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完结:最后一次被宋妄从车上赶下来时,我知道,我和他完了

发布时间:2025-09-29 15:03  浏览量:1

最后一次被宋妄从车上赶下来时,我知道,我和他完了。

不是那种老死不相往来的完了,我们之间还牵着我女儿瑶瑶,这根线,到死都断不了。

我说的是,我心里那点仅存的,把他当家人的念想,完了。

那天风大,初冬的傍晚,天灰得像一块脏抹布。他那辆黑得发亮的德国车停在高架桥的应急车道上,双闪灯一跳一跳的,像他烦躁的眼皮。

“爸,你下车吧。”他没看我,手指一下下敲着方向盘,声音跟车里的空调一样,没有温度。

我没动,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车流,那些模糊的光影,像被拉长的叹息。

“我再说一遍,下车。”他终于扭过头,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彻骨的、不耐烦的冰冷。那种眼神我见过,就像我看一块朽木,判断它除了当柴烧,再没有别的用处时,就是那样的眼神。

我拉开车门,一条腿刚迈出去,一股冷风就灌了进来,刮在脸上,像刀子。我下了车,没回头,他也没等我站稳,车子“嗡”的一声,就汇进了车流里,尾灯一闪,消失得干干净净。

我一个人站在高架桥上,风呼呼地从耳边刮过,吹得我那件旧棉袄都兜不住身上的热气。桥下是密密麻麻的万家灯火,没有一盏是为我亮的。

我叫陈建国,一个干了四十年木匠活的老头子。我这辈子,没求过人,也没为什么事红过脸。可为了那间老木工房,我把一辈子的脸,都在宋妄面前丢尽了。

瑶瑶是他妻子,我是他岳父。

按理说,他该敬我,我该疼他。可我们之间,从一开始,就隔着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那东西,可能是我手上常年洗不掉的木屑和清漆味儿,也可能是他身上那股子钱和香水混杂在一起的味道。

我们是两种人,就像我手里的榫头和卯眼,看着能严丝合缝地扣在一起,实际上,用的不是一块料,劲儿也使不到一处去。

而今天,这卯榫,彻底裂了。

第一章 一块朽木

我和宋妄的梁子,是从我那间木工房开始结下的。

那间木工房,在我家老宅的后院,是我爹传下来的。从我记事起,院子里就飘着一股刨花和木头的香气。我爹是个老派木匠,方圆几十里都小有名气,做的家具,结实、耐看,用一辈子都不会坏。

我从他手里接过了刨子和凿子,也接过了这间老屋。

时代变了,现在没人稀罕什么手工家具了。商场里那些贴皮的、压缩板的,样子新潮,价格便宜,搬回家用个三五年,一搬家就散架,正好换新的。

我的手艺,就像这老城区的旧巷子,被一栋栋拔地而起的高楼挤得只剩下一条窄缝,透着点夕阳的余光。

活儿不多,大多是街坊邻居送来修修补补的旧东西,或者是一些懂行的老主顾,特意上门来定做一两件小玩意儿。挣不了大钱,但养活我自己,足够了。

我喜欢待在工房里,听着锯子拉开木头的“嘶嘶”声,闻着刨花卷起来的清香。每一块木头都有自己的脾气,有的硬,有的软,有的纹理直,有的爱较劲。你得顺着它的性子来,跟它商量着办,它才能在你手里变成一件有生命的东西。

宋妄第一次提出要拆掉工房,是在一个周末的家宴上。

那天瑶瑶下厨,做了一桌子我爱吃的菜。宋妄提着两瓶好酒,笑呵呵地进门,一口一个“爸”,叫得比平时亲热。

酒过三巡,他给我满上一杯,开了口。

“爸,我跟瑶瑶商量个事儿,想听听您的意见。”

我呷了口酒,眼皮都没抬,“说吧。”

“您看啊,咱们这片老城区,马上要规划改造了。我打听过了,您这院子,位置好,面积也大。我有个朋友是搞开发的,他说要是把这院子连同后面的工房一起卖了,能拿到一笔不小的钱。”

我夹菜的筷子顿了一下。

瑶瑶在旁边赶紧打圆场,“爸,宋妄也是为你好。你一个人守着这么大个院子,冷冷清清的。卖了房,我们给你在市中心买套新的电梯公寓,离我们近,我们也好多过去看看你。”

我放下筷子,看着宋歪,他正一脸期待地望着我,那张总是挂着精明微笑的脸上,此刻写满了“利益”两个字。

“工房不能拆。”我声音不大,但很清楚。

宋妄的笑容僵了一下,“爸,那工房又破又旧,占着那么大地方,能干嘛?您那点手艺,现在也挣不了几个钱。咱们得往前看,对吧?”

“往前看?”我重复了一遍这三个字,觉得有点好笑,“我这辈子,就是看着这些木头过来的。没了工房,我干嘛去?去你们那亮堂堂的鸽子笼里,天天看电视?”

“爸,话不能这么说。”宋妄的语气开始有点不耐烦了,“您守着那堆破木头有什么用?那能当饭吃,还是能当钱花?现在是什么社会了,讲究的是资产优化,资源变现。您那工房,就是一块死资产,得盘活它!”

“盘活?”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宋妄,在你眼里,那院子是资产,是资源。在我眼里,那是我爹留下的念想,是我这辈子的根。你说的那些词,我听不懂,我只知道,人不能忘本。”

“爸!”瑶瑶急了,拉了拉我的胳膊。

宋妄深吸一口气,似乎在努力压制自己的情绪。他换上一副语重心长的口气:“爸,我不是说忘本。我是说,咱们得与时俱进。您辛苦一辈子了,也该享享清福了。卖了房,您什么都不用干,我每个月给您生活费,保证比您现在宽裕。”

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火辣辣的液体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

“你的钱,你自己留着花吧。我这把老骨头,还动弹得动,用不着谁来养。”我站起身,“我吃饱了,你们慢用。”

我转身回了工房,把门“砰”地一声关上。

屋里,一盏昏黄的白炽灯下,半成品的一张摇椅静静地立着。木料是我前几天从乡下收来的一棵老榆木,纹理像山水画一样漂亮。

我拿起刨子,一下一下地推着。刨花像雪片一样卷起、落下,带着木头特有的清香,慢慢抚平了我心里的烦躁。

我知道,这事没完。

在宋妄眼里,我那间工房,我那身手艺,甚至我这个人,都像一块不合时宜的朽木。

他只想着怎么把它劈了当柴烧,好给他那熊熊燃烧的“事业”再添一把火。

他不懂,有些木头,看着虽旧,里面却藏着一整片森林的记忆。

第二章 家宴

那次家宴不欢而散后,家里安静了一阵子。

宋妄没再来,瑶瑶倒是隔三差五地提着水果牛奶回来看我。她什么都不说,就是默默地帮我收拾屋子,洗洗涮涮,临走时,眼睛总是红红的。

我知道她夹在中间难做。一边是养了她二十多年的亲爹,一边是她选的要过一辈子的丈夫。手心手背都是肉,哪边都疼。

我也不想为难她,每次她来,我都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跟她聊聊家常,问问她工作顺不顺利,身体好不好。

可那根刺,已经扎下了。

半个月后,宋妄开着他那辆新换的、更气派的车,又来了。这次,他没提房子的事,态度也软化了不少。他陪我喝茶,听我说那些陈年旧事,甚至还走进我的工房,饶有兴致地看我干活。

他拿起一块刚开好的花梨木,闻了闻,说:“爸,这木头真香。”

我没理他,专心致志地用凿子开一个卯眼。手里的力道要匀,心要静,一分一毫都不能差。这是精细活,来不得半点马虎。

“爸,您这手艺,真是绝了。”他站在我身后,语气里带着几分刻意的恭维,“现在会这个的,可真不多了。”

我吹掉卯眼里的木屑,用卡尺量了量,分毫不差。我这才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手艺是死的,人是活的。只要肯学,就饿不死。”

他笑了笑,把手里的木头放下,“爸,其实我今天来,是想跟您道个歉。上次是我说话太冲,没考虑到您的感受。您别往心里去。”

伸手不打笑脸人。他把姿态放得这么低,我也不好再板着脸。

“过去了就过去了。”我淡淡地说。

“爸,您看,这个周日是我生日,我想在家里办个家宴,请一些亲戚朋友。您和瑶瑶,一定要来。”他看着我,眼神很诚恳。

我犹豫了一下。我不太喜欢那种热闹的场合,尤其是宋妄的朋友圈子,都是些西装革履、说话半中半洋的生意人,我跟他们聊不到一块去。

“爸,就当给我个面子。您要是不去,瑶瑶也肯定不开心。”他把瑶瑶搬了出来。

我心里叹了口气。为了女儿,这趟是躲不过去了。

“行,我去。”

周日那天,我特意换了件干净的中山装,把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瑶瑶开车来接我,一路上都在嘱咐我,说宋妄的父母也会来,让我待会儿多笑笑,别太严肃。

宋妄的家在城东的新区,一个高档小区里。房子很大,装修得像酒店一样,亮得晃眼,却没什么人气。

客厅里已经坐了不少人,男的聊着股票和项目,女的聊着包和化妆品。我一进去,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投了过来。

宋妄满脸堆笑地迎上来,大声介绍:“来,各位,介绍一下,这是我岳父!”

那些人脸上露出客气而疏离的笑容,纷纷点头示意。我能感觉到他们目光里的打量,像是在评估一件不属于这里的旧家具。

我被安排在宋妄的父母身边。他父亲是个退休干部,戴着眼镜,一脸严肃。他母亲则珠光宝气,看我的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挑剔。

“亲家是做什么工作的?”他母亲开口了,声音细细的。

“我……是个木匠。”我回答。

“哦,木匠啊。”她拉长了音调,随即转向别处,跟旁边的人聊起了上个星期刚拍下的一块翡翠。

气氛有些尴尬。我坐在那儿,像个局外人,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开饭了,满满一大桌子菜,都是从酒店订的,精致得像艺术品。

席间,宋妄频频给我敬酒,嘴里说着各种场面话。

“爸,您别看我现在做点小生意,其实我最佩服的,还是您这样的手艺人。这叫什么?这叫工匠精神!”他举着杯,说得唾沫横飞,“我们做企业的,最需要的就是这种精神!”

周围的人纷纷附和,说着“宋总谦虚了”、“虎父无犬子,岳父这么厉害,难怪宋总事业做得这么大”之类的奉承话。

我默默地喝着酒,一句话也没说。

我知道,这都是铺垫。

果然,酒过三旬,正题来了。

宋妄清了清嗓子,站起身,对着所有人说:“今天请大家来,除了给我过生日,还有一件喜事要宣布。”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看着他。

“我跟几个朋友合伙,拿下了城西的一块地,准备开发一个高档小区。项目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紫檀居’!”他意气风发地宣布。

一阵热烈的掌声响起。

他压了压手,继续说道:“这个项目,我岳父是最大的功臣!”

所有人的目光又一次聚焦到我身上。我愣住了,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我岳父,一辈子跟木头打交道,是真正的专家。他老人家深明大义,决定把自家的老宅和木工房贡献出来,支持城市建设!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怀?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格局?”

我脑子“嗡”的一声,血一下子全涌了上来。

他根本不是在跟我商量,他这是在逼宫!

他当着所有亲戚朋友的面,把我架在火上烤。我如果当场翻脸,就是不识大体,不给女儿女婿面子,是个顽固不化的老古董。我如果默认了,那工房就真的保不住了。

瑶瑶的脸也白了,她拼命地给宋妄使眼色,可宋妄就像没看见一样,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演讲里。

“为了感谢我岳父的支持,我决定,在新小区里,给他留一套最好的房子,再给他五十万的养老金!大家说,好不好?”

“好!”又是一阵雷鸣般的掌声和叫好声。

我看着宋妄那张因为兴奋而涨红的脸,看着周围那些或羡慕或赞许的目光,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我手里的酒杯“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碎了。

所有声音都停了。

我站起身,死死地盯着宋妄。

“宋妄,”我的声音不大,却像冰碴子一样,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你真是,好样的。”

说完,我没再看任何人,转身就走。

身后,是瑶瑶带着哭腔的呼喊:“爸!爸!”

我没有回头。

走出那间富丽堂皇的屋子,外面的冷空气让我瞬间清醒了。

我明白了,宋妄从来没想过要尊重我。

在他眼里,亲情、尊重、承诺,所有的一切,都可以是生意,都可以被拿来算计和交换。

那场家宴,不是为了给他过生日,是给我摆的一场鸿门宴。

第三章 无声的抗议

从宋妄家出来,我没让瑶瑶送,一个人走了很远的路才打了辆车回家。

夜深了,老城区的巷子静悄悄的,只有路灯投下昏黄的光,把我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

回到家,我没有开灯,摸黑进了工房。

空气中熟悉的木头味让我狂跳的心慢慢平复下来。我走到那张做到一半的摇椅前,用手轻轻抚摸着它光滑的弧线。

这是给瑶瑶的。她小时候,最喜欢坐在我做的木马上,一摇一晃,咯咯地笑。我答应过她,等她有了自己的家,就给她做一张最好的摇椅。

可现在,她的家,我却不想再踏进一步。

那一晚,我彻夜未眠。

天亮的时候,我做了一个决定。

宋妄不是觉得我的手艺不值钱,觉得我的工房是累赘吗?那我就让他,让所有人都看看,这些“破木头”,在我手里能变成什么样。

我翻出了压箱底的宝贝——一块金丝楠木。

那是我爹留下的,一直舍不得用。木料不大,但纹理细密,在光线下能看到金丝浮动,是做文房摆件的上等材料。

我决定用它来雕一个笔筒。

这不是个普通的活儿。我要用上我毕生所学,用最传统的榫卯工艺,不用一颗钉子,一滴胶水,把它做成一件传家宝。

这是我的抗议,无声的抗议。

接下来的日子,我把自己关在了工房里。

我关了手机,断了和外界的一切联系。每天除了吃饭睡觉,所有的时间都泡在木头里。

选料、画线、开料、凿卯、开榫……每一道工序,我都做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专注和精细。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木头的呼吸,和工具与木头碰撞的声音。

“嘶啦——”是锯子在唱歌。

“笃,笃,笃——”是凿子在说话。

“唰,唰——”是刨子在叹息。

这些声音,比任何语言都能让我安心。

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忘了时间,也忘了烦恼。手上的老茧磨破了又长,长好了又磨破,腰也因为长时间的弯曲而酸痛不已,但我一点都不觉得累。

我感觉自己不是在雕刻一块木头,而是在跟一位老朋友对话。我把我的委屈、我的愤怒、我的坚持,全都倾注在了这块木头里。

我希望,它能替我说话。

期间,瑶瑶来过好几次,在工房门口敲门,喊我。

“爸,你开开门,我们谈谈。”

“爸,你别这样,我求你了。”

“爸,宋妄知道错了,你出来见见他吧。”

我一次门也没开。

不是我心狠,是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我怕我一开门,看到她为难的样子,我的心就会软下来。

我只能用这种方式,告诉他们我的决心。

这天下午,我正在给笔筒做最后的打磨。我用最细的砂纸,一遍一遍地磨,直到木头的表面光滑得像婴儿的皮肤,那些金丝在阳光下流光溢彩,美得让人心颤。

工房的门,突然被“砰”的一声撞开了。

宋妄站在门口,一脸怒气,他身后,是哭得梨花带雨的瑶瑶。

“爸!你到底想干什么?”他冲进来,指着我吼道,“你把自己关在这里算怎么回事?你知不知道瑶瑶有多担心你?你这是在跟谁赌气?”

我没有看他,继续低头打磨手里的笔筒,仿佛他根本不存在。

我的沉默彻底激怒了他。

他一把抢过我手里的笔筒,狠狠地摔在地上!

“一个破笔筒!你至于吗?!”他咆哮着。

我的心,像被那笔筒一样,摔得粉碎。

我慢慢地,慢慢地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死死地盯着他。

我这辈子,没打过人。

但那一刻,我真的想一拳打在他那张扭曲的脸上。

我爹说过,手艺人的手,是用来创造美好的东西的,不是用来打架的。

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陷进掌心,强忍着没有动手。

“滚。”我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爸……”瑶瑶哭着上来拉我。

“让他滚!”我指着宋妄,对瑶瑶吼道,“你如果还认我这个爹,就让他从我的地方滚出去!”

宋妄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他大概从没被人这么指着鼻子骂过。

他冷笑一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西装领带,恢复了那副高高在上的样子。

“好,很好。”他点点头,“陈建国,你别后悔。我告诉你,这房子,我拆定了!我倒要看看,是你的骨头硬,还是推土机的铲子硬!”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瑶eao站在原地,哭得泣不成声。

我没有去安慰她。我弯下腰,小心翼翼地捡起地上的笔筒。

还好,只是摔出了一道细微的裂痕。

我抱着它,就像抱着一个受伤的孩子。眼泪,终于忍不住,一滴一滴地落在了冰冷的金丝楠木上。

我守不住我的工房,也守不住我的女儿,甚至连我作为一个父亲的尊严,都快守不住了。

我这一辈子,到底图个什么?

第四章 女儿的眼泪

宋妄摔门而去后,工房里只剩下我和瑶瑶的哭声。

不,只有瑶瑶在哭。我一滴眼泪也没掉,只是觉得心口堵得慌,像塞了一团浸了水的棉花,又沉又闷。

瑶瑶蹲在地上,肩膀一抽一抽的,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爸,你为什么就是不肯让步呢?宋妄他……他也是为了我们好啊。”她哽咽着说。

我把那个摔裂的笔筒放在工作台上,用一块软布轻轻擦拭着上面的灰尘,没有回头。

“他为了我们好?”我反问,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的,“他为了我们好,就是要把我这把老骨头唯一的念想给拆了?就是要把我逼到绝路上?”

“不是的,爸!”瑶瑶站起来,走到我身边,拉住我的胳膊,“他不是那个意思。他是想让你过上好日子。住新房,拿养老金,不用再这么辛辛苦苦地干活了,这不好吗?”

我转过头,看着我的女儿。

她化着精致的妆,穿着名牌的衣服,可那双哭肿的眼睛里,满是疲惫和无助。

曾几何见,她还是那个跟在我身后,满身刨花,笑得像太阳一样的小姑娘。什么时候,她也开始用“好”和“不好”来衡量一切了?

“瑶瑶,”我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问,“在你心里,什么是好日子?”

她愣住了。

“是住大房子,开好车,用不完的钱,就是好日子吗?”我继续问。

“难道不是吗?”她下意识地反驳,“爸,现在这个社会,没有钱,寸步难行。你守着这个老院子,守着这些木头,能得到什么?除了街坊邻居几句不值钱的夸奖,还有什么?”

她的话,像一把钝刀子,一下一下地割着我的心。

我知道,这些话,不完全是她的真心话,更多的是宋妄平时灌输给她的思想。

她嫁给宋妄这几年,变得越来越像他了。说话的口气,看问题的角度,都带着一股子精明的计算。

“瑶瑶,你还记得你小时候吗?”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而问起了过去。

“你最喜欢待在这工房里,看着我干活。我给你做木马,做小板凳,做会叫的木头鸟。你每次拿到手里,都高兴得又蹦又跳,跟得了什么宝贝似的。”

“那时候,你觉得快乐吗?”

瑶瑶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来。

“那时候我们没钱,住的也是这老房子,吃的也是粗茶淡饭。可我们一家人在一起,我干我的活,纳她的鞋底,你在院子里跑来跑去。那样的日子,不好吗?”

瑶瑶的眼泪又流了下来。

“爸,此一时彼一时。我们都长大了,不能总活在过去。”

“我不是活在过去。”我打断她,“我只是想告诉你,钱,不是衡量一切的标准。有些东西,比钱重要。这间工房,是你爷爷传给我,我想将来传给你的念想。这里面,有我们家三代人的记忆和心血。在宋妄眼里,它是一串数字。可在我眼里,它是我的命根子。”

我拿起那个笔筒,指着那道裂痕给她看。

“你看,他把它摔了。他摔的不是一块木头,他摔的是我的心,是我的尊严。他根本看不起我,看不起我的手艺,看不起我这个岳父。”

“不,爸,他没有……”瑶瑶急着辩解,但声音越来越小。

她心里清楚,我说的是实话。

“瑶瑶,你回去吧。”我疲惫地摆了摆手,“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爸……”

“回去吧。”我的语气不容置疑。

瑶瑶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挣扎和痛苦。她知道,她劝不动我。

她默默地帮我把散落在地上的工具一件件捡起来,放回原处。然后,她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爸,你保重身体。”

说完,她带上门,走了。

工房里又恢复了寂静。

我坐在小板凳上,看着那个裂了的笔筒,一坐就是一下午。

夕阳的余晖从窗户照进来,给工房里的一切都镀上了一层金色。那些刨花、木屑,都像是金色的尘埃,在光线中飞舞。

我突然觉得很孤独。

我守着我的手艺,守着我的原则,可我好像正在失去我生命中最宝贵的女儿。

我赢了道理,却输了亲情。

这真的是我想要的吗?

晚上,我给自己下了一碗面条。吃着吃着,眼泪就掉进了碗里。

我不是为自己哭,我是为瑶瑶哭。

她夹在我和宋妄中间,就像被两块磨盘挤压的麦子,早晚要被碾碎的。

我这个当爹的,非但没能给她一个遮风挡雨的港湾,反而成了她生活中最大的风浪。

那一刻,我第一次对自己坚持的东西,产生了怀疑。

也许,我真的错了?

也许,我这个老古董,真的该被时代淘汰了?

第五章 最后的稻草

心里的防线一旦有了裂缝,就会被现实的洪水冲得七零八落。

接下来的几天,我过得浑浑噩噩。我不再把自己关在工房里,但也没心思干活。我每天就是坐在院子里,对着那棵老槐树发呆。

宋妄没再来,瑶瑶也没来。家里静得可怕。

我开始想,是不是该退一步了?为了瑶瑶,也许我应该放弃我的固执。不就是一间破工房吗?没了它,我也许会不习惯,但天也塌不下来。

可一想到宋妄那张轻蔑的脸,想到他摔碎笔筒时的眼神,我心里的火就又“噌”地一下冒起来。

我不能就这么认输。这不关房子的事,这是尊严的事。

就在我左右摇摆,备受煎熬的时候,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来了。

那天,我多年的老主顾,城里“集雅斋”的张老板,突然找上了门。

张老板是个文化人,懂木头,也尊重手艺人。我的很多作品,都是通过他的店卖出去的。我们之间,与其说是生意伙伴,不如说是朋友。

他一进门,就一脸的焦急。

“陈师傅,出事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怎么了,张老板?”

“前段时间,你不是给我送去一个黄花梨的镇纸吗?有个大客户看上了,定了。可今天,他突然打电话来说不要了。”

“不要就不要吧,东西好,不愁卖。”我故作轻松地说。

“不是那么回事!”张老板一拍大腿,“那个客户说,有人告诉他,你这手艺,都是骗人的!说你用的料子以次充好,榫卯结构也是样子货,根本不结实。还说……还说你人品有问题,连自己女婿都要坑!”

我的手,猛地一抖,茶杯里的水都洒了出来。

“谁?是谁在外面胡说八道?”我站起身,气得浑身发抖。

我陈建国做了一辈子木匠,最看重的就是“手艺”和“名声”这两样东西。说我穷,说我顽固,我都能认。但说我手艺不行,人品不行,这是在刨我的根!

张老板看着我,欲言又止。

“张老板,你但说无妨!”

他叹了口气,说:“是宋妄。你女婿,宋总。”

轰隆!

我感觉像一个晴天霹雳,在我的头顶炸开。

“那个客户,正好也是宋总生意上的伙伴。前两天他们一起吃饭,宋总喝多了,就把你俩的矛盾当笑话讲了出去。还说你是个老顽固,为了点蝇头小利,死守着破院子不放,一点大局观都没有……”

张老板后面的话,我一个字也听不清了。

我的脑子里,反复回响着一句话:他把我们的矛盾,当笑话讲了出去。

当笑话讲了出去……

原来,在我这里是天大的事,在他那里,不过是酒桌上的一个笑料。

原来,他为了达到目的,可以这么不择手段,连我的名声都要毁掉。

我一直以为,我们只是观念不同,只是两代人之间的代沟。我从没想过,他会这么狠。

他不是想拆我的工房,他是想毁了我这个人。

一股凉气,从脚底板,一直窜到天灵盖。

我陈建国,活了六十年,自问没做过一件亏心事。我没想到,到老了,会被自己的女婿,在背后捅上这么一刀。

“陈师傅,你……你没事吧?”张老板担忧地看着我。

我摆摆手,示意我没事。可我的脸,一定白得像纸一样。

我慢慢地坐回椅子上,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心,彻底冷了。

送走张老板,我一个人在院子里坐了很久,直到天黑。

我想了很多。

我想起了瑶瑶她妈临走前,拉着我的手,让我一定照顾好瑶瑶。

我想起了瑶瑶小时候,扎着两个小辫,跟在我屁股后面,甜甜地叫“爸爸”。

我想起了宋妄第一次上门,提着大包小包,恭恭敬敬地叫我“叔叔”。

一幕一幕,像放电影一样在眼前闪过。

最后,都定格在宋妄那张带着轻蔑和算计的笑脸上。

我站起身,走进屋里,拿起了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瑶瑶才接。

“喂,爸?”她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和惊喜。

“瑶瑶,”我的声音异常平静,“你让宋妄来接我。我有话,要当面跟他说。”

第六章 高架桥上的风

瑶瑶大概以为我想通了,电话那头的声音都轻快了不少。

她说宋妄正在外面应酬,她马上让他回来,一个小时内肯定到。

我挂了电话,没换衣服,也没收拾什么,就穿着那身沾了木屑的旧衣服,坐在客厅的椅子上,静静地等。

屋里没开灯,窗外的月光洒进来,把桌椅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像一个个沉默的守卫。

我心里一片空明。

没有愤怒,没有悲伤,什么都没有。就像一口枯井,再也掀不起一丝波澜。

一个小时后,楼下传来了汽车喇叭声。

我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这间我住了一辈子的屋子,然后拉开门,走了出去。

宋妄的车就停在巷子口,黑色的车身在夜色里像一头沉默的野兽。

我走过去,拉开车后门,坐了进去。

瑶瑶不在车上。

宋妄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发动了车子。

车里开着暖气,放着我听不懂的英文歌。真皮座椅很软,但我坐着,却觉得浑身硌得慌。

车子平稳地行驶在城市的街道上,窗外的霓虹灯一闪而过,像一个个虚幻的梦。

我们谁也没有说话。

沉默像一块巨大的石头,压在车里狭小的空间里,让人喘不过气。

直到车子开上了高架桥,宋妄才终于开了口。

“想通了?”他的语气很平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我没有回答他,而是反问道:“张老板今天来找我了。”

他握着方向盘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他说,你在外面,毁我名声。”我看着他的后脑勺,一字一句地说。

车里的音乐,不知什么时候停了。

“爸,你听谁胡说八道。我怎么会做那种事。”他矢口否认,但声音里明显有些底气不足。

“宋妄,”我叫了他的全名,“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你不用再演戏了,我看着累。”

他从后视镜里,飞快地瞥了我一眼。

“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个老头子,又穷又顽固,特别碍你的眼?”

“你是不是觉得,只要把我彻底踩到泥里,你就能心安理得地拆了我的房,拿了我的地,去实现你那宏伟的‘紫檀居’计划?”

“你是不是觉得,瑶瑶嫁给了你,我这个当爹的,就得任你搓圆捏扁,连最后的尊严都不能有?”

我一连串地发问,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一颗钉子,钉进这死寂的空气里。

宋妄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

他猛地一打方向盘,车子“吱”的一声,靠在了高架桥的应急车道上。

他熄了火,转过身,终于正眼看我。

路灯的光从他身侧照过来,让他半张脸隐在阴影里,眼神显得格外阴鸷。

“是!”他几乎是吼出来的,“我就是这么想的!怎么了?”

他终于撕下了伪装。

“陈建国,我受够你了!”他指着我,手指几乎要戳到我的脸上,“我娶了你女儿,我给她最好的生活,我让她穿名牌,开好车,我哪点对不起她了?”

“可你呢?你给过我们什么?除了拖后腿,你还会干什么?我好心好意想让你过上好日子,你不领情就算了,还天天给我摆脸色看!你以为你是谁啊?一个过时的破木匠,你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摆谱?”

“我告诉你,那个院子,我拆定了!不是跟你商量,是通知你!我今天把话放这儿,你要是再敢跟我对着干,别说你的破工房,我让你连修补家具的活儿都接不到!你信不信?”

他的话,像一把把淬了毒的刀子,扎进我的心里。

原来,在他心里,我就是这么一个不堪的存在。

我看着他因为激动而涨红的脸,突然觉得很可笑。

我笑了出来,笑得很大声,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我的笑声,让他更加愤怒。

“你笑什么?!”

我慢慢止住笑,看着他,眼神里没有一丝温度。

“宋妄,我笑你可怜。”

“你以为你有了钱,就拥有一切了?你以为你能用钱买来尊重,买来亲情?”

“你错了。你什么都没有。你只有钱。”

“你今天能为了钱,不择手段地对付我。明天,你就能为了更大的利益,出卖你的朋友,你的伙伴,甚至……瑶瑶。”

“你!”他被我说中了心事,恼羞成怒。

“我什么?”我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退缩,“我今天来,不是来跟你妥协的。我是来告诉你一件事。”

“从今天起,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瑶瑶那里,我会去说清楚。她愿意跟你过,我不拦着。她要是想回来,我这间破屋子,永远是她的家。”

“至于那间工房,你想拆,就从我的尸体上踩过去吧。”

说完,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出了那句话:

“我们,完了。”

车里的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宋妄死死地盯着我,胸口剧烈地起伏着。过了很久,他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好。这可是你说的。”

他转过身,重新发动了车子。

然后,就发生了开头的那一幕。

“爸,你下车吧。”

他把我,一个六十岁的老人,扔在了车流不息的高架桥上。

风从四面八方吹来,吹透了我的棉袄,也吹散了我心里最后一点温情。

我知道,这一次,是真的结束了。

我和他,我和我曾经以为的女婿,彻底完了。

第七章 木头会说话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高架桥上走下来的。

等我回过神来,已经站在了自家院子门口。夜很深了,巷子里一个人影都没有。我掏出钥匙,手抖得厉害,试了好几次才把门打开。

我没有回屋,而是直接走进了工房。

我打开灯,看着满屋子的木料和工具,看着那个静静躺在工作台上的、裂了缝的笔筒,突然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疲惫。

我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我守住了我的工房,却可能永远地失去了我的女儿。

第二天,瑶瑶来了。

她眼睛肿得像桃子,一见我就哭了。

“爸,对不起,都是我不好。”她抱着我,哭得像个孩子。

我拍着她的背,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她把昨天晚上发生的事都说了。宋妄回家后,跟她大吵了一架,把所有责任都推到了我身上,说我顽固不化,不可理喻。

“爸,我们离婚吧。”瑶瑶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我不能为了他,连你都不要了。”

听到“离婚”两个字,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

我这辈子,最希望的就是瑶瑶能有个幸福的家。我怎么能因为自己的固执,毁了她的婚姻?

“傻孩子,胡说什么。”我帮她擦掉眼泪,“夫妻吵架是常有的事,哪能动不动就说离婚。”

“可是他……”

“他也是在气头上。”我打断她,“瑶瑶,你听爸说。这件事,爸也有错。爸太固执了,没考虑到你的处境。”

我拉着她坐下,给她倒了杯热水。

“你和宋妄的事,你们自己解决。爸不掺和。但是,你不能因为爸,就轻易放弃自己的家。宋妄他……除了这件事,对你还是不错的。”

我说这话的时候,心在滴血。

可我不能让我的女儿,因为我,变成一个离了婚的女人。在这个社会上,这对她太不公平。

“爸……”瑶瑶还想说什么。

“听话。”我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回家去,跟宋妄好好谈谈。告诉他,工房的事,我……我想通了。”

瑶瑶愣住了,不敢相信地看着我。

“爸,你……”

“我想通了。”我重复了一遍,感觉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人老了,守着个破院子也没用。拆了就拆了吧,换个新环境,也挺好。”

我说完,不敢再看瑶瑶的眼睛,转身走进了里屋。

我听到瑶瑶在外面站了很久,最后,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和关门的声音。

她走了。

我靠在门后,身体顺着门板,无力地滑了下去。

我最终还是妥协了。

不是向宋妄妥协,是向我的女儿,向这份沉甸甸的父爱妥协。

接下来的几天,我开始默默地收拾工房里的东西。

那些跟了我几十年的工具,每一件都像我的老伙计。我把它们一件件擦拭干净,用油布包好,放进箱子里。

那些没用完的木料,我把它们分门别类地码放整齐。这些木头,曾经在我眼里都是宝贝,现在,它们很快就要变成一堆无人问津的废料了。

我把那个裂了缝的金丝楠木笔筒,小心翼翼地修复好。那道裂痕,我用了一种古老的“金缮”工艺,用金粉填补,反而让它有了一种残缺的美。

我把它包好,准备送给瑶瑶。

这也许是我这辈子,做的最后一件像样的木工活了。

就在我以为一切都将尘埃落定的时候,事情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转折。

那天,我正在院子里整理东西,门口突然停下了一辆车。

我以为是宋妄派来谈拆迁事宜的,没想到,下车的却是“集雅斋”的张老板。

而且,他不是一个人来的。

他身边,还跟着一个头发花白、气质儒雅的老先生。

“陈师傅!”张老板一见我,就快步走过来,激动地握住我的手,“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咱们省博物馆的王馆长!”

我愣住了。博物馆的馆长?他来我这儿干什么?

王馆长走上前来,很客气地跟我握了握手。

“陈师傅,久仰大名。我今天来,是冒昧打扰了。”

“王馆长,您太客气了。快请屋里坐。”我赶紧把他们往屋里让。

坐下后,王馆长开门见山。

“陈师傅,我们博物馆最近在筹备一个‘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展览,主要是展示我们省内一些濒临失传的传统手工艺。我听张老板说,您是咱们市里硕果仅存的、掌握全套传统木工技艺的老师傅了。”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王馆长过奖了。我就是个普通木匠,谈不上什么大师。”

“陈师傅谦虚了。”王馆长笑了笑,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个东西,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

我定睛一看,正是我前段时间做给张老板的那个黄花梨镇纸。

“陈师傅,您看这个镇纸。”王馆长指着镇纸说,“全凭榫卯结构拼接,严丝合缝,不用一滴胶水。这手艺,现在全国都找不出几个人会了。这不单单是一件工艺品,这是我们传统文化的瑰宝啊!”

王馆长越说越激动,“我们想邀请您,带着您的作品,参加这次展览。并且,我们希望能在博物馆里,复原一间您的木工房,让更多的人,尤其是年轻人,了解和认识这门古老的手艺。”

我彻底呆住了。

我从没想过,我这被宋妄视为“破烂”的手艺,在别人眼里,竟然是“瑰宝”。

“而且,”王馆长继续说,“我们已经向市政府提交了申请,建议将您的这间老宅和木工房,作为‘传统手艺传习所’,挂牌保护起来。以后,这里可以作为教学基地,您可以收徒授艺,把这门手艺传承下去。”

传承……

这两个字,像一道闪电,击中了我的心。

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这身手艺,到我这里就要断了。我从没想过,它还有机会,被传承下去。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我看着王馆长真诚的脸,看着张老板鼓励的眼神,我使劲地点了点头。

“我愿意!王馆长,我愿意!”

木头不会说话,但它会用自己的方式,为坚守它的人,发出最响亮的声音。

第八章 一把新刨子

王馆长和张老板走后,我一个人在工房里坐了很久。

阳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木屑和时光混合的香气。

我感觉像做了一场梦。

前几天还觉得走投无路,准备放弃一切,没想到转眼间,柳暗花明。

我守了一辈子的东西,终于得到了认可。

我不是守着一堆破烂的老顽固,我是传统文化的传承人。

这个身份的转变,让我挺直了弯了许久的腰杆。

晚上,瑶瑶和宋妄一起来了。

这是高架桥事件后,我第一次见宋妄。

他看起来有些憔悴,眼下有淡淡的黑眼圈,见到我,眼神有些躲闪,没了往日的盛气凌人。

瑶瑶扶着我坐下,给我递上一杯水,然后小心翼翼地开口:“爸,我们都知道了。王馆长给宋妄单位的领导打了电话,说了要保护老宅和工房的事。”

我端着水杯,没有说话,只是平静地看着宋妄。

他被我看得有些不自在,搓了搓手,低着头说:“爸,对不起。”

这是他第一次,真心实意地跟我道歉。

“之前……是我太混蛋了。”他抬起头,脸上满是愧疚,“我眼里只有钱,只想着怎么把利益最大化,从来没有真正理解过您。我……我把您在外面说的那些混账话,都是我瞎编的,我就是想逼您就范……我错了,爸。”

他站起身,对着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看着他,心里五味杂陈。

要说一点不恨他,是假的。他给我的伤害,不是一句“对不起”就能抹平的。

但看着他此刻的样子,看着旁边瑶瑶期盼的眼神,我心里的那块坚冰,也开始慢慢融化了。

他终究是瑶瑶的丈夫,是我外孙的父亲。这个家,不能散。

“坐下吧。”我淡淡地说。

他如蒙大赦,重新坐了下来。

“宋妄,你记住。”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钱,是很重要。但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东西,是钱买不来的。比如手艺,比如良心,比如一个人的根。”

“我守着这间工房,不是为了跟谁赌气,也不是为了钱。我是为我爹守着,为老祖宗传下来的这点念想守着。现在,我是为‘传承’这两个字守着。”

“我希望你以后做生意,也能记住这两个字。有些钱,能赚。有些钱,昧着良心,不能赚。”

宋妄低着头,认真地听着,不住地点头。

“是,爸,您教训的是。我记住了。”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多。

没有争吵,没有指责,就像一家人一样,心平气和地聊着天。

我跟他们讲了博物馆的计划,讲了我准备怎么布置传习所,讲了我对未来的打算。

宋妄听得很认真,还给我提了不少建议。他说,可以利用他的商业资源,把传习所打造成一个文化品牌,既能传承手艺,也能产生经济效益,让这门手艺真正地“活”在当下。

我看着他侃侃而谈的样子,第一次觉得,他那些我不懂的商业词汇,好像也不是那么刺耳了。

也许,传统和现代,并不一定就是对立的。

就像我手里的榫和卯,只要找对了方法,也能严丝合缝地结合在一起,变得更加坚固。

临走时,宋妄从车里拿出一个长条形的盒子,递给我。

“爸,这个,送给您。”

我打开一看,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把崭新的刨子。

不是市面上常见的电刨,而是一把纯手工打造的日式传统木刨。刨身是上好的白橡木,刨刀是千锤百炼的锻钢,闪着幽蓝的光。

我一眼就看出,这是个好东西。只有真正懂行的人,才会送这样的礼物。

“我托一个日本的朋友,从一位老匠人那里求来的。”宋妄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上网查了,他们说,这种刨子,是每个木匠的梦想。”

我拿起那把刨子,入手温润沉重。我能感觉到,打造它的人,在里面倾注的心血和情感。

我抬头看着宋妄,他正紧张地看着我,像一个等待老师评判成绩的学生。

我笑了。

“你有心了。”

这三个字,代表了我的原谅。

宋妄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也笑了。瑶瑶在一旁,看着我们,眼眶红了,脸上却挂着幸福的笑。

送走他们,我拿着那把新刨子,回到了我的工房。

我把它放在工作台上,和我那些老伙计们摆在一起。

灯光下,老的旧的,新的亮的,相映成趣,仿佛在进行一场跨越时空的对话。

我知道,我和宋妄之间的那道裂痕,就像那个被金缮修复的笔筒一样,虽然永远存在,但已经被一种更珍贵的东西填补了。

那东西,叫做理解和尊重。

生活,就像做木工活。有时候会遇到难啃的硬木,有时候会不小心刨错一刀。但只要有耐心,有敬畏之心,顺着它的纹理,慢慢打磨,总能把它做成自己想要的样子。

院子里的老槐树,又发了新芽。

我的传习所,也快要开张了。

我想,我的晚年生活,大概会比我想象的,要精彩得多。

这,或许就是最好的结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