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西撒”当司令(上)
发布时间:2025-05-20 10:56 浏览量:3
2001年9月18日,我搭乘国际航班,经两次转机,抵达西撒哈拉首府阿尤恩——“联合国西撒哈拉全民投票特派团”(简称“西撒特派团”)维和任务区总司令部所在地。
翌日上午,我去司令部人事处报到。人事官递过来一份 “合同”,上面写着:
我向联合国庄严承诺,作为军事观察员,服从命令,听从指挥,时刻准备为世界和平奉献生命。
这分明就是一份“生死契约”。同时要填写的还有一份表格,是关于一旦为和平献身,联合国提供的50000美元抚恤金在亲属之间的分配比例。走出人事处,我的心情有些沉重。
下午,在韩国军事医疗队进行体检。队长金中校在门口热情接待,安排医生护士对我的身体进行详尽检查。听说我血压有点偏高,崔军医主动向我推荐“络活喜”,说是其国内有关部门特批后才采购的。
美版“络活喜”
本来不到半个小时的例行体检,却持续了50分钟之久,这让我有点受宠若惊。临别时我对金中校说,欢迎他们常来南区走走。
休整数日后,一辆丰田四驱越野汽车拉着我和行李驶出了阿尤恩。汽车一路向南,很快开进茫茫大漠深处。漆黑的柏油公路两侧,是漫无边际的沙漠、高低起伏的沙丘。行驶约4个小时后,蔚蓝色的大西洋闯入眼帘,“哗哗”的海浪无情地拍打着橙黄色的沙岸。
西撒哈拉达赫拉海滩
不一会儿,广袤的大漠中凸现出一座白色小镇,随行人员告诉我,这就是达赫拉——一个洋边渔港,人口约20000人。南区司令部就在附近1公里处。
一
授旗仪式在沙尘暴中举行
早晨5时许,呼呼的风声将我从梦中唤醒。达赫拉是个风区,一年四季大风不断,尤入10月,最大风力可达8级以上。司令部院内旗杆上的联合国旗,每隔几个月就要换上一面,不然就会惨不忍睹。
天色已亮,步出帐篷。司令部建筑由多顶帐篷组成,中间是水泥铺成的院子。帐篷中,有的用来居住,有的用于办公,还有的则提供沐浴、娱乐、食堂等功能。据说为了防蛇,帐篷距地面约50公分高,要踏上两个台阶方能入内。居住帐篷呈长方形,长约10米,中间为通道,两侧是单间住房,地面铺有人造地板。室内放有一张单人床、一个衣帽柜、一张小桌、一台冷暖两用空调。一人居住绰绰有余。使用的帐篷全系北约制式装备。
从空中拍摄的联合国部队营地
院内静悄悄的,不见一个人影,不时传入耳际的是那“哗哗”的浪涛拍岸声。推开院门,循着涛声向前踱去,遥远的东方已是朝霞满天,一轮红日即将喷薄而出。
9时许,风力加大,吹得蓝色联合国旗帜猎猎作响。不一会儿,天空开始变暗,能见度降低,空气中弥漫着阵阵呛人的沙尘气味。
笼罩在红色沙尘暴中
授旗仪式于10时准时举行。来自阿尤恩的高级官员,包括“西撒特派团”联合国秘书长特别代表、总司令、参谋长、北区司令、廷都夫联络处主任、高级文职官员等一一就座。司令部十余名军官一字排开,立正站立,双脚分开,两手背后。来自比利时的总司令(准将)走上讲台,用其略带法国口音的英语大声宣读命令。
授旗仪式
接着,总司令走至操场中央,双手前伸,举着旗帜。我迅速正步向前,立正敬礼,接过旗帜。授旗仪式持续约10分钟。为期一年的“西撒”南区司令生涯,由此开启。
二
尽力尽职,不辱使命
1991年4月29日,联合国安理会通过决议,成立“西撒特派团”。“西撒特派团”军事部门主要由总司令部、南区、北区、联络处等部门组成。当时,维和部队来自36个国家,总兵力2055人,包括550名军事观察员、700人步兵营、400名宪兵、200人后勤营、110名机组、50人医疗队、45人通信分队,并装备8架直升机和4架螺旋桨运输机。到2001年,随着形势相对稳定,任务区仅保留200来名军事观察员和80名国际文职人员、2架直升机和1架运输机,但军事部门组织结构仍末有大的调整。
作者在南区司令部的工作照
在266000平方公里的茫茫大漠内,维和人员需要执行的任务主要有:监督摩洛哥军队和“西撒人民解放阵线”(简称“人阵”,亦称“波方”)落实联合国停火协议,观察双方有否违反停火协议行为。
作者在摩军司令部会见当地摩洛哥驻军司令(少将)。
联合国实行北约管理模式,部门主官,尤其是南、北区司令需要对本区重大事务全权负责。南区司令部由人事、情报、作战、后勤、福利、通讯等部门组成,各队编制大同小异,只不过有的队会增设防火、卫生等部门。司令部下辖奥萨德、奥姆吉卡、米吉克、阿瓜尼特等4队,分别部署在摩军和“人阵”控制区域。巡逻区域十余万平方公里。全区拥有军事观察员70余人,其中司令部12人、其他各队15人左右。观察员中,除司令军衔为上校外,其余均为上尉至中校。
西撒维和部署图
司令拥有较大权限。在本任务区,司令部所有部门军官(包括副司令)、下属4个队正副队长人选,均由司令亲自挑选、下达任职命令;去总司令部任职的观察员,由司令出面向总司令推荐;观察员休假,亦取得司令签字后方可生效;离队观察员的个人鉴定,还得由司令最后签字认可。各队队长则负责本队各部门军官任免。没有特殊情况,司令一般不会干预各队日常事务。
作者下队视察。
在任务区,经常接到冲突双方报告,称对方违反停火协议、增加武器装备、悄悄集结部队、不明飞行物飞临对方上空等。遇到这种情况,一般先由各队出面处置,处置无效时,司令就得与冲突双方驻军领导沟通,核清事实,消除误会,和平共处。
有时,也会发生意想不到的事件。1月份是著名的巴黎达喀尔汽车拉力赛举行时间。这本与我任务区风马牛不相及的比赛,却把我们推向风口浪尖。
1月上旬某日,我接到紧急通报:“人阵”发出威胁,拉力赛车辆如敢闯入该区,就将予以击毁。据报,已发现赛区有“人阵”活动,疑在有关区域布雷。我立即向总司令部报告,并火速核实有关情况。经查,拉力赛组织方仅把行驶路线通报了摩方,并征得了许可,而对于“人阵”却“忽视”了。“人阵”觉得受到莫大羞辱,决心进行报复。在总司令部、我区多方协调下,拉力赛有关部门终向“人阵”发出书面申请。一场一触即发的冲突化险为夷。
权力与责任并存。权力有多大,责任就有多重。我暗下决心:任期内,务必尽力尽职,不辱使命。
三
“永远沿着车辙行”
上世纪70年代中期起,摩洛哥与阿尔及利亚支持的“人阵”就西撒哈拉归属问题进行了长达十余年的战争。为阻遏“人阵”袭扰,摩军自80年代初开始修筑沙墙。沙墙高达3米、宽约2米,由北向南,横亘西撒全境,全长2500公里,耗时近十年完成,号称“小万里长城”。沿线设有300余个战术据点,由战壕和钢筋水泥掩体组成。沙墙内外十公里架有铁丝网,并埋有数几十万颗地雷。
我南区4个队分别部署在沙墙两侧,每天对摩军和“人阵”阵地进行巡查。巡查分空中和地面两种。空中巡查就是乘坐直升机负责较远区域,地面巡查距离来回不超过500公里。空中巡逻时,需要对地面双方据点内火炮、坦克、装甲车、汽车等装备一一进行清点,多了或少了都需要说明情况。地面巡逻时则需直接进入据点,如发现部队有异常调动,立刻上报总部。
作者在巡逻车上。
巡逻是维和的主要任务,且每天都需进行。地面巡逻时,最怕的就是误入雷区。虽然摩军曾提供布雷图,但由于年代久远,加上沙子流动,数以万计的地雷早已“去向不明”。因此,安全是任务区“头等大事”。每次下队时,反复强调的就是“安全”两字。联合国巡逻准则中最醒目的就是“永远沿着车辙行”这几个字。
作者巡逻途中在“魔鬼山”前留影。
每次巡逻前,必须认真检查车辆和车载设备,加足油,并另备一箱油。驶入沙墙区后,汽车必须严格沿着前车留下的“胎印”行驶,同时车载高频电台随时与队部值班室和司令部保持联系。
然而,大漠狂风肆虐、细沙流动,车印经常会被淹没。遇到这种情况,只有依赖GPS精确导航。越野车不具防炸功能,观察员只能把防弹衣垫在车座上,以防万一。
巡逻直升机
空中巡逻的安全大敌主要来自“酒精”。直升机由乌克兰提供。乌克兰机组人员总体素质较好,机长飞行技术娴熟。然而,他们的不足之处是“好酒”,酒量惊人。观察员中流行着这样一句话——千万不要与俄罗斯人喝酒。乌克兰与俄罗斯原本同属一国,他们的酒量肯定不会逊色后者。为此,任务区规定:巡逻前24小时严禁饮酒。
一天早晨7时许,值班军官匆忙跑来报告,位于奥萨德后勤基地的机长昨晚喝得酩酊大醉,早上摇摇晃晃起来,坚持要去驾机巡逻。我随即下令取消当日飞行巡逻,同时紧急派遣韩国医疗队医生护士飞赴该基地,为机长抽血检测。结果可想而知——醉酒。要是任他贸然起飞,一起机毁人亡的特大恶性事故在所难免。根据规定,这位机长将会受到严肃处理。
巡逻小憩
付出就有回报。由于警钟长鸣,在我任期一年内,南区没有发生重大安全事故。不过,整个任务区就不那么幸运了。过去十年中,十来个观察员以身殉职。另外,当地每年都有牧民、牲畜及驾车走私人员误入雷区,发生伤亡事件。
四
管理有时也需“温情”
在安全方面,必须一丝不苟、严格管理,把任何事故苗头扼杀在萌芽状态。而在其他方面,只要不违反大的原则,则可适当灵活、增加弹性、多些温情,时刻把观察员的冷暖放在心上。
休假是观察员的大事。茫茫大漠中,工作数月方可休假,且一月只有四天。联合国有自己的休假基地,就在大西洋上的西班牙属拉斯帕马斯群岛上。这里气候适宜、环境优美,且费用低廉,每周都有联合国的班机往返。当然,根据规定,观察员也可去摩洛哥、其他国家或回国休假。一般情况下,休假时间从离队当日起算,抵队那天结束。
但遇特殊情况,亦可灵活处置。如有的观察员因妻子分娩,预产期难以准确推算,则离队当日不算(需提前一天离开沙漠,次日方可登上飞机),回来则以抵达总司令部时间为准,这样就又增加一天。有的观察员因家中突发情况,需提前休假的,则可与总司令部协商,提前休的假,从以后假期中扣除。这种做法受到观察员的普遍好评。
任务区生活环境最恶劣的要数位于“人阵”方的阿瓜尼特队。这个队面临最大的问题是洗澡。洗澡用水取自地下水井。可这个地方地下水质极为恶劣,又苦又涩,重金属严重超标。用水洗头,涂上浴液,头发会根根直立;沐浴过后,皮肤瘙痒、头发脱落。
鉴于此,阿尤恩后勤部门特批浴后可用5瓶1.8升饮用矿泉水冲洗。事实证明,这些水无助于冲洗干净浴后身体。沙漠用水远贵于油,增加用水申请一直未获批准。我利用去总部开会之机,多次向总司令和具体负责后勤保障的文职人员呼吁,递交了两次申请增加用水的报告。不久,浴后用水增加到8瓶,总算基本解决了观察员生活中的一大难题。
任务区还有一条不成文但已沿用多年的规定,即调任司令部工作的部门主官一般至少得是少校军衔。一次,司令部作战官突然因故调离,一时难以找到合适人选。作战官是个重要位置,全区各队巡逻计划得由他审核,巡逻路线、时间和内容不得有丝毫差错。这时,我想到了在队里工作的一名意大利上尉军官。他来任务区已有半年,工作认真,业务熟练,思维缜密,待人诚恳,担任队作战官也有三个月,从未出过差错。于是,我一纸调令,将他调到了司令部,出任作战官。因为这一“出格”事件,听说有人向总司令打了小报告。总司令的回答是:南区事务,由你们司令全权负责。
西方国家比较看重维和经历,倘若在任务区任过重要职务,比如司令部部门主官或各队正副队长,回国后一般都会受到一定“关照”。意大利军队也是如此。意大利上尉的岳父是位退伍老兵,听说女婿受到破格重用,在他回国休假时,专门在家乡请上亲朋好友数十人,设宴庆贺。这位意大利军官离任回国不久给我发来邮件,说他刚晋升为少校,并被任命到北约总部作战处工作。
作者(中)与韩国医疗队员合影。
任务区还有个韩国军事医疗队,由12人组成,队部设在总司令部,医生护士会不定期下到南北区司令部和各队巡回医疗。对于他们,我区给予了一定关照。医生护士毕竟不同于观察员,不能过于苛求。
凡来我区的医生护士,一般会在他们抵达当天开点小灶,做上个把拿手好菜。遇上需要较多体力的工作,也不会要求他们参加。一次,金队长对我说,队里医生护士一听说要去南区,都会争相报名,而对于去北区,则不太积极。我问为什么,他笑了笑说:“北区可不把我们当外人,尤其是遇上机场后勤物资运到时,会要求我们全去搬运,哪怕是上尉女护士,也一样得扛上几十斤大件,个个累得满头大汗、腰酸背痛。”
我对医疗队也有要求,希望他们随队外出巡逻,途经牧民帐篷时,最好进去待上一会儿,问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大漠牧民善良淳朴,尽管每次仅仅获得几片药、几瓶水,但他们懂得知恩图报。一次,我某队观察员外出巡逻,突遇沙尘暴,迷失了方向,是牧民冒着危险,骑着骆驼,把他们带上安全之路的。
说到“温情”,不得不提一下美军。在我区大漠深处的阿瓜尼特队有一位美军少校观察员。圣诞节前夕,联合国运输机送来了一个来自美国本土的快件。快件沉甸甸的,足有好几斤重。打开一看,哇塞,竟是一只油光锃亮的大火鸡,让其他国家观察员羡慕不已。这位美军少校自豪地说:“哪怕是在天涯海角,圣诞节前夕,我们一定能够吃上香喷喷的火鸡。”
在美军观察员身上,还有一件与众不同的装备,那就是卫星电话。在沙漠深处,手机没有信号。观察员只有趁来司令部出差时或休假之机,才可与家人电话联系;而美军观察员则随时能与远在万里之外的亲人通话,据说昂贵的费用全由美军报销。
这就是美军的“温情”,这也算是美军另类“政治思想工作”。把“政治思想工作”做到这份上,真是令人刮目相看。
工作上,除了要严格管理、一碗水端平外,亦不要忘却“温情”。因为在一定程度上,“温情”是“凝聚力”,也可是“战斗力”。“温情”就是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