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结)定亲五年后,我当众休了战神未婚夫

发布时间:2025-08-05 12:44  浏览量:1

——

定亲第五年,孟辞君凯旋那日带回了我庶妹。

他当众宣布:“吾此生挚爱唯林娇一人。”

满座哗然中,我平静地放下合卺酒杯:“五年,够久了。”

庶妹突然捂嘴干呕,众人起哄说有喜了。

我笑着撕碎婚书:“那便祝二位,天长地久。”

没人知道,孟家库房早已被我搬空。

更不知他征战在外的粮草军饷,皆出自我手。

离府那日,孟辞君红着眼拦下我的马车。

“你何时变得如此恶毒?”

我掀起车帘,露出身后满箱地契:“将军说笑。”

“比起令妹假孕争宠的戏码,我不过拿回自己的东西。”

——

孟辞君班师回朝那日,整个京城都像是被投入沸水的活鱼,喧嚣得几乎要掀翻屋顶。

朱雀大街上挤得水泄不通,人声鼎沸,尘土被无数只脚踩踏起来,悬浮在半空,弥漫着一股浑浊的汗味和牲口粪便混合的气息。道旁的彩绸是新挂的,红得刺眼,在初冬灰蒙蒙的天色下,像一道道凝固的血痕。孩童骑在大人肩头,小脸冻得通红,却兴奋地伸长脖子,尖叫着去够那些从高处抛洒下来的、裹着彩纸的饴糖和铜钱。鼓乐喧天,几乎要震破耳膜。

我坐在临街的“松鹤楼”二楼雅间,窗棂半开,冷风裹挟着楼下的喧嚣直灌进来。茶是上好的雨前龙井,翠绿的叶子在素白的瓷盏里沉沉浮浮,却冲不散舌尖那点挥之不去的涩意。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盏沿细腻的冰裂纹,视线穿过攒动的人头,落在那队由远及近、缓缓行来的玄甲铁骑上。

为首那人,身披寒光凛冽的明光铠,胯下乌骓马神骏非凡。隔得尚远,面目有些模糊,但那通身凌冽如出鞘利剑的气势,足以让周遭的一切喧嚣都沦为模糊的背景。是孟辞君。五年未见,他身上的杀伐之气更重了,隔着人潮与烟尘,都像有实质的刀锋刮过皮肤。

目光只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便移向他侧后方那辆装饰得过分华丽的朱轮翠盖车。车窗垂着细密的鲛绡纱帘,隐约透出里面一个窈窕纤弱的身影。风吹帘动的一角,露出半张芙蓉面,精心描画过,带着几分刻意为之的怯弱与娇羞。

林娇。我的庶妹。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闷闷的,谈不上多痛,只是那点涩意从舌尖蔓延开来,沉沉地坠在胃里。五年,整整五年。从十四岁懵懂地接下孟家那柄作为信物的玉如意,到如今十九岁,听着满城都在传颂孟家少将军的赫赫战功,以及他身边那个神秘的“红颜知己”。

这五年,孟家祠堂里那对刻着我们名字的庚帖,大概都蒙了厚厚一层灰。孟辞君出征前夜,他站在我院中的合欢树下,月光筛下斑驳的影子落在他年轻的、带着几分不耐的脸上。他说:“林晚,婚事……等我回来再说。大丈夫当建功立业,岂可困于儿女私情?”语气是惯常的疏离,理所当然。

我那时只望着他铠甲上冰冷的反光,轻轻点了点头。然后,便是漫长的等待,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替他侍奉缠绵病榻的孟老夫人,直到老人握着我的手咽下最后一口气;打理孟府上下日益庞大的开支账目,应对那些明里暗里的倾轧与刁难;在他军报中断、粮饷告急时,变卖自己的嫁妆田产,甚至低头向母族借贷……桩桩件件,从未假手他人。孟府上下,从管事到粗使婆子,早已习惯向我回话,而非那位常年空悬的主母之位。

他回来了,带着泼天的功勋,也带着林娇。

雅间的门被轻轻叩响,是孟府派来的管事,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恭敬,眼底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慢:“大小姐,府里庆功宴已开席,将军请您过去。”

我端起那杯早已凉透的龙井,浅浅呷了一口,压下喉头的滞涩。“知道了。”

孟府张灯结彩,亮如白昼。前厅里人声鼎沸,觥筹交错。达官显贵、军中袍泽济济一堂,喧嚣的声浪几乎要掀翻屋顶。空气里充斥着浓郁的酒气、菜肴的油腻香气,还有女眷们身上浓烈的脂粉香,混杂在一起,令人有些窒息。

我走进厅门时,那喧闹声似乎诡异地低了一瞬。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过来,带着审视、好奇、怜悯、幸灾乐祸……像无数根无形的针,密密地扎在背上。五年独守空闺的“未婚妻”,与凯旋将军身边那位形影不离的“红颜”,这对比足以成为今夜最精彩的下酒菜。

我挺直脊背,目不斜视,径直走向属于我的位置——孟辞君主位的左下首。那个位置,在孟老夫人过世后,便一直是我在孟府地位的象征。

孟辞君正被一群同僚簇拥着敬酒。他换下了沉重的铠甲,穿着一身玄色暗云纹锦袍,身姿挺拔如松,眉宇间意气风发,是少年将军最耀眼的模样。他端着酒杯,谈笑风生,眼神锐利而明亮。直到我的身影出现在视野里,他脸上的笑容才几不可察地凝滞了一瞬,目光扫过来,带着一种陌生的、居高临下的审视,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仿佛我的出现,打破了某种他精心维持的和谐。

而林娇,正小鸟依人般紧挨着他右侧坐着。她今日显然精心装扮过,一身娇嫩的鹅黄衣裙,衬得肌肤胜雪,发间一支点翠步摇随着她轻巧的动作微微晃动,流光溢彩。她微微垂着头,露出一截白皙纤细的颈项,姿态柔弱堪怜。感受到我的目光,她怯怯地抬眼望来,那双水汪汪的杏眼里迅速浮起一层薄薄的水雾,像是受惊的小鹿,下意识地往孟辞君身边缩了缩,手指轻轻攥住了他锦袍的袖角。

孟辞君几乎是立刻察觉了她的不安,侧过头,低声对她说了句什么,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和。随即,他抬起眼,看向我,那点温和瞬间褪去,只剩下惯常的疏离和一丝不耐。

“坐吧。”他淡淡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喧闹,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意味。仿佛在吩咐一个无关紧要的下属,而不是他名正言顺的未婚妻。

席间气氛有些微妙地僵持。一道道珍馐美味流水般送上,丝竹管弦奏着喜庆的调子,众人推杯换盏,言笑晏晏,却总有些目光在我、孟辞君和林娇之间来回逡巡,带着隐秘的窥探。

酒过三巡,气氛愈加热烈。有人借着酒意起哄:“孟将军此番立下不世之功,又得佳人相伴,当真是双喜临门!不知何时能再讨一杯将军与林大小姐的喜酒啊?”这话看似恭维,实则毒辣,瞬间将所有的尴尬和矛盾推到了台前。

满堂的目光再次齐刷刷聚焦过来,带着灼人的热度。

孟辞君端着酒杯的手顿在半空。他脸上那层意气风发的光彩似乎暗淡了些许,眉头微蹙,显出一种被打扰的愠怒。他侧过头,目光掠过身边楚楚可怜的林娇,又落在我脸上,那眼神复杂难辨,有审视,有挣扎,最终沉淀为一种近乎冷酷的决断。

他放下酒杯,发出一声轻微的脆响。这声响在骤然安静下来的大厅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站起身。玄色锦袍衬得他身形愈发高大,带着战场上磨砺出的压迫感。他环视一周,目光沉静,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宣告般的重量,砸在每一个人心头:

“承蒙诸位厚爱。然,孟辞君此生,唯有一愿。”

他顿了顿,视线最终落在他身侧的林娇身上。那一瞬间,他眼中所有的锋芒似乎都柔和下来,流露出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

“唯愿与林娇,白首不离。”

大厅里死一般寂静。所有的喧闹、所有的丝竹、所有的谈笑,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扼住、掐灭。空气凝固了,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无数道目光,震惊的、愕然的、了然的、鄙夷的、同情的,如同冰冷的箭矢,从四面八方射向我。

林娇适时地发出一声极轻的抽泣,将脸埋得更低,肩膀微微颤抖,仿佛承受着巨大的委屈和感动。

而我,成了这巨大漩涡中心,最可笑、最狼狈的那个存在。定亲五年的未婚夫,在为他凯旋而设的庆功宴上,当着满朝权贵的面,宣告他此生挚爱是我的庶妹。

指尖下的桌案冰冷坚硬。五脏六腑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揉搓,翻江倒海般的钝痛席卷而来,几乎要冲破喉咙。眼前有瞬间的眩晕,那些模糊的人脸、刺目的灯火都扭曲旋转起来。

五年。

一千八百多个日夜。

替他守着的孟府空宅,替他尽的孝道,替他操持的里外,替他筹措的、那足以支撑一场大战的粮饷军资……所有沉甸甸的付出,所有不足为外人道的艰辛,所有隐秘的、连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期盼,都在这一刻,被他轻飘飘的“唯愿与林娇”几个字,碾得粉碎。

原来,五年的等待,只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笑话。我的位置,从来就不在这里。他心里的位置,也从未有过我分毫。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又被我死死咽了回去。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尖锐的刺痛感勉强拉回了即将溃散的意识。不能倒,不能失态。在这里倒下,只会成为成全他们深情戏码的、更可悲的注脚。

我缓缓地、缓缓地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冰冷刺骨,带着酒宴上浑浊的气息,沉入肺腑,竟奇迹般地压下了那翻腾的血气和眩晕。

然后,我抬起手。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庄重,端起了面前案几上那对描金合卺酒杯中的一只。杯中清冽的酒液微微晃动,映着满堂璀璨的灯火,也映出我此刻苍白却异常平静的侧脸。

五年了。这对杯子,是定亲时宫里赐下的,象征着天作之合,永结同心。它们一直被珍藏在库房深处,蒙着尘埃,如同一个被遗忘的承诺。今日开宴前,是林娇,用她那特有的、带着怯意又隐含得意的声音,细声细气地提醒管家:“姐姐与将军的合卺杯……是不是该请出来了?今日大喜呢。”管家看向孟辞君,他当时正替林娇布菜,闻言只随意地点了点头。

于是,这对承载着可笑期许的酒杯,便摆在了我的面前,成为这场羞辱最精致的道具。

杯身冰凉,细腻的瓷釉下透出描金的缠枝莲纹,华美而脆弱。我的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杯壁上那一道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裂痕。不知是何时磕碰的,还是它本就带着瑕疵。就像这场强加于我的婚约,从一开始,就布满了看不见的裂痕。

我将酒杯稳稳地放在光洁的红木桌案上。

杯底与桌面接触,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这声音在死寂的大厅里,清晰得如同惊雷。

所有的目光,瞬间从孟辞君和林娇身上,被这声响猛地拽了回来,死死钉在我身上。惊疑,探究,难以置信。

我抬起眼,目光平静无波,越过神色各异的众人,直接落在主位上那个玄色的身影上。孟辞君脸上的笃定和那丝不易察觉的、仿佛完成某种责任般的轻松,凝固了。他看着我,眼神里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错愕,像是不认识眼前这个平静得近乎诡异的女人。

我迎着他的目光,清晰地开口,声音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凝滞的空气,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五年,够久了。”

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冰珠,砸在寂静的地面。

话音刚落,变故陡生!

“呕——”

一声突兀而压抑的干呕声骤然响起,打破了这死水般的寂静。

是林娇。

她猛地捂住了嘴,纤细的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原本就苍白的小脸瞬间褪尽了血色,额角甚至沁出了细密的冷汗。那双水汪汪的杏眼惊恐地睁大,无助地看向身边的孟辞君,又像是受惊般飞快地扫过我,充满了慌乱和……一种刻意放大的羞窘。

“娇娇!”孟辞君脸色骤变,方才的错愕瞬间被紧张和关切取代,他下意识地伸手揽住林娇颤抖的肩膀,声音里是毫不掩饰的焦急,“你怎么了?可是哪里不适?”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如同往滚油里泼进一瓢冷水!

短暂的死寂后,席间瞬间炸开了锅!

“哎呀!这……这莫不是……”一个贵妇最先反应过来,掩着嘴,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有喜了?定是有喜了!”一个粗豪的武将声音洪亮地嚷了出来,带着恍然大悟的惊喜。

“天啊!双喜临门!当真是双喜临门啊!”

“恭喜孟将军!贺喜孟将军!”

“难怪!难怪将军情深义重!原来竟是珠胎暗结……啊不,是佳偶天成,喜上加喜啊!”

各种猜测、恭喜、暧昧的笑语如同潮水般涌来。那些目光再次聚焦在林娇身上,充满了然、艳羡和祝福。方才孟辞君当众拒婚带来的尴尬,似乎被这“喜讯”冲刷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对这对“璧人”的赞叹和对“喜事”的庆贺。

孟辞君紧绷的脸色在周围一片“恭喜”声中,竟也奇异地缓和下来。他低头看着怀中依旧捂着嘴、身体轻颤、泪眼婆娑的林娇,眼神里的紧张化作了浓得化不开的怜惜,甚至隐隐透出一丝初为人父的、隐秘的激动和骄傲。他轻轻拍抚着林娇的背脊,姿态是十足的呵护备至。

“别怕,娇娇。”他低声安抚,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与方才对我的冷漠判若两人。

整个大厅的气氛,因为这“意外之喜”而重新变得热烈、喜庆,甚至带着一种荒诞的狂欢感。所有人都沉浸在“将军得胜归,娇妻有孕来”的完美戏码里,似乎完全忘记了左下首那个刚刚被当众宣告“此生不娶”的、名正言顺的未婚妻。

我站在喧嚣的漩涡中心,看着眼前这幕急转直下、荒谬绝伦的戏码。

林娇那恰到好处的干呕,那欲语还休的羞怯,孟辞君那瞬间转换的、毫不掩饰的关切与骄傲……还有席间这些迅速倒戈、忙着锦上添花的看客们。

胃里那点翻腾的恶心感,反而奇异地平息了。一种冰冷的、近乎残酷的清明,瞬间席卷了全身。

原来,这就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如此拙劣,却又如此有效。

也好。

我甚至微微弯起了唇角,勾起一个极其浅淡、几乎看不出弧度的笑容。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温度,只有一片冰封的荒原。

在一片“恭喜”的声浪中,我再次伸出手。这一次,却不是去端酒杯。

我的手,探向了我宽大的袖袋深处。指尖触碰到那份贴身存放了五年、边缘甚至被摩挲得有些毛糙的硬纸。那上面,用端凝的楷书写着我与他的名字,生辰八字,还有孟林两家主事人鲜红的指印。它曾是系住我五年光阴的枷锁,也曾是我心底一丝微弱期盼的凭证。

我慢慢地、稳稳地将它抽了出来。

大红的洒金纸,在满堂辉煌的灯火下,红得刺目,像一捧凝固的血。

我捏着它的一角,迎上孟辞君骤然转冷、带着惊怒和不解的目光,也迎上林娇从孟辞君臂弯里投来的、带着一丝得意和更多警惕的视线。

在所有人尚未从“喜讯”的狂欢中完全回神之际,我双手捏住那份承载了五年荒诞与屈辱的纸契,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向两边——

“嗤啦——”

清脆的、裂帛般的声响,骤然撕裂了满堂的喧嚣!

那声音如此突兀,如此刺耳,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决绝。

所有的谈笑,所有的恭贺,所有的丝竹管弦,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无数双眼睛,惊骇欲绝地瞪大,死死地盯着我手中那被撕成两半、边缘参差的红色纸片。

我清晰地看到孟辞君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尽,瞳孔骤然收缩,揽着林娇的手臂猛地一僵。林娇更是惊得连装吐都忘了,捂嘴的手僵在半空,杏眼圆睁,里面盛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

时间仿佛被这裂帛声冻结。

我平静地松开手。

两半破碎的红色纸片,如同两只折翼的残蝶,飘飘荡荡,带着一种讽刺的凄美,缓缓地、无声地坠落。

一片落在孟辞君脚边不远,那上面“孟辞君”三个字清晰可见。

另一片,打着旋,落在我冰冷的裙裾前。

我微微垂下眼帘,看着脚边那片残破的红,然后,抬起脸。脸上那抹浅淡的笑容,在这一刻,终于清晰地绽放开来。不是苦笑,不是讥笑,而是一种尘埃落定后、彻底解脱的平静微笑,带着洞悉一切的了然。

目光扫过孟辞君铁青的脸,掠过林娇煞白惊恐的眼,最后投向这满堂瞠目结舌、如同被施了定身法的宾客们。

我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响彻在死寂的大厅里:

“那便祝二位,郎情妾意,天长地久。”

话音落下,再不看任何人一眼,我转身。裙裾拂过冰冷的地面,带起细微的风,卷动了脚边那片残破的婚书。没有愤怒,没有控诉,只有一片彻底的、冰冷的漠然。

身后,是死一样的沉寂,以及孟辞君压抑到极致、终于爆发出的一声低吼,带着被彻底冒犯的狂怒:

“林晚——!”

那声音如同受伤野兽的咆哮,裹挟着雷霆万钧的怒意,重重砸在死寂的大厅里。空气仿佛都被震得嗡嗡作响。

我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

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根绷紧的弦,却又带着一种不可折弯的韧劲。衣袂拂过冰冷的金砖地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是这片凝固空间里唯一的声响。

身后,惊涛骇浪正在掀起。

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孟辞君那几乎要将我后背灼穿的目光,充满了震惊、暴怒,还有一种被当众撕碎脸面的狂躁。林娇那刻意压低的、带着哭腔的抽噎声又响了起来,比方才更加哀婉凄楚,像是被我这“恶毒”的行径彻底吓坏了。

“辞君哥哥……姐姐她……她怎么可以……”那声音断断续续,充满了无助和恐惧。

“反了!简直反了!”一个苍老而愤怒的声音响起,是孟家一位颇有分量的族老,气得胡子都在抖,“林氏!你竟敢当众撕毁婚书!如此悖逆狂悖,置我孟家颜面于何地!置圣上赐婚之恩于何地!”

“来人!给我拦住这个疯妇!”另一个声音尖利地附和,带着气急败坏的狠戾。

“对!不能让她就这么走了!简直无法无天!”

呵斥声、指责声、林娇的哭泣声、孟辞君粗重的喘息声……如同无数只嗡嗡作响的毒蜂,瞬间将方才的死寂打破,汇成一片混乱的、充满恶意与讨伐的声浪,汹涌地扑向我的后背。

孟府几个孔武有力的护卫,显然被这变故惊得有些懵,此刻得了主人的示意(或许只是某个怒不可遏的族老),如梦初醒般,脸上带着凶狠和犹疑,下意识地挪动脚步,试图从两侧包抄过来,拦在我通往厅门的路上。

空气骤然绷紧,带着暴风雨欲来的压迫感。

我的脚步依旧未停,甚至没有加快半分。目光平静地直视着前方那扇敞开的、通往自由(或是更深的泥潭)的厅门。袖中的手指,却悄然缩紧,指甲更深地掐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刺痛,用以对抗那从脊椎深处蔓延开来的冰冷寒意和……一丝本能的恐惧。

就在护卫的手快要触碰到我臂膀的刹那——

“放肆!”

一个沉稳而隐含威严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压过了满堂的嘈杂。

众人皆是一怔。

只见一直沉默地坐在我身后席位上的赵管事缓缓站了起来。他年约五十,面容清癯,穿着半新不旧的深蓝棉袍,看起来毫不起眼,像个最普通的账房先生。但此刻,他微微佝偻的腰背挺直了,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温吞和气的眼睛里,此刻却射出两道锐利如鹰隼般的精光,缓缓扫过那几个蠢蠢欲动的护卫。

被他目光扫到的护卫,竟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脸上显出几分忌惮。

赵管事并未理会他们,而是转向主位方向,对着脸色铁青、胸膛剧烈起伏的孟辞君,以及那群愤怒的孟家族老,拱手,行了一个标准的礼。动作不卑不亢,声音四平八稳:

“将军,诸位族老息怒。”

“我家小姐方才所为,虽事出突然,然则,”他顿了顿,目光在孟辞君和林娇身上极快地掠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婚约既已由将军当众言明作废,小姐撕毁一纸空文,不过全了彼此最后一点体面,何来悖逆之说?至于圣上恩旨……”

他话锋一转,声音依旧平稳,却字字清晰:“赐婚旨意乃五年前所下,只言明林氏嫡女与孟家少将军结亲,并未指定是哪一位林小姐。今日将军亲口择定林娇小姐为‘此生挚爱’,且林娇小姐似已有将军骨肉承欢,此乃天意所归,亦是孟林两家之喜。我家小姐成人之美,主动退避,保全两家颜面,何错之有?”

这一番话,条理清晰,绵里藏针!不仅将孟辞君当众拒婚的“义举”坐实为婚约作废的根源,更巧妙地将林娇“有孕”之事点出,堵死了孟家以“圣旨”压人的可能,最后竟将我的“撕毁婚书”粉饰成了“成人之美”、“保全颜面”!

满堂再次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

那些刚刚还义愤填膺、喊打喊杀的族老们,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公鸡,张着嘴,脸憋得通红,却一个字也反驳不出。孟辞君脸上的暴怒凝固了,他死死盯着赵管事,眼神变幻不定,震惊、审视,还有一丝被戳破隐秘的狼狈。

林娇的抽泣声也卡住了,她依偎在孟辞君怀里,身体僵硬,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赵管事不再多言,再次拱手,然后转身,快步跟上我的步伐。他落后我半步,微微躬身,姿态恭敬而守护,像一个沉默而坚实的影子。

那几个护卫面面相觑,被赵管事一番话和那沉静的气势所慑,竟再无人敢上前阻拦。

满堂权贵,或惊愕,或玩味,或幸灾乐祸,或若有所思,目光复杂地目送着我和赵管事一前一后,踏过那两片刺目的、破碎的红色纸屑,一步步,稳稳地,走出了这金碧辉煌、却令人窒息的修罗场。

身后,孟辞君压抑着狂怒的低吼再次传来,带着一种失控的暴戾:“林晚!你今日走出此门,便休想再踏入孟家半步!你我之间,恩断义绝!”

那声音如同淬了毒的箭矢,带着他最后的骄傲和无处发泄的愤怒,狠狠射来。

我的脚步,终于在踏出厅门门槛的那一刻,微微顿了一下。

冬夜凛冽的风瞬间灌入,吹散了身后浑浊窒息的酒气与脂粉香,也吹拂起我颊边散落的发丝。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带来一种近乎疼痛的清醒。

恩断义绝?

我缓缓侧过头,眼角的余光,最后一次掠过厅内那片刺目的灯火辉煌。

孟辞君正紧紧拥着林娇,像护着什么稀世珍宝,脸上是未褪尽的余怒和一种被冒犯的、高高在上的冰冷。林娇则小鸟依人地依偎着他,眼角余光却向我这边飞快地瞥来,那眼神深处,藏着一丝终于得逞的、毒蛇般的得意。

五年付出,换来的,不过是他口中轻飘飘的“恩断义绝”,和她眼中毫不掩饰的胜利光芒。

心口最后一丝微弱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牵扯,在这一瞥之下,彻底化为齑粉。

也好。

我转回头,再无半分留恋,迎着扑面而来的寒风,踏入了门外深沉的夜色之中。冰冷的空气像刀子一样刮过脸颊,却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残酷的畅快。那沉重的、名为“孟府未婚妻”的枷锁,连同那五年可笑的光阴,终于被彻底甩脱,碾碎在身后那片喧嚣里。

“小姐,都妥当了。”赵管事的声音在身侧响起,压得极低,只有我们两人能听见。他依旧落后半步,身形在夜色中显得更加瘦削,却透着一股磐石般的沉稳。

我微微颔首,没有言语,脚步未停,径直朝着孟府西侧那扇不起眼的角门走去。那里,通向的不是前院的繁华喧嚣,而是孟府最深处、也最被遗忘的库房区域。

夜色浓重如墨,吞噬了白日的喧嚣与不堪。府内悬挂的庆功红灯笼在风中摇晃,投下明明灭灭、扭曲跳跃的光斑,像一只只窥伺的眼睛。喜庆的丝竹乐声和宾客的喧哗被高墙隔绝,显得遥远而模糊,反而衬得这通往府库的小径愈发寂静幽深。只有我们两人细微的脚步声,踏在冰冷的青石板路上,发出单调而清晰的回响。

越往里走,空气越是沉滞,弥漫着一股陈年尘埃和朽木混合的、略带霉味的气息。巡逻的护卫明显稀少了许多,偶有一两队提着灯笼经过,见到赵管事,也只是微微躬身示意,便匆匆离去,显然对这偏僻之地毫无兴趣。

终于,那几排高大而森严的库房轮廓,在稀薄的月光和远处灯笼的余光下显现出来。巨大的铁门紧闭着,上面挂着沉重的黄铜锁。

赵管事快走几步上前,从怀中摸出一串沉甸甸的钥匙。金属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在寂静中格外刺耳。他熟练地找到其中一把,插入锁孔。

“咔哒”一声轻响,铜锁应声而开。

沉重的铁门被缓缓推开,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

一股更为浓烈的、混杂着樟脑、陈年布匹、纸张和淡淡金属锈蚀的气味扑面而来。库房内部空旷而幽深,只有高处几扇窄小的气窗透进些许微光,勉强勾勒出里面堆积如山的巨大轮廓——那是曾经堆满锦缎、皮货、古玩、珍器的地方。

然而此刻,借着赵管事点燃的一盏小巧风灯的光芒望去,眼前的景象足以让任何不知情的人惊掉下巴。

库房,空了。

巨大的空间里,空空荡荡,一览无遗。曾经堆积如山的箱笼、货架,此刻只剩下地面上一道道清晰的、被重物长久压磨出的痕迹,以及角落里零星散落的、无人问津的破旧杂物。月光从高窗斜斜照入,在地面投下几块惨白的光斑,更显得整个空间空旷得如同巨大的墓穴,弥漫着一种人去楼空的死寂和荒凉。

只有最深处,靠近内墙的地方,还孤零零地立着十几个半人高的、包着铁皮的厚重木箱。箱子上贴着崭新的、盖着朱红印章的封条,在昏暗的光线下,透出一种诡异的、与周遭荒凉格格不入的郑重。

“这是……”我微微蹙眉,目光落在那刺目的新封条上。这些箱子,并非库房原有之物。

赵管事提着风灯走近那些箱子,昏黄的光晕照亮了封条上墨迹淋漓的字迹——“御赐军饷”、“兵部封存”、“永固三年冬”……鲜红的官印在灯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

他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带着冷峭意味的弧度,声音压得更低,只有我们两人能听清:“小姐放心。真正的‘御赐’和‘兵部’拨下来的饷银,连同历年积存的军资,早在三个月前,就已分批、秘密运往北境,入了魏老将军的军库。按您的吩咐,账目做得天衣无缝,兵部几次来人核查,都只对得上这些封条。”

他指了指那些箱子:“至于这些……不过是些填了砂石、外面裹了层银皮的障眼法。沉甸甸的,看着像那么回事罢了。兵部那些官老爷,只认封条印章,谁会真去开箱验看?尤其……”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讥诮,“尤其是将军在北境捷报频传、炙手可热之时。”

我静静地听着,目光扫过那些在昏暗中沉默矗立的箱子。冰冷的铁皮,虚假的封条,里面装着的,是足以压垮一个将军的欺君之罪。

“孟家公中账上,能动用的现银、能变卖的古玩珍器、田庄地契,”赵管事的声音继续平稳地汇报,像在陈述最寻常的账目,“除去维持府中日常必需的开销和留给将军应急的那一小部分,其余所有浮财,连同小姐您这五年陆续填补进来的嫁妆、田产折现所得,共计一百七十万两白银,已全部通过‘汇通’票号,秘密转移到了您名下新设的‘安平’柜坊。票据在此。”

他从贴身的夹袄内袋里,珍而重之地取出一个扁平的、用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硬封套,双手奉上。

我接过。封套冰冷,入手却沉甸甸的,承载着足以让无数人疯狂的财富,和五年来呕心沥血的经营。

“至于孟府在京城及周边的十二处铺面、京郊的三处田庄、还有这宅子本身的地契……”赵管事的语气没有丝毫波澜,“按您的吩咐,也已全部‘过户’。用的是孟家早年一个早已无人记得、且绝户的外房远亲的名字。手续齐全,经得起任何查验。只等您一声令下,便可随时变现或处置。”

他微微抬头,昏黄的灯光映着他清癯而平静的脸:“府中我们的人,包括账房、库管、内外院部分得力管事、以及您安插在各处关键位置的眼线,共二十七人,皆已得了妥善安置。一部分拿了丰厚的遣散银,回乡养老或另谋出路,绝不泄露半字。另一部分忠心可靠的,已分散隐匿于京城各处,或随第一批财物先行南下,只待您汇合。”

他顿了顿,补充道:“所有痕迹,都清理干净了。”

空旷死寂的库房里,只有赵管事平铺直叙的声音在回荡,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描绘出一场无声无息、却又雷霆万钧的“搬空”。从库房的珍宝到账上的浮财,从不动的地产到可用的人手……五年经营,五年隐忍,换来的,是此刻这近乎“净身出户”的孟府,和一个被彻底架空而不自知的孟辞君。

我握着那冰冷的硬封套,指尖能感受到里面票据坚硬的棱角。掌心似乎还残留着那对描金合卺杯冰冷的触感,以及撕碎婚书时纸张裂开的脆响。两种感觉交织在一起,冰冷与决绝,荒谬与真实。

“他……”我开口,声音在空旷中显得有些干涩,“他北境征战这两年,粮草辎重,特别是最后那几场关键战役的军需……”

赵管事立刻会意,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小姐放心。将军麾下‘虎贲营’自去年深秋起,粮草便时有断续,兵部那帮蠹虫推诿拖延是常事。是您,先后三次,通过江南粮商‘沈记’、蜀中巨贾‘唐门’以及咱们自己控制的北地商路,以‘民间义商’或‘匿名捐赠’的名义,秘密筹措、转运了共计三十万石精粮、五万套棉衣、十万斤精铁、以及难以计数的伤药器械。”

他的声音很轻,却字字如锤:“尤其是今年开春那场决定性的黑石峡之战。兵部粮道被敌军奇兵截断,将军大军困守孤城,粮草断绝近半月。若非我们的人,假扮流民商队,冒险穿过敌占区,将最后一批三万石救命粮送入城中……”赵管事的声音沉了下去,没有再说下去,但那未尽之意,已足够沉重。

黑石峡……那场惨烈到据说孟辞君亲率卫队上城头搏杀、血染战袍的守城战。原来,他赖以支撑、赖以创造奇迹、赖以博得赫赫战功的“天佑”,并非虚无缥缈的运气。

是他弃如敝履的未婚妻,在千里之外,耗尽心力财力,为他铺就的活路。

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带着库房深处陈腐的尘埃气息,呛得人喉咙发紧。我攥着那硬封套的手指,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心头翻涌的,不是委屈,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极致的荒谬和冰冷。像数九寒天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冰水,冻得连骨头缝里都冒着寒气。

原来,支撑他战神荣光、支撑他今日在庆功宴上意气风发宣告“此生挚爱”的基石,竟是我这五年殚精竭虑、倾尽所有堆砌起来的。多么可笑,又多么讽刺。

“账目呢?”我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一片沉寂的寒潭。

“所有往来凭证、密信、经手人画押的明细,”赵管事的声音毫无波澜,却带着一种斩草除根的决绝,“除必要存档备份外,原件……已于三日前,在城外乱葬岗,付之一炬。灰烬深埋,绝无痕迹。”

干净利落。如同他这个人。

我沉默地点点头。最后一丝可能被追溯、被利用的隐患,也消失了。从此,孟辞君的赫赫战功,将永远光鲜亮丽地书写在史册和人们的颂扬里,无人知晓那光鲜之下,曾流淌过谁的血汗。也好。

“走吧。”我将那沉甸甸的封套仔细地收进袖袋深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尘埃落定后的疲惫。

赵管事无声地躬身,提起风灯,吹熄。库房瞬间陷入更深的黑暗。他熟练地锁上沉重的铁门,将那一片象征虚假财富的空旷和足以致命的“御赐”箱子,重新封存于这无人问津的角落。

我们沿着来路,悄无声息地穿行在孟府幽深的庭院暗影里。府前喧天的喜乐和推杯换盏的喧闹被层层叠叠的屋宇和高墙阻隔,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角门处,一个沉默的灰衣小厮早已等候在那里,见到我们,立刻机警地拉开沉重的门栓。

门外,一辆毫不起眼的青布小车静静地停靠在墙根的阴影里。拉车的是一匹普通的骡子,车辕上坐着另一个同样沉默、面容普通的车夫。

没有半分迟疑,我矮身钻入车厢。车内狭窄,只铺着简单的棉垫,带着一股淡淡的、干净的草木气息。赵管事随后上来,坐在对面。

“去城南‘安平’柜坊。”他低声吩咐车夫。

车夫低应一声,鞭子在空中轻轻一抖,发出一声短促的脆响。骡车便平稳地启动,碾过青石板路,悄无声息地融入了京城沉睡的街巷之中。

车轮辘辘,碾过京城深夜里湿冷的石板路。车厢内光线昏暗,只有车帘缝隙偶尔漏进一丝街边灯笼的微光,映出赵管事沉静如水的侧脸。我靠着冰冷的厢壁,袖袋里那叠票据的硬角硌在手臂上,带来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实感。

终于,彻底离开了。

车行至一处相对开阔的十字街口,速度自然地放缓下来。就在这时,斜刺里,几匹快马如黑色的闪电,裹挟着凌厉的风声和浓重的酒气,猛地冲了过来,堪堪拦在了骡车前方!

“吁——!”为首那人猛地勒马,骏马嘶鸣着人立而起,碗口大的铁蹄几乎要踏上车辕!

车夫惊得死死拽住缰绳,骡子不安地喷着响鼻,在原地焦躁地踏着蹄子。车厢被这突如其来的冲击带得剧烈一晃。

我扶住厢壁稳住身形,心头猛地一沉。

车帘被一只戴着玄色护腕、骨节分明的大手粗暴地掀开!

昏黄的光线下,孟辞君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出现在车外。他显然是从宴席上追出来的,玄色锦袍的衣襟微敞,带着奔跑后的急促喘息。浓烈的酒气混杂着他身上惯有的、冷冽的松墨气息扑面而来。他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车厢内,那双素来锐利如鹰隼的眼眸,此刻布满了猩红的血丝,像两簇燃烧着怒焰的炭火,死死地钉在我脸上。

他身后跟着几个同样骑马、满身酒气的亲兵护卫,个个脸色不善,呈半包围之势堵住了骡车的去路。空气瞬间绷紧,充满了剑拔弩张的火药味。

“林晚!”孟辞君的声音嘶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裹挟着滔天的怒意和被冒犯的狂躁,“你竟真敢走?!”

他胸膛剧烈起伏,死死盯着我,仿佛要用目光在我身上烧出两个洞来。

“当众撕毁婚书,羞辱于我,羞辱孟家!如今又像做贼一样,趁夜潜逃?你何时……何时变得如此恶毒!如此下作!”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在寂静的街巷里回荡,带着一种被彻底背叛后的狂怒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失控的痛楚。

恶毒?下作?

这两个词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耳膜。

车厢内昏暗的光线,模糊了他脸上那份惯有的、高高在上的冷漠。此刻,在那双被怒焰烧红的眼睛里,我竟清晰地捕捉到了一丝狼狈,一丝难以置信的痛楚,还有深不见底的困惑。仿佛他才是那个被无情辜负、被狠狠刺伤的人。

多么可笑。

五年付出,视若无睹;当众弃我如敝履,视作理所当然;庶妹一场拙劣的假孕戏码,他甘之如饴奉若珍宝;而我,不过是撕碎了那本就名存实亡的婚书,拿回属于自己的一切,在他口中,便成了“恶毒”、“下作”?

冰冷的荒谬感再次席卷而来,甚至压过了愤怒。心湖深处最后一点微澜,也在他这声“恶毒”的指控下,彻底冻结、死寂。

我迎着他燃烧的目光,脸上没有半分他预想中的惊慌、恐惧或辩解。只有一片沉寂的、近乎漠然的平静。

然后,在他和他身后那些亲兵愕然的目光中,我缓缓抬起手。

没有指向他,没有指向任何人。

我的手,伸向了身侧那个一直安静放置着的、毫不起眼的乌木小箱。箱子不大,半尺见方,样式古朴,甚至有些陈旧。它一直放在我手边,在赵管事汇报时,在马车颠簸时,都沉默地存在着,仿佛只是一个最寻常的行李。

我的指尖抚过箱盖上冰冷的铜锁扣。

“咔哒”一声轻响。

在孟辞君几乎要喷火的注视下,在赵管事平静的守护中,在那些亲兵疑惑不解的目光里,我平静地打开了箱盖。

没有珠光宝气的璀璨,没有金银耀眼的俗光。

箱子里,整整齐齐,满满当当,塞着的是一卷卷、一叠叠、泛着陈旧纸张特有微黄的——

地契。

厚厚的地契!

最上面几张,借着车帘缝隙透入的、街边灯笼昏黄的光线,上面的字迹清晰可见:

“立卖契:京都永宁坊朱雀大街柒拾叁号铺面……”

“立绝卖田契:京郊清河南岸上等水田贰佰亩……”

“立转房契:孟府主宅及附属院落全图……”

一张张,一页页,密密麻麻,全是房契、地契、铺面契!上面赫然盖着官府鲜红的大印,转让的姓名一栏,或是一个陌生的名字,或是更刺眼的——“林晚”!

这些纸张,无声地躺在小小的乌木箱里,却像一座沉默的、沉重无比的山岳,轰然压在了车厢内外每一个人的心头!

孟辞君脸上的狂怒,如同骤然遭遇极寒的火焰,瞬间凝固、僵硬。他瞳孔猛地收缩到极致,死死地盯着箱子里那些代表着庞大财富和根基的纸片,仿佛第一次认识它们,第一次认识眼前这个平静得可怕的女人。

他身后的亲兵们更是倒吸一口冷气,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震惊和茫然。他们或许不懂那些文绉绉的契书具体代表什么,但“永宁坊铺面”、“清河水田”、“孟府主宅”……这些字眼所代表的巨大价值,足以让任何一个稍有常识的人心惊肉跳!

我甚至没有去看孟辞君瞬间失血的脸。指尖随意地拨弄着箱子里最上面那张泛黄的、属于孟府主宅的地契边缘,目光平静地掠过他,落在他身后那片沉沉的夜色里,语气淡漠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趣事:

“将军说笑。”

“比起令妹那场……”

我微微顿了顿,唇角极其细微地向上弯了一下,那弧度冰冷而锋利,带着洞悉一切的了然和一丝毫不掩饰的嘲弄。

“……假孕争宠的蹩脚戏码,我不过,是拿回自己的东西罢了。”

“假孕”二字,如同两道惊雷,毫无预兆地劈裂了凝滞的空气!

孟辞君脸上的血色彻底褪尽,惨白如金纸。他高大的身躯在马背上猛地一晃,像是被人当胸狠狠擂了一记重锤!那双燃烧着怒焰的眼睛里,瞬间被巨大的震惊、难以置信的慌乱和一种被彻底撕开遮羞布的狼狈所吞噬!他死死地瞪着我,嘴唇翕动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身后的亲兵更是瞬间哗然!惊疑不定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他们的将军,又下意识地瞟向孟府的方向,仿佛第一次窥见了那场盛大“喜讯”背后令人不齿的真相。

车厢内,一片死寂。只有车外那几匹马不安地打着响鼻,喷出的白气在寒冷的夜空中迅速消散。

我平静地收回目光,不再看孟辞君那失魂落魄、如同被抽走了脊梁骨的模样。指尖轻轻一按,“咔哒”一声,合上了乌木箱的盖子。那轻响,在寂静中如同惊堂木拍案,宣告着一切的终结。

“赵叔,”我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冷,没有再看车外一眼,“走吧。”

赵管事立刻沉声对车夫道:“绕行,继续赶路。”

车夫早已从震惊中回过神,闻言立刻应声,小心翼翼地抖动缰绳。拉车的骡子似乎也感受到了凝重的气氛,迈开蹄子,稳稳地绕开了前方那几匹如同雕塑般僵立的骏马,以及马背上那个失魂落魄的身影。

车轮重新滚动,碾过湿冷的石板路,辘辘前行。

车厢内重新陷入昏暗的寂静。

我靠在厢壁上,缓缓闭上眼。掌心之下,是那个装着地契的乌木小箱,坚硬冰冷的棱角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清晰的触感。袖袋深处,是那叠代表着巨额浮财的票据,沉甸甸地坠着。

心口那点翻腾了整晚的、混杂着钝痛、荒谬与冰冷的浊气,在孟辞君那失魂落魄的狼狈身影和“假孕”二字出口的瞬间,竟奇异地、彻底地消散了。

像一场漫长而污浊的梦魇终于惊醒,残留的不是痛苦,而是一片空茫的、冰冷的清醒,以及劫后余生般的……轻松。

车帘随着骡车的行进微微晃动,缝隙里透入京城深夜里稀疏的灯火和更远处沉沉的黑暗。车轮声单调而规律,碾过归途。

指尖无意识地拂过袖袋边缘,触碰到一个微硬的、细小的东西。我微微一怔,将它取了出来。

是半朵早已干枯的合欢花。

花瓣蜷缩着,呈现出一种黯淡的深褐色,脆弱得一碰即碎。花蕊处还残留着一点极淡的、若有似无的甜香,几乎被车厢内陈旧的木料气息掩盖。这大概是五年前那个夏夜,他站在我院中合欢树下,说出“等我回来再说”时,无意间飘落在我袖中的吧?竟不知何时藏匿于此,陪我度过了这荒唐的五年。

曾经鲜嫩柔软的粉色,象征欢好合心的寓意,如今只剩下这枯槁丑陋的残骸。

我静静地看着掌心这小小的枯花,指尖微微用力。

细微的碎裂声响起。

干枯脆弱的花瓣和花蕊,轻易地在我指间化为了细碎的齑粉。我摊开手掌,凑近晃动的车帘缝隙。

夜风立刻灌入,带着初冬刺骨的寒意,毫不留情地将那点微不足道的粉末卷走,瞬间便消散在车外无边无际的黑暗与寒风里,再无一丝痕迹。

如同那五年,如同那个曾经在合欢树下有过片刻身影的人。

放下手,掌心空空如也,只余一丝残留的、冰冷的空气触感。

我靠回冰冷的厢壁,目光投向车帘缝隙外不断后退的、沉沉的街景。深宅高墙的轮廓在夜色中起伏,像一头头蛰伏的巨兽。更远处,是城门方向模糊而巨大的阴影。

天高地阔,前路未知。

但至少,枷锁已除,污浊已远。

车厢内一片沉寂,只有车轮辘辘,碾过归途,坚定地驶向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也驶向那黑暗尽头,必将破晓的天光。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