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欣赏| 阿依努尔·吐马尔别克、丁万兵、艾贝保·热合曼
发布时间:2025-09-29 19:30 浏览量:1
文学中的新疆·新作·散文
阿依努尔·吐马尔别克,哈萨克族,1992年生于新疆精河。作品散见于《民族文学》《散文海外版》《长江文艺·好小说》《文艺报》等,有翻译作品刊登于《世界文学》《延河》。
夏日牧场札记
◎阿依努尔·吐马尔别克(哈萨克族)
1
1998年的7月,朝鲜阿塔来到了家里。阿塔的女儿美拉一直住在我家读书,每到暑假就由阿塔接到牧场的家里。这一次,他说要带我和美拉一起上牧场去。他说我应该在牧场度过暑假,在荒野里得到真正的锻炼。
阿塔脸上满是深深的沟壑,眼睛却格外深格外亮。小城里烈日炎炎,阿塔头上戴着一顶俄式小帽,半旧的棉布衫外穿了一件驼毛背心,肩上还搭着一个绣花褡裢,里边全是进城采购的物资。
到了家里,他大口喝着烫口的奶茶,很快出了一身汗。他拿出口袋里的白色毛巾擦着脸,一边和我讲着牧场的事。我气鼓鼓地说:“阿塔,你知道吗?美拉帮我妈妈洗碗,摔碎了很多碗,我们家里已经快没有碗了。”美拉顾不上喝茶,一直忙着收拾行李,仿佛下一秒就要出发去牧场。因为我的童言无忌,母亲有些生气,阿塔却宠爱地看着我。
阿塔有一个非常少见的名字——朝鲜。听说阿塔出生的时候,正值抗美援朝战争,收音机里不停地说着朝鲜的战事,伴随着毡房里婴儿的哭声。家人们围坐在火炉边闲聊,度过漫长的夜晚。他们不知道朝鲜在哪里,只知道我们的国家正在做一件轰轰烈烈的大事儿,于是顺口叫这个刚刚出生的婴儿“朝鲜”。三伯的名字就这样变成了“朝鲜”,本名反而被忘记了。在哈萨克语里,无论是爷爷还是伯父,通常都称为“阿塔”,所以我一直叫三伯“朝鲜阿塔”。
朝鲜阿塔的牧场在距离县城数十公里的山坳里。他告诉我如今正是牧场上最好的季节,绿草成荫、牛羊遍地,毡房前是巍峨的雪山,山上的雪水融化后汇聚成河流在屋前兀自流淌。
我一下子就被打动了,“雪山就在屋前吗?”
朝鲜阿塔肯定地说:“当然。”
于是,我和美拉跟着朝鲜阿塔坐上一辆破旧吉普去了牧场。
在山路上颠簸了好几个小时终于到了牧场,我看到了雪山。皑皑白雪轻盈地堆积在暗蓝如梦的山峰上。山峰几乎直插云霄,云层里洒落的金晖拂过山顶的白雪,确实美得惊心动魄。毡房前潺潺流淌的河流清澈得可以倒映出白云,咩咩的羊群挤挤挨挨,正在食槽里吃盐。牧场上的一切近乎完美。
雪山的轮廓清晰可见,却离我们的毡房很远很远,看起来骑马要一天一夜才能到达。这和我想象中差多了。
朝鲜阿塔却指着远处的雪山说:“你看那是什么?”
我说:“雪山。”
他说:“那我是不是没有骗你?”
我又没精打采地回复:“是的。”他满意地大笑起来。
我又问他:“远处的雪山是天山吗?”朝鲜阿塔只读过小学二年级,我想他不知道什么是天山,但他肯定地说:“当然,就是天山。”
我又抬起头,看了远处连绵的巍巍山峦和山顶终年不化的积雪。
家里除了阿帕,还有美拉和她的哥哥阿林木拜。阿帕自然不知道什么是天山,阿林木拜和美拉也不知道。
我们跻身的山麓究竟叫什么名字呢?这个问题让我一直非常疑惑。成年以后,我曾经买来《国家地理》和新疆地图想要找出答案。但当然没有,这些牧场太小了,根本不会出现在书本上。我只知道它是北部天山的一个支脉,具体的名字无从知晓。牧场里有许多秘密,我却无法真正理解。
对朝鲜阿塔来说这里就是牧场,他只知道羊群要在这里度过夏天,然后去往秋季牧场,一年四季,轮转不息。这是牧人的哲学。
那天喝完午茶,他交给我一个长鞭,告诉我今后我要和美拉、阿林木拜一起负责放牧了。
我有些惊慌,他却理所当然地说:“怕啥?你应该锻炼锻炼。”
2
每天清晨,我和阿林木拜总会赶着四百只嗷嗷待哺的细毛羊和十几只山羊去山坡上放牧。
放牧之余,我和美拉总会随身背一个面粉袋,随手捡起干的牛粪块拿回家烧火。遇到还没有干透的,美拉总说:“把它翻个面儿,过几天再来捡就好了。”据说,这是一种标记,人们不会捡走已经被别人翻面儿的牛粪。
偶尔,阿林木拜也会给家里那匹纯栗马套上马鞍,一跃而上,再把我也拉上马背,才赶着羊群迎着朝阳远行。骑马放牧的日子,我们总是感到特别豪迈,一路唱着歌赶着羊群去峡谷边沿的缓坡。
峡谷底河水奔腾,总会激起层层雪浪,高耸入云的云杉有一种气吞万里的豪迈。我告诉阿林木拜,等我学会写字,我一定把这一切写下来。至于写下来干什么,我却还没来得及想。阿林木拜说:“我想要学会英语。”他读的哈萨克语学校,还没有开设英语课程,他一直颇为遗憾。然而,我很快就忘记了自己的诺言,而来年夏天,阿林木拜也彻底离开学校,成了真正的牧人。在那个夏天,我们对此后的生活一无所知,只是日复一日地放牧,清晨赶着羊群出发,傍晚迎着夕阳晚归。
有一天,我和阿林木拜在山坡上牧羊,他突然头疼难耐。他从马褡裢里拿下暖瓶,喝了两碗奶茶,又靠在一块石头上闭目养神,依然没有缓解。他疼得受不了,躺在地上蜷缩着身子。终于,他决定回家去吃点药,最好再喝几碗羊肉鲜汤发发汗。
他让我照料羊群,如果天黑时他还没回来,就由我把羊群赶回家里。说完,他艰难地爬上了纯栗马,朝着家里奔去。
四百只细毛羊如同四百个士兵,我突然顶替阿林木拜晋升为将军,一时无所适从。我把羊群归拢到一处,然后坐在一块巨大的石头上发呆。偶尔羊群如同流云四散而去,我就站起身来,把羊群归拢在一起。整整一个下午,我忙着看管羊群,没有一刻敢放松。阿林木拜似乎忘了我只是一个六岁的孩子,也忘记了我放牧的工龄才短短十天。我想,在他心里,六岁的孩子早就应该是一个合格的牧羊人了。
晚霞已经出来了,阿林木拜依然不见踪影。吃饱了青草的羊群里开始发出躁动的声响,几只讨厌的山羊已经试探地在我身旁蹭来蹭去——生物钟在提醒它们回家的时间到了。我看了看家的方向,我们放牧的地方不算太远,但正好位于一处崖壁的边缘,毡房被遮挡住了。我看不到家里的情形,也不知道阿林木拜是不是会回来。想来想去,我决定赶着羊群回家。
羊群比我还要急切,它们带领着我一路沿着旧路往家里走去。邻居的羊群和我的羊群在河谷前的空阔地带并在一起,合唱着同一首回家的欢歌。我看到自家毡房的烟囱里有袅袅的炊烟,终于安下心来。
阿帕钻出毡房来,帮助我把羊群归拢在一起,然后数羊归圈。阿林木拜裹着一条毯子出来了,他脸色发白,看起来没有比白天时好多少。伯母和阿林木拜各站一侧,分别数羊,然后对两人的数字。暮色降临的时候,我们已经数了三遍羊,始终少了二十四只。
他们没有看向我,但我已经惊恐万分。我不敢想象,丢掉二十四只羊意味着什么。他们看起来倒是神色如常,还招呼我回毡房喝茶。
晚上,朝鲜阿塔回来了。他把阿林木拜大骂一顿。不是因为丢失的二十四只羊,而是因为他居然把我留在荒野独自放牧。我看着脸色苍白的阿林木拜,更加不敢说话了。
那是漫长的一夜,我不知道我是在何时入眠。
第二天,朝鲜阿塔去放牧了,阿林木拜骑上纯栗马去找羊。我刚来的时候,也有人来找丢失的骆驼,还在我们的毡房里喝了一会儿茶。但我们丢的是羊,看起来不如骆驼好找。现在丢掉的羊可能已经散在牧场的各个角落,有可能掉进了河里,有可能被人偷走了,还有可能已经被狼吃掉。我实在不敢再想下去。那几天,阿林木拜四处找羊,回来后还要挨骂。朝鲜阿塔对我还是那么和蔼,却更让我愧疚。
过了几天,我在毡房前发呆。一个青年男子骑着一匹黑马来了。他留着一头长发,骑着空鞍。我有点惊讶。我从没有见过骑马不用马鞍的人。
他开口了:“你好呀。”他的哈萨克语带着一点奇怪的口音。
我回答他:“你好。”
他说:“转告你家大人,你家的羊跑到我家里来了。”
我赶忙站起来,问他:“是多少只?”他却已经骑着马远去了。
晚上阿林木拜回来了。我告诉他一个长发男子说羊在他们那里。他说:“哦,是那个蒙古族人。”
我说:“那个人骑着空鞍。”
阿林木拜又说:“哦,蒙古族人喜欢骑空鞍。”
第二天,阿林木拜骑着纯栗马,赶回了二十四只羊。
看到二十四只细毛羊欢快地归圈,我有些不敢置信。我没有想到一桩大事就这样轻松地解决了,朝鲜阿塔却说:“怕啥,肯定能找回来。”
3
八月初,朝鲜阿塔和阿林木拜下山去打秋草了。牧场上只剩下阿帕、美拉和我,夜晚睡前阿帕总是絮絮地念叨许久——她盼望着阿塔不在的这段时间牧场上四畜平安、万事顺遂。
牧场上变得更加安静,清晨朝霞洒在阿帕刚刚晾晒的奶酪上,闪着诱人的光泽。我和美拉每天放牧,回到家里数羊归圈后就在毡房前的空地上跳房子。夕阳低垂的时候,牧场上会蒙上轻薄的金色光芒,伴随着清凉的晚风,让人不知不觉沉醉其中。偶尔有土拨鼠钻出洞口肆无忌惮地伸懒腰,又在我们走近时灵巧地钻回繁复的地下迷宫。
日子就这样悄然划过,直到那一天……
清晨,我在河对岸的山坡上看到了一匹黑马。它半卧在山坡上,头颅高高地昂起,在如茵的绿草上如同一颗黑宝石。我远远地看着,出了神。阿帕也在这时走出了毡房,她沿着我的目光望去,然后说:“哦,那是一匹黑马,看起来它快要死了……”
我吃惊地看着她,又努力地眯着眼睛朝山坡望去,阿帕却拎着水壶已经又进了毡房。
我有些不相信阿帕的话,在毡房前呆站了许久,终于决定亲眼去看看。我赤脚蹚过河流,然后在河对岸穿上鞋子,朝着山坡走去。等我到了山腰时,简直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黑马受了伤,只剩下了半具身体,它的后腿几乎全部腐烂了,只有前身还是完整的。它后腿的伤口触目惊心,几乎可以看到骨骼,已经腐烂的伤口上流淌着脓液。伤口吸引了牤虫,它们忙碌地啃食着黑马的血肉。然而,黑马昂着头,仿佛在望着某个极远之地,甚至没有察觉到我的到来。
我有些怜悯,又有些不知所措,回头望了望毡包,没有看到阿帕和美拉。我在黑马身边坐下来,轻轻抚摸着它完好的上半身,又替它拂去牤虫。这时,黑马扭头看向了我,它的眼睛很美,像一汪深潭。我也看向了它,它的眼睛里还是一样的安然和静谧。
我呆坐了许久,直到朝霞轻轻抚摸着毡房前那条逶迤流淌的河流,又兀自将光芒洒落在牧场的每一寸土地上,才依依不舍地走下山坡回到毡房去。吃过早饭,我和美拉又去放牧。阿帕没有提及那匹黑马,美拉也没有,我也只好闭口不提。
傍晚时分,我和美拉赶着羊群回家去,跟阿帕一起数羊归圈。羊群在夜色里逐渐排成一条长龙。数完了最后一只羊,我抬起头看向远处的山坡——那匹黑马还在。
我真希望它已经死了,可它依然昂着头,几乎和夜色融为一体。
第二日清晨,炉子的火已经熄灭了,阿帕正在忙着点燃新的火苗。寒气渗进了毡房,进而钻进了羊毛被。我想起了山坡上的那匹黑马,立刻起床,冒着寒气走出毡房,拉开毡房木门上的毡帘。黑马还活着,只是情况比昨天更差了一些,它低垂着头颅,看起来非常疲惫。让我惊讶的是,它居然挪了位置。昨天它卧在山腰的一个缓坡,短短一夜,它已经到了接近山脚的一处平地。
我不忍看到黑马的情形,抬起头看向天空,刹那间,一股寒意直冲脑门——我看到几只秃鹫盘旋在空中。听说秃鹫能在很远的地方就嗅到死亡的气息,看来黑马快要死了。那一天放牧时,我始终心不在焉。直到中午,我对美拉说:“你看到了那匹黑马吗?”
她说:“看到了。它可能是离群时遇上了狼,又追着炊烟来了咱们的毡房附近。”
我说:“咱们能不能把它宰了?它这样总归要死。”
美拉却说:“它的主人不找来,咱们不能宰杀。别难过了,草原就是这样的。我想,它活不过今天了。”
我们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傍晚,我和美拉放牧回来。黑马已经死了,秃鹫将它拖到了离我们更近的地方,分食了它的尸体。黑马终于闭上了眼睛,只剩了森森骨架。黑马的残骸和我们的毡房只隔着一条河。
那是我初次认识死亡。那一晚,阿帕睡前低声念叨的时间比以往更久。
……
丁万兵,回族,作品散见于《民族文学》《回族文学》《大同日报》等。
麦香
◎丁万兵(回族)
熹微晨光,清冽空气里浮动着难以名状的轻暖气息,似有若无。这气味仿佛带着大地深处的秘密,悄然弥漫——那是麦子沉眠、苏醒,最终被揉捏成万千形状的灵魂低语,是土地通过麦粒向人间吐纳的呼吸。这无处不在的麦香,正是万千面食的魂魄所系。
一
气宇轩昂的雕梁画栋,四合环抱的精致别院,昌吉小吃街甫一苏醒,油锅的滋滋欢鸣便迫不及待地升腾起来。油炸糕在滚烫的热油里绽出金黄的花,难掩其内核里花生碎、芝麻粒、葡萄干、冰糖末儿共同营造的“独一份”馅儿香——那香气的基底,是麦粉被高温激发的醇厚底蕴,是谷物灵魂最热烈的绽放;油香被烙出焦脆的壳,进锅前扎过的眼儿和出锅时满面指甲盖儿大的小泡泡,形成一张张笑脸——那是麦粒在火焰中膨胀的喜悦;各类糕点层层叠叠,造型、花色不下百十种,酥香直钻鼻窍——每一层酥脆,都是麦粉与油脂、技艺共舞的结晶。最热闹的,是火烧摊前那攒动的人头——烤箱打开,一个个方形的尤物被烤得鼓胀、泛黄、焦香四溢,在一屉屉烤盘上大方展示。香气汹涌而出,或各种干果辅以白砂糖、红蔗糖的甜味儿,或新鲜牛羊肉切丁拌着洋葱的咸味儿,这焦香,是麦粉经历烈火后奉献给味蕾最原始的满足与最踏实的幸福。每逢周末,乌鲁木齐的食客们便早早驱车近则十几公里远则三十多公里前来,呼朋引伴排起长龙。拿到手,往往顾不得形象便大快朵颐,再打包装盒拎走,啧啧有声:“这火烧,就得是刚出炉的才够香!带回去让家里人也解解馋!”石河子、克拉玛依甚至更远的口音也揉进喧嚷。这争先恐后、不辞远途的热忱,早已超越了简单的饱腹之欲,是对面食背后那份独特麦香与烟火气的虔诚,是对生活品质最直白、最热烈的追求——不仅要吃饱,更要吃好,吃出那份熨帖心脾的满足感。
面食如藤蔓般缠绕着昌吉人的日常。中午时分,便是自称“面肚子”的新疆人最活跃的时段。“几天不吃拉条子,心里干揪揪的”,一语道破了对那份由麦香支撑的情绪价值的依赖。于是,一年四季乐此不疲的“家庭煮夫”、疼爱老人小孩的妻子、甘心为下一代分忧解难的爸妈,必定是按时按点地将肉炒油白菜、酸辣土豆丝、辣子茄子西红柿一一端上桌来,继而沸汤出面、装盘浇菜、吸溜声此起彼伏的热闹,构成了生活的交响。“吃面不吃蒜,香味少一半”——生蒜瓣的辛辣,是激活沉睡麦香的引子;“原汤化原食”——一碗朴素的面汤,是对麦粒完整旅程的尊重与回甘。这些默契的规矩,将一顿寻常面食升华为带着仪式感的幸福体验。
然而,更多的上班族、沿街开店的老板和员工、时间赶不及的学生娃,就得出现在街头巷尾冠以“托克逊”名号的,或朴实得好像能看见店主模样的“老马”“李家”之类的饭馆里。碎肉拌面、炒辣皮子拌面、特色家常拌面、“二节子”炒面(拉条子切寸段儿为二节子)镬气十足,家常味朴实熨帖;高端的过油肉拌面则油润诱人,那花椒水浸过、玉米淀粉喂过、生抽和食用油缠过、热锅沸油打造过的厚实肉片,穿行在洋葱、青红尖椒和黑木耳间,最后浇到劲道爽滑、白净细长的面身之上。当“鬼肉”(过油肉的一种方言发音)的兴奋称呼在操着不同口音的食客中响起时,那被浇头覆盖的本尊,才是承载一切风味的基石,是麦香在千锤百炼的揉擀中获得的柔韧筋骨,而其中,尤以奇台的做法历史久远、声名远播。一进吉木萨尔县域,“朝头一勺子”堪称博流量的大手笔,价格、味道都是豪爽的注脚;呼图壁的肚丝拌面鲜辣脆韧;阜康的“欧麦尔”干煸内敛沉稳;玛纳斯的酸菜肉可称一绝;木垒的“拨鱼子”乃另类的风景……五县两市,风味各异,却无一例外,都以麦粉的延展性、包容性为舞台,上演着各自的精彩。
这麦香之网早已悄然越过街巷,渗入维吾尔族人馕案子和馕坑的玫瑰花馅儿、芝麻面儿、舌头馕里,灵动在新疆曲曲(馄饨)的热汤中,亦漂荡在哈萨克族的纳仁之上、厚厚暄暄的传统圆馕和可可爱爱的包尔萨克里。这是缠绕在160万昌吉儿女舌尖上、血脉里的印记。一首《昌吉的拌面拉条子》传唱20余载,麦粉早已揉进了人们年年岁岁的每一道笑纹与叹息里,支撑起7.3万平方公里土地上热气腾腾的生活,并在这富足的时代,承载着人们对“好”的更高追求——那是对源头麦香的溯源,对制作技艺的讲究,对手工温度的眷恋。这麦香,是温饱之上的丰碑,是日常幸福的图腾。
这无处不在的麦香,正是万千面食的魂魄所系,亦是昌吉人生活画卷最温暖的底色。回望这烟火人间的源头,昌吉小吃街的崛起便是昌吉市人民政府匠心独具的笔触。2006年开始,青砖雕花门楼拔地而起,平安塔静立守望,一座承载着回族人民千年饮食文化精髓的殿堂在古丝绸之路重镇应运而生。这岂止是一条小吃街?它是对“民以食为天”最虔诚的致敬!政府以美食为媒,精心梳理、提升、汇聚散落民间的珍珠——粉汤的醇厚、油香的酥脆、椒麻鸡的酣畅、糕点的百般花样——将它们镶嵌在这方舞台上。几十户五更起半夜睡的美食高手在此升腾起炊烟,百余双勤劳的手在此创造。它点燃了百姓勤劳致富的炉火,让传统技艺在油锅的欢鸣中焕发新生,让“休闲之都、美食之乡”的金字招牌熠熠生辉。漫步其间,油香与糕点的馥郁交织,花儿戏台的悠扬应和着食客的赞叹,这升腾的热气,是政府对百姓物质丰盈与精神富足最深的关切。这条小吃街,本身就是一座用麦香与汗水共同铸就的、献给生活的丰碑。
二
父亲故去,最小的姐姐也出嫁之后,家里便只剩我与六十多岁的母亲相伴度日。某个微凉的午后,厨房里光线沉静,母亲忽然唤我到案板前,神色郑重:“来,我教你发面蒸馒头。这手艺,不能丢了。”她舀出雪白的面粉,在家里已用了快二十年的搪瓷盆里堆成小山,把提前泡发成糊状的一小碗酵头倒了进去。母亲边慢慢注入温水,边用粗糙的手指在粉堆中灵巧地画圈、搅拌,细小的絮状物渐渐抱团。“水要一点点加,心不能急。”母亲低声说,“面有灵性,急了它就‘伤’了,蒸出来不暄腾。”絮状物在她手下被反复揉压,逐渐融合成一个略显粗糙的面团。
大概两小时后,真正的考验——兑碱环节到了。母亲捏起一小撮碱面儿,均匀撒在面团上,开始把气泡满身的面从盆的周边拽起,再用力揉搓。面团在她手下发出沉闷的“噗噗”声。“听声儿,”她示意我靠近,“声音‘piāpiāpiā’的,软塌塌,那是碱不够,面没精神,蒸出来是僵疙瘩,还泛酸;要揉到‘崩崩崩’这样响,脆生生的,才说明碱饱了,合适。”她指尖有力地拍打着面团,口中模仿着那“崩崩崩”的轻响,惟妙惟肖。我屏息尝试,笨拙地学着拍打、倾听。第一次,声音沉闷无力;母亲不言语,只让我再揉。终于,在几次拍击后,面团回应出几近清脆的“崩”的一声!母亲眼里闪过一丝光亮,“好了(成了)!”
馒头出锅的瞬间,蒸汽裹挟着浓郁的碱香扑面而来。那馒头蓬松得如同云朵,洁白细腻。母亲凝视着那蒸腾的热气,老泪倏然滚落,面对着我这二十啷当还未成家的“老干子(家里最小的)”,嘴角却弯起欣慰的弧度,“好,好……”我似乎感到,这碱香是粮食的体面,是过日子的分寸。碱多了馒头发黄是糟蹋,碱少了发酸是委屈。记得母亲之前说过,姥爷逃荒那会儿饿得前胸贴后背,能有口没碱的酸窝头,就是上苍开恩了。如今,能蒸出这样暄乎白净的馒头,知足,知足啊……她的泪水里,映着物质极度匮乏年代里,人们对食物的珍惜。
后来,她又教我做拉条子。盐量的精准,打絮的均匀,“三揉三醒”的耐心等待,盘剂子的巧劲,扯面的力道与节奏……“盐是面的骨,没它,面就立不住,软塌塌。”母亲引着我的手,将醒好的面团切成粗条,再搓成细长条,盘成蚊香状。我学着她的样子,两手揪住剂子两端,小心翼翼地向外拉伸,力道稍有不均,啪的一声轻响,面条应声而断。母亲不恼,接过断头,手指灵巧地一捻一接,“用力要匀,心要静,像对待活物。这面啊,你敬它一分力,它还你十分韧。”在她的耐心调教下,那顽劣的面团在我手中竟也渐渐变得柔韧听话,一扯即长,细白均匀。母亲欣慰点头,“好好学,这手上功夫,是麦子给的饭碗,是饿不着的底气。”
春节时,也正值冬闲,日子开始一天天好起来的哥哥姐姐家轮流包饺子,热闹如竞赛。嫂子是擀皮好手,她教我,“手腕要活,像转陀螺,力道要匀,中间稍微厚一点儿,边上要薄。”起初,我擀的饺子皮厚薄不匀,不是中间鼓包就是边缘破裂,引得家人哄堂大笑。嫂子手把手教我掌心压着擀面杖的力道、手腕旋转的弧度。渐渐地,那小小的面团在擀面杖下听话地旋转、延展,变成一枚枚圆润的“荷叶”。擀面杖与案板碰撞出“哒哒”的轻快节奏,与窗外隐约的爆竹声应和,那是年节特有的、充满希望的韵律。很快,我便能独自擀皮,从容供上四五人同时包的速度,且能顺着每个人的位置,潇洒、骄傲又精准地甩到他们手边。再后来,发面、调馅儿、揪剂子、擀皮、捏褶子、包包子、烙韭菜合子……有关面食的诸般技艺,已难不倒我。
母亲粗糙掌心的温度,与面团的柔韧交织,早已融入我生命的纹理。这份由指尖传递的家风,在岁月的流转中生根发芽,结出更丰硕的果实。现如今每逢春节,我们温馨的三口小家,便成了亲情的港湾。岳父岳母慈祥的笑容,小舅子、小姨子全家带来的热闹,哥哥嫂子、姐姐姐夫围坐的暖意,让小小的家充盈着欢声笑语。杯盏交错间,是对父母深深的缅怀,是对孝老敬亲美德的无声传承,更是对下一辈成长的殷殷关切与温情鼓励。而每年的肉孜节、古尔邦节,则让这份情谊跨越了血缘与民族的边界。家中早早飘起馓子、油果子的甜香,金黄油亮,酥脆诱人。汉族、维吾尔族、哈萨克族等邻里好友、社会宾朋如约而至,笑语喧阗。一大锅热气腾腾、酸辣鲜香的粉汤端上桌,瞬间俘获所有味蕾。美食落肚,推杯换盏间,情谊在氤氲的热气中越发醇厚。这早已是新疆大地上的共识与日常:肉孜节、古尔邦节、春节、中秋节、端午节……每一个寓意团圆与美好的节日,都是各族儿女共享欢乐、共庆团圆的时刻。这满屋的馨香笑语,这血脉相连又超越族别的融融暖意,不正是当年母亲案板前郑重嘱托的深意吗?不正是姐姐嫂子用她们和睦相处、温良恭俭的家风,在我心田早早播下的善良、热忱与厚道的种子,如今开出的最绚烂的花吗?麦香深处,是亲情的纽带,是美德的延续,更是民族团结之花在寻常百姓家最动人的绽放。
每逢父母祭日,我总会郑重地炸上一盘油香。面粉、清油、酵母在盆中相遇、融合、发酵。油锅烧热,面饼滑入,“滋啦”一声,熟悉的、带着阳光和土地气息的麦香随油烟升腾弥漫,瞬间盈满房间。这香气如此真切,仿佛穿透了时光的帘幕,灶台边,父母含笑注视的身影依稀可见。母亲将生活最朴素的智慧——对分寸的把握、对韧性的坚持、对劳作的敬畏、对食物的珍惜——都揉进了这面团里,赠予我一生取用不尽的温暖与力量。这麦香深处,缠绕着积善之家绵延的福泽,它不仅仅是食物的芬芳,更是岁月沉淀下的生命哲学,是苦难磨砺出的坚韧美德,在富足的今天,更显其沉甸甸的分量与永恒的温度。
……
艾贝保·热合曼,维吾尔族,中国作协会员,乌鲁木齐市作协艺术顾问。出版《家园或一个春天的童话》《拌面传奇》《九颗珍珠》《味蕾的旅行》《绥远有多远》《瓜棚纪事》等十余部作品。
达坂城随想
◎艾贝保·热合曼(维吾尔族)
提及达坂城这个名字,人们第一时间就会想起《达坂城的姑娘》这首歌。的确,达坂城曾经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无名之地,然而一经西部歌王王洛宾先生独具慧眼,1938年在兰州将这首维吾尔民歌整理编曲并汉语译配,《达坂城的姑娘》这首歌像长了一双翅膀,飞向大江南北、四面八方。不但让一首歌闻名遐迩,传唱至今、历久弥新,也让达坂城这个名字,从此开始被人们耳熟能详,铭记于心。
《达坂城的姑娘》这首歌,因为曲调太欢快、旋律太优美,而又太适宜于一人唱、众人跳,载歌载舞、激情澎湃,一时间将氛围推向高潮。所以在新疆民间,大凡有一些活动庆典什么的,总少不了麦西来甫来助兴,男女老少热情高涨,争先恐后轮流进入舞场,兴高采烈,一展舞姿,好不欢愉。其中《达坂城的姑娘》就成了保留节目,备受青睐。
其实《达坂城的姑娘》有两个版本,一个是由已故著名维吾尔族歌唱家克里木演唱,也叫《马车夫之歌》。其中“你要是嫁人,不要嫁给别人,一定要嫁给我,带着你的妹妹,带着你的嫁妆,坐上那马车来”几句歌词,最让人记忆深刻。加之舞台上的克里木头戴小花帽,身穿长袷袢,再不时用手抹一抹八字胡,风趣诙谐,又唱又跳,让人情不自禁也跟着舞动身子。另一个版本是大名鼎鼎男高音歌唱家李双江所演唱的,歌词一开始就是“自古以来,人人都说达坂城是好地方,达坂城的风光好,牛羊也肥壮”。而后曲风一转,歌词也切入中心内容。“达坂城的姑娘美,小伙也漂亮。”最精彩的是小伙为了心爱的姑娘,不要说身挨三千六百皮鞭,哪怕再挨一万六千皮鞭也心甘情愿。多痴情,多热烈,多赤胆忠心,又多让人艳羡和惊叹。而将如此生动形象的歌词,融入这般激情四射的旋律、热情奔放的舞蹈之中,怎不叫人如身临其境,其乐融融,不亦乐乎。
一首源自民间的歌曲,一经华丽转身,传播速度如此快,流传范围如此广,完全归功于王洛宾先生。是王洛宾先生让人们认识了新疆,了解了新疆,一首歌像是打开了一扇窗,蝴蝶随春风而入一般,也让更多的人开始一步步走近达坂城,来体认达坂城的前世今生。
新疆歌舞热烈欢快,富有激情,凝聚人心,极具诱惑力。唢呐一吹,手鼓一敲,音乐一响,即使最没有音乐细胞,最笨手笨脚的舞盲,也情不自禁扭动一下身子,活动一下腿脚,有意无意中被情绪感染。尤其是这些年,新疆舞火遍全新疆、走向全中国,在内地许多城市,跳新疆舞甚至成为一种时尚。前几年我去海南三亚过冬,行走在三亚湾十里椰梦长廊,从海月广场到海虹广场,不时看到一拨一拨在跳新疆舞的游客,少则十来人,多则四五十人,舞姿翩翩,热情饱满,不少人围观,加油助力,场面火爆。而且经常是人还未到,远远就先听到《达坂城的姑娘》那欢快亲切的旋律,不由让人加快了步伐。不仅如此,各个新疆舞队都有自己的艳丽服装。一边是蔚蓝的大海,一边是绿色的椰林,而一群又一群五彩缤纷的舞者队伍,互为映衬,互为增色,成为三亚另一道亮丽的风景。而且我还发现,为了使爱美的女士们增光添彩、锦上添花,让新疆舞更具魅力,敏锐的服装师还将裁缝铺开到了三亚,为跳新疆舞的需求者们,定做绚丽裙装。
而我与《达坂城的姑娘》结缘,最早始于20世纪70年代高中阶段,虽说那是一所乡办中学,条件差,师资缺,器材少,却依旧有一支小小文艺宣传队,需要时走村入队,搞好宣传。而每每排练之余,一位老师敲扬琴,一位老师拉小提琴,大家围成一圈,开始在《达坂城的姑娘》音乐伴奏下,欢快热烈地跳起新疆舞。而整个宣传队就我一个维吾尔族,又身兼队长,自然首当其冲,自始至终,跳得满头大汗,却乐此不疲,一天天舞技见长。1977年国家恢复高考,我如愿以偿,成了家乡芦草沟土生土长第一个大学生,18岁第一次出远门,来到孔子故里,在山东曲阜师范学院深造学习,第一次同学联欢,就由我代表新疆学生出节目,自然又是跳新疆舞。没有音乐伴奏,大家一边手打着拍子,一边齐声唱着《达坂城的姑娘》这首歌。我舒展双臂,跟着节奏极力表现,并且不时邀请男女同学一起跳,一时间欢歌笑语,场面热烈,把联欢会带向了高潮。到了2003年秋季,我有幸来到首都北京,参加清华大学MPA继续教育脱产培训班,和来自湖南长沙、四川成都,以及江西九江的同学们一起学习。其间多次师生共同交流切磋,而为了活跃气氛,穿插一些文艺节目,就不可或缺。这时我就又被大家推到前面,代表乌鲁木齐学生出节目,而《达坂城的姑娘》依然是我的保留节目,舒展双臂,耸动双肩,跳跃、旋转、拍胸脯、打响指,使出浑身解数,烘托气氛,渲染场景。加之今非昔比,已经有了清晰的音画伴奏,屏幕上亦真亦幻、声情并茂演绎,吸人眼球;会场上,热情洋溢、高潮迭起、师生同乐,一派和谐美好新气象。
王洛宾先生以一首声名远扬的《达坂城的姑娘》,唱火了默默无闻的达坂城。而达坂城的父老乡亲,同样以满腔热情和感恩之心,回馈这位可爱可敬的老人。1994年12月2日,对达坂城父老乡亲来说,是激动人心、奔走相告的难忘一天。时值冬日,达坂城天寒地冻、一片萧瑟。而在达坂城区公所三楼会议室,春意盎然、座无虚席。一场聘任王洛宾先生为达坂城镇名誉镇长的庆典仪式,正在早已深入人心的《达坂城的姑娘》乐曲声中,隆重而热烈地进行。只见王洛宾先生戴一副金丝边眼镜,身着一件深灰色大衣,扎着领带,胸佩红花,神采奕奕,笑容可掬,从时任乌鲁木齐县县长韩寿先生手中接过红色荣誉证书,高高举过头顶致意,现场顿时爆发一片经久不息的热烈掌声。
那一天,我作为乌鲁木齐县政府主管文教等工作的副县长,自始至终参与了包括颁授荣誉证书、雕塑马车落成典礼和王洛宾纪念馆正式开放等活动。一个最突出印象,就是成就非凡、举世闻名的王洛宾先生,丝毫没有一点一代歌王的大师架子,从头到尾颔首微笑,频频点头,而且主动伸出手来,同走上前来的每一个人,热情打招呼,亲切去握手,表现出一位德艺双馨、功德无量音乐家的高尚情怀,令人钦佩。再比如,在雕塑马车落成剪彩仪式时,前任县长石润民和时任县长韩寿站在两边,王洛宾先生居中,一人手中一把剪刀。两位县长微笑着请王洛宾先生先动剪刀,而王洛宾先生却一再乐呵呵示意三人同时剪,一位记者手疾眼快,捕捉到这难忘的珍贵画面,珍藏在我们记忆中。而就在此时此刻,我正在撰写这篇文章的同时,还不由得打开手机相册,翻找出当年这幅珍贵照片,触景生情,感慨万千。
以往在人们的心目中,达坂城是一个地处偏僻和封闭的小地方。其实不然,达坂城只是一个大概念。早在2002年3月9日以前,隶属于乌鲁木齐县管辖(后经国务院批复成立达坂城区,从此一跃成为乌鲁木齐市最大的一个行政区),是乌鲁木齐县24个区、乡、镇、场的一部分。这里所谓的区,即区公所,和乌鲁木齐县北郊的安宁区一样,是一个派出机构。当时达坂城区公所就设在达坂城镇,所属东沟乡、西沟乡、阿克苏乡、柴窝堡乡、高崖子牧场,和达坂城镇一样,都归属于达坂城区公所统一协调和领导。
自1993年被选举为乌鲁木齐县政府副县长,我就隔三岔五往达坂城区跑。我发现达坂城区一镇、四乡、一场,仿佛一个扇面,由西向北往东依次排开,群山连绵、沟壑纵横、土地肥沃、牛羊成群,就像《达坂城的姑娘》歌中所唱的那样:自古以来人人都说,达坂城是个好地方。特别是浩荡雄阔之天山,像古树分叉,派生出一座座走向各异的大小山脉,宛若天山伸出的一条条臂膀,将整个达坂城拥入怀中,提供源源不断的融雪水资源,滋润大地,养育众生。是的,从达坂城镇越是一路向东,皑皑博格达峰越是显露其天然水塔的真情实境,顶天立地,熠熠生辉,高山仰止,万古之本。
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这是那些年叫得比较响的一个口号。达坂城远离首府乌鲁木齐,学校点多面广 ,加之经济不发达,投入跟不上,地处偏远的一些学校,一是师资队伍缺少,二是校舍比较破旧,三是课程开不全,四是有辍学现象。虽说各级政府都在积极努力,财力一再向教育倾斜,但历史欠账太多,挤出一些钱来,也如同撒了胡椒面,一时无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于是号召全社会捐资助学,人民教育人民办,办好教育为人民。一时间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形成一种社会风尚,为改善办学条件,发挥了积极推进作用。
1996年夏季的一场特大洪水,则让我历经人生最大一次险情而刻骨铭心。这次险情发生在达坂城后沟。那天我们几位县领导,接到达坂城区特大山洪暴发、不少道路和桥涵被洪水冲垮的报告后,受县委紧急指派,驱车来到达坂城区公所,等了解完具体情况,便兵分几路,立即前往受灾最严重的地方,指挥抢险救灾。我主动请缨,去往后沟,因为在后沟312国道旁,有不少经营餐馆和做生意的住家户,白杨河水暴涨,有几户人家已经进水,情况比较危急。这一次洪水侵袭,几十年不遇,涉及面比较广,影响也很大。不但达坂城地区兰新铁路线被冲坏,导致铁路停运,后沟那座著名的曾经为我国抗战前线运送物资,立下过汗马功劳的“苏联红军桥”,也在这次特大洪水侵袭中,遭受严重的毁坏。“312”国道交通一时处于瘫痪状态,给生活和自救工作带来诸多困难。
“312”国道走不成,我们一干人马,只能跨过兰新铁路上七个达坂。而七个达坂山高坡陡,道路十分险峻,平时除了放羊娃偶尔造访之外,很少有人问津。走这种山路,轿车根本不行,只得换乘吉普车前行。给我们开车的,是一位土生土长的达坂城镇当地师傅,个子不高,身体健壮,见人总是憨厚地笑着,因为姓穆,我们就叫他穆师傅。别的司机临行前,不是打开汽车引擎盖子瞧瞧,就是用脚踢踢车胎,检查检查车况如何。而穆师傅则不同,他认真地准备着似乎与车毫不相干的几样东西:一暖瓶热茶,两塑料桶自来水,外加一根粗长的绳子。我有些纳闷,忍不住上前问道:“你带这些东西有啥用?”穆师傅笑笑说:“上了七个达坂就知道了。”
正是炎炎夏日,人坐着不动,头上都汗流不止,只能将车窗一律打开,希望有风吹进来,身上凉爽一些。然而吹进来的不是凉风,而是一股一股扑面的热浪,让人胸闷气短、坐立不安。果然不出所料,我们刚刚翻上两个达坂,前后两辆吉普车就都先后开锅了,引擎盖子一打开,呼呼往上冒热汽,人一时都不敢靠近。荒山野岭,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人迹罕至荒无人烟,塑料桶里的自来水,一下子就派上了用场。烈日也确实毒得够呛,我们条件反射似的,一个个渴得嗓子开始冒烟,喝矿泉水已不管用,越喝越不解渴,于是不约而同想到了暖瓶里的“烫心”茶。就这样,车是开开停停,停停开开,人是忐忑不安,担惊受怕,本来只有几公里的路程,如此翻山越岭来回绕,硬是足足折腾了一个上午。
我们的到来,无疑使灾民感受到了一种心理安慰,仿佛见到了久别的亲人,抓住我们的手不放,甚至有人落泪,感慨地说大灾大难后,第一个到来的不是至亲,却是共产党派来的政府的人。我们卸下救灾物资和慰问物品之后,就开始逐户进行灾情登记,以便后续一对一开展扶助和帮困。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才又听说,前方杏花园河对岸,还有几户人家,其中一户有个小孩子生病,高烧不退,十分危急,大人着急万分,急需救助。
听到这个消息,虽然出乎意料,我必须得去。蒙受财产损失本身就是一种打击,如果孩子再有个三长两短,岂不是雪上加霜,成了双重灾难。然而,虽说此时特大洪峰已经过去,但由于天山积雪正在融化,整个后沟白杨河水流时涨时落,变幻无常,表面看上去平缓无奇,实则暗流涌动,让人不知深浅,因而不敢轻举妄动。我一时拿不定主意,就征求穆师傅的意见。穆师傅弯下身拾起一块石头,使劲扔向河里,然后听听动静,对我说问题不大。随后经过小心翼翼多次探路,这才摇摇晃晃、一路颠簸,最后总算捏着一把汗,平安无事到达河的对岸。
都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就在我们接上孩子和大人准备返回时,却意外遇到了突发险情。虽说还是来时那条路线,可是因为正好赶上河水悄然上涨,刚一到河中心,吉普车猛一下子就熄了火。紧接着河水就哗啦啦灌了进来,我们急忙跳下车,赶紧将孩子和大人紧急向安全地带转移,一个个心都绷得很紧,生怕有什么意外闪失。回头再看河岸时,一片一片的土坎子,在洪流不断冲刷下,开始稀里哗啦往下倒塌,在河水中激起一阵阵可怕的浪花,让人感到毛骨悚然、高度紧张。这时候,我看到开车的穆师傅,手中拿着那根粗长的绳子,一头系在自己腰上,一头交给随行的小王(这个小王不是别人,正是当年在红山嘴子村时,村妇女主任的儿子。当年一说话就脸红的放羊娃,当下却是身强力壮的救命恩人),而且不住地高声叮嘱小王,要摸着石头过河,小心谨慎探出一条前行的安全线路。就是凭借着这根绳子,我们最终费了很大的劲,才将孩子和大人艰难送到安全地带。虽说筋疲力尽,却也感到无比欣慰,毕竟小孩和大人都安全脱险了。
……
责任编辑安殿荣
制作:阿旺加措
编校:玛丽雅
审校:杨玉梅
核发:陈亚军
三种方式订阅杂志
1
可通过全国各地邮局订阅
2
2
3
可通过《民族文学》官方微信公众平台直接订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