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家出国游,到机场才发现没给我买票我立刻把手机关机全家人急疯
发布时间:2025-10-07 16:21 浏览量:1
他们现在应该正在满世界找我吧。
手机关了,世界一下子就清净了。
我猜我老婆张兰肯定急得在原地打转,眼圈都红了,嘴里不停念叨着“这老东西跑哪儿去了,怎么这么不懂事”。我儿子陈磊呢,估计是一边不耐烦地刷着手机上的航班信息,一边皱着眉头发号施令,让他媳妇儿李静给我打电话,让他妹妹陈玥去机场广播站寻人。
他们所有人的脸上,都会写满焦急和一丝丝不易察觉的埋怨。
就好像做错事的人,是我。
可我做错了什么呢?我只是在发现全家五口人的出国旅行团,只买了四张机票,唯独漏掉了我这个一家之主时,选择了默默转身离开。
我没有争吵,没有质问,甚至连一句“为什么”都懒得问。因为在那个瞬间,当票务小姐微笑着对我说“对不起先生,这个订单里没有您的名字”时,我儿子脸上闪过的那一丝尴尬和不耐烦,已经给了我全部的答案。
那答案就像一把淬了冰的锥子,不尖,但足够冷,足够硬,一下一下,凿在我那颗以为早已被岁月磨得粗糙的心上。
原来,在这个家里,我已经成了一个可以被“不小心”遗忘的人。
原来,我这一辈子的付出,到头来,不过是一件可以随手丢在角落里的旧行李。他们记得带上护照,记得带上崭新的相机,记得带上大牌的墨镜,却单单忘了带上我。
也好。
我坐在机场外的长椅上,点了一根烟,深深吸了一口。尼古丁的辛辣顺着喉咙滑进肺里,竟有种久违的通畅感。
远处的飞机一架架地起飞,轰鸣着扎进灰蓝色的天空里,像一只只挣脱了束缚的铁鸟。
我也该给自己放个假了。
一个,真正属于我陈劲和的假期。
第一章 机场的回声
早晨六点,天刚蒙蒙亮,家里就已经炸开了锅。
“爸,我那件蓝色的冲锋衣你放哪儿了?快点快点,时间来不及了!”
“爷爷,我的小飞机模型!我要带小飞机去坐大飞机!”
“哎呀,劲和,你别愣着了,快去看看燃气关了没,门窗都锁好了吗?我这心里七上八下的。”
我像个陀螺一样,被老婆张兰、儿子陈磊、儿媳李静,还有小孙子亮亮此起彼伏的呼喊声抽得团团转。一会儿检查水电,一会儿帮忙把沉重的行李箱从三楼搬下去,汗水顺着额角的皱纹淌下来,浸湿了我的旧T恤。
他们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一种近乎迫不及待的兴奋。这是我们家第一次集体出国游,去那个电视上才能看到的新马泰。主意是儿媳李静提的,儿子陈磊一手操办。据说,光是团费,就花了他将近五万块。
“爸,这回你就跟着享福吧,”陈磊一边把一个崭新的行李箱塞进后备箱,一边头也不回地对我说,“什么都不用你操心,跟着我们就行。”
我“嗯”了一声,默默地把最后一个背包放好,关上了后备箱。
我看着他们,看着我那事业有成、意气风发的儿子,看着打扮得时髦靓丽的儿媳,看着活泼可爱的小孙子,还有一脸满足、觉得这辈子没白活的老婆,心里忽然涌上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我感觉自己像个局外人,一个被临时通知来参加盛宴的远房亲戚。
这趟旅行,从头到尾,我没参与过任何讨论。他们商量目的地的时候,我在木工房里给一张旧的八仙桌抛光;他们研究攻略的时候,我在给邻居家修理吱呀作响的柜门;他们网上抢购打折机票的时候,我正戴着老花镜,一针一线地给小孙子缝补被刮破的玩具熊。
我这辈子,就是个跟木头打交道的木匠。我的手,习惯了刨子的温润和凿子的坚硬,习惯了木屑的清香和油漆的微涩。这双手,给我儿子挣来了大学的学费,给我这个家盖起了这栋三层小楼。
可现在,这双手好像越来越不合时宜了。
儿子陈磊在市里最好的金融公司上班,他说我这叫“落后的手工业”,赚的是辛苦钱,没效率。他让我早点把木工房关了,跟他去城里住,学学人家城里的老头,每天公园里遛鸟、下棋,多清闲。
我没同意。我离不开那些木头,离不开那些陪伴了我大半辈子的工具。它们就像我无声的朋友,懂我的沉默,也懂我的坚持。
去机场的一路上,车里热闹非凡。儿媳妇在跟她朋友语音,炫耀着即将开始的旅行。儿子在打电话,谈着几百万的生意。张兰则抱着孙子,一遍遍地教他“飞机”“护照”这些词。
没有人跟我说话。
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感觉自己也像这街景一样,被他们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到了机场,那种感觉更强烈了。
高大、明亮、充满现代感的航站楼,让我这个习惯了刨花和锯末的人有些无所适从。周围是拖着各色行李箱、说着我听不懂的语言的年轻男女。他们步伐轻快,神采飞扬,好像整个世界都属于他们。
陈磊熟练地取了登机牌,托运了行李,然后把一叠护照和机票分发给大家。
“爸,你的。”他顺手递给我一本护照。
我接过来,是我自己的。可机票呢?我翻了翻手里的护照,里面空空如也。
“磊子,我的票呢?”我问。
“票?”陈磊愣了一下,好像没反应过来,“哦,电子票,都在我手机里。走吧,去过安检了。”
张兰推了我一把,“快走吧,老头子,磨蹭什么呢?”
我心里有点犯嘀咕,但还是跟着他们走向了安检口。
排队的时候,我心里那种不踏实的感觉越来越重。我看着前面的人,一个个都拿着身份证或者护照和一张纸质的登机牌。
轮到我们了。张兰、李静、抱着亮亮的陈磊,都顺利地通过了。
我把护照递给工作人员。
那个穿着制服的年轻姑娘看了看电脑,又看了看我,脸上带着职业性的微笑,说:“先生,麻烦出示一下您的登机牌。”
我说:“我儿子说,是电子票。”
姑娘点点头:“是的,那麻烦让您的儿子把手机上的二维码打开,我这里扫一下。”
陈磊已经走过去几步了,听到喊声,有些不耐烦地走回来,划开手机,调出一个二维码。
姑娘扫了一下,屏幕上跳出一个红色的叉。
她又试了一次,还是一样。
“不好意思先生,”她抬起头,看向陈磊,“这个二维码是您本人的,您父亲需要用他自己的信息才能通过。”
陈磊的眉头锁了起来,“都在一个订单里啊,我一起买的。”他把手机屏幕划拉了几下,嘴里念念有词,“张兰、李静、陈劲和……咦?”
他的手指停在了屏幕上,脸上的表情从不耐烦,变成了困惑,然后是惊讶,最后,是一丝无法掩饰的慌乱。
“怎么了?”张兰也凑了过来。
“奇怪了……”陈磊把手机拿远了一点,又拿近了一点,好像这样就能改变屏幕上的字一样,“这个订单里……怎么只有四个人的名字?”
空气,在那一刻仿佛凝固了。
周围嘈杂的人声、广播声,都像潮水一样退去,我的世界里只剩下陈磊那句轻飘飘的、带着困惑的“怎么只有四个人的名字”。
李静也过来看了一眼,叫了一声:“天哪!不会吧?你是不是买漏了?”
“不可能!”陈磊立刻反驳,但他的声音里已经没了底气,“我当时明明选的是五个人啊!”
工作人员看着我们,眼神里带着同情和无奈,“先生,要不您去航空公司的柜台再查一下?我们这里显示,这个预定号下面,确实只有四位乘客。”
那一刻,我没有愤怒,也没有悲伤。
我的心里,一片空白。就像一块被刨子推到极致光滑的木板,什么纹路都看不见了,只剩下一种冰冷而荒谬的平整。
我看着我那焦头烂额的儿子,看着手足无措的儿媳,看着一脸茫然的老婆。他们围着一部小小的手机,像是围着一个关乎生死存亡的罗盘,却独独把我这个当事人晾在了一边。
终于,陈磊抬起头,看向我。他的眼神躲躲闪闪,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爸……那个……我,我可能……真的给忘了。”他挠了挠头,语气里带着一种试图轻松化的敷衍,“你看这事闹的……要不,爸,你先自己打车回家?等我们到了那边,给你买个大礼物带回来,好不好?”
“回家?”张兰第一个叫了起来,“那怎么行!劲和一个人在家我们怎么能玩得安心?”
“那能怎么办?”陈磊的音量也高了起来,焦躁地指了指手表,“妈,飞机马上要起飞了!现在买票也来不及了!这票是特价票,不能退不能改的!五万块钱,难道就这么打水漂了?”
钱。
又是钱。
我忽然觉得很可笑。
我看着他们,一字一句地,清晰地说:“好。”
然后,我转过身,没再看他们一眼,迈开步子,朝着机场大厅的出口走去。
身后传来张兰的呼喊:“哎,劲和!老陈!你去哪儿啊你!”
我没有回头。
我一步一步,走得异常平稳。每一步,都像是在告别过去那个任劳任怨、被视为理所当然的陈劲和。
走出航站楼,外面明晃晃的阳光刺得我眼睛发酸。我找到一个僻静的长椅坐下,从口袋里摸出那包皱巴巴的红梅烟,点了一根。
烟雾缭绕中,我掏出那部用了五六年的老人机,毫不犹豫地按下了关机键。
屏幕暗下去的那一刻,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第二章 无声的木工房
出租车停在家门口时,我付了钱,司机大哥还好心地问了句:“大叔,是落下啥东西了吗?这么快就回来了。”
我摇摇头,笑了笑,没说话。
我落下的不是东西,是人。是我自己。
打开家门,一股熟悉的、混杂着饭菜余温和生活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客厅里还维持着他们离开时的混乱,沙发上扔着儿媳换下来的睡衣,茶几上摆着孙子没喝完的半杯牛奶,玄关的鞋柜旁,散落着几双他们匆忙间穿错的拖鞋。
这里的一切,都还残留着他们的印记,热闹而鲜活。
可我却觉得,这个家,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空旷过。
我没有去收拾,也没有像往常一样走进厨房给自己下碗面。我径直穿过客厅,拉开了后院那扇通往我木工房的门。
“吱呀”一声,门轴发出熟悉的声响。
一股混合着松木、樟木、花梨木和桐油的独特香气,瞬间包裹了我。这味道,比任何山珍海味都让我安心。
工房不大,也就二十来个平方,但被我收拾得井井有条。墙上挂满了我的“兵器”——刨子、凿子、锯子、墨斗,每一件都被我用棉布擦得锃亮,泛着温润的金属光泽。靠墙的架子上,整齐地码放着各种尺寸的木料,有些是我从旧货市场淘来的老家具拆下的,有些是朋友从乡下给我捎来的。
在工房的正中央,静静地摆着一张尚未完工的太师椅。
这是我上个月从一个拆迁户手里收来的,清末的老物件,花梨木的,可惜一条腿断了,扶手也裂了,被人当成破烂扔在墙角。
我花了两百块钱把它收了回来。陈磊看见了,直撇嘴,说:“爸,你花钱买这破烂干嘛?又占地方又不吉利,回头我给你买套新的红木沙发,比这气派多了。”
我没理他。
他不懂。
这些老物件,就像人一样,有自己的脾气和过往。它们身上的每一道划痕,每一处榫卯的松动,都是岁月的留痕。你不能粗暴地用钉子和胶水去对待它,你得懂它,顺着它的纹理,用同样有年头的木料,用最传统的手艺,一点一点地,把它修补回原来的样子。
这叫“整旧如旧”,是手艺,也是尊重。
我换上那件沾满木屑的蓝色工作服,戴上老花镜,拿起一把小号的雕刻刀,开始细细地处理那条裂开的扶手。
刀尖在木头上游走,发出“沙沙”的轻响。我的心,也随着这声音,一点点地沉静下来。
在机场那股憋闷的、被掏空了的感觉,慢慢被一种专注的、踏实的情绪所取代。
在这里,我不是谁的丈夫,不是谁的父亲,也不是谁的爷爷。我只是一个木匠,陈劲和。
我的价值,体现在我这双手上。我能让一块朽木重生,能让一件破损的家具恢复荣光。我的世界,简单、纯粹,有规矩,有章法。一榫一卯,一刀一刻,都错不得。
不像在那个家里,我好像做什么都是错的。
我省吃俭用,他们说我抠门,不懂得享受生活。
我早睡早起,他们说我老年人作息,跟不上时代。
我劝儿子少喝酒、少应酬,他说我不懂人情世故,这是拓展人脉。
我给孙子做木头玩具,儿媳妇嘴上说着“谢谢爸”,转头就扔进了储藏室,生怕上面的木刺扎到她宝贝儿子的手。
我好像成了一棵长在路中间的老树,自己觉得根深蒂固,但在那些开着跑车飞驰而过的人眼里,我只是个碍事的、老旧的、应该被挪走的障碍物。
“咔哒。”
一小块多余的木屑被我精准地剔除,扶手上的雕花图案,重新变得清晰流畅。我用指腹轻轻摩挲着那光滑的表面,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满足。
我干脆搬了张小马扎,坐在太师椅旁边,就这么一直干到了天黑。
我没开灯,就着窗外透进来的最后一缕余晖,工房里的一切都变得朦朦胧胧。工具的轮廓,木料的影子,都像是融化在了这片安静的暮色里。
肚子“咕咕”叫了起来,我才意识到,自己一天没吃东西了。
我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木屑,回到那个空无一人的屋子里。
打开冰箱,里面塞得满满当当。都是张兰和李静为了这次旅行准备的,各种面包、牛奶、进口水果,还有几盒包装精美的半成品菜肴。
我关上冰箱门,一样也没拿。
我从米缸里舀了一碗米,淘洗干净,放进电饭锅。又从橱柜角落里翻出一小撮干瘪的咸菜,用水泡开。
等米饭的香气飘出来的时候,我给自己盛了一碗,就着那碟咸菜,坐在厨房的小餐桌旁,一口一口,慢慢地吃着。
这或许是几十年来,我吃得最安静的一顿晚饭。
没有张兰的唠叨,没有儿子的说教,没有孙子的吵闹。
只有我自己,和一碗白米饭的清香。
吃完饭,我把碗筷洗得干干净净,放回碗柜。然后,我走进卧室,从床头柜最下面的抽屉里,拿出了我的手机。
开机。
屏幕亮起的瞬间,一连串的短信提示音和未接来电提示音,像炸豆子一样,“噼里啪啦”地响了起来。
屏幕上,密密麻麻地挤满了通知。
47个未接来电。
来自张兰、陈磊、还有我那个在读大学的女儿陈玥。
我先点开了短信。
大部分是张兰发的,从一开始的“老陈,你跑哪儿去了?快开机!”到后来的“你这死老头子,存心让我们着急是不是?你到底在哪儿?”再到最后,语气软了下来,“劲和,我错了,你别生气了,快回个电话吧,我害怕。”
陈磊的短信则简短得多,带着命令式的口吻:“爸,开机回电。”“我们已经到酒店了,别闹了。”“有什么事等我们回来再说。”
我一条条地看下去,面无表情。
直到,我看到了女儿陈玥发来的信息。她没有跟我们住在一起,在邻市上大学,这次旅行也没去。
她的信息很长。
“爸,哥给我打电话了,说把你一个人丢在机场了。爸,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知道你肯定特别难过。他们怎么能这样呢?哥他太混蛋了!你现在在哪儿?吃晚饭了吗?你别一个人闷着,你跟我说说话好不好?我担心你。”
看着女儿的文字,我的眼睛,忽然有点发酸。
这个家里,好像还有一个人,记得我是一个需要被关心的人。
我手指悬在屏幕上,想给她回个信息,告诉她我没事,让她别担心。
可我打了几个字,又一个一个地删掉了。
还不到时候。
如果我这次就这么轻易地原谅了,那么下一次,他们会把我忘在高速公路的服务区,还是某个商场的地下车库?
有些事情,必须让他们疼一次,才会记住。
我把手机调成静音,扔在床头,然后走进浴室,痛痛快快地洗了个热水澡。
躺在空荡荡的大床上,我闻着枕头上残留的张兰的洗发水香味,几十年的夫妻生活,像放电影一样在脑子里一幕幕闪过。
我想起我们刚结婚那会儿,穷得叮当响,两个人挤在一间十平米的小屋里,冬天连个暖气都没有。我晚上给人打家具,她就在一盏昏黄的灯下给我缝补衣服,冻得直哆嗦也不肯先睡。
我想起陈磊小时候,发高烧,半夜要去医院。外面下着瓢泼大雨,我用一块塑料布把他裹在怀里,背着他跑了三里地才到卫生院。那天晚上,张兰哭得差点昏过去。
我想起这个家,是如何从一无所有,到一砖一瓦地建起这栋小楼。
我这一辈子,就像一只勤勤恳懇的工蜂,把所有的心血都酿成了蜜,喂给了我的家人。
可现在,蜂巢旧了,我也老了,飞不动了。
他们是不是觉得,我已经没有用了?
想着想着,我竟然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格外沉。没有做梦,也没有半夜惊醒。就像一块被风干了许久的木头,终于沉进了水底,享受着难得的安宁。
第三章 电话里的焦灼
我不知道,在我关掉手机,沉入梦乡的时候,几千公里外的那片热带岛屿上,我的家人,正经历着怎样的煎熬。
这些,都是后来张兰哭着对我说的。
她说,当他们眼睁睁看着我消失在机场的人潮里,电话再也打不通时,她当场就懵了。
“完了,完了,你爸肯定出事了。”她抓着陈磊的胳膊,手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他身上没多少钱,手机又是那种老掉牙的,万一想不开……”
陈磊一开始还嘴硬:“妈,能出什么事?爸一个大男人,还能走丢了不成?他就是闹脾气,气消了自己就回家了。”
可当他一遍遍拨打我的电话,听筒里传来的永远是“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的冰冷女声时,他的脸色也渐渐白了。
旅行的喜悦,在那个瞬间,荡然无存。
他们像是被人当头泼了一盆冰水,从头凉到脚。
去还是不去?
一家人站在登机口,吵了起来。
“我不去了!”张兰第一个表态,眼泪已经下来了,“我得回去找你爸!万一他真有个三长两短,我这辈子都过不踏实!”
“妈,你冷静点!”陈磊烦躁地抓着头发,“现在回去,机票作废,酒店作废,五万块钱就没了!爸肯定已经回家了,他就是想让我们着急,你别上他的当!”
“钱钱钱!你就知道钱!”张兰一巴掌拍在陈磊的背上,声音都嘶哑了,“你爸重要还是钱重要?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你怎么能把他一个人丢下!”
儿媳李静在一旁抱着吓得哇哇大哭的孙子,也是一脸的六神无主。她既心疼那些钱,又害怕真出了什么事,自己落个不孝的骂名。
最后,还是广播里传来的催促登机的通知,让他们做出了决定。
“先上飞机,”陈磊咬了咬牙,做了决断,“到了酒店,我马上订最早的航班飞回去找。妈,你信我一次,爸肯定没事。”
就这样,他们怀着一种近乎逃离的仓皇,踏上了那架本该载满欢声笑语的飞机。
张兰说,那几个小时的飞行,是她这辈子最漫长的时间。她看着窗外的云海,心里却是一片乌云。她满脑子都是我的身影,一会儿是我年轻时背着她去看电影的样子,一会儿是我满头白发在工房里敲敲打打的样子。她越想越怕,眼泪就没停过。
陈磊也没好到哪儿去。他一言不发地盯着手机的飞行模式图标,好像能把它看穿一样。他心里第一次有了一种无法掌控的恐慌。他习惯了用钱和地位去衡量一切,解决一切,可这一次,他发现这些东西在父亲的沉默面前,显得那么无力。
他开始后悔,后悔自己为什么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更后悔自己在发现错误后,下意识说出的那句“你先回家吧”。
那句话,就像一根刺,不仅扎在了我心上,也扎在了他自己心上。
抵达目的地后,迎接他们的是明媚的阳光、碧蓝的大海和热情的导游。可这一切美景,在他们眼里都失去了颜色。
他们甚至没有心情去酒店的私人沙滩上走一走,一家人把自己关在豪华的海景房里,第一件事就是给国内的亲戚朋友打电话。
电话打了一圈,所有人都说没见过我。
陈磊又给他妹妹陈玥打了电话。
电话一接通,陈玥听完他的叙述,就在那头哭了起来,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
“哥,你怎么能这样对爸!你知不知道爸的性子有多倔?他平时不说话,不代表他心里什么都不想!你这是在往他心口上捅刀子啊!”
妹妹的每一句话,都像鞭子一样抽在陈磊心上。
他挂了电话,颓然地坐在沙发上。李静小心翼翼地走过来,递给他一瓶水,“老公,别太担心了,爸可能就是去哪个老朋友家串门了。”
“你懂什么!”陈磊第一次对妻子发了火,“爸那个人,除了家就是木工房,他哪有什么朋友家可去!”
房间里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原定的海鲜大餐,没人有胃口吃。导游推荐的潜水项目,也被他们推掉了。
他们的“完美假期”,在开始的第一天,就变成了一场噩梦。
张兰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就坐在阳台上,一遍遍地拨打我的电话,然后一遍遍地听着那句绝望的提示音。
到了晚上,陈磊终于坐不住了。他跟公司请了假,订了第二天一早飞回国的机票。
他说:“妈,我明天就回去。我就是把整个市翻个底朝天,也得把爸找出来。”
而此时的我,正躺在自己的床上,睡得正香。
我不知道,我的这次“失踪”,像一块投入湖面的石头,在我的家庭里,激起了怎样巨大的涟漪。
第二天一早,我被窗外清脆的鸟鸣声唤醒。
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我伸了个懒腰,感觉浑身的骨头都舒展开了。这种睡到自然醒的感觉,我已经很久没有体验过了。
我慢悠悠地起床,给自己煮了一锅白粥,配上昨晚剩下的咸菜。吃完早饭,我没有像往常一样急着去工房,而是泡了一壶茶,搬了张椅子,坐在院子里,晒起了太阳。
初秋的阳光,暖洋洋的,不燥。院子里那棵老槐树的叶子,已经微微泛黄。
我眯着眼睛,看着头顶那片被树叶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心里一片宁静。
我甚至开始有点享受这种一个人的生活了。
没有催促,没有抱怨,没有那些让我感到格格不入的喧嚣。
我可以按照自己的节奏,做自己想做的事。
我决定,今天不去工房了。
我要去一个地方,见一个老朋友。
第四章 一碗阳春面
我换了身干净的衣服,锁好门,慢悠悠地走到街口的公交站。
我要去的地方,是城南的老城区。那里还保留着这座城市几十年前的模样,青石板路,灰瓦白墙,充满了岁月的气息。
我的老朋友刘师傅,就在那里开了一家小小的茶馆。
刘师傅和我一样,也是个手艺人。他是个篾匠,编竹器的手艺,方圆几十里都找不出第二个比他好的。我们年轻的时候,在同一个手工艺合作社待过,那时候,我们木匠和篾匠,都是受人尊敬的“师傅”。
后来,时代变了。塑料制品、工业化家具,像潮水一样涌了上来,我们这些老手艺,一下子就被拍在了沙滩上。合作社解散了,很多人都改了行。只有我和老刘,还守着这点念想。
我守着我的木工房,他守着他的竹编店。再后来,他连竹编店也开不下去了,就盘下了老街上的一间小屋,改成了茶馆。
茶馆不大,就摆着四五张旧的八仙桌,桌椅都是我给他做的。来的也都是些老街坊,老主顾,大家花上几块钱,点一壶茶,就能坐上一天。
我到的时候,老刘正戴着老花镜,坐在柜台后面,手里拿着一根细细的竹篾,修补一个旧的竹篮。
“哟,稀客啊。”他抬起头,看到我,咧嘴笑了,露出一口被茶水浸得发黄的牙,“你这大忙人,今天怎么有空跑到我这儿来了?”
我笑了笑,在他对面的长凳上坐下,“不忙,给自己放假了。”
“放假?”老刘放下手里的活计,给我倒了杯热茶,“怎么,你儿子舍得放你清闲了?不是说,要接你去城里享福吗?”
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滚烫的茶水顺着喉咙下去,整个人都暖和了起来。
我把机场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地跟他说了。
我讲得很平静,没有添油加醋,也没有抱怨。就像在说一件别人的事。
老刘静静地听着,手里的竹篾一下一下地捻着,没有插话。
等我说完,他沉默了半晌,才叹了口气,说:“劲和啊,这事儿,搁谁身上都得堵心。”
他把修好的竹篮放到一边,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种过来人的通透。
“你知道吗?现在的孩子,跟我们不一样了。他们活得太快,太急。眼睛里看的都是屏幕上的数字,耳朵里听的都是怎么赚钱,怎么升职。他们就像那些高速路上跑的汽车,光顾着往前冲,哪有时间低头看看路边的风景,更别说停下来,给路边的一棵老树浇浇水了。”
他的话,说到了我心坎里。
“你就是那棵老树。”老刘指了指我,“你觉得你给他们遮风挡雨,是天经地义。他们也觉得,你就该长在那儿,理所当然。时间久了,他们就忘了,树也是会老的,心也是会凉的。”
我苦笑了一下,“或许,真是我老了,跟不上他们了。”
“不是你跟不上,是他们跑偏了。”老刘摇了摇头,“一棵树,最重要的,是根。你就是他们家的根。根要是烂了,那棵树长得再高,叶子再茂盛,风一吹,就倒了。他们现在,就是忘了根在哪儿。”
我们俩就这么坐着,喝着茶,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聊我们年轻时的意气风发,聊这些年手艺人的不易,聊各自家里那些鸡毛蒜皮的琐事。
心里那股憋了几天的闷气,在这些平淡的交谈中,不知不觉地消散了。
中午,老刘关了茶馆的门,说:“走,别喝茶了,我请你吃面。”
他带我去了老街深处的一家小面馆。
面馆没有招牌,就一个门脸,老板是一对老夫妻。我们进去的时候,里面已经坐满了人,都是附近的街坊。
我们要了两碗阳春面。
很快,面就上来了。白瓷碗,清亮的汤,几根翠绿的葱花,卧着一个金黄的荷包蛋。简简单单,却香气扑鼻。
我挑起一筷子面,吸溜一口,就是那个味儿。几十年前,我和张兰谈恋爱的时候,我经常带她来吃这家的面。那时候一碗面才两毛钱。
“你儿子,”老刘突然开口,“他现在是不是觉得,给你钱,给你买好东西,就是孝顺了?”
我点点头。
陈磊确实是这样。他每个月都给我和张兰打生活费,家里的电器坏了,他二话不说就买新的、最贵的换上。过年过节,给我们买的也都是些名牌的衣服、保健品。
“这就错了。”老刘夹起荷包蛋,咬了一口,“我们这一代人,苦日子过来的,什么没见过?我们缺的,不是钱,不是东西。”
他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我们缺的,是尊重。是他们能停下来,听我们说说话,陪我们吃顿饭。是他们心里,还记着我们这个人。”
我心里一震。
尊重。
是啊,我在那个家里,最缺的,不就是这个吗?
他们觉得我思想陈旧,觉得我手艺落后,觉得我的想法都是多余的。他们客气地叫我一声“爸”,却在我发表意见的时候,心不在焉地玩着手机。他们把我当成一个需要赡养的老人,一个家庭的附属品,却忘了,我也是一个有思想、有尊严的独立的人。
机场那张被遗忘的机票,不过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真正让我寒心的,是日积月累的忽视和理所当然。
“劲和,”老刘吃完最后一口面,放下筷子,认真地对我说,“这次的事,是个坎儿,也是个机会。”
“机会?”我不解地看着他。
“让他们疼一次,让他们真正意识到,这个家没了你,不行。让他们明白,你陈劲和,不是一件可以随便丢下的行李,而是这个家的顶梁柱。”
老刘的话,像一把锤子,重重地敲在了我心上。
我一直以为,我的默默付出,他们总有一天会懂。可现在我明白了,有些东西,你不说,他们就永远不会懂。有些位置,你不去争,就真的会被人遗忘在角落里。
这不是闹脾气,也不是报复。
这是在为自己,找回一个父亲应有的位置和尊严。
吃完面,我和老刘告别,一个人坐着公交车回了家。
夕阳西下,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
我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走进木工房。
我打开了所有的灯,工房里瞬间亮如白昼。我看着那张静静待在中央的太师椅,心里忽然有了一个决定。
我要把它修好。
用我最好的手艺,在他们回来之前,把它修得完好如初。
我要让他们看看,我这个被他们遗忘的老头子,这双被他们嫌弃的、只会和木头打交道的手,到底能创造出怎样的价值。
第五章 未发出的信息
接下来的几天,我几乎是住在了木工房里。
我把手机扔在卧室,彻底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干扰,全身心地投入到太师椅的修复工作中。
修复一张老家具,是个极其考验耐心和技术的活儿。
那条断掉的椅腿,我没有用现代的胶水去粘合。我找了一块纹理、色泽、年份都相近的老花梨木,用最传统的“斗榫”工艺,重新做了一个榫头,严丝合缝地接了上去。光是打磨这个小小的榫头,就花了我整整一天的时间。
那道裂开的扶手,我用自制的鱼鳔胶,一点点地渗入裂缝,再用夹具固定,等它自然风干。这个过程,急不得,也催不得,就像熬一锅老汤,全凭火候和时间。
最难的,是补漆。
老家具的漆面,是经过岁月沉淀的,有一种温润的光泽,行话叫“包浆”。现代的化学漆,刷上去会显得很“贼”,很亮,一眼就能看出是新的。
为了调出和原来一模一样的颜色,我把自己关在工房里,用天然的生漆、桐油,混合着各种矿物颜料,反复试验了几十次。我的手上,脸上,都沾满了各种颜色的漆点,整个人看起来像个唱戏的大花脸。
张兰他们要是看到我这个样子,肯定又要唠叨我不讲卫生了。
可我却乐在其中。
每一次刨子的推进,每一次凿子的落下,每一次砂纸的打磨,都让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和专注。
我仿佛能听到这块木头在和我对话。它在向我诉说它百年的经历,诉说它曾经见证过的悲欢离合。而我,则用我的双手,去抚平它的伤痕,去唤醒它沉睡的灵魂。
这个过程,更像是一种自我疗愈。
我把在家里受的那些委屈,那些不被理解的苦闷,全都倾注在了这件作品上。
当我全神贯注的时候,我就不会去想机场那个令人难堪的瞬间,不会去想儿子那张尴尬的脸,也不会去想这个家是不是已经不再需要我。
我只知道,我手里的这件东西,需要我。
这世界上,还有东西需要我陈劲和,这就够了。
第四天傍晚,当我给太师椅上完最后一遍蜡,用软布细细抛光后,它终于恢复了往日的神采。
夕阳的光从窗户斜射进来,照在椅子上。那花梨木独有的、深邃的红褐色纹理,像流动的晚霞,温润而富有光泽。扶手上雕刻的祥云图案,栩栩如生。整张椅子,散发着一种沉静而高贵的气质,仿佛一位饱经沧桑却风骨依旧的老人,在无声地诉说着岁月的故事。
我退后几步,看着自己的心血结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心里,是满满的成就感。
这种感觉,是陈磊给我再多钱,也买不来的。
我擦了擦手,走出工房,准备去给自己做点吃的。
路过客厅时,我鬼使神差地拿起了被我冷落了几天的手机。
一开机,信息和未接来电的提示,再次像潮水般涌来。
我扫了一眼,大部分还是张兰和陈磊的。他们的语气,已经从最初的焦急、埋怨,变成了恳求和恐慌。
陈磊说他已经回国了,正在到处找我。
张兰说她吃不下睡不着,血压都高了,求我快点出现。
我心里没有太大的波澜。
我点开女儿陈玥的微信,她几乎每天都给我发几十条信息。
“爸,你到底在哪儿?我求你了,你回我一下好不好?哪怕就一个字,让我知道你平安。”
“爸,我跟学校请假了,我明天就回家找你。你别吓我。”
“爸,我哥回来了,他都快急疯了。他说他错了,他混蛋,他不是人。他去你常去的那些地方都找遍了,都没找到你。”
“爸,妈在电话里哭得喘不上气,我真怕她身体出问题。你就算不原谅他们,也为妈的身体想想,好吗?”
我一条一条地往下翻,翻到了她最新发来的一条,就在几分钟前。
那是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我年轻的时候,抱着两三岁大的她,在公园里骑木马。照片里的我,笑得满脸褶子,而她,则像个小公主一样,坐在木马上,一脸的骄傲。
照片下面,是她的一段文字:
“爸,你还记得这张照片吗?小时候,我最喜欢你带我去公园。因为别的小朋友都是坐投币的电动摇摇车,只有我,坐的是你会动的‘大马’。你总是把我举得高高的,让我骑在你的脖子上,一边跑一边学马叫。那时候,我觉得我爸爸是全世界最厉害的人。”
“你给我做的第一把木头枪,我现在还留着。我上大学的时候,宿舍的椅子腿坏了,也是你大老远跑过来,三下五除二就修好了。我的同学们都羡慕我有一个这么能干的爸爸。”
“爸,在我心里,你从来都不是一个落伍的、只会做木工活的老头。你是我最坚实的依靠,是我们这个家的顶梁柱。哥他被外面的世界迷了眼,忘了本,但他心里是爱你的。我们都爱你。”
“爸,回家吧。我们不能没有你。”
我的手,开始微微颤抖。
眼眶一热,一滴滚烫的泪水,砸在了手机屏幕上,晕开了一小片水渍。
原来,在这个家里,不是所有人都把我当成了旧行李。
原来,我那些微不足道的付出,我的女儿,都一件件地记在心里。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温暖的手,轻轻地揉搓了一下,那些坚硬的、冰冷的棱角,瞬间就软了下来。
我深吸一口气,擦掉眼泪,手指在屏幕上飞快地打字。
我想告诉她,我没事,我很好。
我想告诉她,爸爸不怪你们了。
我想告诉她,我明天就回家。
可是,当那句“我没事,别担心”打出来之后,我的手指,却停在了“发送”键上。
我犹豫了。
我看着工房里那张焕然一生的太师椅,又想起了老刘的话。
“让他们疼一次。”
事情,还不能就这么轻易地结束。
和解,需要一个更有仪式感的场合。道歉,也需要面对面的诚意。
我一个字一个字地,删掉了刚刚打好的信息。
然后,我把手机重新调成静音,放回了原处。
窗外的天,已经完全黑了。
我走到厨房,给自己下了一碗面,卧了两个荷包蛋。
吃饱了,才有力气,去打完这最后一场仗。
第六章 归来
第二天中午,我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才不紧不慢地收拾了一下工房,换了身衣服,准备回家。
我没有直接回去,而是先去了一趟菜市场。
我买了张兰最爱吃的鲈鱼,陈磊无肉不欢的五花肉,还有几样新鲜的蔬菜。
当我提着大包小包的菜,用钥匙打开家门时,客厅里的景象,让我愣了一下。
张兰、陈磊、李静,三个人都坐在沙发上,一个个垂头丧气,像是霜打的茄子。客厅的茶几上,扔满了烟头。陈磊的眼窝深陷,布满血丝,几天不见,像是老了十岁。张兰的眼睛又红又肿,一看就是哭了很久。
他们谁也没注意到我进来了。
还是我把菜放在玄关柜上,发出的那点声响,惊动了他们。
三个人,几乎是同时“唰”地一下抬起头,看到了我。
那一瞬间,他们脸上的表情,精彩极了。
从呆滞,到不敢相信,再到狂喜,最后,是无尽的委屈和后怕。
“老陈!”
“爸!”
张兰第一个反应过来,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沙发上冲过来,一把抱住了我,然后就放声大哭起来。
那哭声,撕心裂肺,充满了失而复得的庆幸。
“你这个死老头子!你跑哪儿去了你!你想吓死我啊!”她一边哭,一边用拳头捶着我的后背,力气不大,更像是在撒娇和发泄。
我任由她抱着,拍了拍她的背,声音有些沙哑:“我没去哪儿,就在工房。”
陈磊和李静也围了过来,两个人站在我面前,手足无措,像两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爸……”陈磊的嘴唇哆嗦着,眼圈也红了,“对不起。”
他这个一向骄傲自负、从不轻易低头的儿子,此刻,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哽咽。
我看了他一眼,没说话,绕过他们,提着菜走进了厨房。
“我去做饭,都饿了吧。”我把菜放在灶台上,系上围裙,语气平淡得就像我只是出门去散了个步。
他们三个人,跟在我身后,也挤进了小小的厨房。
“爸,你别做了,我们出去吃。”陈磊急忙说。
“对啊,劲和,你刚回来,快歇歇。”张兰也抹着眼泪劝我。
我没理他们,自顾自地开始洗菜,切菜。
厨房里,只有我刀刃和砧板接触时发出的“笃笃”声,清脆而有节奏。
他们就那么站着,看着我的背影,谁也不敢再说话。
气氛,尴尬而凝重。
过了一会儿,陈磊终于忍不住了,他走到我身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银行卡,小心翼翼地递到我面前。
“爸,这卡里有二十万,密码是您生日。您……您别生我们的气了。这次是我不好,我混蛋,我给您道歉。您想去哪儿玩,我马上给您订头等舱的机票,请最好的导游,保证让您玩得舒心。”
我切菜的手,停了下来。
我转过头,看着他手里的那张银行卡,又抬起头,看着他那张写满讨好和愧疚的脸。
我忽然觉得,他还是没懂。
他以为,我这几天的沉默和消失,是因为钱,是因为没能去成那趟旅行。他以为,用钱,用更豪华的旅行,就能弥补他犯下的过错,就能把我哄好。
我的心,又一次凉了半截。
我放下手里的菜刀,用围裙擦了擦手,没有去接那张卡。
我看着他,缓缓地开口,声音不大,但厨房里的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磊子,你跟我来。”
说完,我解下围裙,转身走出了厨房,径直走向了后院的木工房。
陈磊愣了一下,赶紧跟了上来。张兰和李静对视一眼,也犹豫着跟在了后面。
我推开工房的门,把灯打开。
那张被我修复得宛如新生的花梨木太师椅,就静静地立在工房中央,在灯光下,散发着温润而厚重的光芒。
陈磊的脚步,一下子就顿住了。
他看着那张椅子,眼睛里充满了震惊和不可思议。他上次见这张椅子时,它还是一堆破烂,可现在……
“这……这是……”他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
我走到椅子旁边,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光滑的扶手,就像在抚摸一件稀世珍宝。
“这张椅子,一百多年了。”我开口,声音平静而悠长,“收回来的时候,它腿断了,扶手裂了,漆也掉光了,被人当成柴火扔在墙角。所有人都觉得,它没用了,是个废物。”
我的目光,从椅子上,移到了我儿子脸上。
“在你眼里,我是不是也像这张椅子一样?”
“爸,我没有……”陈磊的脸,瞬间涨得通红。
“你别急着否认。”我打断他,“我这几天,哪儿也没去,就在这里,跟这堆木头待在一起。我把它拆开,清理,打磨,修补,上漆……我把它身上每一道伤痕,都当成我自己的伤痕来对待。”
我指着那条修复好的椅腿,“你看这里,我没有用一颗钉子,一滴胶水。我用的是最老的榫卯手艺。你知道做一个这样的榫卯,要花多长时间吗?要花掉我一整天的功夫。这一天,你可能在电话里,就谈成了一笔几百万的生意。”
“在你看来,我做的事,又慢,又笨,又不值钱。对吗?”
陈磊低着头,嘴唇紧紧地抿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的声音,开始有了一丝颤抖。
“磊子,爸老了,爸没读过多少书,不懂你们说的什么金融,什么股票。爸这辈子,就会跟木头打交道。我用这双手,把你养大,供你读完大学,给你娶媳妇,盖房子。我以为,我给了你们我能给的全部,你们心里,至少会给我留一个位置。”
“可是在机场,我才明白。在你们的计划里,我原来,是那个可以被轻易省略掉的选项。”
“你不是不小心忘了,你是在心里,根本就没把我装进去。”
“爸,我错了!”陈磊“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这个在我面前,从来都是挺直了腰杆的儿子,第一次,向我跪下了。
“爸,我真的错了。我不该那么对您说话,我不该把您一个人丢下。您打我吧,您骂我吧,怎么罚我都行,您别不要我这个儿子……”
他泣不成声,像个迷路的孩子。
站在门口的张兰和李静,也早已是泪流满面。
我看着跪在地上的儿子,心里五味杂陈。
我没有去扶他。
我知道,这一跪,他不仅是为我跪,也是为他自己那颗被名利和浮躁蒙蔽了的心跪。
我走过去,把那张银行卡,从他颤抖的手里拿了过来,然后,轻轻地放在了太师椅的座位上。
“这张椅子,有人出三万块钱收,我没卖。”
“因为它的价值,不是用钱能衡量的。它承载的,是手艺,是心血,是传承。”
我看着陈磊,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你爸,陈劲和,也一样。”
第七章 饭桌上的和解
那天中午的饭,终究还是没能在家里吃。
陈磊跪在地上,哭了很久,把这些年压在心里的愧疚、压力,全都哭了出去。
最后,还是我把他拉了起来。
“行了,一个大男人,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起来吧,地凉。”我的语气,已经缓和了下来。
我知道,他心里那道坎儿,过去了。
张兰走过来,一边擦眼泪,一边给我顺着气,“好了好了,都过去了。磊子知道错了,你就别跟他计较了。一家人,哪有隔夜的仇。”
我没说话,只是看着陈磊。
他站起来,眼睛还是红的,走到我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
“爸,对不起。”
这一声“对不起”,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来得真诚。
我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我知道,这件事,到这里,算是翻篇了。
一家人回到客厅,谁也没心思做饭。最后,陈磊提议,出去吃。
他订了一家我们常去的老字号饭馆,就在我们家附近,开了几十年了。我年轻的时候,家里来了重要的客人,或者逢年过节,才会舍得去那里搓一顿。
饭桌上,气氛一开始还有些沉闷。
陈磊不停地给我夹菜,给我倒茶,殷勤得让我有些不习惯。张兰和李静则在一旁,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我的脸色。
我没说什么,只是安安静静地吃着饭。
吃到一半,我夹了一块鱼肚子上最嫩的肉,放进了张兰的碗里。
“你也吃,这几天,跟着担惊受怕,瘦了。”
就这么一句话,张兰的眼泪,又下来了。
“你还知道我担心啊,”她带着哭腔,埋怨道,“你知不知道你手机一关,我魂儿都没了。我在那边,天天晚上做噩梦,梦见你出事了。”
“我能出什么事。”我给她递了张纸巾,“我就是想一个人清静清静。”
“爸,”陈磊放下筷子,看着我,很认真地说道,“以后,家里所有的事情,都跟您商量。您说东,我们绝不往西。”
我看了他一眼,笑了笑,“那倒不必。你们年轻人的事,我也不懂。我就是希望,以后你们做决定的时候,能想起来,这个家,还有我这么一个老头子。别再把我当空气了。”
“不会了,再也不会了。”陈磊说得斩钉截铁。
李静也赶紧表态:“爸,这次都是我的错。是我提议要去旅游,也没跟您好好商量。以后,我一定改。”
我摆了摆手,“不怪你。你们有这份孝心,是好的。只是,方式不对。”
我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看着桌上的儿子儿媳,决定把一些憋在心里很久的话,都说出来。
“磊子,我知道你工作忙,压力大。你想让我们过上好日子,想证明你自己,这都没错。但是,人不能光顾着往前跑,忘了回头看看。钱是好东西,能让你住大房子,开好车。可钱买不来亲情,也买不来人心。”
“跟我,苦了一辈子。我们不图你们给我们多少钱,买多少东西。我们就图,你们能常回家看看,陪我们说说话,一家人,能整整齐齐地坐在一起,吃顿热乎饭。这就够了。”
“还有你,”我转向李静,语气温和了许多,“你是个好媳妇儿。但是,以后别老想着给亮亮买那些进口的、贵的玩具。有空,带他来我工房,我教他用木头做个小陀螺,做把小木剑。让他知道,东西,不一定越贵就越好。自己亲手做的,才最珍贵。”
他们俩都低着头,认真地听着,像两个小学生。
这顿饭,我们吃得很慢,也聊了很多。
聊我年轻时当学徒的苦,聊陈磊小时候调皮捣蛋的趣事,聊这个家一步步走过来的不容易。
那些曾经的隔阂与不解,在这些家长里短的闲聊中,慢慢地消融了。
我发现,我的儿子,其实并不是真的不孝。他只是被这个快节奏的社会推着走,走得太快,以至于忘了回头看看那个一直在原地等他的父亲。
而我,也一直在用我自己的方式,沉默地爱着他们,却忘了,爱,是需要沟通和表达的。
这顿饭,与其说是一场和解宴,不如说是一次迟到了几十年的家庭会议。
我们终于把各自心里的想法,都摊开在了桌面上。
吃完饭,走在回家的路上,秋天的晚风,吹在脸上,凉飕飕的,很舒服。
陈磊走在我身边,忽然开口问:“爸,那张太师椅,您真不卖啊?”
我摇摇头,“不卖。”
“那您打算放哪儿?”
我想了想,说:“就放你书房吧。你以后工作累了,就坐上面歇歇脚。也提醒提醒你,做人,要像这花梨木一样,看着不起眼,但骨子里,得硬朗,得有纹理。”
陈磊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重重地点了点头。
“爸,我懂了。”
那天晚上,我睡得特别踏实。
我没有赢,他们也没有输。
我们只是找到了一个让彼此都舒服的相处方式。
这个家,在经历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后,似乎,比以前更像一个家了。
第八章 木头的纹理
日子,又恢复了往常的平静,但有些东西,却在悄然发生着改变。
陈磊回公司上班了,但他不再像以前那样,一两个月都不见人影。他开始坚持,每周至少回家吃两顿晚饭。
他来的时候,不再是两手空空,或者提着些华而不实的礼品。他会带一些我爱喝的茶叶,或者给张兰买她念叨了很久的羊毛围巾。
更让我意外的是,他开始对我的木工房产生了兴趣。
第一个周末,他吃完晚饭没急着走,而是跟着我进了工房。
“爸,您教教我呗。”他站在一堆木料前,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
我愣了一下,“教你什么?”
“就……就教我认认这些木头,教我用用这些工具。”他指着墙上挂着的刨子和凿子,“我长这么大,还分不清什么是松木,什么是橡木。”
我看着他,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我没拒绝。
我从架子上取下两块木料,递给他,“你闻闻,有什么不一样?”
他凑近了,使劲闻了闻,一脸困惑,“都……都是木头味儿啊。”
我笑了,“这块,是香樟木,味道辛辣,能防虫。这块,是松木,有一股淡淡的松油香。”
我拿起一把刨子,示范给他看,“你看,刨木头,不能用蛮力,要顺着它的纹理。你得先看懂这块木头,它想让你怎么走。要是逆着纹理来,不仅费力,还会把木头刨坏,起毛刺。”
陈磊听得格外认真,还自己上手试了试。
结果,自然是刨得坑坑洼洼。
他有些沮丧,“爸,这活儿也太难了。”
“万事开头难。”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做木工活,跟做人一个道理,急不得。得静下心来,一点一点地磨。你把心磨平了,木头,自然也就平了。”
从那天起,只要陈磊回家,就会来我工房待上一会儿。
我教他磨刨子,教他拉锯子,教他怎么用墨斗弹一条笔直的线。
他学得很笨拙,手上还磨出了好几个水泡。李静心疼得不行,让他别干了。他却乐呵呵地说:“这比我在健身房举铁有意思多了。”
我看着他笨手笨脚的样子,常常会想起他小时候。那时候,他也喜欢跟在我屁股后面,学我拿锤子敲钉子。
只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们父子俩,就渐行渐远了。
现在,我们仿佛又回到了过去。
工房里,不再只有我一个人“叮叮当当”的声音,还多了陈磊的笑声和问话声。张兰有时候会端着一盘切好的水果走进来,看着我们爷俩,脸上笑得像朵花。
那张被我修复好的太师椅,最终被陈磊郑重地搬回了他城里的家,放在了书房最显眼的位置。
他说,他现在每天下班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在那张椅子上坐一会儿。什么都不想,就感受着那木头的温润和沉静。他说,只有那个时候,他才觉得,自己这一天,是真正地结束了。
一个月后的一天,我接到了一个电话,是上次那个想买我太师椅的古董商打来的。
他说,有一位老教授,家里有一套祖传的红木家具,因为年久失修,损坏得很严重,想请我过去看看,能不能修复。
我带着陈磊一起去了。
那是一套非常漂亮的书柜和写字台,雕工精美,可惜受了潮,很多地方都开了裂,甚至有些腐朽。
老教授看到我们,很客气,但眼神里,明显带着对我的不信任。他大概觉得,我一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老师傅,未必有这个能耐。
我没多解释,只是戴上老花镜,仔细地检查着每一处损坏的地方。
陈磊则在一旁,用我教他的那些知识,跟老教授聊了起来。
“教授,您看这木头,是小叶紫檀的,这纹理,叫‘牛毛纹’,现在市面上已经很少见了。”
“这个地方的榫卯结构松了,不能用钉子,得用‘楔钉榫’加固,才能保证原来的风貌。”
他虽然说得还很生涩,但句句都在点子上。
老教授的眼神,从怀疑,慢慢变成了惊讶和赞许。
最后,我给出了我的修复方案。老教授听完,当场就拍了板,把这套珍贵的家具,放心地交到了我手上。
从老教授家出来,走在路上,陈磊兴奋地对我说:“爸,我今天才发现,您这手艺,原来这么厉害!这比我谈成一笔大生意,还有成就感!”
我看着他脸上那由衷的笑容,心里暖洋洋的。
我忽然明白,那张被遗忘的机票,或许,并不是一件坏事。
它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们父子之间那扇紧闭已久的心门。
它让我明白,沉默的付出,换不来真正的理解。也让他明白,物质的给予,替代不了情感的陪伴。
生活,就像我手里的这块木头。
它有它自己的纹理。你只有沉下心,顺着它的性子,用心去打磨,才能最终收获一件温润而有光泽的作品。
家人,也是如此。
你得看懂他心里的纹理,才能找到最合适的相处之道。
我侧过头,看着身边已经比我高出一个头的儿子,阳光洒在他脸上,朝气蓬勃。
我想,我这个老木匠,最重要的作品,不是那张价值连城的太师椅,而是我身边这个,终于懂得“回家”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