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边夜话:戏说《道德经》(二)
发布时间:2025-07-15 14:45 浏览量:1
定边小县城文化广场西侧的独家小院里。我靠在皮椅上,看老伴儿蹲在墙根给去年栽的苹果树苗浇水,前院桃花粉白的桃花瓣落在她鬓角,像谁偷抹了把胭脂。儿子新买的茶罐里的砖包城砖茶正咕嘟咕嘟冒热气,忽然就想起十二岁那年,外祖父在榆林贾盘石中巷三十八号那清朝小院西房炕上用旱烟杆敲着我的课本:“‘道可道,非常道’,记住喽,比你写作文凑字数管用。”那时只觉得竹简上的字比沙蒿根还难嚼,如今捧着豁口的老茶碗,倒常从茶叶渣里捞出几句——原来这五千言不是挂在城墙上的砖雕,是混着沙枣花香的老茶,越泡越糙,越品越有股子土腥味的熨帖。
老子说“道可道,非常道”,搁定边人的院子里,就是“真道理藏在杨树叶的哗哗声里,说破了就被风卷跑了”。上周和巷口的张叔争论该不该给桃树修枝,他非要把横斜的枝桠全砍了,说“长得规整才好看”,我想引“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劝他随它去,话到嘴边却成了“你看巷尾那棵野桃树,歪歪扭扭的倒结满了桃”。张叔哼着信天游走了,倒让我盯着自家院角的新栽的苹果树发愣——春天它举着毛毛虫似的花序招摇,夏天把浓荫铺在晾衣绳上,秋天叶子落进菜畦当肥料,冬天光溜溜的枝桠给麻雀当戏台。你嫌它掉叶子麻烦,它却在沙暴来临时把根扎进地里三尺深,像个没脾气的老邻居,默默把日子过成了四季的轮回。
年轻时总觉得“道”是书院里的玄谈,直到看见对门王婶儿腌沙葱,边撒盐边念叨:“盐多了齁嗓子,盐少了存不住”,才明白“道”就是庄户人手里的秤杆。就像我泡砖茶,水太急了冲碎茶叶,太缓了浸不出滋味,必得等铁壶底的小气泡连成串,茶香裹着沙土地的气息漫出来——老子说“人法地,地法天”,原来“自然”不是画里的贺兰山,是你知道该给梨花疏多少朵花,该给晒枣的笸箩留多少道缝。
退休后最常被问的就是“天天闲坐着不闷吗”,我总指着窗台上的相机和案头的《道德经》笑:“这叫‘无为而无不为’。”前日在东关老街上遇见退休的李校长,他正举着老旧的海鸥相机拍砖墙缝里的蒲公英,镜头盖绳在风里晃荡:“以前当校长时总想着把每件事掰成八瓣做,现在才懂‘无为’不是躺平,是像老茶壶里的茶叶,该沉时沉,该浮时浮。你看这蒲公英,风来了就飞,风停了就落,比人活得明白。”
细想也是。去年春天我蹲在菜园拍蚂蚁搬家,蹲得腿麻了也没按快门,老伴儿笑我“吃饱了撑的”,后来翻到相册里那张蚂蚁扛着沙粒的照片,忽然懂了“天下难事必作于易”——原来“无为”是不跟日子较劲,是由着梨树慢慢结疤,由着砖茶在罐子里慢慢舒展。就像我现在写小段,不再追求辞藻华丽,想到啥就写啥,错别字也不划掉,反倒得了老街坊们的喜欢:“读你写的,跟在热炕上拉家常似的。”
定边的集市总在晨光里醒过来,卖手工鞋垫的刘婆摊位前最是热闹。她从不吆喝,只把鞋垫码成小山,针脚细密得能数清沙蒿叶的纹路,有人问价,她就指一指旁边的纸板:“老价钱,够买两斤盐。”隔壁卖塑料鞋垫的王老汉嗓门震天:“十块三双!”却少有人驻足。刘婆擦着汗说:“《道德经》里讲‘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我就是把针脚缝得比别人密,把花样绣成定边的沙海、盐湖——你看这鞋垫上的骆驼,走再远的路都不怕磨。”
老子说“上善若水”,定边的水最懂这个理。水窖里的水默默养活着整座院子,不抢不闹,却让桃树枝条垂到墙外来;渠里的水顺着地势流,遇到石头就绕个弯,却在旱年里泡软了板结的土地。去年秋天,社区要选“五好家庭”,我压根没往心里去,每天照常扫扫院角的杨树叶,给路过的街坊递杯凉茶,结果评委来了说:“这院子有烟火气,不刻意,耐看。”原来“不争”不是冷淡,是像沙枣花一样,开在背阴处也香得人打跟头。
上个月老李头孙子来家住,把他的老花镜藏进了装旱烟的笸箩,又举着玩具水枪往杨树上喷水,说要“给大树洗澡”。他追着他跑过晾衣绳时,我忽然想起《道德经》里“复归于婴儿”。小时候觉得荒唐,人老了咋能变回碎娃娃?直到看见巷口的赵叔趴在地上和孙子堆沙堡,用漏风的牙唱《走西口》,沙粒从他指缝里漏下来,像时光在打盹——原来“返老还童”不是装嫩,是把心里的棱角磨成了沙,像老杨树干上的纹路,弯弯曲曲却透着温和。
现在我常和老朋友们在树荫下喝茶,话题从当年的工作变成了“哪棵梨花开得稠”“哪家的砖茶耐泡”。前天拍槐花时,李校长突然说:“你看这槐花,年轻时候觉得它香得呛人,老了却觉得这香里带着甜味,像小时候偷喝的蜂蜜水。”忽然就懂了“少私寡欲”的妙处——年轻时总想着攒齐整套茶具,现在常用的不过是个掉了瓷的老茶缸,装得下浓茶,盛得下阳光,够了。
结语:把《道德经》泡进定边的光阴里
暮色漫进院子时,老伴儿把晒干的杨树叶收进竹筐,说冬天能当引火柴。我摸着祖父留下的《道德经》,书页间还夹着二十年前捡的沙枣核,如今早已褪成浅褐色。远处传来赶羊的鞭响,混着信天游的尾音,惊飞了杨树上的麻雀——原来这五千言,从来不是供在案头的典籍,是定边人窑洞里的老砖、沙梁上的柠条、茶罐里的余温。
下次再遇见张叔修桃树,我不打算引经据典了,准备邀他坐在老槐树下,泡壶新晒的沙枣叶茶,顺便聊聊“治大国若烹小鲜”——其实侍弄院子和过日子没啥两样,该浇水时别偷懒,该歇着时别硬撑,到了秋天,自然桃儿压枝、枣儿坠地,杨树叶在风里哗哗地给好日子打拍子。至于“道”到底是个啥?大概就是你蹲在菜畦边看蚂蚁搬家时,落在肩头的那片带着阳光的杨树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