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之思

昨夜雷雨倾盆，仿佛天地自身的一次淋漓沐浴，洗出了今晨这般出尘的澄澈。白水之城阿克苏，暑气竟被扫荡得无影无踪，空气清新得能拧出水来，凉爽得如同初秋提前降临。多浪河的细波轻吻着岸石，在柔和的阳光下碎成片片流动的银箔，粼粼烁烁，应和着它古老名字里蕴藏的韵律。两岸的光线也出奇地温驯，如丝缎般滑过肌肤，使人在中伏盛夏的时节里，竟生出几分不真切的恍惚来。

我踏着这清朗而行，举目四顾。唯有远处天山雪峰，如凝固的寒玉，晶莹剔透，凛然不动，俯瞰着脚下这片生机勃勃的绿毯。田野、篱笆、村庄、原野，则尽皆沉浸在深深浅浅、汹涌澎湃的绿色波浪之中。草木们正用尽全部力气，绿得浓稠而忘我，竟无一片叶子肯提早泄露秋之将至的消息。天空底色如明镜初拭，其上云朵与薄雾时而交融、时而分离，变幻着光影的游戏；暖人的阳光明亮却不灼人，如温润的玉石，轻轻抚摸着万物；鸟儿鸣啭，虫儿低吟，声音天然从容，如天籁般萦绕在耳际，直令人心旷神怡，恍然已忘尘世。

路边的花带，是色彩与生机的盛宴。沙枣树褪去了繁花，枝头却累累垂坠着青玉珠般的小果，饱满圆润，在叶影间闪烁着初成的希望。轻快的红柳，则已擎起它特有的、如霞似火的红花，一簇簇，一团团，灼灼燃烧在绿意之中，热烈而奔放，仿佛要将盛夏最后的热情燃尽。偶尔，在田垄的转角，几株坚韧的骆驼刺悄然挺立，细小的花蕊间或许正流淌着幽微的蓝紫，它们不争不抢，却以孤绝的姿态，为这丰饶的绿野添上一抹别样的风骨。这些生命各自执拗地绽放着、孕育着、存在着，既争奇斗艳，又浑然一体，仿佛开尽了、蕴藏了宇宙间所有的色彩与芬芳。

我徜徉于这片浓烈的生机与清凉里，思绪不由飘向渺远：曾几何时，张骞凿空西域的驼铃，是否也曾在这同一片绿洲的树荫下、在这多浪河舒缓的流水旁停歇？疲惫的旅人眼中，是否也曾被这亘古常青的草木之色所抚慰？想那玄奘负笈西行，烈日黄沙里跋涉，骤然得遇绿洲的清凉与水波的润泽，是否也如饮醍醐般灵台清明？眼前草木，只管绿得全心全意，结果的红枣静待成熟，盛放的红柳燃烧生命，它们何曾预知三日之后便是立秋？它们只是顺从着大地深处无声的律令，在时节交接处，将生命原初的活力毫无保留地倾注于此刻——绿得如此深沉酣畅，红得如此毫无保留，青果蕴藏得如此沉静安然。

多浪河细碎的银波不息流淌，天山在远处安然静立，如永恒的坐标。草木只管在当下的法则里活着：绿着，红着，孕育着。它们只顾尽情挥洒这浓翠与炽烈，哪管明朝秋色绚烂？原来草木之诚，在于不知有秋，亦不知有夏，只知承天地之德，汲河川之润，当下便活得忘我——人间诸事纷扰，不如效此绿意红情，把心沉入此刻的清凉与丰盈，沉入这被雷雨洗净、被细浪轻吟、被万物生机所充盈的永恒瞬间。

这绿意森森，红情灼灼，乃是大地的本心，纵使时光流转如飞梭，草木河流，只管在季节的缝隙里，将生命的华章写入这永恒的清凉画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