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岳嵩|闲话秦晋之好

发布时间:2025-06-02 16:08  浏览量:2

一条母亲河,依偎着两个手牵手的省份。这两个省均居于华夏的北部,共同高踞黄土高原之上。我们的母亲河就因这架黄土高原而得名。当奔流不息的大河从高原流过时,多情的河水被这里的风景所吸引,含情脉脉地在高原上拐了个弯,恋恋不舍地离别时,眷恋之力还在这片高原上拉了一道壕沟,把黄土高原一分为二。让这两个省既与时光相依,又隔河相望,共生出极富张力而又厚重的人文历史。

大河流经的这片黄土地,两岸的人民墨守着一样的农耕文化,耕种着相同的农作物,传承着相近的民俗民风,餐食着黄灿灿的小米饭和红扑扑的高粱面,居住在黄土地恩赐的冬暖夏凉的土窑洞里。西岸高亢激越的信天游,与东地婉转流畅的《走西口》、《桃花花红来那个杏花花白》等晋地名歌铿锵和鸣。这两个省以黄河为界。大河东侧的那个省简称晋,西侧的那个省简称秦。

秦晋的故事,要从春秋时期说起。

那是2600多年前(公元前636年)的一个春天,晋文公重耳结束十九年的流亡生涯,在秦军的护送下,渡过黄河,返回晋国。据历史传说,那日"河冰忽合",俨然天命所归。

重耳返晋后,在秦国第9任国君秦穆公支持下,积极回应晋国的民众呼拥,推翻了晋怀公,即位晋国第22任国君。晋文公迎娶了秦穆公的女儿文嬴,再结秦晋之好,铸就出晋国的百年霸业。

晋文公即位后,任用狐偃、先轸、赵衰、贾佗、魏犨等人,明礼诚信,通商宽农。举贤良,赏功绩,创三军六卿。晋国国力陡然大增。国与国之间,历来都是凭拳头说话。国有恃而威无穷。其一,晋国联合秦国和齐国伐曹攻卫,平定了周室子带之乱。其二,在城濮之战中以少胜多,大败楚军。其三,晋国召集齐国与宋国于践土会盟,被周襄王策命为诸侯之伯,成为春秋时期的第二位霸主。其四,晋文公还举攘夷大旗对付北方的戎狄扩张,作“三行”以抵御狄人。在春秋时期,晋文公与齐桓公并称“齐桓晋文”。

遥想当时的晋地,坐拥了今天的山西以及河南、河北、内蒙的大部分土地。列国唯晋国马首是瞻。

当年那么春风得意的晋国,却在春秋末年,被韩、赵、魏三家列卿瓜分肢解。在历史的长河里,“三家分晋”被视为春秋之终及战国起始。成为春秋与战国的分水岭。司马光把三国分晋列为《资治通鉴》的开篇。三家分晋后,韩国的都城居于今天的河南新郑,赵国的都城居于河北邯郸,魏国的都城居于河南开封。韩、赵、魏与秦、楚、齐、燕并称为战国七雄。

人类历史从来就是“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如果说河东的晋国是春秋的霸主。那么,黄河西侧的秦国绝对是战国时期的霸王。

在争霸的路上,秦晋是生死敌国。在历史的长河里,却是最长久、最伟大的盟友。

大河西侧的秦地,飘荡着粗粝的寒风,大风裹挟着戈壁的尘沙,从陇西高原一路奔袭,吹皱了黄土高原的脸形,磨砺了秦人的风骨。这里铁青色的山,如未出鞘的剑。这里寒浊的雨水,沉淀着千百年的征伐。始皇帝嬴政高擎着列祖列宗的征伐大旗,从陇西出发,一统天下。公元前221年,秦帝国“奋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于宇内,吞二周而亡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执敲扑而鞭笞天下,威震四海。”(贾谊《过秦论》)。秦始皇一统华夏后,实现了书同文,车同轨,度同制,行同伦,地同域。这是华夏最大的幸运,不仅国家实现统一,中华文明也从此得以集大成,统一筹。“秦帝国的根本伟大处,不在于统一了国家,而在于统一了文明。帷其有统一的中国文明,我们的民族虽历经劫难,但生命永恒。”(孙皓晖《大秦帝国》)。无疑,这也是世界之大幸!感谢秦始皇,感谢秦人给中华民族创造的统一根基!

如今,咸阳原上的夯土台基虽早已倾颓,有人说,当你赤着双脚踩上去时,仿佛能感受到从地底下渗出的那股肃杀和冷风。

河东的晋地,向来却是另一番景象。与秦地相比,汾河谷地的风要柔和得多。它掠过晋族祠堂的飞檐,摇动着悬瓮山下的槐花,将一股甜腻的香气氤氲到宗室和封地。晋地的城墙自古就用青砖砌就,砖缝里常常会生长出几茎坚强的野草,却显得从来不那么咄咄逼人。在温婉的表象背后,蕴藏着比秦地更曲折多情的心事。

自从始皇帝于秦朝开基之后,晋地的后人从曾经的春秋霸主退而称臣,君臣佐使,两地续写新的秦晋好合。晋地也将厚积的文明火花燎原各地,襄助华夏踏上了飞速前进的行程。

同居于黄土高原,秦晋和而不同。秦人尚黑,晋人尚红。秦军的黑衣称"玄甲"。"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诗经·秦风·无衣》)秦人肃杀尚武,黑袍像夜,像未开垦的荒地,正如他们那种沉默寡言的性子。当代著名作家孙皓晖先生所著的《大秦帝国》就用黑色做封面。

晋国延续了周朝宗室的传承,属火德,崇尚红色。晋人的绛衣如血,如晚霞,崇尚美好,像他们绵里藏针的脾性。晋人挂大红灯笼,置红色家具,穿红色夹袄。这种差别就如同现在所见秦始皇兵马俑里的秦俑,秦俑多是蹙着眉的俑人。而山西晋祠的贵族人偶,却永远挂着若有若无的笑。

捡拾历史遗迹,在黄河西岸的崤山脚下,春秋时期晋军曾几次大胜秦军。而在我们的家乡,位于太行山巅的长平古战场,战国年代40万赵军被秦军坑杀,血流成河。时光已经走过2000多年,遥想春秋战国时期,在严酷的军令之下,那些打打杀杀,命丧异地的勇士,和战争之中一起牺牲的对手,魂归同地,长眠在一起。后人们面对同样的骷髅白骨,已经难分敌我。千百年来,随着历史交融,秦晋的恩怨情仇,早已抛之九霄。就像陕西和山西日常生活中的语言、风俗和建筑风格一样,秦晋文化在对垒对抗中相互渗透,互相融合,既有各自特质的地域文化,又有彼此交融的重叠情缘。就像我们家乡太行山农家院里种植着的花椒树,虽然最早是从秦地移植而来,现在却按照晋地的习俗,在树干上缠上祈福的红布条。而山西的陈醋和刀削面,已经慢慢走进秦地农家的厨房。

秦晋之好,其文化渗透或许比战争更持久,更隐秘。在秦晋交往的初期,晋国的公子们学着秦人佩玉,却在自己佩戴的玉佩上雕刻上晋国流行的纹样。秦宫的乐师结合自己的喜好,悄悄记录晋国的曲调,默默地填上秦地的歌词。据说在咸阳宫遗址出土的瓦当中,发现了有晋式云纹与秦式菱纹的交缠。在晋国宫廷铸铜作坊的废渣里,找到过秦式短剑的模具。《左传·僖公二十三年》录载的“秦晋之好”,原指先秦早期的秦晋政治联姻,后来演变成为华夏民族的婚姻代称。宋代苏轼《答求亲启》:"结两姓之欢,成秦晋之好。"

我们的家乡居住在晋地的太行山上。黄河和太行山为晋东南隔绝出了一个相对独立封闭的环境,使这里的建筑没有在改朝换代时被毁灭。同时这里处于海拔平均1000米高的太行山巅,气候优良,地质结构稳定,相对完整地保存着包括唐、宋、元、明以及清代的许多早期历史建筑。太长高速铁路开通之后,桎梏晋东南的交通瓶颈打通了,晋东南成为各路朋友趋之若鹜的旅行参观目的地。

壬寅年秋月,朋友君迁子携华教授等西安朋友来到山西长治,一起游太行山水,观上党国保,品精卫填海、后羿射日、神农尝百草等史话传说。21世纪的秦晋后人,在几天的晋东南游程里,我们把酒言欢,海阔天空,畅叙秦晋往事,攀谈祖先留给秦晋两地丰富的地下、地上文化遗产。

我们一起吃着高平的白起豆腐,畅话秦朝的宫廷轶事。我们站着太行山上说秦岭,人人都说家乡好。我们喝着长治的潞白酒,端着秦地的泾阳茯茶,调侃当年的潞城驴肉甩饼里是不是也会有来自秦地冒充的骆驼肉或者马肉。我们来到潞州别驾李隆基曾经的遗址地聊古咸阳,聊西安现在的芙蓉园和大唐不夜城。我们叙话秦地的司马迁《史记》与晋地司马光的《资治通鉴》。历史像是一幅画卷,也像是一部教科书,诸多秦晋的话题让我们的交流不绝于耳。设想如果没有先人的交互征伐,也许就不会有如此滔滔不绝的说辞。如今的秦晋之好,已经跨越政治,跨越爱情,我们这种花甲朋友们的朴素朋友情缘,或将成为新时代的秦晋之好。

席间,恍惚之中,我仿佛听见黄河东西两岸的编钟在同时响起——秦声沉郁,晋调清越,却在瞬间汇成了相同的旋律。这旋律飘入黄河,随着浪花儿向东流去,流进更浩瀚的大海。

山河依旧,岁岁年年人不同。只是换了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