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空在上
发布时间:2025-10-31 03:20 浏览量:1
敦煌西隅,库姆塔格沙漠
暮色四合,白昼的热浪渐次退隐,足底的沙粒沁出丝绸般的凉意。这里是库姆塔格沙漠,俯仰其间,寂天寞地,忽然想起南疆的塔克拉玛干。上世纪80年代初,我曾前往采风。“塔克拉”,在突厥语中意为胡杨。在塔克拉玛干,触目皆是成垒成阵的干枯了千年的胡杨,那些虬枝铁干,犹自与黄沙作永不退却的鏖战。
今宵置身沙碛,并非效仿胡杨,体会天荒地老的对峙,而是为了观测河汉,重温仅存于童蒙,而今即使回到故乡小镇也无法体验的星海巡游。康德终生念兹在兹的,是头顶的星空与内心的道德律。星空使人旷达,道德律使人澄明。
当第一粒星子现身,有一种错觉——那是祖父的铜烟锅迸溅的火星。“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读私塾时熟背的杜牧的《秋夕》尚未吟完,天神已然拉开帷幕,亮出璀璨如练的银河。北斗总是高悬,殷勤地为沙海指路,猎户座的三星朗照在鸣沙山巅,天鹅座俯映在山麓的月牙泉中,莫高窟的散花天女,在南斗六星的召唤下破壁飞天。
夜风卷来阳关的余韵——午后方骑马览胜,如今西出阳关,多故人,亦多绝景。我盘腿坐于沙丘之上,掬起一捧细沙,沙粒自指缝流逝,似在悉数五千年的光阴:戍边的将士铁衣凝霜,西去的驼铃摇碎冷月;蜥蜴在暗影里蜕去鳞甲,枯槁的骆驼刺因星河的润泽抽发新芽。沙漠的前身是沧海,沙漠的未来或是桑田。俄顷,一颗流星划破天际,恍若嫦娥抛掷的银梭。我连忙屏息敛眸,默默许愿。许什么愿呢?哈,凡夫俗子,无非花好月圆,人寿年丰。
静。绝对的静。静得能听见星辰的私语。候在公路边的文友招呼我返城——匆忙间,仅听明白星辰私语中的一句:“丝绸古道的第一批夜光杯,是用广寒宫的白玉雕琢而成。”
插图:晨堪
新加坡,樟宜
樟宜,是游人如织的观光地。然而我选择在黄昏抵达,众人散后我独来。
北纬之南,贴近赤道,夏夜应有的星辰,尽数闪亮登场。相较沙漠星貌的清明与深邃,热带的星相更显剔透与莽烈。倘若我不是过客,而是逐浪谋生的舟子,此刻仰望太虚,最先攫住视线的,无疑是那颗血胆玛瑙般的心宿二。
“心宿”,你大概颇为陌生吧。古人将天域分作四宫——东方青龙、南方朱雀、西方白虎、北方玄武——每宫七宿,合为二十八宿。心宿位居东方青龙中的第五宿。众星或如白金,或如黄玉,或如蓝冰,唯有心宿二红光激射,令人神摇目夺。
以它作枢轴,向周遭延展,天蝎座、天秤座、半人马座、乌鸦座、南十字座,次第撞入眼帘。这些,皆是古代航海者的天灯。郑和七下西洋,便是倚仗“牵星板”测星,以定航向。迄今存留的资料,尚有“船到北辰星四指”之说。舰队领航官感言:“有些星群,能把故里的倒影投在赤道浪尖。”
具体是何星群?他没讲,不言而喻,那必是让船员魂牵梦萦的,譬如织女、牛郎、天津四组成的“夏季大三角”。远涉外洋,一副熟稔的颜面勾起多少故闾月色,卸去多少异乡愁思。
一团云絮飘过,思绪也随之浮游,想起张衡的浑天仪、郭守敬的简仪,以及敦煌星图、拜占庭星盘、玛雅金星历。
夜露悄然滴落,沾衣欲湿。雨树的叶片渐次收拢,状若含羞草。一只不知名的鸥鸟在红树林中凌波微步,昏睡中的跳跳鱼被惊醒,跃如黑色的小精灵。夜航船离开码头——特意陪我前来的导游梁君说,他的家就在对岸马来半岛——船上灯火通明,在外星人眼里,它仿若游星。
转身回望,南天的大小麦哲伦星云,分别于16万、19万年前射出的光箭,正被都邑的灯海照单全收。
加勒比海,游轮
红日西沉,星辰开始接管天空,一粒、两粒、三粒,一组、两组、三组。天狼星动作最快,也最抢眼,因为,它最亮。
凡最亮的总享有优先权。
晚餐后,我和孙儿翊州登上位于游轮第十一层的甲板。白昼戏水攀岩的游人已散去,座椅空荡荡的,唯余一位银发银髯的老者对空凝视。
空中有什么好看的?循其目光望去,适有客机呼啸而过,曳着飘逸的云带。不,这不会是他感兴趣的。瞧着如此入神,让他定睛且深思的,必然是天穹恢宏壮丽、浩瀚无垠的星海。老先生大抵与我是同类,久困尘网,难得有一个机会,摆脱视觉的干扰,直面地球的万千近邻。虽说是“近邻”,也大多以光年丈量,最远的,则不知缀于九重天的哪一重了。
心神一凛,彻悟宇宙之浩茫、个体之微渺、生命之须臾。我对翊州说,人类亦是时光长河中的星子,亦有“星等”之分,这取决于生命之火如何燃烧。人活一世,须如星辰,既广纳众星光华,亦输出自身光热,如此,方不负天地逆旅一程。
加勒比海的纬度与我国海南岛相仿,星图是旧相识,北极星清晰可辨,北斗七星遥遥在望,从天枢到瑶光,仅是念一念它们的名字,便令人心暖肠热,却把他乡作故乡。牛郎、织女隔河呼渡,隔的是神话之川,呼的是东方鹊桥。杜牧若生在今日且与我同游,该会吟出怎样的新诗?顷见猎户座的玉带漂洗在天河,也飘荡在加勒比海墨蓝的波涛上,大犬座的前爪伸向波多黎各的珊瑚礁,船尾搅碎的星屑,似海神倾翻了宝匣,被月光的网兜住又漏下。远方,一阵流星雨洒向牙买加,也许哪一粒恰巧击中三百年前海盗埋藏的朗姆酒桶,或是击中一只夜间觅食的猫头鹰。
夜潮暗涌,仙后座的广袖拂过哈瓦那的烟草田,双子星坠入我掌中的啤酒杯,凝作两粒晶莹的冰钻。
《光明日报》(2025年10月31日 15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