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年代我在内蒙古服兵役,碰到一位极其厌烦的政治处副主任

发布时间:2025-10-28 23:12  浏览量:1

那年头,内蒙古的风,跟刀子没两样。

不是说它锋利,是说它有一种不讲道理的执着,贴着你的骨头缝往里钻,要把你那点热乎气全都刮走。

我刚下火车的时候,天是灰的,地是黄的,天和地中间,是无穷无尽的风。

风里卷着沙子,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像是铁锈和干草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那时候的我,二十岁出头,浑身的劲儿不知道往哪儿使,心里头憋着一团火,觉得天底下就没我摆不平的事。

可到了这儿,那团火“噗”一下,就被风给吹得只剩一小撮火苗了。

我们单位,是驻扎在戈壁边缘的一个小单位。

小到什么程度呢?一个院子,几排平房,一眼就能望到头。

院子里的旗杆,被风吹得呜呜响,像是在哭。

我就是在这里,见到了政治处的刘副主任。

第一次见他,是在新兵训话的会上。

他坐在主席台的角落里,腰杆挺得笔直,像一根钉在椅子上的钢钉。

他没说话,就那么看着我们,隔着一副厚厚的黑框眼镜,眼神跟探照灯似的,一寸一寸地扫过我们这些新兵蛋子的脸。

那眼神里没什么情绪,既不严厉,也不温和,就是一种纯粹的审视,看得人心里发毛。

他很瘦,脸上的线条跟刀刻出来的一样,嘴唇总是抿得紧紧的,好像嘴里含着什么天大的秘密,一开口就会漏出去。

他身上那身军装,永远都像是刚从裁缝店里取出来的,领口、袖口,没有一丝褶皱,干净得不像是在这种风沙遍地的地方待过的人。

我对他最初的印象,就是这么个一丝不苟、有点过分干净,并且让人浑身不自在的人。

很快,这种不自在就变成了实实在在的讨厌。

新兵训练结束,我因为有点文化,笔杆子还行,被分到了政治处当文书。

我的顶头上司,就是刘副主任。

我的噩梦,也就从这里开始了。

我做的第一件事,是整理一份学习材料。

我熬了一个通宵,把材料整理得清清楚楚,自认为排版美观,逻辑清晰,第二天一早恭恭敬敬地交给他。

他接过去,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他只是从笔筒里抽出一支红笔,然后,我的那份材料,就变成了一片红色的战场。

“这个标点,半角和全角分不清吗?”

“这句话的逻辑有问题,主语是谁?你想表达什么?”

“这个词,用得太华丽,我们是部队,不是诗社,要的是精准,不是辞藻的堆砌。”

他的声音不高,平平的,没什么起伏,但每个字都像一根小针,扎在我的自尊心上。

一份十几页的材料,他给我圈出了几十个问题。

我拿回来,脸烧得通红,心里那叫一个不服气。

不就是个标点符号吗?不就是个词用得稍微文艺了点吗?至于吗?

我憋着一股劲,又熬了一个通宵,按照他的要求,把每一个字,每一个标点都重新过了一遍。

第二天交上去,他看了十分钟,这次没用红笔,只是指着其中一个段落说:“重写。”

“为什么?”我忍不住问。

他抬起眼皮,镜片后面的眼睛看着我,说:“没有为什么,我觉得它不够好。”

那一刻,我真想把那份材料摔在他脸上。

可我不敢。

我只能捏紧拳头,把那句“我觉得挺好”咽回肚子里,接过材料,转身走了出去。

从那天起,我算是领教了他的厉害。

他不是那种会冲你大吼大叫的领导,他折磨你的方式,是润物细无声的。

他会让你一遍又一遍地叠被子,直到你的被子变成一块真正的“豆腐块”,边角锐利得能划破手。

他会让你一遍又一遍地擦皮鞋,直到你的鞋面能照出人影,他会用白手套去摸,但凡有一点灰尘,就让你重新来过。

他会让你整理档案室,成千上万份文件,必须按照年份、类别、编号,一丝不苟地排列好,一张纸的顺序都不能错。

我感觉自己不像个文书,像个被上了发条的机器人,每天都在重复着这些枯燥、乏味、在他看来却意义重大的事情。

我们单位的老兵都说,刘副主任这人,是个怪人。

他好像没有七情六欲,从没见他笑过,也从没见他跟谁红过脸。

他每天的生活,就是从宿舍到办公室,从办公室到食堂,三点一线,比钟表还准。

他唯一的爱好,就是在晚饭后,一个人,绕着操场一圈一圈地走。

那身影,在昏黄的路灯下,被拉得很长,很孤独。

风吹起他军装的下摆,让他看起来更瘦,像一棵在戈壁上倔强生长,却已经被风干了的树。

我讨厌他,发自内心地讨厌他。

我讨厌他那张永远没有表情的脸,讨厌他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更讨厌他那种近乎变态的、对细节的偏执。

我觉得他不是在工作,他是在用这些条条框框,给自己,也给别人,造一个密不透风的笼子。

有一次,部队搞宣传,需要出一期黑板报。

这是我的强项。

我写了一手好字,画画也不错。

我花了两天时间,精心设计,把那期黑板报做得漂漂亮亮,图文并茂,引来不少人围观叫好。

我心里挺得意,觉得这下总能让刘副主任无话可说了吧。

他来了。

他背着手,在那块黑板报前,从左到右,从上到下,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

足足看了五分钟。

我站在旁边,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他终于看完了,转过身,看着我,面无表情地说:“那个‘的’字,最后一笔,捺,出锋不够果断。”

我的脑袋“嗡”的一下。

全单位的人都在夸,他却只看到了一个笔画的瑕疵。

我当时就火了,一股热血冲上头顶,也顾不上什么上下级了,冲口而出:“刘副主任,您是不是觉得,折磨我很有意思?”

空气瞬间就凝固了。

周围看热闹的人,一下子散开了,谁也不敢出声。

他看着我,镜片后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我看不懂的东西,但很快就消失了。

他没有发火,声音依然是平的:“我不是在折磨你,我是在教你。在部队,任何一个微不足道的细节,都可能关系到生死。你写的每一个字,画的每一笔,都代表着我们单位的脸面,代表着军队的严谨。这不是艺术创作,这是责任。”

说完,他没再看我,转身走了。

我愣在原地,心里又气又委屈。

什么狗屁责任,什么狗屁严谨,我看他就是心理有毛病。

那段时间,我跟他之间的气氛,降到了冰点。

我不再奢望得到他的表扬,我只想离他远远的。

我把所有交代下来的工作,都做得滴水不漏,让他挑不出任何毛病。

我以为这样,他就能放过我。

但我错了。

他开始交给我一些更奇怪的任务。

比如,让我去检查全单位所有车辆的轮胎。

不是简单地看一看,而是要用专业的工具,测量每一个轮胎的胎压,检查每一条花纹的磨损程度,记录在案,一个星期一报。

再比如,让我去核对仓库里的物资。

大到一台发电机,小到一颗螺丝钉,都要跟账本上的记录对上。

我整天泡在充满机油味的汽车库,或者满是灰尘的仓库里,干着这些跟文书八竿子打不着的活儿。

我越来越不明白,他到底想干什么。

他是不是真的就看我不顺眼,想把我从政治处赶走?

我甚至动了打报告调离的念头。

就在我快要崩溃的时候,一件事发生了。

那是一个冬天,内蒙古的冬天,冷得能把人的骨髓都冻住。

一场几十年不遇的暴风雪,突然降临。

我们单位接到了上级的紧急命令,要去一个偏远的哨所,运送急需的物资,并且接回一位生了急病的战士。

雪下得太大了,能见度不到五米,整个世界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团里派来了一辆性能最好的越野车,司机是全团技术最好的老王。

刘副主任亲自带队。

出发前,他把我叫了过去。

我以为他又要给我挑什么刺。

他却递给我一份表格,说:“你跟我一起去。”

我愣住了。

“为什么是我?”

“因为全单位,只有你最清楚这辆车的车况。”他说。

我这才想起来,过去那几个月,我几乎把单位里每一辆车的每一个零件都摸了个遍。

那辆越野车的轮胎,是我上个星期刚检查过的,胎压、磨损,都处在最佳状态。

风雪中,车子像一叶扁舟,在白色的海洋里艰难前行。

风声像鬼哭狼嚎,雪花疯狂地砸在车窗上,刮雨器开到最大,也只能勉强看清前面一点点的路。

车里很安静,只有发动机的轰鸣和老王粗重的呼吸声。

刘副主任坐在副驾驶,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前方,他的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冷峻。

我坐在后排,心里七上八下的。

走了大概一半的路程,在一个拐弯处,车子突然猛地一滑!

老王惊叫一声,猛打方向盘!

车子失控了,在冰雪覆盖的路面上疯狂地打转,最后“咣当”一声,撞在了路边一块被雪埋住的巨石上。

我的头狠狠地撞在了前面的座椅上,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

等我缓过神来,车里一片狼藉。

老王的额头被撞破了,血流了一脸。

刘副主任的眼镜也飞了,他正在摸索着检查老王的伤势。

“怎么样?”他问。

“腿……腿好像卡住了。”老王的声音带着哭腔。

车头严重变形,把他的腿死死地卡在了方向盘下面。

刘副-主任试图拉开车门,但车门也变形了,根本打不开。

最要命的是,我闻到了一股浓烈的汽油味。

“漏油了!”我大喊一声。

所有人的心都沉到了谷底。

在-这种地方,一旦起火,我们三个人,谁也别想活。

“别慌!”刘副主任的声音不大,却异常镇定,“把能用的东西都拿出来,准备自救。”

他的镇定,像一剂强心针,让我们稍微冷静了一些。

我们检查了一下,车上的通讯设备全坏了,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根本不可能有人来救援。

唯一的办法,就是自己想办法出去。

刘副主任从后备箱里翻出了工具箱。

他看了一眼被卡住的老王,又看了一眼不断往下滴着汽油的油箱,对我说:“你,去把油箱的漏油点堵住。我,来想办法把门弄开。”

“我?”我指着自己的鼻子,有点不敢相信。

“对,你。”他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你之前核对过仓库物资,你知道车上有哪些可以用来应急堵漏的材料。肥皂,胶带,棉纱,快去找!”

我脑子飞快地转动起来。

是的,我确实知道。

那几个月在仓库里吃的灰,闻的机油味,在这一刻,突然变得无比清晰。

我迅速找到了他说的东西。

外面的风雪更大了,我趴在冰冷的车底,用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手,把肥皂和棉纱死死地按在漏油的口子上,再用胶带一圈一圈地缠紧。

汽油味刺鼻,冻得我浑身发抖,但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堵住它,一定要堵住它!

另一边,刘副主任正用一根撬棍,拼尽全力地撬着变形的车门。

他很瘦,看起来没什么力气,但那一刻,他身体里好像爆发出了一股惊人的力量。

撬棍和车门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他的额头上青筋暴起,嘴里发出低沉的嘶吼。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油终于不漏了。

车门,也被撬开了一条缝。

我们合力,一点一点地把缝隙扩大,最后终于把老王从驾驶室里拖了出来。

我们三个人,瘫倒在雪地里,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劫后余生的庆幸,让我们暂时忘记了寒冷。

可是,新的问题又来了。

我们被困在了这里。

车子废了,通讯断了,距离那个哨所还有几十公里的路。

在-这种天气里,步行,跟自杀没什么区别。

“不能等死。”刘副主任挣扎着站起来,他拍了拍身上的雪,“我们必须走到哨所去。”

“走过去?这不可能!”老王绝望地说。

“没什么不可能的。”刘副主任从车里拖出急救箱,简单地给老王包扎了一下,“只要方向没错,一步一步走,总能走到。”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指南针。

然后,他看着我,说:“你,负责在前面开路。你年轻,体力好。”

他又看着老王,说:“你,跟在中间。我,在最后面。”

他把车上所有能吃的东西,压缩饼干,罐头,都装进一个背包里,让我背上。

他还把唯一的一件军大衣,脱下来,披在了受伤的老王身上。

“副主任,那你……”

“我没事,我身体好。”他打断了我的话,语气不容置疑。

就这样,我们三个人,一脚深一脚浅地,走进了那片白茫茫的风雪里。

风像野兽一样咆哮,雪花打在脸上,像刀割一样疼。

没过多久,我的眉毛、头发,都结上了一层白霜。

每走一步,都要耗费巨大的力气。

雪没过了膝盖,有时候一脚踩空,半个身子都陷了进去。

老王腿上有伤,走得很慢,一直在呻吟。

刘副主任就在后面,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时不时地推他一把,扶他一把。

我能感觉到,我的体力在飞快地流失。

寒冷,饥饿,疲惫,像三座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有好几次,我真的想一头栽倒在雪地里,就这么睡过去。

可是,每当我回头,都能看到刘副主任那双在风雪中依然明亮的眼睛。

那眼神,好像在说:走下去,不能停。

不知道走了多久,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气温降得更低了。

我们找到一个背风的雪坡,挖了个雪洞,三个人紧紧地挤在一起取暖。

我们分吃了一块压缩饼干。

那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难吃,也是最好吃的东西。

又冷又硬,硌得牙疼,但它给了我们活下去的热量。

雪洞里很黑,只有我们三个人的呼吸声。

“副主任,你说……我们能走出去吗?”老王的声音带着颤抖。

沉默了很久,刘副主任才开口,他的声音有些沙哑:“能。”

只有一个字,却那么有力量。

他又说:“睡一会儿吧,保存体力。我守着。”

我实在是太累了,很快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睡梦中,我感觉有人在给我掖被角。

我睁开眼,看到刘副主任正把他的军官外套,轻轻地盖在我身上。

而他自己,只穿着一件单薄的毛衣,在寒风中冻得瑟瑟发抖。

“副主任……”我叫了一声。

他回过头,对我做了一个“嘘”的手势。

“睡吧,小伙子,明天还要赶路。”

那一刻,我的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我一直以为他讨厌我,针对我,可是在最危险的时候,他却把温暖留给了我。

第二天,我们继续赶路。

老王的伤势加重了,开始发高烧,说胡话。

我和刘副-主任,只能一左一右地架着他,在雪地里艰难地挪动。

刘副主任的嘴唇已经冻得发紫,脸色白得像纸,但他依然咬着牙,一步一步地往前走。

他的体力,也快到极限了。

我能听到他沉重的喘息声,像一个破旧的风箱。

有好几次,他都差点摔倒,但都硬生生地挺住了。

我看着他瘦削却坚韧的背影,心里突然涌起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这还是那个我讨厌的,吹毛求疵的刘副主任吗?

这个人,他的身体里,到底藏着一股什么样的力量?

傍晚的时候,我们终于看到了远处微弱的灯光。

是那个哨所!

我们得救了!

那一瞬间,我们三个人,都哭了。

我们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冲着那片灯光,发出了嘶哑的吼声。

哨所的战士们发现了我们,冲了出来。

当我们被抬进温暖的房间时,我回头看了一眼刘副主任。

他靠在门框上,脸上露出了一个我从未见过的,极其疲惫的笑容。

然后,他眼睛一闭,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刘副主任病倒了。

严重的冻伤,加上肺炎,他在床上躺了半个多月。

那段时间,单位里派我去照顾他。

我每天给他打水,喂饭,擦身子。

他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偶尔醒过来,也只是看着天花板,一言不发。

我看着他那张苍白的脸,心里五味杂陈。

我还是不了解他。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对自己那么苛刻,对别人也那么苛刻。

直到有一天,我去档案室给他取一份文件。

在整理他的柜子时,一个上了锁的铁皮盒子,掉了出来。

锁很简单,我鬼使神差地,用一根回形针,把它捅开了。

盒子里,没有我想象中的什么秘密文件。

只有一沓厚厚的信,还有一张已经泛黄的二寸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笑得非常灿烂的年轻士兵。

那笑容,像正午的太阳,能把人融化。

我拿起那些信,一封一封地看。

信,是那个叫“林峰”的士兵写给刘副主任的。

那时候,刘副主任还不是副主任,只是一个普通的指导员。

而林峰,是他带的兵。

从信里,我能看出来,他们俩的关系,情同父子,亲如兄弟。

林峰是个孤儿,是刘副主任把他从一个偏远的山村里带出来的。

刘副主任教他读书,写字,教他做人的道理。

林峰也很争气,各项训练都是尖子,是全连的骄傲。

他在信里,一口一个“刘哥”,字里行间,充满了对刘副主任的崇拜和依恋。

他说,等他提干了,一定要好好孝敬刘哥。

他说,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能成为像刘哥一样优秀的军人。

信的最后,日期戛然而止。

盒子的最底下,是一份事故报告。

报告很短,字迹却有些潦草,好像写报告的人,手在发抖。

那是一次演习。

林峰负责的通讯设备,因为一根连接线没有拧紧,在关键时刻出现了故障。

为了抢修,他暴露在了“敌人”的火力覆盖范围内。

一颗空包弹的弹壳,意外地击中了他的太阳穴。

等战友们发现他的时候,他已经没有了呼吸。

报告的最后,是责任认定。

直接责任人:林峰。

原因:疏忽大意,操作不规范。

审核人那一栏,签着三个字:刘振国。

是刘副主任的名字。

那个签名,力透纸背,几乎要划破那张薄薄的纸。

我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我终于明白了。

我全明白了。

为什么他会对每一个标点符号,每一个笔画,都那么较真。

为什么他会让我一遍又一遍地检查轮胎,核对物资。

为什么他会说,在部队,任何一个微不足道的细节,都可能关系到生死。

因为一个松动的螺丝,一根没拧紧的线,一个被忽略的细节,就夺走了他最心爱的兵的生命。

那不是偏执,那是刻在骨子里的痛。

他不是在折磨我,他是在用他自己的方式,保护我们。

他不想让同样的悲剧,再发生一次。

我拿着那个铁皮盒子,站在那里,站了很久很久。

外面的风,还在呜呜地吹。

我好像看到了很多年前,那个叫林峰的年轻士兵,在阳光下灿烂地笑着。

我也好像看到了,年轻的指导员刘振国,在无人的角落里,哭得撕心裂肺。

从那以后,他收起了所有的笑容,所有的温情,把自己变成了一块又冷又硬的石头。

他用最严苛的标准,要求自己,也要求他手下的每一个兵。

因为他怕。

他怕我们,会成为下一个林峰。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一滴一滴地,砸在了那份冰冷的事故报告上。

我把盒子原样放了回去,锁好。

当我回到病房的时候,刘副主任已经醒了。

他看着我,眼神里有些疑惑。

我什么也没说,走过去,给他倒了一杯水,然后,用我这辈子最标准的姿势,对着他,敬了一个军礼。

他愣住了。

他不知道我为什么突然这样。

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副主任,谢谢您。”

他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

他只是转过头,望向了窗外。

窗外,是灰蒙蒙的天。

我看到,他那双总是很锐利的眼睛里,泛起了一层水光。

刘副主任的身体,恢复得很慢。

那次事故,对他的损耗太大了。

他变得比以前更沉默,也更瘦了。

有时候,他会一个人,在办公室里坐上一整天,手里攥着一支很旧的钢笔,对着窗外发呆。

我知道,那支笔,一定是林峰的。

我对他,不再有任何的讨厌和抵触。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敬佩和心疼。

我开始主动地,用他教我的那种严谨到变态的方式,去做每一件事。

我写的材料,他再也挑不出一个错别字,一个错误的标点。

我整理的档案,比尺子量的还要整齐。

我甚至开始学着他,在晚饭后,一个人绕着操场走路。

我想离他近一点,再近一点。

我想让他知道,他不是一个人。

有一次,我看到他又在擦拭那支钢笔。

我走过去,轻声说:“副主任,林峰他……一定是个很优秀的战士。”

他握着钢笔的手,猛地一僵。

他抬起头,死死地盯着我,眼睛里充满了震惊和痛苦,好像我揭开了一道他藏了很久的伤疤。

我以为他会发火,会把我赶出去。

但他没有。

他只是那么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低下头,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声音说:“是啊,他是我带过的,最好的兵。”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那一刻,我觉得我们之间的那堵墙,彻底塌了。

后来,我才知道,林峰牺牲后,刘副主任的爱人,因为无法承受打击,也跟他离了婚。

他把所有的抚恤金,都匿名捐给了一所山区的希望小学。

这么多年,他一直是一个人。

他把所有的生命,都献给了这身军装,献给了他带的每一个兵。

他就像一棵骆驼刺,深深地扎根在这片贫瘠的戈壁上,默默地,用自己身上的刺,保护着脚下的这片土地,和土地上的每一个人。

两年后,我服役期满,选择了退伍。

走的那天,很多人来送我。

战友们抱着我,又哭又笑。

我看到了刘副主任。

他还是站在人群的最后面,还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

我走到他面前,立正,敬礼。

“副主任,我走了。”

他点点头,说:“嗯。”

然后,他从口袋里,掏出了那支钢笔,递给了我。

“这个,你拿着。”

我愣住了。

“这太贵重了,我不能要。”

“拿着吧。”他说,“你是个好兵,比他……更细心。以后到了地方,也要像在部队一样,做任何事,都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我接过那支笔。

笔身冰凉,却又重得烫手。

我知道,他给我的,不是一支笔。

是他半生的念想,是他最沉重的嘱托。

我的眼泪,刷地一下就流了下来。

我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发现喉咙里像堵了一团棉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只能再次,向他敬了一个军礼。

这一次,他没有再像往常一样,只是简单地点点头。

他抬起手,郑重地,向我回了一个礼。

他的眼神,穿过镜片,温和而又坚定。

我仿佛看到,他身后,站着一个年轻的士兵,正对着我,露出太阳般灿烂的笑容。

火车开动的时候,我趴在窗边,看着那个小小的站台,在视线里慢慢变远。

刘副主任一直站在那里,站成了一尊雕像。

风吹着他的衣角,让他看起来,还是那么瘦,那么孤独。

但我知道,他不是孤独的。

他的心里,住着一个永远年轻的士兵。

而他的精神,也已经刻进了我的骨子里。

很多年过去了。

我已经不再是那个二十岁出头的毛头小子。

我也成家了,立业了,有了自己的生活。

但那两年的军旅生涯,那个叫刘振国的政治处副主任,却像一道烙印,深深地刻在了我的生命里。

我养成了很多习惯。

比如,我的被子,永远叠得像豆腐块。

我的皮鞋,永远擦得锃亮。

我写的每一份文件,都会反复检查,确保没有一个错别字。

很多人说我,有强迫症。

我只是笑笑,不解释。

他们不懂。

那不是强迫症,那是一种责任,一种习惯,一种对生命的敬畏。

那支钢-笔,我一直带在身边。

我用它签过很多重要的合同,写过很多重要的文件。

每当-我握住它的时候,我都会想起内蒙古的风,想起那场暴风雪,想起那个用生命教会我“细节决定成败”这六个字的男人。

前几年,我回过一次老部队。

部队已经变了样,盖起了新的楼房,操场也铺上了塑胶跑道。

我打听刘副主任。

他们说,他已经退休了,回了老家。

我辗转要到了他老家的地址,是一个很偏僻的小山村。

我开着车,找了很久,才找到那个地方。

那是一座很破旧的平房,院子里种着一些蔬菜。

我推开院门的时候,他正在给菜浇水。

他比以前更老了,也更瘦了,头发全白了,背也有些驼了。

他看到我,愣了一下,好像没认出来。

“刘副主任。”我叫了一声。

他浑身一震,慢慢地直起腰,眯着眼睛,仔细地打量着我。

“你是……?”

“我是小张啊。”我的声音有些哽咽。

他终于认出我来了。

他放下手里的水瓢,在衣服上擦了擦手,脸上露出了一个有些局促的笑容。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笑得那么真实。

“是你啊,快,快进屋坐。”

屋子里很简陋,没什么像样的家具。

墙上,挂着一张唯一的照片。

是那张,林峰穿着军装,笑得像太阳一样的照片。

他给我倒了一杯水。

我们坐着,聊了很久。

聊部队的变化,聊这些年的生活。

他说话很慢,但精神很好。

他说,退休后,他就回到了这里。

这里,是林峰的家乡。

他说,他想守着这个孩子。

临走的时候,我从包里,拿出了那支钢笔。

“副主任,这个,该还给您了。”

他看着那支笔,眼神变得很温柔。

他摆了摆手,说:“不用了,你留着吧。看到它,就像看到了你们。你们一个个,都好好的,我就放心了。”

我把笔,重新放回了口袋里。

我从车里,拿出了很多买给他的营养品和生活用品。

他执意不要,说自己什么都不缺。

我把东西硬塞给了他。

“副主任,您教我的东西,够我用一辈子了。这点东西,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他没再推辞,眼圈却红了。

我开车离开的时候,从后视镜里,看到他一直站在村口,对着我挥手。

夕阳的余晖,洒在他满头的白发上,像镀上了一层金光。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他一点也不孤独。

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富有的人。

因为他的心里,装着最深的爱,和最沉的责任。

如今,我也快到了当年的他的年纪。

我常常会想起他,想起他说过的话,做过的事。

他就像一座灯塔,在我人生的航程里,指引着我,让我永远不会迷失方向。

那支钢笔,就放在我的书桌上。

每当我感到疲惫,感到迷茫的时候,我就会拿起它,握在手里。

我能感觉到,从笔身上,传来一股温暖而坚定的力量。

那力量,穿越了二十多年的时光,从内蒙古的戈壁,一直传递到我的手心。

它告诉我:

要认真,要严谨,要对得起自己,对得起每一个信任你的人。

因为,每一个微不足道的细节,都可能,是别人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