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亡者眼中看到凶手

发布时间:2025-10-30 17:03  浏览量:1

宋朝时,我因能「观死人之眸,见临终之景」被召至衙门。

死者是新科进士,现场门窗反锁,无凶器无痕迹,定为自尽。

我抚过尸身冰冷的眼皮,脑海中骤然闪过他临死前的恐惧——

烛火摇曳的藏书阁,进士正伏案疾书,忽然抬头,对着空无一人的墙壁笑道:「你来了。」

随后他自行研墨铺纸,写下绝笔诗,又从袖中抽出一柄根本不存在的短剑,刺入胸膛。

我浑身颤抖地禀报:「大人,这不是自杀...」

「他是被『鬼』逼死的。」

大宋汴京,开封府衙深处,常年不见日头的殓房内,一股混合着廉价皂角、廉价线香和更深一层、挥之不去的腐败气息弥漫着,阴冷刺骨。

我,沈寒,站在这片寒意里,指尖微微发颤。领路的衙役早已退了出去,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忌讳,仿佛我身上沾着什么不洁之物。

也对,一个靠着触摸死者眼皮,窥看他们临终残像混口饭吃的“阴司眼”,在他们看来,与仵作这等贱业也无甚区别,甚至更添几分邪气。

“看清楚些,沈先生,” 府尹庞大人低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张进士年少登科,前途无量,昨日竟被发现死于自家藏书阁内,门窗皆从内闩死,现场无搏斗痕迹,亦无凶器。此事…影响甚大。”

我应了一声,目光落在停放在房间中央的那具尸身上。新科进士张松,很年轻,不会超过二十五岁,面容即便在死后的青白中也能看出清秀的轮廓。

只是那双曾经可能闪烁着志得意满或寒窗苦读时专注光芒的眼睛,此刻被一层死亡的灰翳覆盖,死死地瞪着上方,残留着一种极致的、几乎要冲破眼眶的惊惧。

他的官袍整理得一丝不苟,唯有胸前一处暗褐色的硬结伤口,破坏了这份齐整,像一幅名画上突兀的污点。

现场无凶器。门窗反锁。自尽。所有的表象都指向这个结论,干净利落,几乎是为府衙结案量身定做。

庞大人需要这个结论,汴京城需要这个结论,一个寒门学子骤登高位后因“心疾”而自戕,总好过一桩扑朔迷离、可能牵扯更多的凶杀。

可我吃的,就是这碗窥破表象的饭。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底那因长期接触死亡而淤积的冰冷与恶心,伸出右手,指尖轻轻覆盖在张松那冰冷、僵硬如石蜡的眼皮之上触感传来的瞬间,一股更深的寒意顺着指尖直窜头顶,眼前殓房的景象如水波般晃动、消散。

光。摇曳的、暖黄色的烛光。

首先感知到的是这个。一间雅致而拥挤的书房,四壁皆是顶到天花板的书架,塞满了线装书卷,空气里浮动着墨锭和旧纸特有的沉静香气。

是张松的藏书阁。视角很低,仿佛依附于死者最后的意识。

他,张松,正坐在一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手持一支狼毫小楷,在一张铺开的宣纸上伏案疾书。侧脸映着烛火,神情专注,甚至…带着一种奇异的亢奋。笔尖沙沙,墨迹淋漓,写的似乎是一篇诗赋。

一切都很正常,除了那过分紧绷的专注,像是将全身心的力气都灌注在了笔端。

忽然,他书写的动作顿住了。

笔尖悬在纸面上方,一滴饱满的墨汁,颤巍巍地,终于不堪重负,“嗒”的一声,落在雪白的宣纸上,洇开一小团丑陋的墨晕。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目光越过了书案,越过了跳动的烛火,投向了对面——那面除了倚墙而立的书架和几件寻常摆设外,空无一物的墙壁。

他脸上的肌肉牵动了一下。不是惊骇,不是疑惑,而是一种…了然的,甚至带着点难以言喻的、近乎谄媚的…期待?

他开口了,声音干涩,却挤出一丝笑意:

“你来了。”

殓房内,我的身体猛地一颤,覆盖在死者眼皮上的指尖如同被火燎到般蜷缩了一下,后背瞬间被一层冷汗浸透。

庞大人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异样,向前微微倾身,但没有出声打扰。

空荡荡的墙壁?“你来了”?他在对谁说话?

强忍着那股从残像中带来的、毛骨悚然的诡异感,我再次将指尖按回那冰冷的眼皮。残像断断续续,如同破碎的镜片,继续涌入脑海。

藏书阁内。张松说完那句“你来了”之后,便维持着抬头的姿势,目光定定地“凝视”着那面空墙。

他脸上那种混合了恐惧与讨好的神情愈发浓重,嘴唇微微翕动,像是在倾听什么无声的言语。

过了一会儿,他极其顺从地点了点头,仿佛得到了某种明确的指令。

他放下那支因为滴墨而污了纸张的笔,没有丝毫犹豫,伸手取过案几另一方的一方上好的松烟墨锭,又拿起那只空的端砚,开始…研墨。

动作僵硬,却异常精准。一圈,一圈,清水被染黑,浓稠的墨汁在砚台中渐渐积聚。他研得很慢,很用力,仿佛在进行某种庄严的仪式。

墨成。

他重新铺开一张新的、干净的宣纸。用镇纸压好两端。然后,他再次提笔,蘸饱了浓墨。

这一次,他不再书写之前的文章。笔尖落下,铁画银钩,力透纸背,是一首绝笔诗!

残像模糊,我无法看清全部诗句,只捕捉到几个断续的、带着不祥气息的词组:“…恩义两绝…”、“…黄泉路近…”、“…孤魂无所依…”。

他写得很急,很快,仿佛有人在身后催促,又仿佛这诗句早已在他心中盘旋了千百遍,只待此刻倾泻而出。写完最后一句,他掷笔于案,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然后,他站了起来。

身形因为动作的僵硬而显得有些摇晃。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空无一物的双手,又抬头“望”向那面空墙,脸上露出了一个极其诡异的、类似于“请示”的表情。

接着,他空着的右手,缓缓地抬了起来,伸向了自己左手的衣袖。他的动作模拟着抽剑的姿态——仿佛他的袖中,真的藏着一柄无形的短剑。

他的右手虚拟地握住了那“剑”的“剑柄”,手指收拢,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然后,他抬起那双空洞而充满恐惧的眼睛,最后“看”了一眼空墙。

手臂回收,再猛地向前一送!

“噗——”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清晰无比的,利刃刺入血肉的闷响,在我的脑海中炸开。

张松的身体剧烈地一震,脸上的表情凝固了,那极致的恐惧达到了顶点,随即又像是得到了解脱般,骤然松弛。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没有任何声音发出。眼中的神采迅速黯淡,身体软软地向后倒去……

残像到此,戛然而止。

我猛地抽回手,仿佛被毒蛇咬了一口,踉跄着倒退两步,撞在冰冷的墙壁上才稳住身形。

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额头上冷汗涔涔,眼前的殓房景象恍惚了几下,才重新变得清晰。

那冰冷的绝望,那被无形之物操控的诡异,那自行研墨、书写绝笔、又以虚无之剑自戕的恐怖画面,如同冰锥,狠狠凿击着我的理智。

“如何?” 庞大人快步上前,紧盯着我,目光锐利,“可曾‘看’到什么?张进士确是自尽无疑吧?” 他的语气里,带着最后的确信与期盼。

我抬起头,脸色想必苍白得可怕。喉咙干得发紧,吞咽了几下,才用嘶哑得几乎不像自己的声音,颤抖着禀报:

“大人…此案…绝非自尽!”

庞大人眉头骤然锁紧,脸上掠过一丝不快与怀疑:“并非自尽?现场情形你也知晓,本官亲自查验过,门窗完好,内闩紧锁,屋内除他之外,并无第二人痕迹!若非自尽,凶手如何进入,又如何离开?凶器又在何处?!”

我用力摇头,试图甩掉脑海中那令人窒息的一幕幕,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战栗:“大人明鉴!属下…属下在其残像中所见…张进士临死前,并非独处一室!”

“他…他在对空壁言语!他自行研墨、书写绝笔,动作僵硬,如同…如同提线木偶!最后…最后他更是从空袖之中,抽出一柄根本不存在的短剑,自行刺入胸膛!”

我越说越快,情绪激动,几乎要语无伦次,最后,迎着庞大人那由怀疑转为惊愕,又由惊愕沉凝下来的目光,我用尽力气,一字一顿地,说出了那个连自己都感到脊背发寒的结论:

“大人!张进士非是自尽,也非寻常他杀…他…他是被‘鬼’逼死的!”

“鬼”字一出,殓房内仿佛骤然又冷了几分。角落里那盏长明灯的灯焰,猛地跳跃了一下。

庞大人死死地盯着我,脸上神色变幻不定。他显然不信什么鬼神之说,但我这“阴司眼”的名声,以及我刚才那绝非伪装的惊骇反应,又让他无法立刻斥为无稽之谈。沉默,如同粘稠的液体,弥漫在冰冷的空气里。

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严肃:“沈寒,你可知你在说什么?‘鬼’逼死人?此等虚妄之言,若传扬出去,非但无法结案,更会引来朝野非议,动摇民心!开封府,乃至刑部,都不会接受这等说辞!”

“属下…属下明白!” 我急促地喘息着,“但残像所示,确是如此!张进士死前所见,绝非幻象,而是他真实感知到的‘存在’!那面空墙之前,在他眼中,定然有‘人’!一个能操控他行动,让他心甘情愿赴死的‘人’!”

我顿了顿,强压下心头的悸动,补充道:“大人,此‘鬼’,或许非是幽冥之鬼,而是…人心之鬼!”

庞大人背着手,在狭小的殓房内踱了几步,靴子踩在冰冷的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终于停下,转过身,目光如炬地看着我:“好!就算你所‘见’为真。

那么,依你之见,这逼死张进士的‘鬼’,究竟是何来历?动机为何?又如何能做到令其自戕于密室之中?”

他逼近一步,语气加重:“沈寒,本官可以给你机会,暂不以此案为自尽结案。

但你需要证据!能摆在公堂之上,让所有人信服的证据!而不是你脑海中那些…虚无缥缈的残影!”

证据…我哪里有什么证据?我的“证据”只存在于死者的眼中,只存在于我那无法为外人道的感知里。

然而,我知道,这是我唯一的机会。若不能查明真相,不仅张松死得不明不白,我这“阴司眼”恐怕也再难在开封府立足,甚至可能被当作妖言惑众之徒处置。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残像中的细节如同碎片,在脑海中飞速拼凑。

“大人,” 我沉声道,“张进士临死前,正在书写。之前书写的内容被墨污毁,而后才重新研墨,写下了那封绝笔。

那被污毁的纸张,或许还在现场!还有,他对着空壁言语,称‘你来了’,此‘你’必是他相识之人!能在他深夜独处藏书阁时,不惊动外人,悄然出现…至少,是在他‘认知’中能够出现之人!”

“此外,” 我回想起张松那虚拟的抽剑动作,“他‘抽出’短剑的姿态,极为熟练、自然,仿佛他袖中平日就惯于携带此类短兵,或者…他潜意识里,认为某人应当以短剑示人?还有那绝笔诗,其中词句,‘恩义两绝’、‘黄泉路近’、‘孤魂无所依’…字字泣血,似有极大冤屈或隐情!”

庞大人听着我的分析,眼神中的怀疑稍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审慎的思索。“你的意思是,从此人的人际交往、近日行踪、以及可能存在的恩怨入手?”

“是!” 我肯定道,“还有那藏书阁现场,大人虽已查验,但或许…有些痕迹,被忽略了。比如,那面空墙!”

“空墙?” 庞大人眉头微挑。

“是!张进士临死前,唯一注视的,就是那面空墙!那墙上,或许有什么!” 我坚持道。残像中张松那专注而恐惧的“凝视”,给我的印象太深刻了。

庞大人沉吟片刻,终于做出了决定。“好。沈寒,本官就命你,协同捕头赵乾,暗中查探此案。给你三日时间。三日之内,若查无实据,便仍以自尽结案。你…好自为之!”

“属下领命!” 我躬身应道,心头如同压上了一块巨石。

三日。只有三日。

离开阴冷的殓房,踏入开封府衙略显喧嚣的院落,午后的阳光刺得我眼睛微微发疼。

捕头赵乾,一个身材魁梧、面容刚毅的中年汉子,已经等在院中,看向我的眼神里,带着几分好奇,几分审视,倒也并无太多轻蔑。

他是庞大人心腹,办案经验丰富,显然已被交代过内情。

“沈先生,” 赵乾抱了抱拳,声音洪亮,“大人吩咐,此案由你主导探查,赵某从旁协助。接下来,我们当如何行事?”

我揉了揉依旧有些发胀的太阳穴,残像带来的冰冷与诡异感尚未完全消退。

“赵捕头,有劳了。我们首先,得再去一趟张进士的府邸,那间藏书阁。尤其是…那面墙。”

张松的府邸位于汴京内城一处清静的巷弄,不算豪奢,但雅致整洁,符合他新科进士的身份。

府上只剩下几个老仆和一名管家,个个面带悲戚与惶惑。管家引着我们,再次踏入那间已然成为凶案现场的藏书阁。

白日里,阁内更显明亮,书卷香气依旧,却无法驱散那萦绕不去的死亡气息。

现场保持着原样,书案上,那张写着绝笔诗的宣纸已被收走作为物证,但那张被墨污损的纸,果然如同我残像中所见,被揉成一团,丢弃在案几下方的字纸篓里。

我小心翼翼地将其展开,上面正是张松之前奋笔疾书的内容——并非诗赋,而是一篇尚未完成的《河工策论》,字迹工整,论述清晰,显是用了心思的。一个在深夜仍在潜心撰写策论、关心实务的年轻官员,转眼间就会写下绝笔诗自尽?这本身就不合常理。

然后,我的目光,和赵乾一起,投向了那面空墙。

那是藏书阁内侧的一面墙壁,与其他几面墙一样,倚墙立着高大的书架,塞满了书籍。乍看之下,并无任何异常。墙壁本身粉刷洁白,并无暗格或机关的痕迹。

赵乾上前,仔细敲打墙壁,声音沉闷坚实,后面显然是实心的。他又检查了书架,逐层翻看书籍,甚至挪动了几架厚重的书匣,依旧一无所获。

“沈先生,这墙…似乎并无古怪。” 赵乾拍了拍手上的灰尘,看向我。

我没有回答,只是走近那面墙,站在张松死前所坐的位置,模拟着他抬头“凝视”的角度。他的目光,并非平视,也非仰视,而是带着一种微微的…俯视?仿佛在看着一个比他矮小,或者…坐在他对面的人?

不对。我蹲下身,顺着那个视角望去。目光的落点,并非书架上的书籍,也非空白的墙面,而是…书架下方,靠近墙根的位置。

那里,光线略显昏暗,靠墙放着一只半人高的青瓷画缸。画缸里,插放着几卷卷起的画轴。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在残像中,张松的“凝视”,焦点似乎就落在这画缸附近!

“赵捕头,这画缸!” 我指着那青瓷画缸。

赵乾闻言,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地将画缸里的画轴一一取出,展开查验。都是些寻常的山水、花鸟画作,并无特别。他又试图挪动画缸,画缸颇沉,与地面摩擦发出沉闷的响声。

当画缸被移开原位,露出后面一小片墙壁时,我和赵乾的目光同时凝固了。

墙壁上,在那原本被画缸遮挡的位置,有人用极其纤细的笔触,以近乎透明的浅色颜料,画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只振翅欲飞的麻雀。

麻雀画得栩栩如生,眼神灵动,翅膀张开,姿态轻盈,仿佛下一刻就要冲破墙壁飞去。笔法简洁传神,可见画者功力。但这只麻雀出现在这里,被如此隐蔽地绘制,意义何在?

赵乾凑近了仔细查看,甚至用手触摸那图案,颜料早已干透,与墙壁几乎融为一体,不仔细看根本无法发现。“一只…麻雀?沈先生,这是…”

我盯着那只麻雀,残像中张松那声“你来了”,以及他脸上那混合了恐惧与讨好的诡异神情,再次浮现在眼前。一个模糊的念头,如同冰水中的气泡,缓缓升起。

“雀…麻雀…” 我喃喃自语,“赵捕头,你可知道,张进士的同年、好友,或者他所熟识的人中,可有谁…与‘雀’字有关?比如,名字、绰号、乃至喜好?”

赵乾愣了一下,随即皱眉思索起来。“与‘雀’字相关…” 他猛地一拍大腿,“有!还真有一个!张进士的同年,此次科举的同榜进士,名叫柳明逸!此人性子活泼,甚至有些跳脱,喜好养些小鸟小虫,尤其爱养麻雀,在同窗中得了个绰号,就叫‘柳雀儿’!”

柳明逸!柳雀儿!

名字对上了!张松死前所“见”的,那个在他认知中能够凭空出现在密室中,并能让他如此恐惧又不得不顺从的“鬼”,极有可能,就是这个柳明逸!

“立刻查这个柳明逸!” 我急促道,“他与张松的关系如何?近日可有往来?张松死前,他在何处?”

赵乾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脸色凝重起来:“好!我这就去查!不过…” 他顿了顿,露出疑惑之色,“沈先生,即便张进士死前想到的是这个柳明逸,可这柳明逸如何能逼得他自尽?案发当时,这柳明逸难道能穿墙而入不成?我们查过,张府仆役证实,柳明逸当日并未到访。”

这也是我心中的疑团。柳明逸是如何做到的?那只画在墙上的麻雀,是暗号?是某种心理控制的标记?还是…别的什么?

“先查清此人底细再说。” 我沉声道,“还有,张松的绝笔诗,原文可在?我需要仔细看看。”

赵乾很快调来了绝笔诗的抄录件。诗句完整呈现:

“十年寒窗付流水,一朝得意竟成空。

君恩如海深难报,友义似山重莫承。

无奈黄泉路已近,只得碧落再相逢。

孤魂野鬼无所依,化作啼鹃泣血鸣。”

诗句悲切绝望,将死因指向了“君恩难报”与“友义莫承”。君恩,或指朝廷赏识?友义,难道就是指柳明逸?两人之间,究竟有何等深厚的“恩义”,又为何会“两绝”,导致张松不得不以死谢罪或解脱?

我和赵乾分头行动。他动用官府力量,暗中调查柳明逸的背景、行踪以及与张松的具体交往。我则尝试从张松的遗物、交往圈中寻找更多关于柳明逸,以及“恩义”的线索。

调查并非一帆风顺。张松出身寒微,在汴京并无太多亲友,交往多是同年学子。仆役们只知道柳公子与家主关系甚好,常来常往,但具体谈论什么,并不知晓。至于“恩义”,有人隐约提及,张松家境贫寒,早年求学时似曾得到过某位同窗的慷慨资助,但具体是谁,仆役也不清楚。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第一日毫无实质进展。

第二日上午,赵乾带来了关于柳明逸的消息。

“柳明逸,润州人士,家中是当地富商,家底殷实。他与张松确为同窗,相识于微时。

据他们另一位同年透露,张松当年在州学读书时,家境困顿,一度欲放弃科举,是柳明逸出资相助,帮他度过了最难熬的几年。可以说,柳明逸对张松,有雪中送炭之恩。”

恩情!这就对上了!绝笔诗中的“友义似山重”,指的正是这份恩情!

“然而,” 赵乾话锋一转,脸色变得有些怪异,“近半年来,两人关系似乎出现了裂痕。据那位同年说,曾无意中听到柳明逸对张松抱怨,说什么‘当初若非我柳家,焉有你今日’,‘如今高中,便忘了本分’之类的话。而张松则显得唯唯诺诺,颇为难堪。”

“可知他们因何生隙?” 我追问。

赵乾摇了摇头:“具体原因不明。但柳明逸此人,虽家境富裕,但科举名次却在张松之后,只得了同进士出身,授官亦不如张松清要。

或许…是心生嫉妒,抑或是柳明逸挟恩图报,所求甚多,让张松不堪重负?”

挟恩图报!这完全可能成为逼死张松的动机!柳明逸利用往日的恩情,不断向张松索取,可能是钱财,可能是利用张松的官职影响力为他办事,甚至可能是更过分的要求。

张松一方面感念恩情,另一方面又不堪其扰,内心煎熬,最终在柳明逸的某种极端逼迫下,走上了绝路。

但,柳明逸是如何实施逼迫的?案发当晚,他人在何处?

“柳明逸当夜行踪?” 我问。

“已经查过,” 赵乾肯定地说,“案发当晚,柳明逸在其寓所,与几位友人饮酒赋诗,直至深夜,有多人作证,并无作案时间。”

不在场证明!而且是很充分的不在场证明!

难道我的推断错了?张松残像中所“见”的柳明逸,只是他压力之下产生的幻觉?或者,那墙上的麻雀,只是一个巧合?

不,我不相信巧合。残像中那被操控的诡异感太过真实。

我再次将自己关在存放证物的房间,反复查看那张被墨污损的《河工策论》和绝笔诗的抄件。目光扫过绝笔诗的最后一句“化作啼鹃泣血鸣”,心中猛地一动。

杜鹃啼血…那是哀怨至极的象征。而张松虚拟自戕所用的“短剑”…柳明逸是否惯用,或者喜好收藏短剑?

“赵捕头!” 我冲出房间,找到正在梳理线索的赵乾,“立刻查一下,柳明逸是否有佩戴、收藏短剑的习惯?尤其是…样式华丽的短剑!”

赵乾虽然疑惑,但还是立刻派人去查。这一次,消息回来得很快。

“有!” 赵乾眼中带着惊奇,“柳明逸确实有一柄心爱的短剑,剑鞘镶嵌宝石,十分精美,他时常佩于腰间,以为装饰!不少同窗都见过!”

短剑的习惯也对上了!张松在残像中那虚拟的抽剑动作,绝非无的放矢!那是在模仿柳明逸!在他潜意识里,柳明逸的形象,就与那柄短剑紧密相连!

如此多的线索指向柳明逸,可偏偏,他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密室。操控。无形逼迫。

我揉着发痛的额角,残像中的画面再次闪过——张松那僵硬、顺从,如同提线木偶般的动作…提线木偶…

一个极其大胆,甚至有些荒诞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我的脑海。

“赵捕头,” 我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沙哑,“你可知,世间有无一种技艺,或者…药物,能让人在特定条件下,陷入迷幻,如同梦游,对施术者的指令言听计从?”

赵乾闻言,瞳孔骤然收缩:“你是说…**摄心术**?或是…**蛊惑之法**?”

“或许是,或许不是其本体,但定有类似功效!” 我急促地说道,“柳明逸对张松有恩,张松对其本就心存敬畏与亏欠。

若柳明逸再以某种手段,比如…借助那只他喜爱的‘麻雀’作为暗示的媒介,配合特定的环境、言语,长期对张松进行某种…心理上的操控,让他形成条件反射。

当特定的信号出现——比如那只画在墙上的麻雀被看到,或者听到某种指令——张松就可能陷入被操控的状态,做出违背自身意愿的事,包括…自尽!”

我想起了那只被画在墙根,需要俯视才能看清的麻雀。那或许就是启动“催眠”的视觉信号!而张松死前书写策论,精神本就专注,更容易被引导。

柳明逸虽人不在现场,但他早已在张松心中种下了“鬼”,设好了死亡的陷阱!那只麻雀,就是唤醒“鬼”的钥匙!

“这…” 赵乾被我这番离奇的推论震住了,脸上满是难以置信,“沈先生,此等说法,太过惊世骇俗…如何取证?如何让官府采信?”

这确实是最大的难题。心理操控,无形无质,如何证明?

我沉默片刻,目光再次落在那绝笔诗上。“恩义两绝…友义莫承…柳明逸逼死张松,总要有所图吧?张松一死,谁能得益?或者,张松死了,谁能解脱?”

我们重新梳理张松的财物、公务。张松为官清廉,并无多少积蓄。他目前在工部任职,参与一些河工事务,所写的《河工策论》也只是寻常文书工作,似乎并无特别。

“或许…问题不在张松现在有什么,而在于他…知道什么?” 我沉吟道,“柳明逸如此处心积虑,用这种隐秘的方式逼死张松,定是张松的存在,对他构成了巨大的威胁。张松一死,某个秘密就石沉大海。”

秘密…

“查柳明逸!” 我斩钉截铁,“抛开案发当晚的不在场证明,查他近期的动向,查他的财务状况,查他是否卷入什么不法之事!尤其是与张松可能有关联的事情!”

赵乾也被激发了斗志,调动起更多的人手和资源。

第三日,黄昏。距离庞大人给出的期限,只剩下最后一夜。

就在我们几乎要绝望时,一条关键的线索,终于浮出水面。

赵乾亲自带回了一个人——一个战战兢兢的古玩店老板。

“大人,先生,” 古玩店老板跪在地上,声音发抖,“小的…小的不敢隐瞒…约莫半月前,那位柳公子,确实到小的店里,出售了几件…前朝的宫中之物!小的当时就觉得来历不明,但柳公子出价很低,小的一时贪心,就…就收下了…”

前朝宫中之物?!这可是大罪!

“你可知他这些东西从何而来?” 赵乾厉声喝问。

“小的不知,小的真的不知啊!” 老板磕头如捣蒜,“不过…当时柳公子醉酒,曾得意地吹嘘,说他与一位在工部任职的朋友,在清理某处前朝废弃宫殿的工程中,‘捡’到了些宝贝…还说什么…‘只有他知我知’…”

工部任职的朋友!清理前朝废弃宫殿!

张松正是在工部任职!而且,他近期参与的一项公务,就是督修汴京城外一处前朝行宫的遗址!

一切都对上了!

柳明逸利用张松的职务之便,很可能勾结张松,盗取了前朝宫殿中的财物。

这既是重罪,柳明逸又对张松有恩,张松无法拒绝,或者最初被蒙蔽参与其中。

事后,张松内心饱受煎熬,可能想要坦白或退出,而柳明逸为了自保,防止事情败露,便利用张松对他的敬畏心理和可能早已埋下的心理控制手段,精心策划了这起“被鬼逼死”的密室自尽案!

那墙上的麻雀,就是启动最终控制的信号。那虚拟的短剑,是柳明逸威胁的象征。

那绝笔诗中的“恩义两绝”,是张松内心痛苦的写照,也是柳明逸逼他写下的、掩盖真相的伪装!

“立刻拘捕柳明逸!” 赵乾霍然起身,脸上杀气腾腾。

当开封府的衙役如狼似虎地冲进柳明逸的寓所时,他正在把玩一柄镶嵌着宝石的华丽短剑。看到我们闯入,他先是惊愕,随即强作镇定。

“赵捕头,沈先生,这是何意?”

赵乾根本不与他废话,直接下令搜查。很快,在柳明逸书房的暗格中,搜出了尚未出手的几件前朝宫禁之物,以及…一本他手写的札记。

札记中,竟然详细记录了他如何利用往昔恩情对张松进行精神控制,如何研究“摄心”“暗示”之法,并多次进行“试验”。

他甚至得意地记载,那只画在张松书房墙上的麻雀,是他最后的“催命符”,当张松看到它,并在深夜独处、精神专注时,就会自动进入他预设的“忏悔与自赎”程序,完成自尽。

铁证如山!

柳明逸面对这些证据,脸上的镇定终于崩溃,变得惨白如纸。他瘫软在地,喃喃道:“不可能…你们怎么可能知道…那墙上的雀儿…我做得天衣无缝…”

案件告破。柳明逸因盗掘前朝宫禁、威逼致死朝廷命官等多项大罪,被判处极刑。

开封府衙后堂,庞大人看着我和赵乾,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而又带着一丝复杂的神情。

“沈寒,此次能破此奇案,你之功,居首。” 他顿了顿,问道,“只是本官仍有一事不明。

即便那柳明逸精通摄心之术,他又如何能确定,张松当晚一定会看到那只麻雀,并恰好处于可被操控的状态?”

我沉默了一下,脑海中浮现出张松残像中,那最初伏案书写《河工策论》的专注神情。

“大人,或许…那并非完全的巧合。” 我缓缓道,“柳明逸对张松的控制,并非一朝一夕。他了解张松的习惯,知道他深夜会在藏书阁用功。那篇被墨污损的《河工策论》,或许正是张松在极度精神压力下,试图转移注意力的产物。

而当他书写受挫,心神动摇之际,那无意中瞥见的、墙根下的麻雀图案,便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启动了那致命的‘程序’。”

“至于那虚拟的短剑…” 我补充道,“那不仅是柳明逸的象征,更是张松内心恐惧的具象化。

在柳明逸长期的精神压迫下,那柄短剑早已悬在张松心头。当最终指令下达,他便自己将这柄‘心剑’,刺入了自己的胸膛。”

庞大人闻言,良久不语,最终化作一声叹息:“人心之鬼,甚于妖魔啊…”

我躬身退出后堂。外面,汴京华灯初上,夜市喧嚣,人声鼎沸,一派太平景象。

可我走在其中,却只觉得那万家灯火背后,似乎隐藏着无数双看不见的眼睛,无数只振翅欲飞的“麻雀”,以及无数柄悬在人心之上的、无形的短剑。

张松案了结了,但逼死他的“鬼”,真的只有一个柳明逸吗?那无处不在的“恩义”枷锁,那汲汲营营的人心算计,那看似繁华似锦,实则暗流汹涌的世道…或许,才是滋生这人间之鬼的真正温床。

我拉了拉衣襟,感觉那从殓房带出的阴冷,似乎并未散去,反而更深地,渗入了骨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