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倬云｜被误解的明朝：文明跃迁

我们的历史记载一向有偏差，总是着重在政治和武功层面。以同样的线索再来看明朝，我们仅记载朱元璋赶走了蒙古人，接下来的记载就只让人觉得明朝的情形相当混乱。事实上，明朝并没有那样糟。

让我们先来审视晚明的情形，明朝晚期有一段时间几乎达到了欧洲历史上所谓的启蒙时期的水平。

欧洲历史在文艺复兴后，紧接着就是宗教革命，然后就是启蒙运动的开始。于是欧洲社会从迷信、自我约束，慢慢演变出自由开放的心态，这种心态上的转变就是所谓的启蒙。欧洲的启蒙运动有其一定的背景，与商业发展有很大的关系。依我个人看来，明朝晚期称得上是中国的启蒙时期，可惜这次运动并没有继续发展。

一般人总认为明朝的万历年间是一个政治不修的年代，万历皇帝可以累年不上朝，边疆有持续不断的骚乱，日本人在丰臣秀吉的统领下，在朝鲜登陆入侵。表面上看来，明代是一个很糟的时代，但有几点转变却又是值得我们留意的。

《南都繁会图卷》明代

在艺术方面，明朝前期与后期的画家就有很大的差异：明朝晚期的画作，有些已经非常接近我们今天所说的抽象画，跳开写实，跳开规律，而能自由发挥自己的性灵。

至于宗教生活上，禅宗也发展得极盛，处处可见到很大的寺庙。在金人和蒙古人占领北方的时候，道教也发展出了全真教，这是在民间发展极其蓬勃的一个教派。全真教在民间传教，拥有很多信众，而且教义都是针对农夫、商人、小贩、工人等来自社会中下阶层的群体。

全真教的教义讲究平等、自由，讲究靠自己的内心约束自己的行为，讲究自尊自重，而不依靠教条和规范。除全真教以外，以武当山为基地的真武派也非常发达。相较而言，道教中最不发达的要数江西张天师一脉，张天师的后人主要是依附政治权威，才能被称为教主。在此我们略过不谈。

当时佛教、道教在民间已有非常蓬勃的发展，吸引了无数的信徒。他们灌输给信徒这样的观念：道德修养得靠自己决定，靠自己来约束自己，而不是依赖师父来教，更不是靠礼节约束或刻板的修行功夫。

王阳明

不难发现，当时文学、艺术与宗教有一个共同的取向，就是要解放自己，要自己做主，要自由。此种精神也正是王阳明哲学思想的基础。王阳明对朱子的理学做了一番大转变而创为“心学”。理学讲的是靠天地之间的“理”来约束从历史看时代转移个人的行为；心学强调的，却是靠自己的“心”来指导“主人”：一个主人在外面，一个主人在里头。

刚刚谈到的这几条路所表现的面貌都是一致的，和欧洲16—17世纪的启蒙运动相比较，基本上也是类似的。但为什么欧洲的启蒙运动持续发展到欧洲的近代时期，而中国的启蒙运动却没有完成？这是我们要回答的一个问题。：

我们先来回想启蒙运动是如何发生的，它的基础在哪里。

启蒙运动重要的基础有两个。第一，一般市民已不再住在农村，而大多住到城镇中，他们是从事工商业以及靠手艺谋生的人。城市的繁荣使他们生活无虞，便开始有余暇思考问题，也有多余的金钱去进行娱乐，并从娱乐之中得到教育。

以昆曲为代表。昆曲是士大夫阶层非常细致的表演艺术。明代的民间其实也有昆曲，它上承宋代和元代的杂剧与散曲，所以昆曲并非完全在士大夫阶层发展，而是上下阶层都有。就连说书、唱评弹在明朝晚期也发展成一种艺术，使民间一般人于娱乐当中获得教育，同时也有多余的时间和金钱，使他们的子女获得比较多的教育。

当时即使是在店里当学徒，基本上也是接受教育的一种方式，而不仅是跟着老师傅做些杂事。主要的商业和大店铺，都有一定的教育制度，至今还能发现不少当时流传下来供工商业学徒读的教科书，例如“杂字”教本。就因为当时 城市里的人们知识水平不低，启蒙运动才得以发展。

明代海外贸易线路图

第二，国际贸易带动了城市工商业的发展。自古以来，中国的国际贸易有两条主要路线：一条是通往中亚、西亚的丝路与北方草原路线的侧道，翻过长城向蒙古沿着东西大道走；另外一条路则是海道，其最大的港口向来是广州、福州、泉州以及明州（即今日的宁波）。

在明朝这些都是重要的港口。中国与东南亚或者东北亚（如日本、朝鲜）的海上 贸易，长期以来都在进行着。同时，陆上贸易在蒙古帝国时代也已达到巅峰。

蒙古是一个很庞大的帝国（但蒙古大帝国并非只占有中国，中国只是几个大汗国之一），所以东西通道上并没有战争的危机，加上驿道的设置，通行者可以一路换马换车，无远弗届。在蒙古帝国时代，横跨欧亚的陆路可谓是畅通无阻。

但是，陆路交通毕竟运力有限，车子、骆驼、马匹所能运送的货物不多，而中亚、西亚人口也不太多，所以陆上贸易量不易扩大。蒙古人被朱元璋撵回北方后，蒙古的几个汗国彼此之间又发生内乱，伊斯兰教的势力也开始膨胀了，这使得陆路沿线饱受战争威胁。海道就在这个时候开始发达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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