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海

发布时间:2025-07-22 23:11  浏览量:1

巴特尔独自站在沙丘上,第一百三十七天没等来雨水。

他粗糙的手指拂过腰间的铁锹,像抚摸爱人的脊背。

这柄磨秃的钢刃曾插进沙漠深处,种下整片森林。

巴特尔独自站在沙丘上,第一百三十七天没等来雨水。

晨光割开戈壁的地平线,把他的影子抻成一把细长的刀。风从乌兰布和腹地卷来,砂砾抽打着他褪色的帆布外套,在衣褶里簌簌地积起一层金粉。他眯起眼,睫毛上沾着的沙粒便滚下来,在颧骨的沟壑里停驻。那道深褐色的斑痕从额角爬到下颌,是去年沙暴留给他的勋章。

“阿爸!”远处传来喊声。一个穿红校服的影子踩着沙梁奔来,书包在身后拍打着,像只笨拙的鸟。少年喘着气停在沙丘下,睫毛沾着霜:“草籽又旱死三成...黄风要来。”

巴特尔没应声。他粗糙的手指拂过腰间的铁锹,木柄被汗浸得黢黑,钢刃磨秃了尖,像抚摸爱人枯槁的脊背。这柄铁锹插进过沙漠最深处,种下过整片森林。

少年顺着他的目光望向西边。那里曾立着三百亩梭梭林,如今只剩几株枯骨支棱在沙丘上,挂着褪色的塑料标牌——那是十七年前“沙漠绿洲工程”的遗骸。风掠过枯枝,呜呜地吹着口哨。

“回吧。”巴特尔终于开口,嗓子像砂纸打磨锈铁,“把水窖锁死。”

少年叫阿古拉,是他捡来的孤儿。十岁那年孩子蹲在沙枣树下啃干馍,身后躺着饿死的羊群。巴特尔把最后半袋炒米塞进他怀里时,摸到嶙峋的肋骨硌着手心。现在少年肩胛骨顶着红校服,像要戳破那层薄布。

他们踩着流沙往下走。沙丘背面藏着口破旧的地窝子,泥坯墙上奖状层层叠叠,最新那张写着“治沙模范”。奖状底下压着张泛黄的相片,穿蒙古袍的女人抱着婴儿站在开花的沙柳丛里。相框玻璃裂了道缝,正劈在女人笑脸上。

灶上煨着奶茶,阿古拉揭开锅盖,白汽裹着奶香扑出来。“黄风真要来?”少年搅着铜勺,奶皮子碎成金箔,“旗里说这次是黑风暴。”

巴特尔没接话。他蹲在门坎上磨铁锹,钢刃刮过磨石的声音又干又涩。墙角立着捆新削的沙柳枝,青皮还沁着汁液。七天前他骑马去六十里外的干河床砍的,马鞍磨破了大腿内侧的皮,血痂粘在裤子上。

“沙柳能活。”老人突然说。他举起铁锹对着光,刃口泛起一线银芒,“根扎进十米深,沙暴来了也死不透。”

阿古拉盛了碗奶茶递过去。老人左手接过碗时,少年瞥见他掌心新裂的口子,血丝在厚茧边缘凝成褐色的线。是昨天补围栏时铁丝划的。巴特尔从不包扎伤口,他说沙漠的盐碱能止血。

下午天色泛黄。巴特尔套上胶靴往西坡去。沙丘顶上有片新栽的沙柳,是他用去年退牧补贴买的苗。苗子蔫头耷脑,根部裹着草方格——芦苇秆扎成的井字格像给沙漠打了补丁。他跪在滚烫的沙里挖坑,铁锹插下去,沙粒瀑布般从坑沿滑落。

汗水淌进眼睛时,他看见沙丘下有车辙。两道新鲜的轮胎印蛇行着消失在沙梁后。巴特尔抓起把沙凑到鼻尖,柴油味混在旱风里。他啐了口唾沫,沙地上立刻洇出个深色的点。

夜色沉下来时,沙粒开始敲打窗户。阿古拉把塑料布钉上窗框的咔嗒声里,巴特尔在灯下补帆布包。电筒光晕染黄他半边脸,针线在帆布上戳出蜂窝状的轨迹。风在门外号叫,像有匹野马在撞门。

“睡。”老人剪断线头。地窝子突然陷入黑暗,断电了。

阿古拉在黑暗里数沙粒砸在屋顶的声音。一万三千七百次撞击后,他听见巴特尔在炕那头翻身,旧弹簧发出濒死的呻吟。

“八年前那场黑风,”老人的声音从黑暗里浮起来,“埋了半个嘎查。”

少年屏住呼吸。他记得那个早晨,风把天空染成酱紫色,邻居家的屋顶像纸片飞过沙梁。巴特尔把他绑在腰间冲出地窝子,沙墙扑来时,老人用铁锹插进红柳根,把他按在自己与那株老树之间。沙粒灌满他的耳朵鼻子,世界只剩下巴特尔胸腔里沉闷的擂鼓声。

“后来呢?”少年哑着嗓子问。

“后来风停了。”炕那头传来火镰擦石的声响,旱烟味漫开,“沙柳发了新芽。”

少年在烟草的暖香里睡去。梦里沙柳开满紫色的花,花蕊里涌出清泉。

后半夜风撕开了塑料布。巴特尔用脊背抵住窗框时,看见沙丘正在移动。月光下,五十米高的沙浪正缓缓漫过西坡,像一头巨兽弓起脊背。他冲进库房拖出草帘,阿古拉抱着芦苇捆跟在后头。

沙粒子弹般射在脸上。巴特尔把草帘铺在新栽的沙柳苗上,阿古拉跪着压住草帘边缘。风掀开草帘一角,少年扑上去用身体压住,沙灌进他的领口。巴特尔抽出铁锹,狠狠插进沙里,将草绳绕在锹柄上捆紧。风扯着他的外套,像有无数只手在抢。

天快亮时,风突然停了。沙丘上覆盖着鱼鳞状的波纹,草方格大半被流沙吞没。巴特尔拔起铁锹,锹刃在沙里划出深沟。阿古拉抖着头发里的沙,突然指着西坡喊出声。

三丛沙柳苗露在沙外,青枝上顶着嫩芽。

“活了!”少年嗓子劈了叉。巴特尔用指腹蹭过芽尖,露水沾湿他龟裂的指尖。他抬头望向东边,地平线泛起浑浊的姜黄色。

更大的沙墙正在逼近。

他们退进地窝子时,沙粒已密集如冰雹。巴特尔用湿毯子堵死门缝,柴油味却钻了进来。阿古拉突然扑向窗边:“摩托车!”

沙梁上有光点闪烁,两辆越野摩托正往西坡冲。车手穿着荧光背心,后座捆着油锯。巴特尔抓起铁锹冲出去,胶靴陷进流沙。摩托轰鸣着碾过草方格,轮胎卷起刚固定的沙柳枝。

“滚出去!”巴特尔横在车前。铁锹顿在地上,沙尘扬起小股烟柱。

领头的光头拧油门,引擎发出野兽般的嘶吼。“老东西,”防风镜后的眼睛弯成缝,“这坡沙柳值五千块。”

阿古拉举着钢叉赶来时,看见巴特尔左手攥住车把,右手铁锹劈向油箱。光头猛拧油门,摩托前轮抬起,巴特尔被甩出去,铁锹脱手插进沙地。另一辆摩托冲向西坡最后的沙柳丛,油锯声撕开风声。

少年嘶吼着掷出钢叉。叉尖擦过车手脊背,摩托车歪进沙坑。巴特尔爬起身扑向油锯手,两人滚作一团。沙粒灌进他的口腔鼻孔,他咬住对方手腕,血腥味弥漫开来。

光头摩托轰鸣着撞来。巴特尔抓起把热沙扬向对方眼睛,在惨叫声中翻身压住油锯手。他夺过油锯砸向摩托油箱,金属撞击的火星点燃了渗出的汽油。

火焰腾起时,沙暴吞没了惨叫。

巴特尔拖着阿古拉退进地窝子。火团在沙浪里翻滚,很快被流沙掩埋。门上响起沙粒的爆裂声,像有千万只鬼手在挠。

“根还在。”老人抹了把脸,血和沙在颊上混成泥浆,“沙柳根能活四十年。”

阿古拉在黑暗里喘气。他摸到巴特尔右臂有道深口子,血浸透了三层袖子。少年扯下校服包扎,布料瞬间变成酱褐色。

沙暴啃噬屋顶的第三天,水窖见了底。巴特尔把最后半碗奶茶推给阿古拉,自己嚼着干肉条。地窝子在流沙下呻吟,门框裂开手掌宽的缝。老人用肩膀抵着门板,铁锹斜撑在泥地上。沙粒从门缝钻进,在他脚边堆成小丘。

“会死吗?”少年声音发颤。

巴特尔盯着裂缝外涌动的沙幕。三十年前,他在这里埋下第一丛沙柳。那天苏布达穿着新缝的蒙古袍,把奶豆腐塞进他行囊。沙柳开花那年,她抱着儿子站在花海里,紫穗子拂过婴儿的脸。

“沙柳不死。”老人喉结滚动,“根扎到地下水了。”

阿古拉在渐弱的呜咽声中睡去。他梦见自己变成沙柳根,在黑暗里向着冰凉的水脉生长。水滴渗进根须时,他尝到了苏布达奶茶的甜香。

巴特尔摇醒他时,地窝子灌满寂静。门缝透进灰白的天光,沙堆堵到膝盖。老人用铁锹捅开沙堆,流沙瀑布般泻入。他们手脚并用地爬出去,站在沙丘之巅。

沙漠在晨光里凝固。西坡完全消失了,只有铁锹柄孤零零指向天空。巴特尔走向那截木柄,扒开流沙。铁锹下压着半丛沙柳,根须裹着湿润的沙粒,在风中轻轻颤动。

阿古拉突然扑倒在地。他疯狂地扒着沙,指甲翻裂也浑然不觉。少年从沙坑里拽出条根须——鸡蛋粗的褐色长根延伸向大地深处,断口处渗出清亮的水珠。

巴特尔跪下来,把脸埋进湿润的沙里。晨光染红他后颈的伤疤,像面褪色的旗。

巴特尔独自站在沙丘上,第一百三十八天的晨光里。

铁锹柄在沙地上投下细长的影子。阿古拉跪在坡底,正往草方格填沙柳苗。风送来柴油引擎的闷响,两辆越野车卷着沙龙停在坡下。

“旗里派我们评估损失。”穿夹克的男人展开图纸,金丝眼镜滑到鼻尖,“专家说这地方该划进流沙区。”

巴特尔摩挲着锹柄上的刻痕。三十道深痕,一道代表一年。最底下那道刻得歪斜,是苏布达握着他的手划的。

“根还活着。”老人用锹尖戳向沙地。湿润的沙粒粘在钢刃上,在阳光下泛出深褐色。

戴眼镜的男人摇头:“退牧还草补贴批不下来。”他指向图纸上的红线,“生态移民新村在甘德尔山下,通自来水。”

阿古拉突然把水壶砸在车上。壶盖蹦跳着滚进沙里,水流在滚烫的车门上滋滋作响。“你们眼瞎吗?”少年吼声劈裂,“根都扎出水了!”

巴特尔按住少年颤抖的肩膀。他走到越野车前,俯身拾起水壶。水流渗进沙地,瞬间消失无踪。

“沙柳移不活。”老人声音像砂纸磨过铁锈,“根离了故土就死。”

夹克男人发动引擎:“月底前搬,补偿金再加两万。”

黄沙吞没车辙时,巴特尔从怀里掏出布袋。草籽混着沙粒从袋角漏出,细流般钻进沙地。阿古拉看见布袋内绣着朵紫穗花,线头被磨得发白。

“扎那今天回旗里考试。”少年突然说,“他爸在移民村开了超市。”

巴特尔把草籽撒向湿润的沙坑。风卷走轻飘的籽壳,沉实的颗粒坠进沙隙。他想起扎那小时候举着玩具枪追沙鼠,辫梢系着苏布达编的彩绳。

“超市有水。”阿古拉盯着鞋尖,“冰柜里摆着矿泉水。”

老人没应声。他蹲下身扒开表层的干沙,露出底下深褐色的湿沙层。几星嫩芽从湿沙里钻出,是风暴前撒下的沙拐枣种子。

阿古拉突然抓起铁锹。钢刃插进沙地的闷响里,少年肩膀耸动:“我挖井!挖到地下水脉!”

巴特尔望着远去的车辙。沙梁起伏如凝固的浪涛,甘德尔山的雪顶浮在沙海尽头,像传说中永不能抵达的彼岸。他接过铁锹,刃口劈开湿沙层,沙粒簌簌滚落坑底。

“井要打在沙柳根旁。”老人喉结滚动,“根会引路。”

正午的太阳把影子缩成脚下一团。巴特尔脱掉外套,背上的汗碱地图般延展。阿古拉在坑底甩土,沙粒落在他睫毛上,被汗水粘成金珠。

铁锹碰到硬物时,巴特尔虎口震得发麻。他们扒开湿沙,露出一截白骨——是去年旱死的骆驼腿骨。阿古拉突然用锹柄猛敲骸骨,碎骨飞溅:“死了还要占水脉!”

巴特尔拾起块腿骨。骨头上密布着沙鼠的齿痕,被啃出蜂窝状的洞。他把骨头抛向沙丘,一道灰影闪电般窜过,叼住骨头消失在沙梁后。

“沙鼠也渴。”老人抹去眉棱上的汗珠,“活着的都得喝水。”

他们在白骨旁继续下挖。沙坑渗出水汽时,落日正沉入沙漠。巴特尔把耳朵贴上坑壁,听见极深处传来汩汩的细响。

“是根须在喝水。”阿古拉的脸在暮色里发亮,“沙柳的根!”

巴特尔用腿骨舀起坑底的湿沙。水痕在骨窝里聚成浑浊的月牙,映出天上初升的星。他把骨勺递给少年,浑浊的液体顺着少年干裂的嘴唇滑进喉咙。

“咸的。”阿古拉呛咳着,眼睛却弯了,“是活的滋味。”

月光涨满沙坑时,坑壁突然塌下一角。湿沙裹着根须涌出,鸡蛋粗的沙柳根在月光下泛着水光,像条钻出地脉的龙。巴特尔抚过根须上的瘤节——那是干旱年份留下的疤。

远处传来引擎声。摩托车的灯光切开夜幕,在沙丘上画出晃动的光柱。巴特尔把阿古拉推进坑底,抓起铁锹跃上沙梁。

车灯刺得他睁不开眼。光头裹着渗血的绷带,油锯在背后轰鸣:“老东西,沙柳根卖给苗圃,够买十个水窖!”

巴特尔横在沙梁最高处。铁锹插进流沙,月光沿着钢刃流淌。沙丘在他脚下延伸,像头蛰伏的巨兽。

“根扎透沙层了。”老人声音盖过引擎,“下面是水脉。”

光头拧动油门。摩托咆哮着冲上沙梁,车轮卷起扇形沙浪。巴特尔迎着灯光举起铁锹,钢刃劈开风幕。车身腾空跃起的瞬间,沙梁突然塌陷。

流沙瀑布般倾泻。摩托坠入塌陷的沙坑,油锯声被闷在沙下。巴特尔抓住一丛裸露的沙柳根,根须在掌心勒出血痕。塌陷的沙坑里传来沉闷的扑打声,像困兽在撞击牢笼。

阿古拉从藏身处爬出。月光照亮沙坑——塌陷处形成碗大的洼地,浑浊的水正从沙柳根断口汩汩涌出,在沙地上蜿蜒成闪亮的蛇。

光头从沙堆里挣出头。他抹开眼皮上的沙,望见老人跪在水洼边,枯叶般的掌心掬起一捧水。水面晃动着月光,也晃动着沙梁上无数摇曳的影——新栽的沙柳苗在夜风里舒展着紫穗,像一片苏醒的海。

巴特尔独自站在沙丘上。月光浇在沙地上,银亮如新磨的刀刃。

他脚下延伸着蜿蜒的草方格,新栽的沙柳苗在方格中挺直腰杆。阿古拉趴在沙坑边测绘水位,铅笔在图纸上沙沙作响,红校服在月色里暗成凝血。

“导流渠从这儿拐弯。”少年在等高线上画了条弧线,“雨季前接上集雨窖。”

巴特尔望向沙海深处。甘德尔山的雪顶浮在夜色里,像枚遗落的银币。三十年前他种下第一丛沙柳时,苏布达用驼毛绳量过苗间距。现在那绳子缠在井轱辘上,磨得起了毛边。

摩托残骸半埋在沙坑东侧。光头三天前被同伴拖走时,瘸着腿回望水洼。那汪浑水已聚成脸盆大的镜面,倒映着沙柳摇曳的影。巴特尔记得光头最后抓了把湿沙塞进口袋,沙粒从指缝漏下,像道细小的金瀑。

“旗里送来批沙棘苗。”阿古拉卷起图纸,“说新村长是扎那他舅。”

老人没应声。他蹲身抚摸沙柳根,断口处已结出暗红的痂。月光在根瘤间流动,映出他掌心交错的裂口——新伤叠着旧疤,像干旱土地的龟裂。

少年突然指向沙梁。几个黑影正摸向集雨窖,塑料桶碰撞出空洞的回响。巴特尔抓起铁锹时,阿古拉已如沙狐般蹿出去。犬吠声炸裂夜空,黑影惊散成流沙里的甲虫。

“是嘎查的人!”少年喘着粗气回来,“说移民村断水三天了。”

巴特尔望向黑影消失的方向。沙地上遗落只破塑料鞋,鞋帮裂口处露出染血的袜边。他想起苏布达临终前攥着他的手,指甲掐进他虎口的茧里。

“井水...分给娃娃...”女人喉咙里响着风箱般的杂音。

月光漂白沙地上的鞋印。巴特尔走回集雨窖,揭开木板。水面浮着几星草屑,倒映的月亮被涟漪揉碎。他舀起半瓢水泼进草方格,水滴瞬间被沙粒吞噬。

阿古拉在窖边钉上木牌。少年用刀尖刻得木屑飞溅,蒙汉双文在月光下浮凸:“活水不分界”。

后半夜起风了。巴特尔裹紧毯子,听见沙粒敲打新钉的窗板。阿古拉在灯下写作业,铅笔尖在“生态移民可行性报告”标题上戳出深坑。

“他们要把名字刻在碑上。”少年突然说,“移民村口立了功德碑。”

老人摩挲着铁锹柄的刻痕。第三十道痕又深又直,是阿古拉用新买的钢锥刻的。他想起专家组撤离那日,戴眼镜的男人塞给他名片:“需要水泵随时联系。”

风在草方格间奏鸣。巴特尔听见根须汲水的细响,那声音从地底传来,像大地缓慢的心跳。他吹熄油灯,月光从窗缝泻入,水缸里晃动的月影碎成银鳞。

“沙柳抽新枝了。”黑暗里响起老人的声音,“开春能见着花。”

阿古拉在炕那头翻身。少年梦里咕哝着蒙语单词,是学校新教的课文:“...沙棘果红透的时候,鸿雁会飞过复活的海子...”

启明星亮起时,巴特尔套上胶靴。阿古拉在灶坑煨热奶茶,新拆的砖茶梗在锅里沉浮。老人就着晨光磨铁锹,钢刃刮过青石的声音惊醒梁上的沙燕,雏鸟啁啾着挤向巢口。

他们踩着露水往西坡去。草方格里的沙柳苗挺直腰杆,紫穗子沾着夜雾凝成的水珠。巴特尔蹲身挖开苗根,乳白的细须已钻进沙层半掌深。

“根追着水脉走。”老人指腹捻着湿润的沙粒,“比苗长得快。”

阿古拉突然扑向沙梁。少年耳朵贴地听了半晌,扬起的沙尘沾满睫毛:“卡车!往集雨窖去了!”

巴特尔眯起眼。两辆重型卡车碾过草方格,轮胎撕碎刚长根的沙柳苗。戴安全帽的男人跳下车,钻机支架插进沙地,油污瞬间洇湿了沙层。

“探矿许可证批了!”工头挥舞图纸,“底下有石英砂矿!”

阿古拉嘶吼着扑向钻机。少年被反拧胳膊按在沙地上,校服领口勒出紫痕。巴特尔铁锹顿地,钢刃插进钻机履带缝隙。柴油机轰鸣着抖动,锹柄震得他虎口迸裂。

“矿脉在水脉上!”工头唾沫星子溅在图纸,“移走你们的破树苗,补偿款够买百亩水浇地!”

钻头突然卡死。工头咒骂着踢向履带,沙地下传来空洞的回响。巴特尔拔出铁锹,沙粒瀑布般从坑沿滑落——钻头撞上了沙柳主根。鸡蛋粗的褐根被钢齿啃出森白骨茬,汁液汩汩渗入沙层。

人群突然静默。深坑里涌出浑浊的水流,迅速漫过工头的胶靴。巴特尔跃下深坑,扯下包头巾塞进根须裂口。血水浸透蓝布,又混着泥浆滴落。

“根断了水脉就死!”阿古拉挣脱钳制,嗓子劈出血丝。

钻机重新轰鸣时,巴特尔看见沙梁上移来一片影子。骑马和摩托的牧民正聚拢成黑压压的弧线,套马杆在朝阳里划出银色弧光。人群前头,光头拄着树棍,裤管卷到膝盖,露出溃烂的伤口。

“水泵没来!”光头吼声炸裂,“移民村井枯了!”

牧民们滚鞍下马。套马索缠住钻机操纵杆,皮鞭抽得安全帽嗡嗡作响。巴特尔抱起断根冲出水坑,浑浊的水流在他身后汇成溪。

工头突然切断引擎。寂静如潮水漫过沙丘。钻机旁新挖的水坑里,浮尘缓缓沉降。光头掬起坑底浑水灌进喉咙,水痕顺着他结痂的脖颈流进衣领。

“这水...”工头盯着水面倒影,“真是活的?”

巴特尔将断根按回裂口。根须渗出透明粘液,像大地结痂的泪水。阿古拉撕开红校服,布条缠紧根茬。血从少年指尖渗出,在褐根上开出暗红的花。

牧民们卸下骆驼背的柳条筐。嫩绿的沙棘苗铺满沙坑,根须裹着湿泥。光头一瘸一拐走向卡车,拎起斧头劈开车厢板。成袋的草籽瀑布般倾泻,草种混着晨光滚进溪流。

钻机在正午撤离。履带印碾碎的草方格里,新撒的草籽已冒出星点绿芽。巴特尔将铁锹插进溪畔,钢刃没入处,水流改道漫向枯死的梭梭林。

阿古拉突然指向西天。云脚垂着灰白的雨幕,正缓缓移过甘德尔山顶。

“是雨!”少年扯裂的嗓音在风里打旋。

巴特尔仰起脸。第一滴雨砸在他眉心的沟壑里,顺着鼻梁流进嘴角。咸涩的滋味漫过舌尖时,他听见沙柳林里响起一片窸窣声——紫穗子在雨雾中簌簌摇摆,像无数小手在鼓掌。

雨幕吞没沙梁时,巴特尔仍站在溪水中。水流裹挟着草籽漫过脚踝,沙粒在指缝间流动如光阴。他弯腰拾起块卵石,石纹盘曲如根须。老人将卵石按进新垒的渠坝,浑浊的水流亲吻石面,溅起碎银般的水花。

牧民们的马蹄声消失在雨雾里。光头临走前卸下半车塑料管,歪扭的蒙文刻在管壁上:“送给复活的井”。

阿古拉在雨中狂奔。红校服紧贴少年嶙峋的脊背,他扑倒在冒芽的草方格上,脸颊蹭着嫩叶的绒毛。巴特尔望见雨帘尽头的地窝子,泥坯墙吸饱水后显出深褐色,像母亲胀满乳汁的胸膛。

雨水汇集的水洼里,沙燕掠过水面。巴特尔看见自己浮动的倒影——那身影正与沙柳的倒影重叠,根须般的皱纹在水波中无限延展,伸向大地深处。

雨停时,暮色把沙丘染成金红。巴特尔独自走上西坡最高处,脚下草方格已连成巨大的棋盘。新生的沙柳林在晚风里翻涌,紫浪沿着沙脊线奔腾,浪尖跳跃着归巢的沙燕。

地窝子升起炊烟。阿古拉的歌声混着奶茶香飘来,少年在唱学校新教的汉语歌:“...种下树木千万棵,不信春风唤不回...”

巴特尔摩挲着铁锹柄。钢刃上的雨滴滚落沙地,瞬间消失无踪。他俯身抓把湿沙,沙粒从指缝漏下,在月光里洒成细小的星河。

沙海深处,甘德尔山的雪顶正泛起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