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萄美酒夜光杯—— 唐王翰的《凉州曲》的故事
发布时间:2025-07-25 02:19 浏览量:1
引子;
人在逝去的最后刹那,会想起什么? 他们把夜光杯叫作记魂杯,我握着夜光杯的手指颤了颤。杯沿沾着的葡萄美酒还在往下淌,顺着杯身的缠枝纹,滴在凉州城的夯土地上…
(一)诗词原文及书法欣赏
唐·王翰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我握着夜光杯的手指顿了顿,杯沿沾着的葡萄美酒顺着杯身的缠枝纹,滴在凉州城的夯土地上——那土是褐黄色的,混着去年冬天没化透的雪水、今年春天骆驼踩碎的草屑,还有些说不清楚的暗红痕迹,像极了我昨夜在军帐里见着的、老兵阿弩咳出的血。
“王记室,再饮一杯?”
递酒来的是个少年,叫阿罗,河西本地人,眉眼间还带着未脱的稚气。他手里的酒壶是铜制的,壶身上錾着“安西都护府”五个字,边角早被磨得发亮,想来是传了好几任兵卒的物件。
我接过酒,却没喝。目光越过他的肩膀,落在不远处的校场上。
十几个兵卒正围着一架琵琶,弹琵琶的是个胡姬,绿眼珠,高鼻梁,指尖在弦上跳得飞快。那琵琶声不似长安教坊里的绵密,带着股风沙气,急促得像马蹄踏在戈壁上,一下下敲在人心上——这便是诗里该写的“马上催”了,只是此刻没有马,只有校场边拴着的几匹瘦骨嶙峋的战马,正低头啃着混了豆饼的草料。
“阿罗,”我问他,“你弹过琵琶吗?”
他挠了挠头,耳后还沾着块泥:“记室说笑了,我们河西子弟,只会拉胡笳、吹筚篥。琵琶是城里酒楼里才有的物件,我上次见,还是三年前护送商队去敦煌,在胡商的铺子里瞧过一眼。”
“那你可知,琵琶声里最急的调子,叫什么?”
“叫‘催行曲’。”
一个沙哑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我回头,见阿弩拄着长枪站在那里。他的甲胄上缀着的铜片掉了好几块,露出底下打了补丁的粗布战袍,战袍领口沾着些黑褐色的渍,我知道那不是泥——今早巡逻队回来时,他被流矢擦过锁骨,军医刚用烈酒给他冲过伤口。
“阿弩兄。”
我起身让了让,把另一盏夜光杯推过去。这杯子是前几日商队送来的,据说是西域于阗国的贡品,薄如蝉翼,对着太阳能看见杯壁上的云纹。军中本不该有这样金贵的物件,是都护府的将军说“王记室是大诗人,能来我们边塞,得见些真东西”,才从库房里找出来的。
阿弩却没接杯子。他用没受伤的左手拍了拍我的肩膀,掌心的茧子硌得我生疼:“记室是长安来的读书人,该喝这样的好酒。我们这些人,喝惯了皮囊里的劣酒,喝这个,反倒像要把舌头咽下去。”
我笑了笑,没说话。其实我懂他的意思。去年秋天刚到凉州时,我也喝不惯这里的酒——那酒是用青稞酿的,带着股土腥味,喝下去像吞了团火,烧得喉咙发疼。可喝了三个月,竟也喝出了些滋味:在寒夜里守着烽火台时,喝一口能暖到丹田;看着同袍裹着毡毯在沙地上打盹时,喝一口能压下喉头的涩。
胡姬的琵琶声忽然变了。先前是“大珠小珠落玉盘”的急促,此刻却低了下去,像有根细针在慢慢扎人的心。阿罗忽然红了眼眶:“这调子……像我阿爷送我从军时,在村口吹的胡笳。”
阿弩哼了一声,伸手夺过我手里的夜光杯,仰头一饮而尽。酒液顺着他的胡须往下淌,他却浑然不觉:“哭什么?你阿爷要是还在,见你这样,准得用马鞭子抽你。”
“阿爷去年冬天没了。”阿罗的声音发颤,“军报说,他在庭州戍边,遇着吐蕃人偷袭……”
琵琶声恰在此时拔高,像一支箭射向天空。我看见阿弩握着空酒杯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他从军二十三年了,从太宗皇帝征高昌时就在,如今鬓角都白了,却还是个“队正”——按他的战功,早该升校尉了,可每次论功行赏,他都把机会让给年轻兵卒。上次我问他为什么,他只说:“年轻人要养家,我一个老光棍,要那虚名做什么?”
“记室知道夜光杯为什么叫‘夜光’吗?”
阿弩忽然开口,把空杯子在手里转了转。夕阳的光落在杯身上,真的泛出一层淡淡的银辉,像把碎星星揉进了玻璃里。
“听说西域于阗国的玉矿里,有玉能吸月光。”我答,“匠人把玉凿成杯,夜里能发光,所以叫夜光杯。”
“那是你们读书人的说法。”
阿弩笑了,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我们兵卒里,说这杯子是‘记魂杯’——谁要是死在沙场,要是能有个夜光杯装他的血,魂魄就能跟着月光回故乡。”
我握着酒杯的手猛地一沉。杯里的酒晃出来,溅在我的袍角上。那酒是深红色的,像极了今早阿弩伤口里渗出来的血。
“当然是瞎话。”
阿弩见我变了脸色,摆了摆手,“去年冬天,我们在莫贺延碛遇着沙暴,十二个人困在戈壁里,最后只活了三个。我那时候就想,要是真有记魂杯,他们的魂魄该早到家了。可上个月从长安来的商队说,他们家乡的人还在等,说‘我家汉子是能打胜仗的,开春准回来’。”
琵琶声又变了。这次是真的“马上催”——不是胡姬在弹,是校场那头传来的号角声。一个传令兵骑着马奔过来,尘土飞扬里,我听见他喊:“都护府令!今夜三更,拔营西进,驰援张掖!”
兵卒们的动作快得惊人。刚才还围着琵琶说笑的人,转瞬间就扛起了长枪;那个弹琵琶的胡姬,也收起琵琶,转身进了旁边的军帐——我记得她是张掖人,父亲是个丝绸商人,去年被吐蕃兵杀了,她便投了军,说“我弹琵琶给你们听,你们替我杀吐蕃人”。
阿罗正往他的行囊里塞干粮,见我站着不动,喊了一声:“记室,快收拾东西!张掖那边吃紧,这次去,怕是要硬仗。” 我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夜光杯。杯里还剩小半杯酒,在暮色里泛着光。我忽然想起刚到凉州时,将军带我登上城楼,指着西边的祁连山说:“王记室,你看那山,夏天雪化了,河西走廊就有了水;秋天雪封了山,吐蕃人就该来了。我们守在这里,不是为了立功,是为了让长安的人能安安稳稳喝他们的酒,写他们的诗。”
“阿弩!”
我朝阿弩喊了一声。他正把甲胄往身上套,听见我喊,回头看我。
“这杯酒,你喝了吧。”我把夜光杯递过去。 他愣了一下,接过去,却没喝,反而倒转杯子,把剩下的酒泼在了地上。
“留着吧。”他把杯子塞回我手里,“等我们从张掖回来,你用这杯子给我们倒新酿的葡萄美酒。要是……要是我没回来,你就把这杯子埋在凉州城外的胡杨林里——我老家在陇东,那边的胡杨林秋天是金黄的,跟这杯子的光差不多。”
号角声又响了,这次更急,像催命的鼓点。阿弩拍了拍我的背,转身就走。他的背影在暮色里有些佝偻,却走得很稳,像凉州城里那些扎了百年的胡杨。
阿罗跟在他身后,一边跑一边回头朝我挥手,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胡饼。 胡姬已经上了马。她的琵琶被裹在皮囊里,挂在马鞍上。见我望她,她勒住马,朝我笑了笑,绿眼珠在暮色里亮得很:
“王记室,等我们打了胜仗,你可得写首诗,写我们河西的姑娘,也能跟汉子一样守疆土。”
我握着夜光杯,站在空荡荡的校场上。风从西边吹过来,带着祁连山的寒气,还有些葡萄藤的清香——凉州城的葡萄园就在城外,此刻该是挂着青紫色的果子了。听说等葡萄熟了,酿酒的匠人会把新酒装在陶罐里,埋在地下,等明年春天,打了胜仗的兵卒回来,再挖出来庆功。 可谁知道能不能等到明年春天?
我忽然明白“醉卧沙场君莫笑”不是旷达,是实在没别的话说。你总不能对着要上战场的人说“小心点,别死了”——他们比谁都清楚会死。你也不能说“我会想你”——战场不兴这个。只能端起酒杯,说“喝了这杯,醉了就不想别的了”。
我把夜光杯揣进怀里,转身往自己的军帐走。帐外的号角声还在响,马蹄声、甲胄碰撞声、兵卒的吆喝声混在一起,倒比刚才的琵琶声更像“催”。
我摸了摸怀里的杯子,冰凉的,却带着点酒气。 或许阿弩说得对,人在死前,想起的未必是家乡。可能是某个黄昏,在凉州城的校场上,喝了半杯葡萄美酒,听了一曲琵琶;可能是某个兵卒笑着说“等回来喝新酒”;可能是某个胡姬的绿眼珠,亮得像故乡的月光。
至于“古来征战几人回”——回不回,又有什么要紧?只要这凉州的葡萄还能酿酒,只要夜光杯还能盛酒,只要还有人记得,曾有群人在这里喝过酒、弹过琵琶、守过疆土,那就不算真的“没回”。
我加快脚步往军帐走。得赶紧收拾东西,三更要拔营呢。要是去晚了,阿弩该骂我“读书人就是磨磨蹭蹭”了。 对了,等从张掖回来,我要把这杯酒的故事写下来。题目就叫《凉州曲》吧——毕竟,有些话,只有醉前才说得出口。
诗词深度赏析:"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王翰的《凉州词》以瑰丽的意象与急促的节奏,将我们拽入一个奇异的世界——这里既有西域的奢华享乐,又有边塞的肃杀紧张;既有醉人的美酒,又有催征的琵琶;既有生命的欢愉,又有死亡的阴影。
王翰是唐代初期颇具特色的诗人,诗风豪放洒脱,其代表作《凉州词》(又称《凉州曲》) 流传千古,成为边塞诗中的经典。王翰其人,史载"豪荡不羁",这种性格特质在诗中展露无遗。
诗中"葡萄美酒"与"夜光杯"的意象选择极具深意。葡萄美酒来自西域,夜光杯传说产自周穆王时的西胡,两者都是中原之外的异域珍奇。王翰不写传统的浊酒陶杯,而选取这些带有强烈异域色彩的物象,实际上是在构建一个文化混融的审美空间。反映了盛唐文化强大的消化能力与包容气度——外来的不再是威胁,而成为审美对象;异质的不仅被接受,更被推崇为时尚。在这一点上,王翰的酒杯中,盛满的是整个盛唐的文化自信。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这两句诗构成了中国诗歌史上最为惊心动魄的生命宣言。表面看,这是对战争残酷的认知,深层却蕴含着对死亡的超越与嘲弄。诗人不是在悲叹,而是在狂欢;不是在恐惧,而是在戏谑。这种将死亡转化为审美对象的态度,与巴赫金所说的"狂欢化"世界感受惊人地相似——在狂欢节中,死亡被笑谑,严肃被解构,等级被颠覆。
在盛唐的宏大叙事中,王翰提供了一种另类的英雄主义想象。不同于传统边塞诗中的悲壮慷慨,王翰的英雄不靠建功立业的豪言壮语彰显价值,而是在明知"几人回"的结局下,依然选择畅饮、醉卧的恣意姿态。这种带着存在主义色彩的生命选择,让王翰的边塞诗独树一帜——它既是对盛唐扩张精神的呼应,又是对其中个体命运的关注;既洋溢着时代自信,又透露着生命悲凉。
《凉州词》的艺术魔力在于其多重悖论的完美统一:享乐与牺牲、异域与本土、狂欢与肃杀、生命与死亡,这些对立项在王翰的诗句中不再冲突,而是相互成就。这种悖论美学恰恰是盛唐文化最具魅力的特质——它能将截然相反的价值观念融为一体而不显扞格,能在扩张中保持从容,在自信中包容异质,在强大中欣赏柔弱。
当我们重读这首千年绝唱时,或许能从中获得某种现代启示:在一个价值多元、文化碰撞的时代,王翰式的包容与超越,他对异质文化的欣赏态度,对生命悖论的审美把握,尤其是那种在明知结局的情况下依然选择热烈生活的勇气,不正是我们这个时代所稀缺的精神资源吗?
《凉州词》最终告诉我们:生命的真谛或许不在于规避死亡,而在于死亡阴影下的每一次倾杯;不在于结局的圆满,而在于过程中的全情投入与恣意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