆驼刺在风中微微颤动。边防连地处偏僻,交通不便,牛曾经是连队保障重要的运输工具。孙浩对这些不感兴趣,在他看来,如今高原部队运输保障早就“现代化”了,牛马牲畜不过是应急的“美味”罢了。

罗旦从背包里取出不锈钢盆和干牛粪,顺手把一本手册扔到孙浩跟前。孙浩却看也不看,直接来了个匍匐腾跃的“蝎子起身”,到附近找来几块石头,垒起一个简易的土灶,哐一声把不锈钢盆放在石灶上面,准备一会儿烧水煮方便面当午餐。

远处的雪山寂静而巍峨,平坦的草原尽头再次扬起了滚滚黄沙。这片本没有路的草原上,突然出现了几道车辙。很快,一辆黑色四驱越野车颠簸着驶近。可能是看到羊群和身着迷彩服的他们,来车停在一块沙石覆盖的空地上。

一个穿冲锋衣的男孩跳下车,用正在变嗓的音调喊:“解放军叔叔,我们在这山上绕来绕去,总算看到你们啦。请问,到波林边防连还有多远?”

罗旦没有答话,孙浩也迟疑着。两人一齐侧身看着来车和少年。国境线上,很少会出现陌生人,更别说小孩。这让他们谨慎起来。

“班长,你们是波林连的吧?”驾驶室的车门被推开,一位身穿普鲁士蓝羽绒服的中年女人下了车,客气地说,“我们从内地来,到波林边防连找一个老兵的墓地。”

“你们是?”听说要到连队找一个老兵墓,罗旦和孙浩不敢怠慢,起身站直了问。

“我们,我们是来帮爸爸找,找他战友,说是埋在这里。”少年盯了一眼石头灶,吭哧喘粗气。

“你爸爸在波林连当兵?”罗旦虚眯着眼睛。连队里最老的兵,也没有这么大的孩子。

“他爸,是九五年到波林连,零六年离开的。你们,就是波林连的吧?”女人说话很慢,好像一个字一个字地从嘴里落出来。

“你爸怎么没来?”看那男孩喘得厉害,孙浩拉开自己的背包,拿出一支便携式氧气瓶递给他。

“我家老范,去世了。临走前,他、他要求把骨灰撒在波林边防连,撒在格萨冬布的墓旁。”女人接过话说,“这么些年他都放不下波林边防连,总提起连队的战友。但这个格萨冬布,埋在哪呢?”

没有风的草原上,空气似乎也是凝固的。女人提供的信息,让两个边防战士脸上的表情立刻凝重起来。

“格萨冬布?一位藏族老兵?”罗旦神情肃穆地打破沉寂,拿出手机,拨响了指导员的电话,指导员在电话那头的声音也充满困惑。

“是的,我怕弄错,还专门记下了这个名字。”女人双手摁亮手机屏幕,看了看记录,确认是“格萨冬布”这个名字。

“格萨冬布?波林连藏族老兵?在连部的墓地?这不可能,波林连附近没有烈士墓。只有一个老黑……”

女人凝神听完罗旦与指导员的通话,有些疑惑。不过,她很快补充了一个信息:“老范回地方之前,是波林连的连长。”

“范连长?那我知道,他是波林的老连长,听老兵们说,他特别重感情。”罗旦激动地说,“我的老班长,还跟范连长干过好几年,我这就联系他问问。”

罗旦这次用的是微信语音,信号竟然很好,老班长也很快接通了电话,罗旦将手机公放打开。这在以往是难以想象的。尽管罗旦跟老班长时有联系,但是老班长突然接到微信电话,仍是难以相信波林信号这么好了。老班长急迫地追着问罗旦,现在真的在波林山上?得到肯定答复后,老班长才想起问这时来电有什么事,而一听到当年的范连长英年早逝,哽咽着好一阵说不出话。难过中,听罗旦说范连长嘱托家人把骨灰送回来寻找战友格萨冬布,现在连队却没人知道格萨冬布是谁,马上激动地说:“格萨冬布?我当然知道,我知道!格萨冬布的名字,就是范连长取的。格萨冬布死后,范连长带着全连官兵把他埋在了后山上,还为格萨冬布举行了军人葬礼!”

而男孩,此时将臂肘倚在孙浩身旁的小黑牛背上,两人都睁大了眼睛,聚精会神地听着老班长讲格萨冬布和波林连战友情的故事。

格萨冬布,在波林连算是资格最老的了,在波林连生活了将近二十年。要说清楚格萨冬布是谁,得从波林连官兵驮水的时候说起。

那时边境交通极为不便,生活保障很是困难。尤其在漫长的冬季,大雪封山,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也出不去,连队官兵连续几个月见不到新鲜蔬菜和荤腥。有一年,连队用几袋米面从老波林村牧民那里买回了一头小黑牛,准备饲养长大,等到冬天后改善伙食。谁知小黑牛到连队后,活泼可爱、憨态可掬,给孤寂的军营带来了许多生气,官兵闲暇时都喜欢与它亲近。小黑牛似乎也通人情,官兵抚摸它的头,它就温顺地静静享受;官兵逗它玩耍,它就使劲撒欢。

由于地理环境特殊,当时连队用水全靠官兵前往一公里外的泉眼肩扛背驮。用水困难,成了任务繁重的边防连最头疼的日常负担。小黑牛就像个“跟屁虫”,每天都跟随官兵往返于泉眼,乐此不疲。突然有一天,一个战士在背水的路上不慎跌倒,脚也扭伤了,本想再背一次水回连队,但小黑牛挡在他面前不让他走,开始他还有些气恼,慢慢的他才明白,原来小黑牛是想帮着驮水。从此,黑牛就独立承担起了为全连官兵运水的任务。这黑牛每次能驮四个装水的油桶,一桶能装三十公斤的水,比官兵每天背水的效率高出好几倍。

我进连队时,范连长还是范排长,我们都叫他“老范”。黑牛已经在连队驮了十多年的水,在连里人缘特别好,老兵们就叫它“老黑”。有意思的是,不管是哪个班的人,只要将挂水桶的马鞍放在老黑背上,它就像战士听到了命令一样,分毫不差地走到井边驮水。有时驮水的战士没跟着回来,它也知道走到驮水战士的班排门口。如果门口没人接应,老黑就安静地站在门口等。一直等到有人出来把水桶都取下来,换上空的水桶,朝它背上一拍,老黑就又向坡下的井边走去驮水。老黑驮水的这个过程,就跟战斗班执行任务一样精准到位。

我家在南方,刚来当兵那会儿,简直受不了这里空气稀薄、寒冷干燥的气候,嘴唇开裂、流鼻血,搬个重物走几步,心跳得怦怦作响,就像刚跑完五公里似的喘不过气。没多久,我被分到炊事班,成了饲养员。我的任务就是照顾好军马和老黑,洗洗刷刷是日常功课,手浸在水里,那种冷浸进骨子里,现在记忆里都挥之不去。让我纳闷的是,黑牛在冰天雪地里来来回回驮几十桶水,好像没啥事儿;而身边的战友很多指甲凹陷、头发脱落,在冰天雪地里巡逻归来,一个个却像是见了什么外面见不着的宝贝似的,心满意足,很有成就感的样子。

很快,我就发现了老范和老黑的“亲密关系”。老范带老黑去驮水,都是一趟用两只桶,自己多走几趟也乐意。平日里他工作起来总是大步流星来去匆匆,但只要路上碰到老黑,声音似乎都变柔软了,还站那跟老黑玩一会儿,像是听得懂老黑的语言。有老兵就打趣说,咱波林连最知心的战友,分明就是老范、老黑他俩咯。

一天,老范从外面回来,到牛圈看了看,跑来问我:“老黑咋不碰草料了?”我正忙着卸草料,又累又躁,不耐烦地说:“谁知道它啥毛病?”老范很严肃地说:“咋干活没个轻重?老黑是不是病了?赶紧去!”我只好放下手里的活儿,跟他去牛圈。我在老黑身上从头到尾瞧了一遍,看不出啥毛病,就怼他一句,准备出去继续干活:“要不要请军医,给牛来个全身检查?”老范把头贴近老黑,几乎脸贴着脸地一把拉住我说:“你快看。”我转身定睛看去,老黑平时水汪汪的眼睛半睁着,许久也不眨动一下。老范用手指撑大老黑的右眼,心疼地说:“哎哟,眼睛进沙子了。你看这地上都是沉积的干粪沙,一起风就被卷起来,被伤到眼睛它就吃不了东西。”我凑上去仔细观察,老黑眼眶里有大片赤红的血块,看上去很是吓人。我脸上一下子就火辣辣地臊起来,想到下午起了八九级的大风,营区到处飞沙走石,风跟刀片似的,值班员还叫我帮着收旗杆上抻直的旗帜。经过牛圈时,我看到老黑站在那里,水没动、料也不碰,以为它在反刍,也没当回事。

那时候连队除了二十多匹军马,就只有这一头牛,如果老黑病倒了,我可脱不了干系。我有点手足无措,慌忙说:“我,我去请军医来!”“现在着急了?”老范却在上下衣袋里摸了摸,掏出两支眼药水瓶,递到我面前:“别一天人在心不在的,啥事都找别人。这种常见情况,作为饲养员,自己得有数。来,咱们给老黑牛上药。”我半信半疑地看着他,心想这老黑魁形巨首,怎好给它眼睛上药?

这时候,老范用手臂抱着老黑的头,将其轻轻地转为平躺的角度。老范像哄孩子一样,把老黑的头拢靠在自己怀里,又从大衣兜里变戏法般地摸出一块糌粑,一点点掰成小块,用手指塞到老黑嘴边。我看着四百来斤的老黑,居然温顺地依偎着他,一动也不动。老范就一边抚摸老黑的额头和短脖,一边温柔地轻轻撑开老黑的右眼,努努嘴示意我开始滴药。我学着老范的方法,给老黑连续滴了三天眼药后,老黑又开始灵活地把头转来转去找吃的了,我也如释重负。

老黑眼睛受伤后,老范来看老黑的次数更多了些,也常常找我聊天。那次他说,老黑在我们连队驮水十多年了,现在年纪大了,力气也不比从前,驮水不好驮太重,它也是一条命。要说忠诚、奉献、任劳任怨,它不比这些边防卫士差。就说你这个饲养员工作,要干好可不是那么容易。因为,跟人建立感情容易,可跟一头牛、一匹马建立感情需要付出加倍的耐心和毅力。不过,这些牛啊马啊,你真待它好,它们会加倍对你好。我们这地方,条件艰苦,只有人啊马啊牛啊,一个个都活好了,才能把边防守好。

我记住了老范的这些话。不觉地,我跟老黑之间有了特别的默契,好像也能对上话了。我的性格也开朗了许多,好像每天都开开心心的,不再因为洗洗刷刷唉声叹气,还悄悄加大了体能训练。班排的战友都说我像变了一个人。后来,我有了一次机会——连部派我参加边防军人技能比赛。开始我很紧张,后来老范悄悄跟我开玩笑说,你在愁啥劲呢?牛倌都能够参赛,就是我们的胜利了,你只要像老黑驮水那样稳定发挥就成了。我听了他的调侃,很快放下思想包袱,轻松上阵,代表军区在比赛中拿下总分第二名的成绩。那次回了连队,老范比我还高兴,还组织了一次聚餐为我庆功。

没多久,我被安排进了战斗班,经常外出执行巡逻任务。我和老黑待在一起的时间少了,但感情却没有丝毫消减。巡逻队集合点名,老黑会站在队尾等待呼点;轮到我带队取水时,它就挺在前头等待出发。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我也像老范那样了,外出回来就往老黑那里跑,好像一天不见就想得慌。

高原昼长,时光很慢。我原以为,这样忙碌而充实的时光,会平静地晃到退伍那一天。但是,那次驮水发生的意外,让一切都有了改变……

那是五月初的一天,我到点位执行巡逻任务时,马突然受惊后仰,我被摔在地上拖行了几十米。幸运的是,出发前听了老范的忠告,脚上的鞋带没系太紧,很快双脚从靴子里挣脱了出来,外巡衣服也穿得厚,战友们围上来问我时,我感觉只是手臂上有擦伤。老范命令我先回营区,让军医检查一下再好好休息。回营后,我哪闲得住,见班里水桶里剩下的水不多了,就想着赶紧把水补充上,战友们回来好洗整一下。我在操场边上找到老黑,挂上两个空桶到连部一公里外的井边去驮水。谁知,刚从井里提起第二桶水,我的脚踝突然一阵剧痛。伸手一摸,肿了一片,皮肤很烫。可能刚才拎水桶猛的重力压迫,加剧了脚上潜伏的扭伤。

当时是阴天,光线昏暗,透过低垂的云层间隙,不时有流星带着细长的银辉消失在山的另一头。我坐在泉眼边上,很沮丧。再看看四周,光线暗淡,除了马厩里歇息的军马,一个人影也没有。我朝山坡上营房和岗哨发出亮光的地方看了看,禁不住叹气。老黑也跟着我转头朝坡上瞅了瞅,又低下头来踱到我身边,用鼻头偎着我,眼睛里满是温暖。我发了会儿愣,想起马惊扬蹄自己摔在乱石滩的场景,不禁后怕起来,有些鼻酸。我咬牙摸起撬冰的铁钎当拐棍拄着,准备返回。老黑却把细长的尾巴甩了甩,身子一动不动。我又拍它几下,老黑才极不情愿地迈开步子。

从泉眼处到营房的驮水路,要从马厩后面经过。就在那里,我听到戈壁滩上传来几声奇怪的嗥叫,马群发出骚动不安的嘶鸣。那年头,连队附近经常能看到狼。老黑视力极好,或许是闻到野狼的气息了。它本能地停步不前,还刨着蹄子后退了两步。我睁大眼睛去辨别狼的位置,举起铁钎用力敲击地面,想用响声把狼吓跑。那是两只狼,估计是饿极了,听到动静,竟龇着牙转头过来,准备对我前后夹击。我恐惧地捡起两块石头,睁大眼瞪着马厩后面黑影的晃动,紧张地准备自卫。若在平时,那狼见了站哨的军人,也不敢靠近。可能这天光线太暗,野狼也欺我孤身一人、个子瘦小。我一时动弹不得,就呆站着,也顾不上打开手电筒光。就在这时,老黑鼻子出着粗气,噗噗地冲上来,横着笨重的身躯,将我整个人挡在后面。它发出急促的低吼,头朝下,用两只犄角狠命地对着前面的狼顶去。啪一声,一个黑影翻滚在地,似乎瞬间又爬了起来。另外一只狼趁机跳起来,咬住老黑的屁股上面,老黑猛地扬起后腿,将后面那只狼踢飞在空中。我从没想到温顺的老黑能这么凶悍。我看得心惊胆战,举起铁钎大叫着,拼命地敲击掉落地上的水桶,金属击打的声音在空旷的夜色中回荡。那只翻滚了几圈的野狼,竟借着雪地上的反光,露出利牙扑向老黑的脖子。

砰砰砰!不远处的夜空响起三声枪鸣。我依稀看到几个人影闪电般地向这边冲过来。只听到最前面的老范嘴里嗷嗷大吼着,几个战友也发出吼叫紧随其后。我以为老范那几下,是对天鸣枪示警,没想到那扑向老黑的野狼惨叫一声就直接摔在了地上。千钧一发之际,老范不知怎么竟在电光石火间看到饿狼就要咬住老黑脖子,当机立断一枪击伤了野狼。另一只狼见状即哀嚎几声,夹着尾巴朝山岗后面逃去。

老范让战友们用担架把我抬回了连部医务室。而老黑后背部被撕咬了一个洞,止不住地流血。老范像个家人一样,一直守在老黑身边,用自己的毛巾捂住老黑身上的伤口,等军医回来包扎。军医到了还开玩笑地说老范心狠,心疼牛不心疼人。我理解老范,在他心里,是把老黑当作了真正的战友。让大伙儿没想到的是,为了照顾好受伤的老黑,老范第二天就带着战士用石头和木板,搭了一个能遮风、防狼的石头屋,还把石头屋内外布置了一番,看上去既暖和又温馨。那段时间里,他每天和军医一起去给老黑检查伤口、定时换药。他还利用休息时间,跑到炊事班去,拿高压锅煮一些加盐的玉米和大豆喂给老黑。

不久,老范被任命为波林连连长,老兵们私下还叫他老范。连队保障方面渐渐地有了改善,炊事班安上了电动抽水泵,各班用上了自来水,不再需要每天驮水。但是遇上天冻,柴油发电机捣鼓很久也打不燃,各班排点蜡烛照明,可晚上洗漱用水,还得去井边驮一些。官兵们就三两个自己去挑水,很少让老黑去驮水了。

这样过了一年多光阴,老黑行动越来越迟钝。按人的寿命合计,老黑也有八十岁了,步伐已经没有以前那么稳健了。波林官兵像对老班长一样,照顾着老黑,陪伴着老黑一起玩耍。老黑也享受着战友们在闲暇时,围着它一起嬉戏、发呆的时光。夏天到了,休息时间战友们争着带老黑到营区附近的草地上,吃新鲜的草,喝新鲜的雪水。进入寒冷漫长的冬季,战友们经常去帮着给老黑屋里加上干草料。在老范带着巡逻队外出的日子里,老黑常常在午休过后就走到营区大门口静静趴着,直到夜幕降临,哨兵都还没有听到巡逻车或者马蹄声响,老黑就能嗅出一点熟悉的动静,敏锐地仰起头来,甚至站起来朝着对面的山路上翘望,等着巡逻队的出现。

波林村牧民们听说连队把黑牛当老班长一样供养着,都感到惊奇,特地走到附近来看。老范听到几个来看老黑的村民,嘴里喊着“冬布、冬布”。仔细一问,原来是老黑生下来额头上有一块白色短毛斑,以前的主人家给它取名叫冬布。一般来说,额头正中有白斑的牛马,比较难驯服,一生也会受很多的苦。老范听到牧民们淳朴的话语,很受触动,就跟大伙儿商量说:“老黑在咱连队虽然岗位看似平凡,但是这么多年不离不弃坚守下来,跟所有的边防战士一样,为戍边吃了大苦、立了大功。从今往后,它就是我们波林连的老班长,它也应该有个正式的名字。这里的藏区千年传颂着格萨尔王的英雄史诗,以后老黑在连队的名字,就叫格萨冬布吧!”

“啊,格萨冬布!格萨冬布是它?!”范连长的爱人禁不住喃喃说道。孙浩也才明白过来,让范连长临终还放不下的战友格萨冬布,竟然就是连队门口那个黑牛塑像原型的名字。罗旦换了只手举着手机,咬着嘴唇不想打断电话里老班长声音嘶哑的讲述。

就在那年,冬天熬过去了,迎来大地渐显生气的三月,格萨冬布却几乎不能站起来走动了,几天来只喝点水不吃东西,半睁着眼睛窝在石屋里。大家都不愿意面对波林连的黑牛英雄最后时刻的到来,都争着在夜里去站马厩岗,想尽可能多地陪伴它守护它。离别的一天,还是让官兵们猝不及防,轮值战士眼眶红红的,跑来连部报告,说情况不好,格萨冬布睁不开眼睛了。范连长焦急地赶到格萨冬布身边,安排军医进行抢救。军医这才告诉大家,格萨冬布很早就得了高原心脏病,而且这么多年居然隐忍着没有表现出来,一直在负重驮水,从生理上应该是早就会倒下的,却坚持了好几年。听到军医又说,现在什么救治措施也无能为力了,范连长眼里大颗大颗的泪珠一下子就啪啪往下掉。他脸贴脸地抱着格萨冬布的头,疼惜地抚摸它的颈背,直到格萨冬布最后安详地睡去,再没有醒来。那个黄昏,范连长特别肃穆地下令全连集合,为格萨冬布举行庄重的军人葬礼。官兵们自觉地排成纵队,敬礼默哀,与朝夕相处的战友格萨冬布作最后的告别。军马在远处的栅栏里嘶鸣,穹顶之上的紫外线像一座巨大的探照灯射出千里光瀑,毫无遮拦地倾泻而下,远处的雪山似乎也被无形的忧伤刺痛着,披上了神圣的光晕。范连长和战友们将格萨冬布埋在连部后山的高坡上,并且亲自为它筑起一座墓碑。墓碑用朴实的樟木制成,上面由范连长亲自用黑漆题写几个竖排大字:格萨冬布之墓。

难道后山坡上,与旧哨楼遥遥相望、用鹅卵石围起来的地方,就是格萨冬布的墓?孙浩心里想着。他好几次远远地看见有人在那里,有时是久久地坐着抽支烟,有时是拿着饮料在那里发呆。

羊群安然地享受着草场上的静谧。草原的尽头无限辽阔,云层在雪山之下的险峻与丰茂中聚散寂然。这时候,少年指着远处连绵的雪山说:“我们那里,冬天也有这样的雪山。”孙浩却认真地解释说:“不是所有雪山,都叫‘雪山’。很多山坚持不了多久,积起的雪就消失了。只有那些,一直驮起神圣冰雪的山,才是真正的雪山。”

“就像——不是所有的黑牛,都叫格萨冬布?”男孩调皮地回应。孙浩本能地想笑,心头却有一种莫名的沉重让他笑不起来:打进连队担任饲养员后,他时刻琢磨着参加巡逻队,打心眼地不愿做跟牛羊打交道的工作。可人家范连长、老班长他们怎么对待黑牛的?把冬布处成了格萨冬布,把一头牛处成了生死与共的战友……

“孙浩,孙浩!你保障范连长家属,带他们回连部,到后山上,找找格萨冬布的墓。”师傅罗旦唤了好几声,孙浩才回过神来,含糊地点头,准备起身。男孩却留恋地摸着小黑牛的头,眼睛亮闪闪地盯着孙浩问:“它,有名字吗?”

孙浩一愣,脸上有些臊:“它叫,牛二。”他又想起,就在前天,他在另一个牧场放牛羊,收队时牛二不见了,他大汗淋漓地四处找,结果走了十里路、翻了两座山都没找着。他很沮丧,跟指导员打电话汇报。指导员却说天快黑了,让他不要着急找,人赶紧先回营区。当他疲惫地走回连部,突然眼前一亮,看到牛二安静地站在大门边趴着呢。那一刻,失而复得的欣喜,让他心里对这头小黑牛有了些别样的牵挂。

“牛二?呵,你好,牛二。”男孩跟他妈妈都上了车,又摇下车窗玻璃,探出头来天真地挥手,“再见,牛二,我们下次见。”

孙浩知道连部背后山坡上墓碑的位置,但从来没有走近过那块墓地。越野车到连部外的山坡下,由于周围正在修筑通往萨让的边防公路,只能远远地停在布壤河上的公路桥头。

下车后,孙浩走在最前面,山上到处是尖利的石块和隐藏的沟渠,但相隔不远就有灰扑扑的刺草和不起眼的紫、黄色小花。

他四处张望,为男孩寻找着适合走上去的路。可是路太难走了,他蹲下身子,让男孩趴在自己背上。

爬上了半山腰处,孙浩一眼就看到那片人工平整出来的沙砾地上,一圈用鹅卵石垒成的长方形图案中,依山静立着一块并不高大的朴素的墓碑,仿佛一位瘦弱的老人在那里端坐着,一直眺望着下面的连队营房、操场、牛羊圈及布壤河,好像是在静静地等待着什么的到来。

孙浩突然听到一个声音在轻唤:格萨冬布。他猛地有些眸湿,悄悄用余光扫视左右两旁,难以相信是自己嘴里发出的。

连绵的云层无声无息地翻滚,很快遮住了千年积雪的山巅。乌灰中夹杂赭红的岩层底下,望不到边的山谷远处,还有一大片炫白冰原。墓碑前,有一束扎得整整齐齐的毛刺花。显然,有孤独的战士来过。

远远地,一阵马蹄声传来。三人回头望去,两个身穿迷彩服的身影正疾驰接近,是指导员带着土多骑马赶了回来。他们将马歇在路边,很快大步爬到山腰上的墓地前。

简单寒暄过后,指导员专门把土多介绍给范连长的爱人。呼啸的风中,紧紧挨着孙浩站立的土多从怀里摸出一块糌粑,双手敬奉在墓碑前的小黄花上。起身后,凝视着墓碑说:“雪山下的生灵,都是有灵性的。波林村年纪最大的罗杰爷爷说,格萨冬布一辈子为连队驮水,是光荣,也是功德。波林村几辈人都没想到,它,一头牛,得到了尊贵的待遇和真正的功勋。”

“你在哪听来的?你是这村的?”孙浩不服气地揶揄说。“没错,土多就是土生土长的波林人。他说的罗杰老人,几十年坚持带领民兵参与护边,直到自己爬不上山脊了,才把这份责任交给村里的年轻人。老人的儿子早年在整修边防公路时,就牺牲在国境线上。”连长严肃地说。

山间疾风骤卷云层。范连长的爱人和孩子怔怔地站在那片鹅卵石围成的城堡中,将范连长的一把骨灰撒一些在墓碑上,接着又向着雪山,向着布壤河,向着戈壁滩上波林连部的方向撒去。指导员带着土多和孙浩,整齐列队,笔直地站在墓碑旁,一齐向着波林老兵和他的家人致以最高标准的敬礼。

礼毕临走,范连长的爱人牵着男孩又环顾了一下周围干涸的地形,深吸了一口气,说:“不是老范的遗愿,可能我永远不会来波林连,也永远不会知道他最牵挂的战友,格萨冬布,是一头牛。”

突然,男孩转头盯着墓碑说:“为什么那上面不是格萨冬布?”大人们的目光意想不到地齐刷刷投向那花瓣簇拥之处。墓碑上,用黑漆写着:老黑牛之墓。

“额。”指导员也若有所失,“墓碑是后来换的。后来恢复时,人已经……换了很多批……已经没人知道,老黑牛还有自己的名字。”

(文中图片由作者提供,实地拍摄。)

来源:重庆作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