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子买得起新洋车吗?

发布时间:2025-08-02 08:00  浏览量:1

郭岭松

孙之俊绘《骆驼祥子》

前几天读老舍先生的《骆驼祥子》,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仅凭拉车的收入,祥子买得起新洋车吗?

骆驼祥子的故事,要追溯到民国二十五年(1936),老舍先生和朋友在青岛的一次闲聊。老舍先生的朋友在北平雇过一个车夫,这个车夫买完洋车又卖掉,历经三起三落,到最后还是无法摆脱贫穷。还有一个车夫被军队抓差,谁承想因祸得福,趁着军队转移,偷偷牵走三头骆驼。老舍先生听了,觉得可以写一部小说,事后他回忆道:

我只记住了车夫和骆驼,这便是骆驼祥子故事的核心,从春到夏我心里老在盘算,怎样把那一点简单的故事扩大成为一篇十多万字的小说。

……

我辞去了山大的教职,开始把祥子写在纸上。因为酝酿的时期相当的长,搜集的材料相当的多,拿起笔来的时候我并没有感到多少阻碍。二十六年一月,“祥子”开始在《宇宙风》上出现,作为长篇连载。

或许老舍先生的记忆有误,《骆驼祥子》是在民国二十五年九月出版的《宇宙风》上开始连载的。

洋车又叫人力车、东洋车,十九世纪六十年代由日本人发明,故名。据社会学家李景汉1925年的调查,光绪十二年(1886),北京首现洋车,光绪二十四年(1898),从天津引进的营业性质的洋车开始穿梭于北京街头。

最早的洋车车把高而短,带铜铁尖钩,车身被铜铁片包裹,车轮为铁皮轱辘。这种洋车不仅车夫拉着费劲,车轮与路面接触时还哐哐作响,乘客随之上下颠簸,极不舒适。宣统元年(1909)技术革新,洋车的框架不仅更轻了,车轮也变成实心橡胶,后来又升级为充气橡胶,车夫拉着省力,乘客也感觉稳当得多。至民国成立前后,北京街头几乎见不到铁皮轱辘的洋车。

北京城内有不少洋车行制造、出售洋车,比较出名的有位于虎坊桥的“西福星车行”、位于崇文门外的“东福星车行”,以及“起顺车行”“双合顺车行”“德顺车行”“悦来车行”等。据社会学家陶孟和民国十五年(1926)的调查,每辆车根据新旧程度,售价由四十元到一百五十元不等。

洋车上路之前,必须向区署申领执照(车牌),根据车辆性质分为自用和营业两类。自用车执照每个铜元六十枚,为白底黑字;营业车执照每个铜元四十枚,为黑底白字。无论是自用还是营业,每月均需向工巡捐局缴纳车捐铜元四十枚,自用车如果一次性趸交全年车捐,可享受一定额度的优惠。

所谓“自用车”,是指个人购买洋车,雇车夫专门为自己服务,祥子给曹先生、夏先生家“拉包月”,就属于这种情况。对车夫而言,拉包月是个美差,原因有三:第一,不用在街上奔波,收入稳定,据北京三代拉车人任有德回忆,拉包月的工资在五块到八块大洋不等;其次,有外快可赚,主人家设麻将牌局或让车夫代买东西、接送客人时,都会给车夫小费;第三,为了用车方便,主人家通常包吃包住,在生活上相对稳定。

还有一种包月车是从车厂租洋车,再雇车夫。老舍先生的《四世同堂》里,小崔给祁家老二瑞丰拉包月,就属于这种情况。

营业车也分为两种。一种是车夫租车厂的车,每天从车厂提车营业,当天再把车送回车厂,同时缴纳租车费用,即“车份儿”。据陶孟和的调查,半天的车份儿为铜元二十一枚到四十枚不等。

在北京,车夫租车可以租一整天,也可以租半天。由李景汉的《北京人力车夫现状的调查》可知,半天分为“早半天”和“晚半天”,从清晨五六点到下午四五点,是早半天;从下午四五点到夜里两三点,是晚半天。两个车夫轮流拉一辆车,人歇车不歇。如果租一整天,出车和收车的时间则由车夫自行决定。由于对洋车的损耗较大,租半天的费用要比租一天高,陶孟和的《北京人力车夫之生活情形》记载:

赁全日即二十四小时者,铜元四十枚至洋四角。

赁半日(早七八时至午后四时)铜元三十枚至洋三角。

赁夜间(晚四时至十二时或翌日早一时)铜元十五枚至三十枚。

另一种营业车,车辆系车夫自有,这就意味着车夫不用受车厂主的盘剥,挣多挣少都是自己的,但车捐、修车等费用也需自行承担。

祥子是刘四爷的“人和车厂”的车夫,平日在街上拉整天的散座儿,偶尔有机会拉包月。他吃住都在车厂,孤身一人,没有家庭负累和不良嗜好,一心想攒钱买一辆属于自己的洋车。

祥子的基本生活开支,主要包括衣食住行和租车费用。

先说祥子的住。祥子在北京没有家,住在人和车厂,当他第一次买了属于自己的洋车后——

“四爷,看看我的车”。祥子把新车拉到人和厂去。

老头子看了一眼,点了点头:“不离!”(北京土语,差不多的意思)

“我可还得在这儿住,多喒(北京土语,等有机会、将来的意思)我拉上包月,再去住宅门!”祥子颇自傲的说。

“行!”刘四爷又点了点头。

俗话说“住店给店钱,吃饭给饭钱”,刘四爷开的是车厂而非慈善堂,自然要收费。《骆驼祥子》里说人和车厂共有二十多个车夫长期居住,但没提住宿费。据李景汉的调查,车厂主收取的住宿费为每夜铜元一枚到五枚不等,还有一部分车厂主名义上提供“免费”住宿,实际将住宿费加到了租车费用里。

祥子要交多少住宿费?书中写道:

老头子(刘四爷)又露出虎牙,似乎是说:“自己(祥子)买上车,还白住我的地方?!”

祥子真的白住吗?他在车厂从来不闲着,眼里特别有活儿:

他不闲着,把汗一落下去,他就找点事儿做。他去擦车,打气,晒雨布,抹油……用不着谁指使,他自己愿意干,干得高高兴兴。

祥子的勤快、真诚,赢得了刘四爷和虎妞的青睐:

当祥子去拉包月的时候,刘家父女都仿佛失去一个朋友。赶到他一回来,连老头子骂人也似乎更痛快而慈善一些。

看来,祥子确实通过额外劳动,给自己换得了免费的住处。

再说祥子的穿。祥子卖完骆驼,进西直门,从头到脚给自己置办了一身行头,总共花费两元两角:“粗布裤褂一元,青布鞋八毛,线披儿织成的袜子一毛五,还有顶二毛五的草帽。”

根据祥子的职业不难判断,衣服、帽子的磨损率相对较低,即使质量再差,缝缝补补也能穿戴一两年。可鞋和袜子对车夫而言,是高消耗品,每天拉车都靠一双脚,况且车夫的脚还有一个特殊作用——代替刹车。任有德回忆:“我壮年时期……遇上紧急刹车,说站住,不论跑得多么快,也能三步两步停住。”

以老舍先生在《骆驼祥子》里给出的价格,按照两个月一双鞋、一个月一双袜子来计算,祥子全年需要消耗六双鞋和十二双袜子,合计六元六角。

还要说说祥子的吃。拉洋车是力气活,吃不饱是万万不行的。《骆驼祥子》里,车夫老马因肚子里没吃的,又赶上数九寒冬,竟晕倒在小茶馆里。由《北平生活消费之分析》可知,车夫每餐的平均花费在外为一毛一、在家为六分,祥子的三餐多要在外解决,考虑到早餐的价格相对便宜,按照每餐花费八分五厘、每月三十天来计算,全年的餐费为九十一元八角。

至于祥子的行,全是步行,交通费都省了。

最后说说祥子的租车费用。尽管“车份儿”在《骆驼祥子》里的出现频率很高,但只有一处提到了具体数字:

“两辆车一天进上三毛钱,不够吃的!赁出一辆,我自己拉一辆,凑合了!”祥子说得很慢,可是很自然;听说买车,他把什么都忘了。

按照一天的车份儿一角五分、每月三十天来计算,祥子每个月要给刘四爷四元五角,全年的车份儿为五十四元。

综上,祥子全年的支出最保守也要一百五十二元四角,四舍五入每天消费四角二分,这里面还没算住宿费。

当然,前提是不能生病。

据陶孟和的调查,多数车夫每月仅休息一天,“当其奔驰于街市中,不但须时时注意行人车马,且须吸收污秽之尘土。终日暴露于风雨寒暑之中,汗透衣服而不能脱,其生活之痛苦,已极可惨。乃为饥寒所迫,终年拉车,不得少息,其工作状况直与奴隶相若也”。

工作艰苦、收入微薄、休息不足,人很难不生病。一般的小病,祥子舍不得花钱买药,硬挺着,可一旦患上重病,不但得买药,还得休息。和虎妞结婚后,祥子因为淋雨病倒,卧床近两个月,若没有虎妞带出来的私房钱,活下去都难。

任有德也曾回忆,一年夏天,他喝了不干净的冷水,由腹泻转为伤寒:

因为没钱,上不起大医院,险些送了命。一场大病,把我这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折磨成骨瘦如柴的病汉子,这一病不打紧,家里没人拉车,失掉了经济来源。

靠着变卖家当,妻子糊火柴盒、做针线活儿,孩子捡煤核,任有德一家才勉强活下来。而他的一个车友,拉车走到六部口,一个跟头摔倒在地,再也没有站起来。

下面再来看看祥子的收入。据陶孟和的调查,北平二十岁至二十九岁年龄段的车夫月平均收入为十五元,刨去车份儿以及偶尔休息、生意不佳等因素,约为十一元,每天不到四角,这与李景汉“车夫们一个月挣十到十二元,和警察、学徒工、佣人以及大部分店员差不多”的调查结果基本吻合。老舍先生在《骆驼祥子》里也写道:

他(祥子)心里计算:自己拉,每天好歹一背拉(北京土语,平均的意思)总有五六毛钱的进项。

上文提及,祥子每天的支出为四角二分,按照每天五角的流水来计算,净收入为八分。如果祥子三百六十五天坚持工作,到年底可以攒下二十九元二角;一辆新洋车的价格约为一百元,攒三年五个月的钱,他可以买一辆属于自己的新洋车。

李景汉调查发现“车夫中能自己买车的人,百人中不过二三人”,陶孟和调查时听说“有人力车夫善于储蓄,日久所积竟可在本乡购地十数亩,或购人力车为己有者”,但结论是“惟此或为极稀罕之例外”。查阅史料后笔者认为,祥子既不属于那“二三人”,更不可能在家乡置办十几亩土地。

毕竟车夫也分三六九等,据任有德的口述:

东交民巷、北京饭店、扶桑馆(东单日本旅馆)、六国饭店等,大部分拉的都是外国客座儿。这些地方的车比较干净讲究,拉车的人也都是身强力壮、穿戴干净利落的人……有些拉外国客座儿的车夫还会说几句外国话……还有专拉外国人旅游的车……跑一趟的收入要比拉普通客座儿多好几倍,而且要是拉客座儿去古玩、景泰蓝、皮货、刺绣等商店买东西,还能得到10%的提成。民国五年,和我祖父一起拉车的马五,拉法国人到古玩店……一下得到了六十多元的佣钱。民国七年,车夫耿秃子拉英国客人在……瑞蚨祥绸缎庄,也得了将近五十元。其他小额提成,更是平常。

类似的洋车,要么是有固定组织的,要么是一代传一代,任有德的祖父、父亲就长期在北京饭店门口拉车。这些与祥子无缘。

横在祥子面前的,有四大障碍:工作时间长且全年无休,每天的工作时间都在十个小时以上;身体健康,不生病、不受伤;流氓无赖、恶霸兵痞的盘剥与掠夺;铜元贬值,祥子拉散座儿的时候,收到的车费基本都是铜元,可铜元换银元的汇率一直在涨。

在民国时期的北平,谁能保证每天无病无灾地攒下八分钱呢?仅凭拉车的收入,祥子很难买新洋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