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干之乱:19世纪中叶西北的血色记忆与民族悲剧

发布时间:2025-11-01 07:25  浏览量:1

1873年7月,甘肃肃州(今酒泉)城头,清军提督刘锦棠望着城下跪降的最后一股回民武装,长舒一口气。这场持续11年、波及陕甘宁青四省的“东干之乱”(清廷称“同治回乱”,西方史学家谓“东干战争”),终于以回民武装的溃败告终。但这场被称为“中国近代最惨烈族群冲突”的战乱,留下的不仅是2500万死亡的数字,更是一段被血与火浸透的民族记忆,它撕开了清王朝统治下西北社会的深层裂痕,也让“回汉仇恨”的种子在西北大地生根,至今仍在历史的褶皱中隐隐作痛。

一、血色序幕:西北社会的“三重高压锅”

要理解“东干之乱”的爆发,必须回到19世纪中叶的西北。这片占国土面积三分之一的广袤土地,此时正处在清王朝统治的“黄昏时刻”,民族矛盾、宗教冲突与经济压迫如同三重高压锅,最终在1862年的陕西点燃了起义的导火索。

(一)民族与宗教:被制度性扭曲的关系

清代西北的民族格局,是“以汉为主、回蒙杂居”的多元结构。但清廷的民族政策,却将回族置于“二等公民”的位置。法律上,《大清律例》规定“回民斗殴,加等治罪”;行政上,陕西、甘肃的回民聚居区被分割为“回庄”,与汉民村庄隔离;经济上,回民被禁止从事科举、经商以外的职业,土地兼并严重,陕西渭南的回民地主马化龙,虽拥有万亩良田,却因“回民不得置产”的潜规则,始终被汉官视为“异类”。

宗教差异更被放大为对立。回族的伊斯兰教信仰与汉民的儒家文化,在婚丧嫁娶、饮食禁忌等日常细节中屡生摩擦。1862年春,陕西华州(今华县)汉民与回民因“买竹”纠纷爆发冲突:回民购买竹竿修建清真寺,汉民地主以“破坏风水”为由阻挠,双方械斗致数十人死亡。这本是局部民事纠纷,却被地方官员刻意渲染为“回民叛乱”的信号,成为起义的直接导火索。

(二)经济崩溃:苛政与灾荒的双重绞杀

西北的经济困境,是战乱的根本动因。乾隆后期,清廷为平定准噶尔、大小和卓叛乱,在西北驻军百万,军费全靠当地摊派。至道光年间,陕西田赋已占农民收入的60%,甘肃更达70%。1860年代初,黄河流域连遭旱灾,陕西“赤地千里,树皮食尽”,甘肃“人相食,犬狼食人”。

但清廷的赈灾体系彻底失效。陕西巡抚瑛棨将80%的赈灾粮挪用修缮官署,甘肃布政使崇保甚至克扣灾民“口粮折银”,强制以高价购买官仓陈粮。回民本就因宗教习俗(如禁食猪肉)被排除在汉民慈善团体之外,灾荒中更陷入“易子而食”的绝境。正如起义领袖白彦虎后来所言:“官逼民反,回民不反,只有死路一条。”

(三)政治腐败:官员的“以回制回”与“养寇自重”

清廷对西北回民的统治,依赖“以回制回”的权术。陕西提督穆图善、甘肃总兵陶茂林等将领,一面镇压起义,一面收编回民武装为己所用。这种“养寇自重”的策略,导致起义军与清军反复拉锯,战火越烧越旺。

更恶劣的是,部分官员借“平乱”之名鱼肉百姓。1863年,陕西团练大臣张芾为筹集军饷,强征回民商队的骆驼、马匹,甚至屠杀无辜回民“立威”。此举彻底激化了矛盾,原本分散的回民起义队伍迅速联合,形成以任武、洪兴、白彦虎为核心的反清联盟。

二、从陕西到中亚:白彦虎的“血色西征”

在“东干之乱”的众多领袖中,白彦虎是最具争议的人物。这个出身陕西泾阳回民家庭的青年,从普通“阿訇弟子”成长为割据一方的“东干王”,其军事才能与残暴行径,共同构成了这场战乱的残酷注脚。

(一)崛起:从“护教”到“反清”的转变

白彦虎(1830-1882),字万喜,小名白素,早年以“精通经典、善使双刀”闻名乡里。1862年华州“买竹案”后,他加入回民起义军,因作战勇猛被推举为“十八大营”统帅之一。与其他领袖不同,白彦虎更具战略眼光:他反对盲目进攻西安,主张“避实击虚,联结甘宁”;同时,他严格约束部众“不杀无辜汉民”,初期在陕西回民中口碑甚佳。

但随着战局恶化,白彦虎逐渐走向极端。1864年,清军围困西安回民军,白彦虎为突围,纵火烧毁城郊汉民村庄十余座,屠杀老弱妇孺近千人。他在军中宣称:“汉民助官杀回,回民当灭汉报仇!”这种“以暴制暴”的逻辑,彻底将他推向了“种族清洗”的深渊。

(二)西逃:从中亚到俄国的“屠戮之路”

1868年,清军在左宗棠指挥下反攻陕西,白彦虎率残部西撤甘肃。此时的他,已从“护教者”变为“杀人魔”。据《平回志》记载,他的部队“每过汉村,鸡犬不留;遇妇孺,或掳为奴,或乱箭射死”。1870年,白彦虎攻占宁夏金积堡,屠杀回汉百姓两万余人,甚至将投降的清军士兵“剖心祭旗”。

1873年,左宗棠攻克肃州,白彦虎溃逃至新疆。他并未停止暴行:在喀什噶尔,他煽动回民屠杀当地汉商;在伊犁,他的部众与哈萨克部落冲突,纵火焚烧牧民帐篷。最终,白彦虎率残部逃入俄国境内,被沙皇政府安置在中亚楚河流域。即便如此,他仍未收敛:1877年,他在七河地区袭击中国商队,劫掠财物并杀害商人,被沙俄当局警告“再犯则驱逐”。

(三)争议:“英雄”还是“屠夫”?

白彦虎的形象,在历史叙述中始终分裂。回族民间视他为“抗清英雄”,流传“白彦虎智斗左宗棠”的故事;但汉民记忆中,他是“杀人如麻的恶魔”。这种对立,本质是历史叙事的“族群滤镜”。

客观而言,白彦虎的残暴并非个例,而是战乱中“以暴制暴”的缩影。但他的“西征”将战火引至中亚,导致大量无辜平民死亡,其责任不可推卸。正如俄国汉学家瓦西里耶夫在《东干人历史概述》中写道:“白彦虎的军队不是在战斗,而是在抢劫和屠杀,他们摧毁的不仅是清军的防线,更是西北的文明。”

三、2500万死亡的背后:一场被遗忘的文明浩劫

“东干之乱”的死亡人数,是学界争议的焦点。清廷官方统计为“陕甘两省阵亡官兵及被难百姓共2000余万”,但现代学者马长寿通过实地调查修正为“约2500万”,其中包括:

直接死于战乱的:1200万(汉民700万,回民500万);

饿死、病死的:800万(因农田荒废、瘟疫蔓延);

流离失所致死的:500万(逃亡途中冻饿而亡)。

这场浩劫对西北的破坏,是全方位的:

(一)人口锐减:百年难以恢复的创伤

陕西人口从战前的1200万锐减至战后的300万,甘肃从1900万降至400万。许多村庄“十室九空”,如陕西大荔县,战前有12万人口,战后仅存8000人。人口结构的断裂,导致西北“汉回杂居”的传统被打破,部分地区形成“纯回村”或“纯汉村”,族群隔离加剧。

(二)经济崩溃:从“天府之国”到“不毛之地”

陕西关中平原曾是“关中熟,天下足”,战乱后“田亩荒芜,荆棘丛生”;甘肃河西走廊的绿洲农业因灌溉系统被毁,沦为“风沙之地”。回民传统的“茶马贸易”“皮毛商队”也因战乱中断,西北经济倒退至少百年。

(三)文化断层:宗教与习俗的撕裂

战乱中,大量清真寺、汉民祠堂被焚毁,经卷、族谱散佚。回民的“尔林”(宗教教育)体系崩溃,许多儿童失去学习机会;汉民的“乡约”“族规”也被破坏,传统的宗族社会瓦解。这种文化创伤,至今仍在西北部分地区留下印记,某些村庄仍保留“回汉不通婚”的习俗,便是历史的余波。

四、历史的镜鉴:仇恨的种子与和解的可能

“东干之乱”是一场没有赢家的悲剧。回民失去了家园与信仰的根基,汉民承受了血与火的苦难,清王朝则加速了灭亡。但更值得深思的,是这场战乱留下的“仇恨遗产”。

(一)“以暴制暴”的恶性循环

起义初期,回民的目标是“反抗压迫”,但随着白彦虎等领袖的激进转向,“反清”演变为“灭汉”,最终陷入“冤冤相报”的死局。这种逻辑,在近代中国的族群冲突中反复出现,教训深刻。

(二)清廷的责任:统治失序与“分而治之”

清廷对西北的民族政策,本质是“利用矛盾维持统治”。一方面,它纵容官员压迫回民;另一方面,又用“以回制回”消耗反抗力量。这种“鸵鸟式”统治,最终养痈成患。

(三)和解的艰难:记忆与现实的碰撞

直到今天,陕甘地区的部分老人仍保留着对“东干之乱”的记忆。陕西渭南的汉民后裔会说“当年回回杀了我们全村”,甘肃临夏的回民老人则念叨“白彦虎是被官逼的”。这种记忆的对立,需要通过历史教育与民间交流来弥合。

结语:血色记忆中的民族觉醒

“东干之乱”已过去150年,但其留下的创伤仍在西北的土地上若隐若现。它告诉我们:族群冲突的根源,从来不是“天生对立”,而是制度性压迫、经济剥削与政治腐败的叠加;它更警示我们:仇恨的种子一旦种下,需要几代人用理解与包容去化解。

今天,当我们回望这场悲剧,不应沉湎于“谁对谁错”的争论,而应铭记: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需要各民族像石榴籽一样紧紧抱在一起。正如左宗棠在平乱后所言:“陕甘之民,同为黄帝子孙,岂可自相残杀?”这种对“中华民族”整体的认同,或许才是治愈历史创伤的最终良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