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唇艳骨(中)

发布时间:2025-06-19 04:53  浏览量:1

冬去春来,冻土渐渐松软。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榆树,悄悄抽出了嫩黄的芽苞。马家小院似乎也熬过了最冷的时节,虽然少了个人,但在素云的操持下,日子勉强维持着平静。马老汉的腰在素云细心的热敷和草药敷贴下,竟也好了大半,能下地慢慢走动了。马婆子脸上也多了点血色,只是眼神深处,那份对儿子的担忧从未散去。

这天晌午,素云正在院里吃力地翻晒那点珍贵的陈年麦种,阳光暖融融地晒在背上。院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夹杂着一个女子低低的啜泣。素云心头猛地一跳,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预感攫住了她。她放下簸箕,快步走到门边。

院门被猛地推开,撞在土墙上,发出“哐当”一声闷响。门口站着风尘仆仆、胡子拉碴的马三平!他身上的棉袄破了好几处,沾满泥污,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和一种异样的亢奋。而最刺眼的,是他臂弯里紧紧搀扶着一个年轻女子!那女子头发散乱,脸色苍白如纸,肚子竟已高高隆起,显然身怀六甲。她倚在马三平身上,浑身发抖,嘤嘤哭泣,眼神惊惶得像只受尽惊吓的兔子。

“爹!娘!我回来了!”马三平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近乎炫耀的激动,目光灼灼地扫过惊呆的父母,最后,才像刚发现素云的存在一样,掠过她苍白的脸,那眼神里,竟没有一丝愧疚,只有急于倾诉的迫切,“这是秀兰!我…我把她从骆驼客手里抢回来了!”

“骆驼客?”马老汉惊得烟袋锅差点掉地上。

“是!”马三平挺直了腰板,仿佛自己是个凯旋的英雄,“我出去找事做,打听到秀兰被她爹卖给过路的驼队当小老婆了!我追了几天几夜,趁着他们在沙窝子里歇脚,看守的人打盹,我摸进去,带着秀兰就跑!她…她肚子里有我的种了!”他说着,手臂更加用力地揽紧了怀里瑟瑟发抖的秀兰,看向她高高隆起的腹部时,眼神是素云从未见过的温柔。

素云只觉得耳边“嗡”的一声,像是整个世界的声音都消失了。她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丈夫臂弯里那个陌生的、怀着丈夫骨肉的女子,看着他脸上那份久违的、却只为别人绽放的光彩。心口像被一把生锈的钝刀狠狠捅了进去,又缓缓地搅动。原来,他杳无音信的这几个月,是去追寻他的心上人了;原来,他拼了性命,是为了另一个女人和她腹中的孩子;原来,自己在这个家里、在他心里,从来都只是一个顶着丑陋胎记、碍眼又多余的存在。那片脸上的印记,此刻像烙铁一样滚烫,灼烧着她的脸,更灼烧着她仅存的一点尊严。她扶着冰冷的土墙,指甲深深抠进墙皮里,才勉强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院里的阳光依旧暖,可她却感觉掉进了冰窟,彻骨的冷。

“混账东西!”马老汉气得浑身发抖,抄起墙角的扫帚就朝马三平打去,“你还有脸回来?还带着个…带着个野女人回来!你把素云当什么?把我马家的脸面当什么?给我滚!带着这女人滚出去!”扫帚劈头盖脸地落下,马三平狼狈地躲闪着,把秀兰护在身后。

“爹!你听我说!”马三平一边挡一边急吼,“秀兰不是野女人!她肚子里是我的亲骨肉!是您的亲孙子!当初要不是你们硬塞给我那个…那个丑…”他瞥见素云惨白的脸,后面的话咽了回去,但意思再明白不过。

马婆子扑过去拉住暴怒的老汉,看着儿子身后那大腹便便、哭得梨花带雨的秀兰,又看看僵立在一旁、面无人色的素云,只觉得天旋地转,一口气堵在胸口:“作孽啊…真是作孽啊…”她捶打着胸口,老泪纵横。

“让她走!”马老汉喘着粗气,指着秀兰,声音斩钉截铁,“立刻给我走!我老马家,只认素云这一个媳妇!这来历不明的野种,我们马家不认!”

“不!我不走!”秀兰突然尖叫起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双手死死护着肚子,哭喊道,“三平哥救我!我爹不要我,骆驼客要打死我…我只有三平哥了!我肚子里真是他的孩子啊!求求你们…别赶我走…”她哭得撕心裂肺,额头一下下磕在冰冷的泥地上。

“爹!娘!你们不能这么狠心!”马三平也红了眼,跟着跪下,“秀兰要是被赶出去,她和孩子都活不成啊!爹!娘!求你们了!”

院子里乱成一团,哭喊声、斥骂声、哀求声交织在一起。素云像一个被遗忘的局外人,静静地看着这场闹剧。她看着丈夫为了另一个女人和孩子,跪在地上苦苦哀求;看着公婆愤怒而痛苦的脸;看着那个陌生女子隆起的腹部——那里面,是她丈夫的骨血。

心,彻底死了。最后一丝微弱的火星,也在眼前这锥心刺骨的现实里,噗地一声,熄灭了。她默默地转过身,脚步虚浮地走回她和马三平那间从未有过温暖的屋子。屋里的一切都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她打开那个陪嫁来的、掉光了漆的旧木箱,里面只有几件洗得发白的粗布衣服。她把自己的衣物一件件取出来,叠好,包进一块洗干净的旧蓝布包袱皮里。动作很慢,很仔细,像是在完成一个庄严的仪式。

收拾停当,她挎着小包袱走出屋子。院子里,马三平还在和父母激烈地争执着,秀兰跪在地上抽泣,没人注意到她。素云走到院门口,脚步顿了顿,没有回头。清晨的薄雾还未散尽,村道上空无一人,只有她孤单的身影,一步一步,融进那灰蒙蒙的雾气里,走向她早已没有多少温暖可言的娘家。身后那个她付出所有心血支撑起来的家,那些她曾经视为亲人的面孔,在这一刻,都成了模糊而冰冷的背景。

素云回到娘家,日子像浸在黄连水里。爹娘看着她消瘦的脸颊和眼底的死寂,只有叹息。村里的闲言碎语像无处不在的风沙,吹进耳朵里,刮得人生疼。她把自己埋进繁重的农活和家务里,沉默得像块石头,只有夜深人静时,那巨大的、被抛弃的屈辱和空洞的痛楚才会啃噬着她的心。偶尔,会有一丝关于马家的消息辗转传来——秀兰终究是留下了,肚子越来越大;马三平似乎收敛了些,开始下地干活;公婆依旧愁眉不展,唉声叹气。素云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手下劈柴的力道,会无意识地加重几分。

这年秋末,天气格外肃杀。田里的庄稼刚收完不久,一场突如其来的寒流就席卷了黄土高原。这天傍晚,素云正帮娘在灶房准备晚饭,村东头突然传来几声沉闷的、不同寻常的巨响——“砰!砰!”紧接着,是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和杂乱的狗吠,瞬间打破了村庄的死寂!

“枪…枪声?!”素云爹手里的水瓢“哐当”掉在地上,脸色煞白。

素云的心猛地一沉,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攫住了她。她丢下烧火棍,不顾一切地冲出家门,朝着枪声传来的方向——马家所在的村东头狂奔。冷风刀子般割在脸上,她浑然不觉,胸腔里那颗心狂跳着,几乎要撞碎肋骨。

越靠近,哭喊声、叫骂声、砸东西的声音就越清晰,还夹杂着粗暴的呵斥:“妈的,给老子出来!壮丁都躲哪儿去了?” “老东西,找死是吧?”

素云跑到马家院外时,眼前的景象让她如遭雷击!院门大敞着,篱笆被撞得东倒西歪。几个穿着土黄色军装、歪戴着帽子的国民党兵,正骂骂咧咧地从屋里往外拖拽着拼命挣扎的马三平!马老汉像头发怒的老狮子,死死抱住一个士兵的腿,嘴里喊着:“放开我儿子!你们这些天杀的!”一个军官模样的胖子,满脸横肉,不耐烦地骂了一句“老不死的”,抬起穿着厚重皮靴的脚,狠狠踹在马老汉的胸口!

“爹——!”马三平目眦欲裂地嘶吼。

“呃!”马老汉一声闷哼,像截枯木般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后脑勺重重磕在院中一块凸起的石磨上,鲜血瞬间涌了出来,洇湿了灰白的头发和身下的黄土。

“老头子!”马婆子凄厉地尖叫着,从屋里扑出来,扑倒在老伴身上。那军官嫌恶地看了一眼,又是一脚踹在马婆子瘦弱的脊背上:“嚎什么丧!滚开!”马婆子被踹得滚倒在地,痛苦地蜷缩起来,嘴角溢出血沫。

“娘!”马三平疯狂地挣扎着,却被几个士兵死死按住。混乱中,大腹便便的秀兰被粗暴地推搡出来,吓得瘫软在地,捂着肚子瑟瑟发抖,连哭都哭不出声了。

“带走!”军官挥挥手,士兵们粗暴地押着还在嘶吼挣扎的马三平,骂骂咧咧地离开了。留下满院狼藉,和一死一伤两个老人,以及一个吓得魂飞魄散、即将临盆的孕妇。

素云站在破败的院门外,浑身冰凉,血液仿佛都凝固了。她看着公公躺在血泊中一动不动的身体,看着婆婆蜷缩在地上痛苦抽搐,看着秀兰瘫坐在地上面无人色,巨大的惊恐和悲痛瞬间淹没了她。她双腿一软,几乎要跪倒在地,但下一刻,一股源自骨子里的韧劲猛地支撑住了她。她跌跌撞撞地冲进院子,扑到马婆子身边:“娘!娘!您怎么样?”

“素…素云?”马婆子艰难地睁开浑浊的眼睛,看清眼前的人,枯槁的手猛地抓住素云的手腕,那力道大得惊人,指甲几乎掐进素云的肉里。她的眼神涣散,嘴角的血沫不断涌出,声音破碎而急切,“你…你回来了…好…好孩子…”她大口喘着气,目光艰难地转向旁边马老汉冰冷的尸体,浑浊的泪水汹涌而出,混合着嘴角的血沫,“你爹…你爹他…走了…”无尽的悲恸让她剧烈地咳嗽起来,每咳一下,身体都痛苦地蜷缩。

素云心如刀绞,眼泪终于决堤而出,她紧紧回握住婆婆冰冷的手:“娘!娘您别说话了!我这就去找郎中!”她试图起身。

“不…别走!”马婆子死死抓住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另一只手指向不远处瘫软在地、捂着肚子呻吟的秀兰,眼神充满了绝望和恳求,“素云…娘…娘不行了…娘求你…求求你…”她每说一个字都异常艰难,胸口剧烈起伏,“看在那…那未出世的孩子…是…是马家的血脉…求你…照看…照看她们娘俩…”她的眼神死死锁住素云,充满了哀求和无法言说的愧疚,“娘…娘对不住你…下辈子…下辈子给你当牛做马…”话未说完,又是一大口鲜血涌出,她的手无力地垂下,眼睛却依旧圆睁着,定定地看着素云的方向,那里面盛满了未尽的哀求和对人世的无限眷恋与不甘。

“娘——!”素云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喊,扑在婆婆尚有余温的身体上,悲痛欲绝。婆婆最后的话,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的心上。她看着婆婆死不瞑目的双眼,又看向一旁痛得脸色发白、身下已渗出羊水的秀兰。那未出世的孩子,是无辜的。婆婆临终的托付,是沉甸甸的枷锁,也是无法推卸的血脉之重。巨大的悲伤和一种近乎麻木的使命感交织着。她狠狠抹去脸上的泪,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不能倒下!公公的后事,婆婆的遗愿,还有那个即将降临在马家废墟上的小生命…

素云艰难地站起身,走到秀兰身边。秀兰已经痛得说不出话,只是惊恐地看着她,眼神里充满了无助和恐惧。素云蹲下身,深吸一口气,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别怕。忍着点,我去喊人,找产婆。”她伸出手,不是搀扶,而是轻轻握住了秀兰冰冷颤抖的手。那一刻,秀兰眼中的恐惧,似乎融化了一点点,变成了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