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香中南丨血色黄昏中的新娘魅影——重读《骆驼祥子》中的虎妞

发布时间:2025-10-27 17:31  浏览量:2

老舍的《骆驼祥子》是剖析二十世纪中国城市底层生态的经典作品。这部创作于1936年的长篇小说,以北平人力车夫祥子三起三落的生存轨迹为轴心,揭露了旧社会底层人民的悲惨命运以及旧社会的罪恶。

我曾读过一则书评,认为虎妞“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最有光彩的女性形象”。人们在读《骆驼祥子》时往往只关注祥子的命运问题,而忽视了虎妞的悲剧命运。与祥子相比,虎妞的一生没有经历过“三起三落”的“跌跌撞撞”,但其短暂的一生却集齐了一个女性几乎所有的不幸。这个在北平胡同里叱咤风云的“女张飞”,用她沾着烟袋油子的红指甲,撕破了传统文学对女性角色的温柔想象。重读《骆驼祥子》后,我恍然惊觉虎妞的悲剧如同浸透血色的黄昏,既是旧时代女性的集体宿命,也是人性在生存重压下扭曲的寓言。

一、血色黄昏下的挣扎

刘四车厂屋檐下垂挂的冰棱折射着虎妞的少女时代,没有母亲柔软的手掌为她梳头,没有姐妹絮絮的私语,只有满院车辙碾过青石板的声响。她像一株野蔷薇,在野草堆里横冲直撞地生长,用粗鄙的市井俚语武装自己,却始终藏着一方绣着马蹄莲的绢帕——那是北平深巷里每个待嫁女儿都有的心事。

初遇祥子,这位有着“虎头虎脑”外表的女性,内心深处中国传统女性最深的执念被重新唤起了——对家的渴望,对爱的偏执,对生命的孤注一掷。为了这一执念,虎妞不惜牺牲父女关系,“没有和父亲说过一句话,没有弟兄的护送,没有亲友的祝贺”,更没有母亲的关爱,即使办一场“凄凉”的婚礼,虎妞也愿意。

新婚之夜的龙凤烛映着虎妞眼角细密的皱纹。她像个初学女红的姑娘,把攒了半辈子的温柔都给了祥子。“我惦念着你,疼你,护着你”——这话从她嘴里说出来,比任何情诗都动人。可惜祥子始终读不懂,她端来的那碗冒着热气的杂碎汤里,熬煮着怎样滚烫的期待,她“舍不得祥子,凭他去拉车,他去要饭,也得永远跟着他”,“嫁鸡随鸡,什么也甭说了”。

虎妞难产那夜的北平飘着春雪。接生婆的铜盆里,血水渐渐凝结成暗红的冰。这个在车厂里叱咤风云的女人,此刻像片枯叶蜷缩在炕上,手里攥着的银圆是她最后的尊严,也是旧时代女性最后的挣扎。虎妞临产之前经历了长时间的折磨,“灯节左右……一直闹到月底……她已经不像人样了”。再到临产时不堪忍受的痛苦,到绝望,再到最后的挣扎,“虎妞拿出最后的七八块钱来:‘好祥子,快快去吧!花钱不要紧!等我好了,我乖乖地跟你过日子!快去吧!’”死亡终结了她的幻想,这场悲剧也迎来了高潮。

老舍的笔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剖开那个时代的病灶:车厂屋檐下的冰凌子,冻住了多少女人的生路;祥子拉车挣的铜板,终究买不起一张产床。当虎妞的血浸透土炕的草席,远处正阳门的钟声照旧悠悠地响,仿佛在嘲笑所有试图与命运掰手腕的痴人。那个年代的女性,连生育这种与死神博弈的时刻,都被压缩成产婆口中的“时辰不吉利”。她们在血泊中挣扎的模样,恰似这个古老民族在现代化阵痛中的痉挛。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女性没有社会地位,也没有独立的人生价值,生存不被关怀,死亡也难被重视。

二、血色黄昏下的新生

重读这个“不讨喜”甚至“粗鄙不堪”的角色,突然懂得老舍的慈悲。他用虎妞粗鄙却顽强的生命力,对抗着文人笔下乡愁的脂粉气。这个满嘴荤话的女人,却会为怀孕的野猫留半块窝头;这个精于算计的车厂姑奶奶,临终前把银圆塞给哭成泪人的小福子。她的市侩与柔情,恰似泥沼里的根与花——淤泥般的市井生存智慧是她的铠甲,而藏在粗粝下的柔情,是绝境里倔强绽放的花骨朵,既带着污浊的底色,又透着最顽强的生机。

老舍用近乎残忍的笔触照见民族现代化进程中的阵痛,虎妞的悲剧成为照见民族现代化阵痛的一面镜子。虎妞是传统女性观念的践行者,也是那个时代的背叛者,她挣脱父权的桎梏,挑战性别的规训,在等级森严的旧世界里横冲直撞。尽管最终头破血流,但她倒在产床上的身影,却比许多温顺的“完美女性”更接近生命的本真。

“虎妞是一个融传统与现代、男性与女性、美丽与丑陋的复杂整合体。她泼辣干练而不乏细腻,粗俗、颐指气使而又不择手段,这未尝不是大胆、勇敢和坚定的真情袒露。”虎妞敢爱敢恨、敢于真正捕捉自己内心的需求与感受,敢于突破封建等级观念的束缚。如今,这朵来自泥泞的花骨朵正在悄然开出无数朵美丽鲜艳的花,虎妞的悲剧不再是个体的宿命,而成为丈量文明进程的标尺。当社会能够包容无数个“非常态”女性,当每个女性都能自信地说“我的人生我做主”,或许我们才算真正读懂了《骆驼祥子》里最沉痛的血色隐喻。

老舍若见今日光景,或许会在虎妞坟前放一束白色马蹄莲,纪念所有未能等来春天的女子,也致敬那些正在改写命运的新生代。(文/曾祥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