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兴冲冲地戴上护膝出了门,我来不及解释,我的贺礼是封和离书
发布时间:2025-05-27 23:24 浏览量:4
声明:本篇内容为虚构故事,如有雷同实属巧合
因为舍身救我,卢宴端从曾经风光无限的京城第一公子,变成了行动不便的残障之人。
他心怀顾虑,生怕耽误别人的姻缘,狠下心与自幼青梅竹马的周家长女解除了婚约。
而后,竟提出让我嫁给他。
我满心愧疚,想要赎罪,自然毫无异议地答应了。
不管他性格多么孤僻怪异、情绪多么反复无常,我都心甘情愿默默忍受。
那时的我天真地以为,我们会就这样带着恩怨相互纠缠,平淡度过余生。
直到后来,奇迹发生了,卢宴端的腿竟然痊愈了。
他伤好回到府邸的那天,我磨蹭了许久才去见他。
只见他正饶有兴致地摆弄着一副护膝,难得地朝我露出了微笑。
“怎么这会儿才来?”
“难为你这不开窍的脑袋终于想明白了,还知道准备这么贴心的礼物。”
说罢,他兴高采烈地戴上护膝出了门。
我根本来不及向他解释。
那护膝,其实是周大姑娘一大早就派人送来的。
而我为他准备的贺礼,是手中这封饱含无奈的和离书。
天色阴沉昏暗,窗外狂风呼啸、大雨倾盆。
迎亲时那热闹的锣鼓声和喜乐声早已被雨声淹没,随着宾客匆忙离去的脚步渐渐消散。
谁能想到,相府嫡长子的盛大婚礼,竟会如此冷清凄凉。
红烛摇曳不定的喜房里,侍从们都已退下。
只剩下我和坐在床前轮椅上的他。
他身着暗红色的喜袍,眉眼英俊不凡、气质出众,可脸色却惨白如纸。
此时,他正艰难地弓着背,颤抖着双手去转动轮椅下面的木轮。
然而,用尽了力气,轮椅却分毫未动。
我在一旁低着头,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忍不住掀开了盖头,轻声说道:
“我、我来帮你……”
说着,我起身朝他走去。
可还没走几步,就被一声怒吼吓得停住了脚步。
“滚!”
卢宴端如墨般深邃的目光扫向我,锐利得如同利剑一般,直直刺痛了我的心。
不过瞬间,他又好像回过神来,缓缓闭上眼睛,满脸不耐烦地扭过头去。
再次开口时,声音又恢复了冷漠。
“不用,我自己能行。”
话音刚落,木轮摩擦地面发出的吱呀声再次响起。
我局促不安地站在原地,既不敢上前帮忙,也不敢呼喊他人相助。
只能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背影,拼命忍住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
不知道过了多久,蜡烛燃烧殆尽,烛泪吞没了最后一丝光亮,房间陷入了一片死寂的黑暗之中。
卢宴端终于艰难地来到了窗边,望着雨中的某个地方,轻轻垂下了眼帘。
廊前的石灯散发着微弱的光芒,映照出他额头细密的汗珠。
从床边到窗前仅仅只有十步的距离。
他却整整花了一个时辰才走到。
想到这里,我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酸楚,低下头默默地擦拭眼泪。
这就是现在的卢宴端。
一个连走路都无比艰难的人。
可就在半个月前,他还是那声名远扬的京城第一公子。
才华横溢、品行端正,文韬武略样样精通。
身姿潇洒如春日的柳树,气质轩昂似清晨的朝霞,见到他的人无不惊叹于他的清秀儒雅。
而他落到如今这般田地。
全都是因为我。
虽然我们都出身于官宦世家,但我和卢宴端平日里很少有交集。
我们的初次相识,是在周府的学堂。
周太傅重视学问,为晚辈聘请了老师,还邀请了很多富贵人家的子弟到家中一起学习。
我误打误撞,和京城的才子才女们一同收到了邀请。
卢宴端在这群人中堪称佼佼者。
然而,即便我们坐在同一个屋檐下学习,彼此之间却如同两条互不相交的河流。
他属于品学兼优、备受先生喜爱的好学生那一派。
而我则是浑水摸鱼、遭好学生鄙视的滥竽充数之流。
在学堂里,卢宴端几乎从不正眼看我。
我偷偷看话本子笑得大声时,他会瞥我一眼。
我吃果子不小心溅到他身上时,他会瞥我一眼。
我试验自己制作的弹弓,不小心用豆子射中他下巴时,他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要说能让我看到这位清贵公子正脸的机会,也就只有踏青骑马的时候了。
因为在整个学堂里,只有我的骑马技术能和他相媲美。
有好几次,我们都把其他人远远地甩在后面,安静而隐秘地共同欣赏着高处的美景。
只是。
即便骑术再好,也难免会有失误的时候。
清明过后,有同学找到了一个新的游玩之地,邀请大家一起去。
我和卢宴端像往常一样骑马走在前面,连续翻过了几处石坡。
当来到一处溪涧前时,他突然勒住马,犹豫着不肯前进。
这条溪涧并不险峻,但跨度很大,水流也很急。
我观察了一会儿,率先纵马跃了过去。
安全落地后,我回头看向对岸的他。
只见他对我挑了挑眉,眼中闪过一丝惊讶的神情。
刹那间,我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斗志,像受到鼓舞一般,朝着下一个涧口策马狂奔而去。
当时我一心想要洗刷之前的耻辱,向他展示我俞家武将的风采。
所以完全没有注意到胯下的马已经受到了惊吓。
等我反应过来时,身体已经从马背上飞了出去,朝着谷底坠落。
就在我大脑一片空白的时候。
我突然感觉衣领被一只有力的手抓住,紧接着整个人被用力向上一扔,重重地摔回了岸上。
而我的视线中,狂风裹挟着一个身影,衣袍随风舞动,直直地坠入了溪谷。
我心里猛地一紧,惊恐地大喊:
“卢公子!”
卢宴端就这样掉进了溪谷。
他一动不动地躺在溪边的软泥上。
我眼睁睁地看着他后背不断涌出鲜血,将溪水染成了刺眼的红色。
那天之后,京城到处都在谈论同一件事。
相府那位如谪仙般的公子成了废人。
不仅双腿无法行走,就连手臂也抬不起来了。
也许是老天嫉妒他的才华。
据说他掉落的那个软泥滩看上去平平无奇,但下面却隐藏着一丛尖锐的树刺。
虽然他保住了一条性命,但这比死还难受。
在得知卢宴端苏醒后的第二天。
父母带着我来到相府,跪在卢家人面前赔罪。
卢相向来以贤良著称,宽厚仁慈。
他扶起我,脸上满是悲痛。
“孩子,这不是你的错。”
他说卢宴端出手救人,是受家风的影响,卢家人并不怪我。
但是当父亲要求我发誓削发为尼,一辈子在庵堂里诵经祈福时,他并没有说话。
这其实就是默许了。
是啊。
少年年仅十七岁,才华出众、天资卓越。
却因为救了一个顽皮的女子,毁掉了本应光明美好的前程。
卢相作为父亲,心里怎么可能不埋怨、不愤恨呢?
我久久地跪在堂前,任由母亲解开我的发髻,等待着惩罚降临。
这时,内室传来一阵声响。
木轮划过石板的声音由远及近。
屏风后面,逐渐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这是自从出事以来,我第一次见到卢宴端。
他笔直地坐在轮椅上。
脸庞消瘦了许多,原本挺拔的身躯如今也变得佝偻起来。
只有他的神情,依然像从前一样冷漠疏离。
他不顾旁人的关心,只是专注地看着我,幽幽地问道:
“你真的有心赎罪吗?”
我一时语塞,呆呆地点了点头。
“好。”
他突然轻轻地冷笑一声,脸上挂着嘲讽的笑容,语气中充满了戏弄。
“那你不用去当尼姑了,嫁给我就行。”
我和卢宴端的婚事,就这样仓促地定了下来。
当时我忘了,也没敢问他。
赎罪应该是做牛做马,哪有做妻子的道理。
直到结婚后的第二天,卢宴端让我推着他到后院的侧门去见一个人。
那是一位女子,我认识她。
尽管她的面容比以往憔悴了很多,但那高贵优雅的气质依然丝毫不减。
她就是曾经和卢宴端有过婚约的周太傅的孙女,京城闻名的才女周盈。
在周府读书的时候,卢宴端总是刻意避免和女子接触,只有周盈是个例外。
而现在,他却把周盈推开了。
“现在我已经结婚了,我们的婚约彻底作废,你别再犯傻了。”
卢宴端垂下眼帘,没有看她。
说话的时候,语气平淡,听不出任何感情。
“可是只差一点,我就说服祖父了……”
门外,周盈的睫毛微微颤抖,努力忍住眼中的泪水。
“子正,你为什么不相信我呢?”
后来我才知道。
卢宴端出事以后,卢家主动向周家提出解除婚约。
但是周盈坚决不同意。
她坚持要嫁给卢宴端,为此被周太傅关了禁闭,好几天都没有吃饭,期间还生了一场大病,差点丢了半条命。
即便如此,周太傅为了孙女的长远考虑,始终不肯松口。
直到昨晚卢府的婚宴结束后,他才把周盈放了出来。
想来,卢宴端是了解周盈的处境,才想出这个办法,逼迫她放弃。
想到这里,我沮丧地站在轮椅后面,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游移,不由得羞愧地低下了头。
就在这时,卢宴端拉住了我的手。
他对周盈说:
“何必总是执着于过去的事情呢?
“现在她是我的妻子,以后由她来照顾我就足够了,其他人不用再操心。”
他的手指软弱无力,但却坚定得让人无法拒绝。
“周大姑娘,请就此打住吧。”
这句平淡无奇的话,却像一阵狂风,吹散了周盈脸上仅存的一丝希望。
她不再说话,转身离开了。
等到那落寞的身影消失在墙角,卢宴端的脸上才露出了变化。
他咬紧牙关,似乎想要握紧拳头。
但手指却不受控制地抽搐着,显得那么无力又扭曲,透露出一种悲伤的滑稽感。
我眼眶泛红,不忍心再看下去,赶紧移开了目光。
然而,我这个细微的动作,还是被坐在轮椅上的他察觉到了。
“你是不是也觉得,我现在这个样子很可笑?”
卢宴端背对着我,声音低沉得像是在自言自语。
“所以,我才不想让她看到我这个样子。”
那时我很想告诉卢宴端。
无论他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不会觉得他可笑。
可是话到嘴边,我还是把它咽了回去。
我知道,以他现在的心境,是不会相信这种话的。
他受的伤太重了。
不仅是身体上的,更是心灵上的。
太医说,他后背的伤伤到了要害,所以牵一发而动全身。
虽然他的手没有腿伤得那么严重,但也需要时间慢慢调养。
至于能不能恢复到以前的状态,还很难说。
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卢宴端表现得非常平静。
他向太医道了谢,然后像往常一样,把房间里的人都赶了出去。
自从我嫁到卢府以后,他一直都是这样。
大多数时间,他都独自待在房间里,不愿意见人,也不让任何人靠近。
有一次,卢宴端一整天都没有吃东西。
我实在放心不下,趁着夜色躲在墙角,透过窗户缝隙偷偷看他。
我发现,他正在写字。
他拿着笔的手不停地颤抖,每一笔都写得小心翼翼,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但写出来的字还是歪歪扭扭的,就像三岁小孩刚开始学写字一样。
我望着他脚边堆满的纸团,忽然想起在周府学堂时,先生说过的一句话。
“子正的书法,飘逸如浮云,矫健如惊龙,颇有大家的风范,连我都自愧不如啊。”
仔细想想,这也不过是两个月前的事情。
我的喉咙一阵哽咽,再次看向房间里的他。
卢宴端还在不停地写着。
而他每落下一笔,我都感觉胸口像被刀割一样疼痛。
仿佛他握着的是一把锋利的刀刃,正一下一下慢慢地割着我的心脏,那种疼痛让人窒息。
不过最痛苦的人,应该还是他自己。
那之后的几天,我都没有再去打扰卢宴端。
直到他的贴身侍从告诉我,他连筷子都拿不稳了。
我急忙赶去看他,只见他正费力地把碗碟打翻在地上,对着屋里的下人愤怒地呵斥:
“都给我滚出去!”
“大公子已经好几天没好好吃饭了,就让奴婢来喂您吧!”
小厮吓得双腿直打哆嗦,跪在地上,头都不敢抬。
我示意他们收拾好地上的狼藉后离开,然后换了新的饭菜回来。
“大公子,先吃点饭,才能更好地吃药。”
我走近他,盛了一碗热粥,把勺子递到他嘴边。
卢宴端转过头去,不愿意看我。
我看到他的手比平时抖得更厉害,硬着头皮和他僵持着,把勺子又往他嘴边凑近了一些。
就在勺子刚刚碰到他嘴唇的时候,卢宴端突然抬手,像一只被困的野兽一样,脸上充满了警惕。
“别碰我!”
手中的瓷碗被打翻了,滚烫的粥溅到了我的手背和小臂上,立刻红了一片。
我下意识地倒吸一口凉气,一抬头,正好对上他惊愕的眼神。
卢宴端微微一怔。
很快,他迅速把目光从我的手上移开,喉结动了动。
“我跟你说过,娶你进门,只要你帮着处理家里的事情,替母亲分担一些压力。
“我的事情不用你管,你走吧。”
他确实从一开始就跟我讲清楚了。
卢宴端是卢家的长子,从小就肩负着照顾弟妹、孝顺双亲的责任。
即使受伤成这个样子,他也没有忘记自己的职责。
“可我正是在按照大公子的吩咐做事。”
我一边说着,一边又重新盛了一碗粥。
“大公子不吃饭、不吃药,夫人也会担心的。
“我不会走,大公子今天就算骂我、打我,我也一定要让您吃饭。”
卢宴端看着我。
这次,他没有再打翻瓷碗,而是对我露出了一个凄惨的笑容。
“吃饭有什么用呢?难不成,你觉得我还能好起来吗?”
“当然。”
我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这反而让他有些惊讶。
“一定会好起来的,大公子肯定能恢复如初。”
他直直地盯着我,我也勇敢地回望着他。
“这几天我去找了爹爹军营里的大夫,向他请教了按摩的方法。”
我跟卢宴端说,军队里的将士们受过很多严重的伤。
有些人曾经也像他一样,连剑都拿不动。
但是经过那位大夫的治疗,现在都已经康复了。
“等我学会了,就每天给大公子按摩,等公子的身体好了,又能写出漂亮的字了。”
我急切地向他表达着自己的决心,却没有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
只感觉卢宴端的眼神变得越来越深沉。
“你不用做这些多余的事情,简直愚蠢透顶。”
他冷冷地说道。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那天,他还是喝光了整整两碗肉粥。
我的一番话成功打动了卢宴端。
没想到,他竟然愿意配合我每日进行按摩。
整个春天,我都在烛光下悉心为他推拿按压。
等他安然入睡后,我又对着皎洁的月光虔诚祈祷,盼望他的手能早日康复。
或许是我的这份虔诚起了作用,进入夏天之后,卢宴端的手有了明显的好转。
最近练字的时候,虽然还是比不上从前,但字迹已有了八成相似,握拳时也颇具力量。
然而,他依旧开心不起来。
我大概能猜到其中的缘由。
也许是卢家祖母患病,有人传言说是大公子冲撞了祖母,所以我们才搬到私邸居住。
也许是天气逐渐炎热,他背上的伤口经常恶化,不仅模样难看,还散发着难闻的气味,就连他自己也难以忍受。
又或者,是他听闻了周大姑娘定亲的消息。
这天,院子里突然传来一阵喧闹声。
我赶到时,听到下人们聚在一起,满脸抱怨。
卢宴端早已不是从前那个宽厚待人、品行端正的公子了。
如今的他敏感多疑,情绪反复无常。
一开始,下人们念及往日恩情,心甘情愿地陪伴在他身边。
但在见识了他的尖酸刻薄后,也渐渐对他敬而远之。
“大公子换药了吗?”
我走上前去询问。
其中一个下人委屈又愤怒地回答道:
“夫人,还没换成呢……
“刚才小的想着药味刺鼻难闻,就给大公子递了一块手帕,没想到大公子误会了,说小的嫌弃他。
“可我哪敢啊……”
我理解地点点头,接过他手中的托盘,走进了里屋。
可刚跨过门槛,就听见一阵瓶瓶罐罐破碎的声音。
紧接着,低沉的呵斥声和几个药瓶一起飞了过来。
“别过来!”
我吓了一跳,差点摔倒。
再抬头看向床榻,只见卢宴端姿势怪异地盘坐在那里,衣服半敞着,正背着手给自己擦药。
可能是被我撞见了这副模样,他有些尴尬,双眼气得通红。
“你走!我没让你进来!”
脸上隐隐传来一阵刺痛,我并未在意。
垂下眼眸,避开他警告的眼神,一步步向他走去。
“大公子自己换药换不好,伤口会加重的。”
“烂就烂了。”他的语气越发恶劣,“反正谁看了都会觉得恶心。”
“我不觉得。”
说着,我已经走到了床榻前,俯身夺过他手中的药瓶。
“虚伪!”卢宴端带着一丝轻蔑冷哼了一声。
他眉头紧皱,刚要抬头再骂我几句。
却在看到我的脸时,突然闭上了嘴。
顺着他的目光,我抬手一摸,这才发现脸颊上有一股温热的液体滑落。
是血。
可能是刚才进门时,被碎瓷片划伤了。
我把血迹在裙摆上擦了擦,然后赶紧去洗了洗手,跑回床榻前,自顾自地给卢宴端换起了药。
他不再反抗,但却一反常态地沉默不语。
我忽然想起近日发生的种种事情,担心他心里不痛快,便搜肠刮肚地安慰道:
“我并不觉得大公子的伤有什么,我只希望它能快点好起来,让你少受点罪。
“俗话说良药苦口,这敷的药也是越难闻效果越好,大公子还得忍耐一下。”
“傻话,你当我是小孩子吗?”
卢宴端毫不留情地反驳道。
他说话总是带刺,我早已习惯,毫不在意地接着说道:
“反正臭的是药,又不是大公子。
“在我眼里,大公子是这世上最英俊的人。”
当然,他也是这世上最好的人。
危急时刻舍命相救,这样的品质令人敬佩,扪心自问,我是做不到的。
想到这里,我顿时充满了希望,心情也变得轻快起来。
“等伤养好了,他们就会明白,大公子不但不臭,还自带清香呢。”
“咳、咳……”
话音刚落,不知为何,卢宴端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
缓了一会儿,他才咬着牙开口:
“俞泠,我从没见过像你这么难缠的人。”
他说这句话时背对着我,我看不到他的表情。
但从语气来看,应该不至于太讨厌我。
“那以后就由我来给大公子换药吧,一直换到您的伤完全康复。”
我故作轻松地提出建议,而卢宴端没有表态。
他转过头,望向窗外。
此时阳光明媚,草木葱茏。
夏日的炎热,让两人之间的沉默变得更加煎熬。
过了很久,在蝉鸣停歇的间隙,卢宴端突然问我:
“脸……疼吗?”
我的手停顿了一下,手指轻轻擦过他背上的伤口,轻声说道:
“我没事,不碍事。”
我逐渐适应了与卢宴端的相处模式。
我不再害怕他瞪我、骂我。
唯一担心的就是他不肯吃饭、拒绝用药。
好在就像他说的,我很有耐心,也很执着。
凭借着一股勇往直前的劲头,我常常能让他做出让步。
然而……
无论我多么努力,卢宴端的腿伤始终没有明显的改善。
无奈之下,我也踏上了求仙问道的道路。
这天,我满身疲惫地回到府中,卢宴端正从午睡中醒来。
他一看到我,脸色就沉了下来。
“我记得这院里没养野人吧。”
我尴尬地笑了笑,把手里提着的东西拿给他看。
“这是我从街市的屠刀下救下来的鱼,这是我找半仙求来的树苗,刚挖的。
“我打算在府里建一个放生池,再种一棵祈福树。”
卢宴端听后,脸色变得更难看了。
“傻瓜,你居然相信这些。”
“和大公子相比,我自然是不够聪明。”
我坦然地回答道,假装没看见他投来的不满眼神,把树苗放进事先挖好的土坑里。
卢宴端在一旁默默地看了一会儿,没有再反对。
只是叫来侍从帮忙,催促我赶紧去清理干净。
“脏兮兮的,别把什么虫子带进屋里。”
我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干劲十足地继续挖土。
他哪里知道,这些事情必须亲自去做,才能显示出足够的诚意。
填好土,放好鱼。
我坐在池塘边小声嘟囔着:
“祈求天神,神仙显灵,我诚心祈求京城卢氏大公子宴端能早日摆脱困境,恢复健康,信女愿……”
半仙说,每天都要把这段话念三遍。
还要好好照顾鱼儿和树木。
所以,我每次念完祈福词后,都会对着鱼儿和树木轻声嘱咐几句。
夏末的风依旧炎热。
风吹过时,树枝摇曳,水面荡漾,吓得鱼儿四处逃窜。
看了一会儿,疲惫和困意一同袭来。
我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睛,从水边站了起来。
突然,我听到身后传来一阵铃铛声。
回头一看,只见卢宴端正站在屋檐下的台阶上,怒气冲冲地说道:
“懒虫,半天都找不到你,怎么又在水边睡着了?
“你是想感冒,还是想掉进水里被鱼咬?”
我愣了一下,正想反驳他,两条鱼而已,还不至于咬人。
可定睛一看。
放生池里的鱼儿正成群结队地游动。
一旁的祈福树枝繁叶茂,已经超过了屋顶。
再看看远处的那个人,依然眉清目秀,但更加成熟稳重。
我这才意识到。
原来转眼间,已经过去了五年。
我嫁进卢府的第六年,迎来了一个重大的转机。
听说襄西有一位医术高超的神医,堪比华佗在世,能治愈世间所有的疾病,拥有起死回生的神奇本领。
卢家自然不会错过这个难得的机会。
一得到消息,就派人护送卢宴端,日夜兼程地去寻找那位神医。
而我则留在私邸,精心照料鱼儿和树木,为他抄写经书,祈求平安。
就这样,半年过去了。
卢宴端回来的那天,正好是清明雨后。
我一大早就出了私邸,去给他买栗粉糕。
等我赶到卢府时,那里已经聚集了很多人。
我不好意思上前,只好隔着人群远远地观望,过了好一会儿才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
卢相笑得合不拢嘴,亲切地搂着他的肩膀,接受着众人的祝贺。
而他则谦逊有礼,举止优雅。
那灿烂的笑容,让我一时有些恍惚。
这才是真正的卢宴端啊。
经过多年的磨难,他终于重新成为了那个才华横溢、风度翩翩的公子。
过去的苦难,就像是美玉上的灰尘,一经清洗,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踮起脚尖,想看得更清楚一些,忽然听到身旁有人在议论我。
“哪个是俞氏?怎么没来?”
“好歹曾经也是官家小姐,总不能就这样被休了吧?”
“但是她的家世,配卢氏长子,还是不太相称。”
“说到底,这场灾祸也是因俞氏而起,她应该识趣地离开才对。”
“巧了,周家长女前年丈夫去世,也到了再嫁的时候,说不定这是一段破镜重圆的佳话呢。”
……
这些话虽然不太好听,但也都是事实,我并没有生气。
我低头看了看手中的栗粉糕,突然觉得它有些多余。
卢宴端本来就不喜欢甜食,这几年为了缓解药味,才偶尔吃一点点心。
如今他已经康复,确实不需要再用这些来解苦了。
这栗粉糕,真是拿错了。
我匆匆回到私邸,回房间取出早就准备好的东西。
正要出门,路过堂屋时,却惊讶地发现里面站着一个人。
快到中午了,那个人微微弯曲着双腿,靠坐在靠窗的桌子旁,阳光洒在他的眼睛里,泛着金色的光芒,显得格外温柔。
我几乎都忘记了,卢宴端原来长得这么高。
“怎么才回来?我明明看到你先回来了。”
他投来一道责怪的目光。
说着,手里还拿着一副护膝,爱不释手。
“难为你这个榆木脑袋开窍了,还知道准备这么一份贴心的礼物。
“而且还挺合适的。”
不等我解释,转眼间,卢宴端就已经戴上了护膝,快速走到我面前。
他难得地对我笑了笑,还伸手摸了摸我的头。
“看在你考虑周到的份上,就不跟你计较回来晚的事了。
“不过我现在得出去一趟,晚点再回来。”
我愣住了,这种亲密的举动让我有些不知所措。
等我回过神来,卢宴端已经不见了踪影。
他误会了。
那副护膝,是周大姑娘一大早派人送来的。
我知道他会喜欢,所以特意把它放在了最显眼的位置。
心思细腻的是她,考虑周全的也是她。
而我给他准备的贺礼……
“等公子回来,把这个交给他。”
我把怀里的信件交给侍从。
他接过信件后,犹豫地问道:
“夫人是要出门吗?去哪里?”
去哪里呢?
自然是去翼州。
去年,父亲被派往翼州驻守,全家都跟着搬了过去。
现在卢宴端的伤已经痊愈,我也该回去和家人团聚了。
我已经和顺路的朋友约好,今晚搭他的车一起走。
这是在卢宴端回京的路上就商量好的。
今天,本来想好好和他道个别,看来时机还是不合适。
过了一会儿,见我没有回答,侍从意识到自己冒昧了,惭愧地抱拳问道:
“夫人有什么话要带给公子吗?”
我认真想了想,微笑着说:
“那就麻烦你转告公子。
“就说,俞泠祝愿大公子身体健康,永远幸福。”
夕阳西下。
卢宴端骑马经过城门时,与一辆疾驰的马车擦肩而过。
不知为何,他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
这时,不远处的路边有一个小贩趁机向他喊道:
“公子,来尝尝我家的杏子吧!刚才那对夫妻买了好多呢!”
一开始,卢宴端并没有理会他,他向来不喜欢吃水果,觉得吃起来既不文雅,又容易弄脏手。
但当他走到摊子前时,还是不由自主地勒住了马,走上前去说:
“这杏子肯定很酸。”
“熟得早嘛,有些人就喜欢这种酸酸的味道。”摊主连忙说道。
卢宴端拿起一个杏子,心想摊主说得没错。
俞泠就特别喜欢这种酸杏子。
他记得在周府读书的时候,看到她在课堂上偷偷吃过。
她先是弯腰低头在桌子下面咬一口,然后假装若无其事地抬起头,故意撅着嘴念几句书,想要掩饰嘴里的食物。
她以为别人不会发现,其实她整张脸都皱成了一团,谁都能看出她的破绽。
更不用说果汁还溅到了书页上,把墨水都洇湿了。
卢宴端爱干净,座位离她也不远,看了几次后,觉得实在影响美观。
那时候还没有后来俞泠用弹弓打伤他的事情。
他以为这只是一个不爱读书、行为鲁莽的普通闺秀,想劝她收敛一些。
没想到他刚走近,还没来得及开口,就看到一滴果汁溅到了他的袍子上。
卢宴端呆立在原地。
这可是母亲亲手为他做的,只穿了第二次的衣服。
上次穿,还是跟着父亲进宫面圣的时候,意义非凡。
就算只溅上了一滴果汁,他也感觉浑身都充满了杏子的酸味,直往鼻子里钻。
“卢公子,对、对不起啊……”
旁边传来一个柔弱的道歉声,卢宴端沉默不语,眼角不停地抽搐。
他心里很生气,但理智告诉他,不能因为这点小事就失去了君子的风度。
她又不是故意的,还主动道了歉,自己怎么能小气地和她计较呢?
尽管这样安慰自己,卢宴端还是在袖子里握紧了拳头,把满腔的怒火化作一道愤怒的眼神。
算了,反正也不会有下次了,他也不想再和这个人有任何瓜葛。
然而,命运总是喜欢捉弄人。
你说算了,它却不会轻易罢休。
就像十七岁的卢宴端绝不会想到。
后来他还会多次怒视俞泠。
他会救她,会娶她。
甚至在六年后的一个普通傍晚,他正提着满满一袋酸杏子,打算回家送给她。
想到这里,卢宴端拿起一个杏子,嘴角不自觉地露出了笑容。
他沉浸在想象俞泠惊喜的表情中,以至于有人叫他都没听见。
直到一个女子小跑着追了上来。
“子正!”
卢宴端勒住马,这才看到周盈和她的侍女。
他和周盈已经很久没有见面了。
小时候两家关系很好,周太傅还是父亲的老师,所以他们一起读书,彼此欣赏。
后来他们订了亲,卢宴端也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他是京城中才华出众的才子,确实应该配一个同样有才华的女子。
只是人在年少的时候,往往容易受到别人的影响。
他那时经常听到别人说他和周盈多么般配,时间久了,也就以为自己对她一往情深。
现在回想起来,不过是一笑而过。
卢宴端在马背上微微点头,礼貌地称呼了一声“周大姑娘”,却发现周盈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腿上。
她试探着问道:“这护膝戴着还合适吗?”
虽然她的话有些隐晦,但卢宴端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
“……是你送的?”
看到女子羞涩地点点头,卢宴端的脸色突然变得阴沉下来。
他缓缓转动着马身,思绪也跟着起伏不定,转了好几个弯。
哼,好你个俞泠,竟让我空欢喜一场。
接着,他迅速翻身下马,熟练地解下护膝,递给旁边的侍女,然后对周盈说道:
“是我孟浪了,这礼物我不能收。”
早上在相府会客时,他耳朵灵着呢,听到了不少闲言碎语。
其中大多是关于他和周盈的婚约传言。
这会儿可千万不能出错,让人抓住把柄。
周盈看到他态度坚决,先是一愣,接着赶忙解释:
“子正,我没别的意思,只是看到你身体康复,心里特别高兴……这护膝的料子我找了好久才弄到,而且是我亲手做的。
“你就收下吧……”
卢宴端见她如此慌张,突然有些醒悟。
周盈大概从没见过他这么直接的样子。
也是,要是六年前的他,肯定会顾及两人的面子,勉强答应。
因为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品行端正、无可挑剔的公子,不想在任何人心里留下坏印象。
然而,在行动不便的那几年里,他也明白了一个道理。
天地无情,把万物都当作草芥。
他家世显赫又怎样,是天之骄子又如何?
在伤病和生死面前,还不是一样脆弱。
现在的他,不再是那个把自尊和名声看得比天大的少年了。
他也不会再为难自己,去做那种让人感觉如春风拂面的翩翩君子。
不奢求随心所欲,只求能按照自己的心意行事。
落难的时候周盈信守承诺,不离不弃,他很感激。
但也仅仅是感激而已。
“谢谢,但不用了。”
卢宴端又行了一礼,翻身上马,露出一丝歉意的笑容。
“我夫人还在家等我,周大姑娘,告辞。”
他一直记得,出门前叮嘱过俞泠在家等他。
以她那不太灵光的脑子,说不定真就傻等着自己,连晚饭都没吃。
想到这儿,卢宴端不由得加快了速度,心里越发兴奋。
这些年,他还是头一次这么开心。
之前腿好的时候虽然也高兴,但总感觉像在梦里,不太真实。
直到中午见到那个人,恢复健康的喜悦才真正涌上心头。
对啊,他现在能站起来了。
从现在开始,他不用再被困在轮椅上,不用等着她走到自己身边。
他可以实实在在地看着她,拥抱她,还有很多美好的事情等着他们去做。
比如一起骑马。
襄西出产好马,他这次回来之前,特意让手下选了两匹。
刚才亲自去看过并定了下来,明天就会送到府上。
到时候俞泠看到了,一定会特别惊喜。
卢宴端怀着这样期待的心情回到了家里。
可他没看到等他的人,却收到了一封薄薄的信。
一封俞泠写给他的和离书。
他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硬着头皮看完那封信的。
她先是说一直对过去的事感到愧疚,从来不敢高攀,现在应该自觉离开了。
最后还不忘祝他身体健康,仕途顺利,子孙满堂。
谁要她这么体贴周到了?
卢宴端拿着那封信,感觉它有千斤重。
他手指微微颤抖,突然想起那年他手刚恢复,练字的时候俞泠总是在旁边,一会儿帮他磨墨,一会儿跟着他写字。
当时他还暗自觉得她字写得丑,还专爱抄那些复杂的经文。
没想到,现在她的字已经练得工整好看了,却把最刻薄、最冷漠的话写给他。
卢宴端脑子一片混乱,耳朵里嗡嗡直响。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听到自己异常冷静的声音:
“她有没有说那个朋友是谁?要去多久?”
侍从看了看他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
“小的不敢多问,但跟着夫人走了一段路,好像是去裴府的方向。”
“裴家……”
卢宴端突然想起来。
他进城的时候碰到的那辆马车,挂的就是裴家的牌子。
出城走了几里路,天完全黑了下来。
裴桓带我到驿站休息,正打算拿出地图给我说明路线的时候,有人从门外闯了进来。
是个不该出现在这儿的人。
“……大公子?”
我惊讶地叫了一声,下意识地看向卢宴端的腿。
见没什么问题,才把目光移到他阴沉的脸上。
“跟我回去。”
他说完,不由分说地拉着我的手就往外走。
我一时有些茫然,仔细看他的表情,却发现他只盯着挡在门口的裴桓。
“裴小将军这是什么意思?
“把别人的妻子带走,就算有功名在身,也是会被弹劾下狱的。”
卢宴端阴阳怪气地说着,又上前一步站在我前面。
我感觉到气氛不对,皱着眉头朝裴桓摇了摇头,示意他没事。
裴桓这才让开了路,担忧地看着我说:“你自己小心,有事就告诉我。”
我手上被他握得更紧了。
卢宴端几乎是粗暴地把我拉上了马,朝城里的方向跑去。
一路上,他一句话也没说。
直到回到家里的房间,他才松开我的手,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拍在桌子上。
“我问你,这是什么?”
他的目光像火一样烫在我身上,声音末尾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莫名觉得后背发凉,但看到纸页第一行的“和离”两个字,也有些疑惑。
“是……写得不对吗?”
我确实不知道正规的和离书怎么写。
这篇还是请教了一个代写文书的人起的稿,然后我一个字一个字抄下来的。
“要是不对,我可以重新写一份。”
卢宴端还是不说话,他咬紧牙关,脸色越来越难看。
我只好绞尽脑汁,猜测他的想法,“和离不行的话,写休书也可以……”
只是不知道爹娘那边怎么交代。
先斩后奏的话,他们应该能理解吧。
这时,窗外突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把这尴尬的气氛都困在了屋子里。
沉默了很久之后,卢宴端终于开口了。
“你就这么想走?”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为什么?”
我更困惑了。
我难道不该走吗?
“大公子恢复了健康,以后是要干大事的人——”
话还没说完,就被他大声打断了。
“这和你走不走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我平白占着你夫人的位置,什么都不会,不是给你添麻烦吗?”
也许是被他咄咄逼人的气势感染了,我也莫名有了些情绪。
“大公子身边应该有比我更优秀的人。”
话一说完,不知为什么,卢宴端冷笑了一声。
“我明白了。”
他朝我走近,离我很近,我都能看到他眼里的血丝。
“你是觉得我应该再娶,这样你就可以去给别人做续弦了?”
他劈头盖脸地抛出这句话。
我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
他说的是我和裴桓曾经差点定下的亲事。
裴家和俞家都是从军队里发展起来的,父辈们在战场上结下了生死之交,亲如兄弟。
当初哥哥娶了裴家的姐姐后,爹爹也想把我许配给裴桓,可后来发生了那件事,这事就没成。
后来裴桓也成了亲,不过结婚不到一年,他的妻子就生病去世了,到现在也没再娶。
我从来没跟卢宴端说过这件事,不知道他怎么知道的。
现在他突然说出这种不分青红皂白的话,我更生气他这么不懂事。
“我没这个意思,你别乱说!”
我着急地喊道,可卢宴端的声音盖过了我。
“那你为什么非要和离?!”
“我……”
这个问题刚才不是问过了吗?
我心里乱极了,有很多话想说,却卡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
而眼前这个人的气势越来越吓人。
我突然觉得他有些可怕,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几步。
可卢宴端好像误会我要走。
转眼间,他伸手一把将我拉进怀里,紧紧握住我的手腕。
他的动作太突然了。
我吓了一跳,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在慌乱中挣脱了他的手。
随着清脆的一声响,等我回过神来,卢宴端的脸上已经清晰地出现了一个巴掌印。
指甲划过皮肤渗出了一丝丝血珠,像眼泪一样挂在眼角。
“大公子……”
我低头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他的脸,惊慌失措。
“我、我不是故意的……”
卢宴端也呆在了原地。
过了一会儿,他抬手摸了摸脸上的伤,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转身走了。
之后的几天,我都没见到卢宴端。
其实争吵后的第二天,我带着伤药去找他。
可路过花园的时候,我听到他在和人说话。
透过争奇斗艳的春花,我看到周盈站在他旁边。
郎才女貌,真是般配。
我握紧了药瓶,又仔细看了看他脸上的伤。
见没什么大碍,我最终还是下定决心,不去打扰他。
我是真心希望卢宴端能过得好。
但……我也真的担心他生我的气。
月光下,我撑着脸坐在窗前,望着隔着一堵墙的他的院子,心里一阵阵地发愁。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冲进了院子。
赶来的侍从惊慌地说:
“夫人,大公子的腿又不好了!”
卢宴端的房间里只点了一盏灯。
烛光在吹进屋里的风里摇晃着,脆弱却又坚定,让坐在轮椅上的他显得格外孤独。
我心里一紧,小心翼翼地走过去,问道:
“大公子哪儿疼了?”
卢宴端这才抬头看了我一眼,满眼都是埋怨。
“你来干什么?不是看不见我吗?”
我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目光落在他的腿上,却发现他放在膝盖上的手里拿着一串铃铛。
这是几年前我给他的铃铛。
那时候,卢宴端不喜欢别人在身边伺候,但又离不开人照顾。
而且他脸皮薄,每次需要人帮忙的时候,都不好意思开口。
有几次我看到他自己换药,就做了一串铃铛给他。
“大公子要叫我的时候不用说话,摇摇这铃铛我就来了。”
小时候我经常往爹爹的军营里跑,听过士兵用铃声传达命令,对铃声特别敏感。
当时卢宴端收下铃铛的时候,还有点嫌弃,可时间长了,摇得还挺顺手。
有时候就算只是换杯茶水,也要专门摇铃铛叫我过去。
只是现在……我盯着那串铃铛,突然觉得有点无奈。
他刚才,应该是在犹豫要不要叫我吧。
见我半天不说话,卢宴端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怎么?还是你气还没消,又想再打我一巴掌?”
“那天的事,是我不对。”我低着头乖乖地在他面前蹲下,“大公子先告诉我哪儿不舒服,好不好?”
卢宴端低下头,他沉默了一会儿,侍从赶紧上前报告说:
“最近天气忽冷忽热,大公子也不注意保暖,所以腿麻了。”
原来是这样。
我找人打听过,像卢宴端这种情况,要比普通人更注意保暖。
知道是虚惊一场,我放心了。
我让人去给他熬药汤,生上火,又起身去给他拿了条毯子,盖在他腿上。
把一切都处理好后,我见卢宴端还是一脸不高兴的样子,也不想惹他生气。
我叮嘱了侍从几句,就准备离开。
可刚跨出门槛,身后就传来一阵急切的铃声。
我下意识地回头看去,紧张地看着坐在轮椅上的他。
只见卢宴端嘴角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他哀伤地说:
“俞泠,你翻脸比翻书还快。
“是不是只有我重新坐回这轮椅上,你才肯好好看我一眼?”
月光像白练一样,透过窗户洒在我身上,让我感觉像被火烤一样。
我不明白卢宴端为什么会这么说。
我不喜欢他这么说。
“大公子,别开这种玩笑了。”
我板着脸,严肃地对他说。
侍从们看在眼里,心照不宣地退出了房间。
屏风上映出的,只剩下我和他两个人的影子。
“那你告诉我,你为什么突然要走?”
卢宴端直直地看着我,我们就这样僵持着。
过了一会儿,他不等我回答,抿了抿嘴唇,又开口了。
“好,你不愿意说,我替你说。
“是因为周盈。”
他慢慢站起身,朝我走来。
“你说我身边需要一个更优秀的人,但你凭什么替我做这样的判断?
“我现在身体好了,有信心以后能让妻子孩子过上好日子。
“俞泠,对我来说,你已经足够好了。”
卢宴端走到离我一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神情惆怅。
“周盈的护膝,我已经还给她了,那天在花园里,她是替生病的周太傅来问我的情况。
“我和她之间从来都是干干净净的,以后更不可能有什么。
“至于那天说你和裴桓……是我太生气了,说话没经过大脑,我向你道歉。”
他把每个字都咬得很重,真诚又急切。
就像仲夏夜里的雨点,噼里啪啦地落进我的耳朵里。
有那么一瞬间,我感觉连风都停了,耳边只剩下他轻轻的、小心翼翼的呼吸声。
我的胸口一阵酸涩,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样的卢宴端,尴尬地别过脸。
“不是因为周大姑娘……”
“那到底是为什么?!”
他突然抓住我的肩膀,眼睛里几乎要冒出火来。
但马上,他又好像清醒过来,试探着去拉我的手。
“我知道了……你是不是嫌我说话太难听?”
卢宴端的睫毛抖了抖,深吸了一口气。
“我向你保证,以后再也不会嫌你笨,说你傻,我会好好说话的。”
我咬着嘴唇,心里越来越不是滋味,难过地看着他。
“那是因为我总是随便使唤你、捉弄你?
“还是说,你怪我没送过你什么礼物,觉得我小气?”
说到这里,他见我还是不说话,喉咙动了动,艰难地说:
“那么……你是在意我受过伤?
“我身体有过残疾,所以你看不起我,是不是?”
“当然不是!”
我忍不住出声制止他荒谬的猜测,声音沙哑地说:
“大公子明明知道原因,为什么要避重就轻呢?
“你是怎么受的伤?难道忘了吗?”
刚说完这句话,我明显感觉到卢宴端的身体一僵。
最难说的第一句话说出口后,后面的话就容易多了。
“大公子,我想离开的原因很自私。
“我只是想让自己轻松一些,不想一辈子都活在自责里,每天提心吊胆的。
“你是为了救我才受的伤,我不可能忘记。”
慌乱在卢宴端的眼睛里弥漫开来,他顿了顿,瞳孔微微颤抖。
“可现在我的腿好了……
“你就当我从来没受过伤,不用愧疚,不用自责。”
我苦笑着。
这可让我如何是好啊?
“大公子。”我轻声呼喊着他,语气波澜不惊,“那一夜,你从驿站带着我返回城中,那是我这六年来,头一回坐在马背上。
“然而……我所体会到的唯有惊恐畏惧,而非往昔的那般愉悦。”
我已然许久未曾骑马了。
嫁入卢府之后,并非未曾有过那样的想法,只是我不敢。
卢宴端因我而失去了双腿,我怎敢厚颜无耻地存有这般奢望?
“不单单是骑马。”
我回首着这些年的自己,把那些深埋于心底,原以为永无机会道出的话语一一挖掘出来,呈现在眼前这个人的面前。
“这六年间,我不敢去看从前最喜爱的话本子,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笑出声来。
“我强行克制着自己不去品尝喜爱的食物,不去做任何能令自己开心的事情。
“你因我变成了……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我有何资格开心,又有何资格过上好日子呢?”
明明告诫自己不要流泪,可我终究还是没能忍住。
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般滑落,卢宴端的面容在朦胧的泪水中变得模糊且遥远。
“大公子,我打心底里不愿在你面前倾诉这些言语,仿佛……自己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而与你的遭遇相比,我所受的这些委屈根本微不足道。”
可这样的生活,真的让我倍感痛苦、痛苦至极。
这些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懊悔那个瞬间。
倘若当初,我没有逞强跨越那道溪涧,是否一切都会截然不同?
念及于此,我几近泣不成声。
“大公子,若不是因为我,你就不会受伤。
“你定会官运亨通、平步青云,或许早已成为朝廷的重要大臣。
“你会与周大姑娘喜结良缘,拥有如同你们一般聪慧的孩子,而非与我……”
我重重地低下头,哽咽着轻叹道:
“大公子,是俞泠耽搁了你。”
卢宴端静静地聆听着我把话说完。
他的眼眸被痛苦之色所笼罩,声音沙哑,说出的安慰之词显得愈发苍白无力。
“俞泠,这并非你的过错。”
我不停地摇着头。
若不是我的过错,那又是谁的过错呢?
我提及和离之事时,卢相和卢夫人并未过多询问,便默认了此事。
我与爹爹娘亲谈及此事,他们也对我说早日前往襄西为好。
那时我将和离书交予侍从,他必定也看到了上面的字迹,但他同样未置一词。
每个人心里其实都一清二楚,却都选择宽容我。
这让我愈发感到无地自容。
许久之后,我平息了心绪,凝视着他的双眼,无奈且苦涩地笑道:
“大公子想要询问的,我已然作答。
“但我也想问问大公子,不愿我离去,是出于习惯,还是另有缘由?”
我尽力扬起嘴角,试图让自己看上去通情达理、豁达开朗。
“俞泠愚笨,不敢擅自揣测大公子的心意,但我始终觉得对大公子有所亏欠。
“倘若大公子希望我留下,我便留下来。”
夜色深沉,暗流涌动,月光依旧不知疲倦地洒落下来,与那摇曳不定的烛火相互映衬。
却依然无法照亮卢宴端眼眸中的隐晦之意。
他沉默不语,过了许久许久,才缓缓俯身,轻轻将我拥入怀中。
耳边传来他温热的气息。
“俞泠,你走吧。”他轻声缓缓说道。
话语落下的刹那,我感觉有一股热流顺着脖颈滑落,裹挟着无尽深长的遗憾。
在裴桓的协助下,我顺利抵达襄西与家人团聚。
只是,我并未立刻适应这里的生活。
襄西几乎每家每户都饲养着骆驼。
每当清晨或是黄昏,此起彼伏的驼铃声沿着道路响起,我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起远方的那个身影。
为了不让自己越陷越深,我主动向爹爹请缨,跟随乡邻们前往河边植树。
或许是当初在私邸种植祈福树积累了一些经验,我种下的树苗总是最早抽出新芽。
渐渐地,大家都纷纷前来向我请教经验。
于是,我自然而然地承担起了带领植树的工作,成为了人们口中“无所不知的俞姑娘”。
我为此感到欣喜。
但与此同时,内心也充满了矛盾。
自从来到襄西,我一直在打听有关卢宴端的消息。
我听说他仅凭一篇策论便得到了圣上的青睐,进入宫廷为官。
听说他提出的新政,备受百官的赞赏。
听说他在赛马场上击败了西域的使臣,风光无限。
他果真如我所料,成为了天空中最璀璨的星辰。
然而,世事变幻无常,犹如风云难以预测。
就在我来到襄西的第三年。
本朝的新贵突然在大殿之上口出狂言,触怒了龙颜,被放逐出了京城——
来到了襄西。
官府打算在河边修建一座庙宇。
乡邻们得知此事后,一致要求将庙中植树种花的重要任务交由德高望重的我来负责。
我推辞不过,在众人的簇拥下来到了官府。
就在这时,我见到了朝廷派来监督修建工程的官员。
他身着一袭墨绿官袍,双手背于身后,伫立在屋檐之下。
见到人时,嘴角挂着淡淡的微笑。
“拜见卢大人,民女……俞泠。”
我规规矩矩地向他行了一礼。
“我知晓你。”他的笑容愈发灿烂,“这一带管理树木的俞姑娘。”
人们纷纷传言,从京城而来的卢大人对我有意。
李大娘言之凿凿地说道:
“那肯定没错,不然谁家正常人会天天免费供你吃喝?
“我们还都沾了俞姑娘的光,省了家里不少口粮呢。”
负责铺瓦的汉子也有理有据地说:
“我看没错,俞姑娘每次回到庙里,卢大人必定会过来转悠几圈,故意找点事儿。”
……
我有苦难言,只得对那位卢大人敬而远之。
直至寺庙落成的那天,我检查完最后一株移栽的树苗。
远远瞧见有一人站在庙前,对着还未长出几片叶子的光秃树枝双手合十。
也不知是哪个迷信过头的人。
我出于好奇上前查看,看清之后脚步不由得停住了。
正犹豫着是否要逃走时,他叫住了我。
“俞姑娘。”
这是再次见到卢宴端以来,我们二人首次单独相处。
我微微一笑,尴尬地向他行了一礼。
“太阳即将落山了,卢大人为何还不回去?”
“我在等你。”
他略微停顿了一下,看到我露出惊愕的神情后,才狡黠地接着说道:
“等你为我解答一个问题。”
他再次做出双手合十的动作,眼神诚恳而真挚地望向我。
“俞姑娘能否教教我,怎样许愿才更为灵验?”
即便过去了这么久,我依然捉摸不透卢宴端的心思,只能顺着他的话题往下说。
“不知卢大人想要许下什么愿望?”
“我想求得一个人。”
他直直地凝视着我,眼睛宛如平静的湖水,笼罩着一层细细的雨雾。
“我与她曾做过六年的夫妻,然而嫁与我,并非她的本意。
“我因救她而落下半身残疾,她是为了弥补过错才嫁给我的。”
他语气平淡地叙述着,这本是惊心动魄的过往,他却冷静得好似在讲述他人的故事。
“坐在轮椅上的那几年,我的脾气变得极为糟糕。
“那些年,一向器重我的父亲找借口让我搬离府邸,昔日的好友也逐渐失去了联系,就连家中的仆人,也对我颇多怨言。
“唯有她,始终陪伴在我身旁。”
卢宴端停顿了片刻,缓缓闭上双眼,继续说道:
“她心地善良,待人真诚。
“她在我们家中种下了祈福树,开辟了放生池,每日都要念上好几遍祈福的话语,即便在夜晚看到月亮也要许愿,祈求我能够康复。
“那时我以为,她会一直陪伴着我,可当我的腿痊愈之后,她却毅然决然地要离开,无论我如何挽留都无济于事。”
天边被残阳染成一片血色,卢宴端的眼眶也渐渐泛红。
但他望向我的目光依然坚定,毫无闪躲之意。
“俞姑娘,她说,我对她或许只是依赖,并非爱情。
“但我心里明白,我是真的……十分珍视她。”
乌鸦的叫声在空中盘旋,落在了枝头。
他长久的停顿,似乎就是在等待我问出这句话。
“但卢大人还是让她离开了。
“……为何?”
“因为我心存恐惧。”他微微扯动嘴角,自嘲地笑了笑,“我又何尝不担心她对我仅仅只剩愧疚。
“我的遗憾已然成为了她的负担,我不愿让我的心意也成为她的枷锁。
“我不想让她一见到我,就深陷于过去的泥沼之中,既然她想要离开,想要静下心来想一想,我便尊重她的决定。
“只需等她想通之时,我再去找她便好。”
微风轻轻拂过他的衣袍,卢宴端侧身站立,抬头望向枝头。
“难为你这个榆木疙瘩开窍了,还懂得准备这样一份礼物。”
“俞姑娘认为,我能够成功吗?”
春日悠悠,景色宜人。
世间万物都将迎来崭新的开始。
人亦如此。
我眨了眨眼睛,仰头望着从树顶抽出的最新最绿的枝条,微笑着轻声呢喃:
“尚不清楚呢。
“但我先祝愿卢大人,能够如愿以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