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采购干7年,工资没涨,老板新找个采购,1年后公司亏了300

发布时间:2025-09-27 15:03  浏览量:1

我从办公桌的抽屉里,拿出那个用了七年的搪瓷缸子。

缸子是厂里发的,白底,印着红色的“前进机械”四个大字,边沿磕掉了一块瓷,露出底下黑色的铁皮。

我用指肚摩挲着那块粗糙的黑铁,就像抚摸一道陈年的伤疤。

人事部的小姑娘站在门口,脸上带着职业性的微笑,又有些不忍。

“李哥,都收拾好了?”

我点点头,没说话,把缸子放进纸箱。箱子里东西不多,一本翻得卷了边的《机械零件手册》,一个保温杯,还有一小盆半死不活的绿萝。

七年,最后就装了这么一小箱。

我抱着箱子站起来,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我待了七年的采购科。阳光从百叶窗的缝隙里挤进来,在空气中切出一条条光路,灰尘在光路里懒洋洋地打着旋。

一切都和我第一天来时没什么两样,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小姑娘想帮我拿箱子,我摇了摇头。

这点分量,我自己还扛得动。

走出公司大门的时候,我回头望了一眼那栋气派的办公楼。正是中午,太阳明晃晃的,刺得人眼睛发酸。

一年前,老板王总就是在这里,拍着我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卫东啊,公司要发展,要引进新人才,新理念。你思想不能僵化,要多跟年轻人学学。”

他口中的年轻人,叫小张,名牌大学的研究生,西装笔挺,头发梳得油光锃亮,一张嘴就是“供应链优化”、“数据化管理”、“成本控制矩阵”。

我听不懂,但我知道,他看我的眼神,就像看一个出土文物。

一年后,我这个“文物”被请出了博物馆。

而前进机械,这家我倾注了七年心血的公司,因为这位“高材生”的一系列“优化”,亏了三千万。

这个数字,是我后来听说的。

那天,我只是抱着我的纸箱子,站在太阳底下,觉得有点恍惚,又有点想笑。

风吹过,卷起几片落叶,打在我的裤腿上。

秋天了。

第1章 一根螺丝钉的斤两

我叫李卫东,今年三十有八。

说起来,我进前进机械,还是个意外。我原本在一家国营老厂当技术员,手底下管着几台半个世纪高龄的老车床。后来厂子效益不好,黄了。

老婆秀琴托了个远房亲戚,把我介绍给了王总。

那时候的前进机械,还只是个几十人的小作坊,窝在一个废弃的仓库里。王总和我年纪相仿,也是技术员出身,身上有股子敢打敢拼的劲儿。

我俩第一次见面,没在办公室,就在车间。他递给我一根烟,指着一台正在调试的设备说:“卫东,你给瞧瞧,这玩意儿,轴承总发烫,啥毛病?”

我没含糊,脱了外套,钻到油腻腻的机器下面,听了半天,又摸了摸,出来拍拍手上的油污。

“王总,不是轴承的事儿。是您这传动轴的动平衡没做好,转起来发摆,轴承吃力不匀,能不烫吗?还有,您这用的7号润滑脂,天一热就稀了,得换耐高温的13号。”

王总眼睛一亮,狠狠拍了下我的肩膀:“行家!”

就这样,我留了下来,没干技术,干了采购。

王总说:“卫东,你懂技术,懂行,这活儿你干我放心。咱们厂子小,底子薄,每一分钱都得花在刀刃上。你给我把好这道关,别让人家拿次货糊弄咱们,也别让人家当冤大头宰了咱们。”

我应了下来。

采购这活儿,听着就是个买东西的,其实里面的门道,比车床上的螺纹还细。

尤其我们这种做非标设备的,今天可能要一颗德国产的特种螺丝,明天就要一截日本来的高强度合金钢。料不对,差一丝一毫,整台设备可能就成了废铁。

我干采购,有自己的三条规矩。

第一,不吃一顿饭。供应商请客,一概不去。人情是债,吃了嘴软,拿了手短,到时候在货品上打个马虎眼,坑的是自己厂子。

第二,不信一张嘴。样品说得天花乱坠没用,我必须亲自下到他们的车间去看,去看他们的设备,看他们的工人,看他们的料。东西是人做出来的,人不对,东西就不可能对。

第三,不欠一分钱。只要货没问题,到期必须付款。诚信是相互的,你把人家当兄弟,人家才可能在关键时候拉你一把。

就为这,我跑遍了周边几个省份大大小小的加工厂。

我认识一个做高强度螺栓的钱师傅,六十多岁的老头,脾气又臭又硬,厂子就他和他儿子两个人,守着几台老掉牙的机器。但他做出来的东西,就是地道。每一颗螺栓的热处理都做到火候,用料扎实,从不偷工。

别人去买,他爱答不理。我去,他总会从里屋泡一杯酽茶给我。

有一次,我们赶一个出口德国的大单,就差他那批特制的螺栓。偏偏他儿子病了,他一个人忙不过来。小张,哦不,那时候还没有小张,是另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跟我一起去催货。

那小伙子进门就嚷嚷:“老师傅,我们这单子多急你知道吗?耽误了你赔得起吗?”

钱师傅把手里的活一放,脸一沉,直接把我们往外推:“催什么催?做不出来!你们另请高明吧!”

我赶紧把那小伙子拉到一边,自己赔着笑脸走进去。

“钱师傅,您消消气。孩子年轻,不会说话。”

我没提货的事,就问他儿子病得怎么样,需不需要帮忙。老头儿叹了口气,跟我聊了几句家常。

临走,我说:“钱师傅,您别急,慢慢做,质量第一。德国人认死理,东西不好,我们脸上也挂不住。”

他看了我半天,点点头:“卫东,就冲你这句话,我今晚通宵,也给你赶出来。”

后来,那批货按时交了。德国客户验收的时候,专门派了个工程师来,拿着游标卡尺和扭力扳手,一颗一颗地检查。最后,他朝我们伸出大拇指,说:“Good quality.”

王总高兴,在庆功宴上,特意把我拉到主桌,端着酒杯,当着所有中层的面说:“咱们前进机械能有今天,卫toong(卫东)是第一功臣!他这采购,不是花钱的,是给公司省钱、挣钱的!”

那是我在公司最高光的时刻。

我以为,凭着这份手艺,这份交情,这份信任,我能在这个厂子干到退休。

我忘了,人心是会变的,茶,也是会凉的。

公司做大了,从几十人的小作坊,变成了几百人的大企业。王总也从当年那个穿着油污工作服的兄弟,变成了西装革履、出入有专车的“王总”。

他开始频繁地出差,去参加各种企业家论坛,学习“先进管理经验”。

回来后,嘴里也开始冒出一些我听不懂的词。

“卫东,你那个采购模式太传统了,效率低,成本也不透明。现在都讲究数字化采购平台,大数据分析,要用科学的方法降本增效。”

我听着,心里有点不舒服,但还是耐着性子解释。

“王总,咱们做的不是标准件,很多东西图纸上就是一个参数,但实际上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这东西,电脑分析不出来,得靠人去看,去摸,去试。”

“经验主义!”他摆摆手,眉头皱了起来,“卫东,你得跟上时代。你看人家大公司,采购部门都是坐在办公室里,敲敲键盘,订单就下去了。哪像你,一年到头有一半时间在外面跑,搞得跟个业务员一样。”

我没再争辩。

我知道,有些东西,是说不清的。

就像钱师傅手里的那颗螺丝钉,外行人看,它就是一块铁。但在我眼里,我能看到它的材质,它的金相组织,它的热处理火候,我甚至能掂量出它的斤两。

这斤两,是质量,是信誉,是机器的寿命,也是我们前进机械的命根子。

可惜,王总渐渐地,看不懂这斤两了。

他只看得到电脑屏幕上,那个红色的、不断下降的采购成本数字。

第2章 空降的“高材生”

小张就是在这个时候来的。

王总亲自把他带到我们采购科,开了一个简短的欢迎会。

“这位是张立,名校MBA毕业,在国外大公司做过供应链管理。以后,他就是咱们采购科的副科长,大家要多向小张学习。”

王总特意加重了“副科长”三个字。

采购科一直就我一个光杆司令科长,下面带着两个刚毕业的徒弟。现在突然空降一个副科长,意思不言而喻。

同事们都心知肚明,掌声稀稀拉拉。

我心里咯噔一下,但脸上还是挤出笑容,伸出手:“欢迎啊,小张。”

小张象征性地和我握了一下,手很快就抽了回去。他大概二十七八岁,戴一副金丝眼镜,眼神里透着一股子藏不住的傲气。

“李科长,以后多指教。”他嘴上客气,但那声“李科长”叫得又平又直,听不出半点尊敬。

他上任的第一天,没问我任何关于供应商或者物料的事情。

他要的,是过去三年的所有采购报表。

我让徒弟小王把电子档发给他。他看了一个上午,下午就把我叫进了他的办公室——王总特意给他腾了一间独立办公室,就在我的工位旁边。

“李科长,”他指着电脑屏幕上一张花花绿绿的图表,“我分析了一下,我们公司的采购成本,有巨大的优化空间。”

“比如这个钱氏五金,我们60%的高强度螺栓都是从他那里采购的。我查了一下市场价,他的报价比网上那些供应商,平均高出15%到20%。这是一个巨大的成本漏洞。”

我耐着性子解释:“小张,钱师傅的东西,贵有贵的道理。他的用料和工艺,是网上那些小作坊比不了的。我们的设备用在关键部位的螺栓,一分钱都不能省,不然出了事,就是大事。”

他推了推眼镜,笑了。

那是一种我看不懂的笑,有点像大学教授看一个小学生。

“李科长,你的担忧我理解,这是经验主义的局限性。现在是工业4.0时代,质量不是靠‘感觉’,而是靠‘标准’。只要供应商能提供符合国标的质检报告,产品就是合格的。我们不能因为个人交情,就损害公司利益。”

“我没跟他有交情,”我有点火了,“我只认他的货。”

“那就让数据说话。”他把屏幕转向我,“我已经联系了三家新的供应商,他们的报价都在这里。只要我们把订单转移过去,每年至少可以节省四十万的采购成本。四十万,李科长,这不是个小数目。”

我看着他那张自信满满的脸,突然觉得很无力。

我跟他讲质量,他跟我讲数据。

我跟他讲经验,他跟我讲标准。

我们说的明明是同一种语言,却好像隔着一个世界。

“小张,有些东西,质检报告上是看不出来的。”我做了最后的努力,“比如热处理,同样是达标,有的螺栓用一年就出现金属疲劳,有的能用十年。这细微的差别,报告上体现不出来。”

“李科长,我相信科学,相信流程。”他打断我,“我已经起草了一份新的《供应商准入SOP》,核心原则就两条:资质齐全,价格最低。我会把方案提交给王总,我相信王总会做出明智的判断。”

我没话说了。

我走出他的办公室,感觉后背一阵发凉。

果然,第二天,王总就把我叫了过去。

“卫东啊,小张的方案我看了,很好,很专业,很有国际视野。”王总的语气不容置疑,“就按他的方案执行。你呢,年纪也大了,别总往外跑了,以后主要负责带带新人,把你的经验‘标准化’、‘流程化’,形成文件,也算是给公司留下一笔财富。”

那一刻,我感觉心口像是被人用钝刀子慢慢地割。

什么叫“把经验标准化”?

我这七年,翻山越岭,走街串巷,跟人赔笑脸,跟人拍桌子,喝过最烈的酒,也看过凌晨四点的货运站。我跟那些老师傅们建立起来的信任,我对每一种材料性能的了解,这些东西,怎么变成纸上那几行干巴巴的文字?

这不叫传承,这叫掏空。

我看着王总,这个我曾经视为兄弟的男人。他的脸上,只有商人的精明,再也看不到一丝一毫当年的义气。

“王总,”我低声说,“钱师傅那样的供应商,不能丢。”

“一个供应商而已,地球离了谁都转。”他有些不耐烦了,“卫东,我知道你跟他们有感情。但是,公司要发展,不能讲人情。小张说了,他能找到比钱师傅便宜20%的替代品,而且完全符合国标。一年四十万,够给全公司员工发多少奖金了?”

我沉默了。

我知道,我说什么都没用了。

在四十万这个闪闪发光的数字面前,我那点关于“看不见的质量”的坚持,显得那么苍白,那么可笑。

从王总办公室出来,我看到小张正站在走廊上,他朝我微微一笑,镜片上反射着冰冷的光。

我知道,我的时代,过去了。

接下来的日子,我被彻底架空了。

小张大刀阔斧地改革。他砍掉了我们一半的合作供应商,包括钱师傅。

我给钱师傅打了个电话,告诉他这个消息。

电话那头,老人沉默了很久,最后只说了一句:“卫东,没事。买卖不成仁义在。以后想喝茶了,随时来。”

挂了电话,我眼眶有点发酸。

小张引入了一批新的供应商,全都是他通过网络平台找的。那些公司的销售,一个个嘴巴甜得像抹了蜜,报价单做得漂漂亮亮,各种资质证书一应俱全。

小张很得意,在部门会议上,用PPT展示着他那条不断下降的成本曲线。

“看,这就是科学管理的力量。”

我坐在角落里,一言不发。

我那两个徒弟,小王和小李,也看出了门道。小王机灵,很快就向小张靠拢,天天跟在他后面“张科长”、“张科长”地叫。小李是个闷葫芦,技术宅,看不惯小张的做派,但也不敢说什么,只是偶尔会跑到我这里,递根烟,叹口气。

“师傅,这么搞,迟早要出事。”

我拍拍他的肩膀:“做好你自己的事就行了。”

我还能说什么呢?人微言轻。

我被安排去整理仓库,美其名曰“盘点库存,优化仓储”。

我每天就对着一堆堆冰冷的零件,登记,归类。那些我亲手跑回来的轴承、阀门、密封圈,静静地躺在那里,像是在无声地嘲笑着我。

有时候,我会拿起一个零件,在手里掂量,用指甲敲一敲,听听那清脆的回响。

我知道,这些好东西,以后,可能再也见不到了。

第3章 茶凉了,人也就散了

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着。

我在公司成了一个边缘人。

以前,车间的老师傅们遇到什么零件上的问题,总喜欢跑来找我。

“卫东,上次你买的那批304不锈钢板,真地道,加工起来不粘刀。”

“老李,下回帮我看看,有没有那种耐磨的铜套,现在这批货太软了,不禁用。”

现在,他们从我身边走过,只是点点头,脸上带着一丝尴尬的同情。

他们有问题,都去找小张了。

当然,小张是不会去车间的。他觉得那里又脏又乱,浪费时间。他会让车间把问题写成报告,发到他邮箱。然后,他会把报告转发给供应商,让他们自己出解决方案。

一来一回,一个星期就过去了。

而我以前,接到电话,跑到车间,现场一看,当场就能判断出问题,一个电话打给供应商,半天就能解决。

这就是“科学管理”的效率。

家里的气氛也有些微妙。

老婆秀琴是个实在人,她在菜市场卖菜,最懂人情冷暖。

她看我每天回家都无精打采,晚饭时,给我夹了一筷子红烧肉。

“怎么了,在单位不顺心?”

我扒拉着碗里的米饭,没说话。

“我听隔壁张姐说,你们公司新来了个领导,把你给顶了?”

我们住的是老家属院,公司里一点风吹草动,不出半天就能传遍。

我叹了口气,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跟她说了。

秀琴听完,也沉默了。她不是不懂技术,但她懂生活。

“卫东,要不……咱就算了?你那脾气,我知道,认死理。可现在这社会,不是你做得好就行了。人家是领导,是研究生,你说不过他的。”

“这不是说不说得过的问题,”我放下筷子,心里憋着一股火,“这是对不对的问题。他那么搞,是把厂子往火坑里推!”

“那也不是你家的厂子!”秀琴的声音也高了些,“王总自己都不心疼,你心疼什么?你一个月就拿那么点死工资,操那份心干嘛?把自己的活干好,别得罪人,安安稳稳上班下班,比什么都强。”

我看着她,知道她是为了我好。

是啊,厂子又不是我的。我一个月几千块钱,犯得着跟领导过不去吗?

可是,我心里就是过不去这个坎。

我在前进机械七年了。我看着它从一个小作셔坊,一点点长大。我对这里的一草一木,一台一机,都有感情。

这就像自己养大的孩子,眼看着要被人带到沟里去,我怎么能不管?

“秀琴,你不懂。”我摇摇头,心里很乱。

“我是不懂你们那些大道理!”秀琴眼圈有点红,“我只知道,咱们儿子明年就要上初中了,到处都要花钱。你可不能在这个时候把工作给丢了!”

那天晚上,我们俩谁也没再说话。

我一个人在阳台上抽了半宿的烟。

烟雾缭绕中,我想起了七年前,王总拍着我的肩膀说:“卫东,咱们一起,把前进机械做成百年老店!”

那时候,他的眼睛里有光。

现在,那光没了,只剩下算计。

第二天去上班,我发现我的办公桌被挪到了角落里,紧挨着打印机。

小张的理由是“优化办公空间布局”。

我默默地把东西搬过去。打印机一响,整个桌子都跟着震,那噪音吵得人头疼。

我忍了。

又过了几天,小张拿来一份文件,让我签字。

是一份“经验传承与知识管理”的协议。大致内容是,要求我把过去七年的采购经验,包括所有核心供应商的联系方式、技术特点、价格底线,全部整理成册,作为公司的“知识资产”。

我看着那份协议,手有点抖。

这是要挖我的根啊。

我找到小张:“这不合适吧?很多东西是商业默契,写在纸上,性质就变了。”

小张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叉放在胸前,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李科长,这是公司的决定。你的经验,是在公司这个平台上积累的,理应属于公司。这也是为了你好,把这些东西整理出来,你就可以彻底从这些琐事里解脱出来了,专心做管理,带新人。”

“我带的新人,不都跟着你吗?”我冷冷地回了一句。

他的脸色变了变,但很快又恢复了笑容:“李科长,别闹情绪。签了吧,对大家都好。”

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我不签。”

“李卫东!”他站了起来,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我,“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以为你那些土经验现在还有用吗?我告诉你,没有你,采购科照样转!公司照样发展!”

“那就让它转去吧。”

我把那份协议扔在他桌上,转身就走。

我知道,这梁子,算是彻底结下了。

那天之后,我在公司的日子,就更难过了。

小张开始处处给我穿小鞋。我整理的仓库数据,他鸡蛋里挑骨头,说格式不对,逻辑不清,让我返工了三遍。

我去食堂吃饭,以前那些称兄道弟的同事,看到我,都像躲瘟神一样,远远地绕开。

只有小李,那个闷葫芦,还会在没人的时候,偷偷塞给我一包烟。

“师傅,别往心里去。他们都是墙头草。”

我笑笑,没说话。

茶凉了,人也就散了。这道理,我懂。

只是心里,终究是凉了。

我开始认真地考虑秀琴的话。

也许,我真的该走了。

这个地方,已经不再是我熟悉的那个“前进机械”了。

第45章 看不见的“成本”

压垮骆驼的,往往是最后一根稻草。

而压垮我的,是一批轴承。

那是一个给老客户“华强重工”做的项目,一套大型的传送设备,价值五百多万。这单子,从一开始就是我跟下来的。

设备的核心部件,是一组特制的调心滚子轴承,对精度和耐磨性要求极高。

按照我以前的流程,这种关键部件,必须用瑞典或者德国的进口货。虽然贵,但用着放心,十年八年都不会出问题。

但我的采购申请,被小张驳回了。

理由是:成本太高,不符合“降本增效”的原则。

他在采购会上,当着王总和所有部门领导的面,点名批评我。

“李科长的思想还是停留在过去,迷信进口品牌。我找了一家国内的供应商,产品通过了ISO9001认证,各项参数都符合图纸要求,价格只有进口的三分之一。这省下来的,可都是纯利润!”

王总当场拍板:“就用小张找的这家!”

我站起来,试图争辩:“王总,这批轴承用在高速重载部位,材料的纯净度和热处理工艺至关重要。国内很多小厂,虽然参数达标,但用的是普通轴承钢,寿命和可靠性跟进口的没法比。万一出了问题……”

“能出什么问题?”小张打断我,语气轻蔑,“都有质检报告,你还想怎么样?李科长,我知道你跟那些进口代理商关系好,但现在,请你把公司利益放在第一位。”

他这话,是诛心。

他暗示我拿了回扣。

会议室里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射向我。

我看到王总的眉头,也皱了起来。

那一刻,我浑身的血都凉了。

我为这个公司,兢兢业业了七年,自问没有拿过一分不该拿的钱。到头来,却被人当众泼了一盆脏水。

而王总,我的老板,我的老兄弟,他没有为我说一句话。

他只是默认了。

我坐了下去,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那批国产轴承,很快就到货了。

包装很精美,质检报告、合格证,一应俱全。

小张得意洋洋地拿着报告给我看:“李科长,你看看,数据是不是很完美?”

我没看报告。

我让他拆开一盒,拿了一个轴承在手里。

我用手拨动着滚子,感受着那转动的顺滑度。然后,我把它放在耳朵边,轻轻摇晃。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

我听到了。那是一种极其细微的、不连贯的“沙沙”声。

我知道,这是滚道加工精度不够,或者钢材里有杂质才会发出的声音。

这种轴承,别说高速重载,就是空转,寿命也长不了。

“这批货,不能用。”我把轴承放在桌上,看着小张,一字一句地说。

“李卫东,你不要无理取闹!”小张的脸涨得通红,“你说不能用,证据呢?你的耳朵就是证据吗?这是科学,还是巫术?”

“这是经验。”

“我不管什么经验!我只认证明文件!”

我俩在办公室吵了起来,声音很大,引来了很多人围观。

最后,王总也被惊动了。

他把我俩叫到办公室,听完小张添油加醋的汇报,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没有问我为什么判断轴承有问题,他只是盯着我。

“卫东,你是不是对小张有意见?”

我心里最后一点希望,也破灭了。

他根本不关心轴承的质量,他只关心我的态度,关心我有没有服从他的安排。

“王总,”我看着他,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这批轴承,真的有问题。装上去,设备不出三个月,必定会出大故障。到时候,我们不仅要赔钱,连‘华强重工’这个十年的老客户,都会丢掉。”

“危言耸听!”小张在一旁冷笑。

王总沉默了很久,最后,他敲了敲桌子。

“就这样吧。货,照常入库。设备,按期交付。”

他顿了顿,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警告。

“卫东,以后,你不要再管采购的具体业务了。去档案室,把公司这些年的图纸资料,都整理一下。”

这是要把我彻底打入冷宫了。

我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我走出了王总的办公室,天,已经彻底黑了。

我没有去档案室。

我回到了我的工位,那个被挤在打印机旁的角落。

我打开电脑,写了一封辞职信。

没有抱怨,也没有指责,只有寥寥数语。

“因个人原因,申请离职,望批准。”

第二天一早,我把辞职信放在了王总的办公桌上,然后开始收拾我的东西。

就是开头的那一幕。

我抱着我的纸箱子,离开了前进机械。

没有告别,也没有挽留。

我走得悄无声息,就像七年前,我悄无声息地来。

回到家,秀琴看到我怀里的纸箱子,什么都明白了。

她没有骂我,也没有哭,只是默默地走进厨房,给我下了一碗热腾腾的面条,卧了两个荷包蛋。

我埋着头,呼噜呼噜地吃着。

吃着吃着,眼泪就掉进了碗里。

咸的。

接下来的日子,我过得很清闲,也很迷茫。

我像个退休老头一样,每天去公园遛弯,去菜市场买菜,回家研究菜谱。

秀琴怕我憋出病来,总劝我出去找找朋友。

我能找谁呢?

我那些供应商朋友,钱师傅他们,我没脸去见。

公司的同事,更是不想联系。

有一天,我在街上闲逛,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城南的五金市场。

这里,是我曾经最熟悉的地方。

我看到钱师傅的那个小铺子,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

钱师傅正在台钳上加工一个零件,戴着老花镜,一丝不苟。

他看到我,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擦了擦手上的油。

“卫东?你个臭小子,怎么有空来了?”

“师傅,我……”我有点说不出口。

“别说了,我都知道了。”他给我泡了杯茶,热气腾起,模糊了他的脸,“人挪活,树挪死。离开那个地方,未必是坏事。”

我们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聊着最近钢材的行情,聊着谁家的热处理技术又进步了。

聊着这些我曾经赖以为生的东西。

临走时,钱师傅叫住我。

“卫东,你要是实在没事干,就来我这儿帮帮忙吧。我这儿也缺个懂行的人,帮我看看图纸,管管料。工钱不多,但至少饿不着。”

我看着他真诚的眼睛,心里一热。

“师傅,谢谢您。”

就这样,我在钱师傅的小作坊里,干了起来。

没有科长的头衔,没有独立的办公室,甚至没有正式的合同。

我每天穿着一身油腻腻的工作服,跟钱师傅一起,研究图纸,挑选材料,有时候也学着操作那些老旧的机器。

我的心,却前所未有地踏实。

每天,当我用手触摸那些冰冷而坚实的钢铁,当我看到一个粗糙的毛坯,在自己手里,一点点变成一个精密的零件时,我能感觉到一种久违的快乐。

这是一种创造的快乐,是一种脚踏实地的快乐。

我好像又找回了当年那个刚进厂的小技术员,那个对机械充满了无限热爱的李卫东。

秀琴看我精神一天天好起来,也替我高兴。

她说:“卫东,看你现在这样,比当那个什么科长的时候,顺眼多了。”

我笑了。

是啊,守着自己的炉火,熬着自己的汤。

这日子,虽不富贵,但心里,是暖的。

第6章 大厦将倾,非一木之过

我在钱师傅这里干了快一年。

这一年里,我几乎断了和前进机械所有人的联系。

我刻意不去打听那边的消息,我想让那七年,就那么彻底地翻篇。

但有些事情,不是你想躲,就能躲得开的。

消息,还是陆陆续续地传了过来。

最先是小李,那个闷葫芦徒弟,有一次在路上碰到我,拉着我聊了半天。

他说,我走之后,小张在采购科一手遮天。

他换掉了几乎所有我以前用的老供应商,全部换成了他网上找的那些“价廉物美”的新伙伴。

公司的采购成本,在账面上,确实是下降了。

小张因此在年终大会上,被王总点名表扬,拿了最大的一份红包。

但与此同时,车间的抱怨声,越来越大。

“这批钢板,硬度不匀,加工出来的零件,十个有八个是废品!”

“新买的这批气缸,用不到一个月就漏气,还不如我们自己修修旧的。”

“那个谁,小张科长,他懂个屁!跟他反映问题,他就拿一堆标准压你,说东西是合格的,是我们工人技术不行!”

这些抱怨,一开始还能被压下去。

但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

问题,开始从车间,蔓延到了客户那里。

前进机械的产品,开始频繁地出现质量问题。

今天,是A客户的设备液压系统失灵。

明天,是B客户的机器主轴断裂。

售后部门的电话,快被打爆了。维修师傅们天南海北地飞,去给人家赔礼道歉,更换零件。

公司的声誉,一落千丈。

而引爆这一切的,正是我离职前的那批轴承。

华强重工的那套传送设备,在运行了不到四个月的时候,发生了严重的机械故障。

一组核心轴承,在高速运转中,因为金属疲劳,碎了。

碎裂的滚珠和保持架,像子弹一样,打坏了减速箱,撕裂了传送带。

整条生产线,当场瘫痪。

幸好当时旁边没人,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华强重工,这个和前进机械合作了十年的老客户,彻底怒了。

他们不仅要求全额退货,赔偿生产损失,还把前进机械告上了法庭,说他们“商业欺诈,以次充好”。

这件事,在行业里,成了一个天大的丑闻。

小李说起这些时,一脸的唏嘘。

“师傅,你是没看到。事故报告出来那天,王总的脸都绿了。他当场就把小张给骂了个狗血淋头。小张还想狡辩,说供应商资质齐全,有质检报告。王总抄起桌上的烟灰缸就砸了过去,吼着让他滚。”

小张被开除了。

他成了那个背锅的人。

但所有人都知道,大厦将倾,非一木之过。

真正该为这一切负责的,是谁呢?

是那个一心只想看报表上漂亮数字的王总。

华强重工的单子,只是一个开始。

多米诺骨牌,一旦倒下第一张,就停不下来了。

越来越多的客户,开始退货,索赔。

公司的资金链,迅速紧张起来。

为了回笼资金,王总开始低价抛售设备,甚至接一些明知不赚钱的单子,只为了让工厂能开工,让工人有活干。

恶性循环。

我听着这些消息,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没有幸灾乐祸,也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感。

只有一种深深的悲哀。

我仿佛看到那栋我亲眼看着盖起来的大楼,正在一点点地,从地基开始,腐烂,松动,摇摇欲坠。

有一天,钱师傅接了个电话,脸色变得很难看。

挂了电话,他跟我说:“是前进机械的财务打来的,说之前欠我们的那笔货款,暂时付不出来了,让我们宽限几个月。”

那是我们给他们做的最后一批货,钱不多,也就几万块。

但钱师傅的小作坊,也是小本经营,几万块,不是个小数目。

“卫东,你说这……”钱师傅看着我,有些为难。

“师傅,再等等吧。”我说,“王总这人,我知道,只要公司不倒,他不会赖这笔账。”

虽然他伤了我的心,但在骨子里,我还是愿意相信他最基本的人品。

那段时间,关于前进机械的坏消息,越来越多。

听说,他们为了节约成本,开始裁员了。

第一批裁的,就是那些工资高、资格老的老技术员。

接着,是拖欠工资。

人心惶惶。

很多有本事的老师傅,都陆陆续续地走了。

一个曾经在行业里响当当的品牌,就这样,在短短一年的时间里,被折腾得奄奄一息。

而这一切的源头,仅仅是因为,有人觉得,一颗进口螺丝钉,比一颗国产螺丝钉,贵了那么几毛钱。

他们不知道,那几毛钱里,藏着的是工艺,是信誉,是几十年经验的积累。

他们更不知道,省下这几毛钱的“成本”,未来,可能要用几千万,甚至一个企业的性命,去支付另外一种“成本”。

这种看不见的成本,才最致命。

那天下午,我正在车间里打磨一个零件,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划开接听,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喂,是……卫东吗?”

我的手,猛地一抖。

是王总。

他的声音,听上去,苍老了很多。

第7章 一杯迟来的酒

我们约在了一家小茶馆。

就是当年我刚进公司时,他带我来过的那家。

还是那个靠窗的卡座,老板娘端上来的,还是那壶熟悉的铁观音。

一切好像都没变。

但坐在我对面的人,却像是老了十岁。

王总的头发,白了大半,眼角的皱纹,深得像刀刻的一样。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夹克,而不是他常穿的那些名牌西装。

他给我倒了杯茶,滚烫的茶水,从紫砂壶里倾泻而出,升腾起一团白雾。

“卫东,好久不见。”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王总。”我点点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们之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只有茶水沸腾的咕嘟声,在空气中回响。

最后,还是他先开了口。

“公司的事,你都听说了吧?”

“听到一些。”我实话实说。

他苦笑了一下,端起茶杯,一饮而尽,像是喝酒一样。

“都怪我。”他看着窗外,眼神空洞,“是我瞎了眼,信错了人,把一个好好的厂子,折腾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我当初,就不该听那个小张的鬼话。什么大数据,什么供应链优化,都是狗屁!他懂个屁的机械!他连M8和M10的螺丝都分不清!”

他越说越激动,拳头在桌子上捶得“咚咚”响。

“我更不该……不该不信你。”他转过头,看着我,眼睛里,竟然有了一丝红。

“卫东,华强重工那批轴承的事,是我对不住你。我当时,是被猪油蒙了心。我以为你是在跟他赌气,是在故意给我难堪。我……我混蛋!”

他说着,抬手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清脆,响亮。

我愣住了,连忙抓住他的手:“王总,你这是干什么!”

他甩开我的手,又给自己来了一下。

“我该打!我把兄弟当成了仇人,把骗子当成了功臣!我活该有今天这个下场!”

茶馆里的人,都朝我们这边看过来。

我心里五味杂陈。

我恨过他吗?

恨过。在他不分青红皂白,当众羞辱我的时候。

但此刻,看着他这个样子,我心里那点恨,早就烟消云散了。

只剩下一种说不出的酸楚。

我们曾经是并肩作战的兄弟啊。

“王总,都过去了。”我给他重新倒满茶,“别这样。”

他慢慢地平静下来,靠在椅子上,长长地叹了口气。

“卫卫东,”他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恳求,“我知道,我没脸再来找你。但是,公司现在……真的撑不下去了。”

“银行在催贷,供应商在堵门,客户的订单,一个都没有了。工人的工资,已经两个月没发了。再这样下去,前进机械,就真的要倒了。”

“几百号人,几百个家庭,就都……没饭吃了。”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

我沉默了。

我能想象得到,他现在背负着多大的压力。

“卫东,回来吧。”他抓住我的手,那双手,冰凉,还在微微发抖。

“回来帮我。我知道,只有你,才能救活这个厂子。”

“我给你……我给你股份。采购,生产,技术,全都交给你管。我以后,就给你打下手。”

他说得很诚恳。

换做一年前,听到这番话,我可能会激动得跳起来。

这是我应得的尊重和认可。

但现在,我的心,很平静。

我轻轻地,把手从他手里抽了出来。

“王总,对不起。”我说,“我可能……回不去了。”

他的眼神,瞬间黯淡了下去。

“为什么?”他不解地问,“你还在生我的气?你想要什么条件,都可以提!工资,职位,都好说!”

我摇了摇头。

“不是钱的事。”

我看着他,认真地说:“王总,这一年,我想明白了很多事。我这个人,其实不适合做什么大领导,管什么大摊子。我就适合跟那些零件、图纸打交道。”

“在钱师傅那里,我每天都很踏实。我拿着扳手,比拿着签字笔,心里要安稳得多。”

“而且,我回去了,又能怎么样呢?前进机械现在的问题,不是换一个采购科长就能解决的。是根子上的问题。人心散了,队伍就不好带了。”

我说的是实话。

一个企业的信誉和文化,一旦被毁掉,想要重建,比登天还难。

王总愣愣地看着我,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脸上的失望,那么明显。

我心里也不好受。

拒绝他,就像是拒绝一个落水的人伸过来的手。

但我知道,我不能给他虚假的希望。

我们又坐了很久。

茶,已经凉透了。

临走的时候,王总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塞到我手里。

信封很厚。

“这是什么?”我问。

“你那七年的年终奖。”他说,“以前公司小,没给你算。现在,一起补上。不多,你拿着。就当是我……我这个当哥的,一点心意。”

我捏着那个信封,感觉沉甸甸的。

我没有推辞。

我知道,这是他的道歉。

我收下了,我们之间,才算是有个了结。

走出茶馆,外面的天,已经黑了。

华灯初上。

我回头,看到王总一个人,佝偻着背,慢慢地走进了夜色里。

那个背影,萧瑟,孤单。

我叹了口气,把信封揣进兜里,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那杯迟来的酒,终究是没能喝下去。

有些东西,碎了,就是碎了。

即便能粘起来,那裂痕,也永远都在。

第8章 路,还在脚下

回到家,我把那个信封放在桌上。

秀琴正在厨房做饭,看到信封,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王总给的。”

我把今天见面的事,跟她说了一遍。

秀琴听完,停下了手里的活,走到我身边坐下。

“他想让你回去?”

“嗯。”

“那你怎么想的?”她看着我的眼睛。

“我拒绝了。”

秀琴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她拿起那个信封,掂了掂,又放下了。

“卫东,我知道你心里有委屈。但是,前进机械……毕竟是你待了七年的地方。眼看着它就这么倒了,你真的一点都不可惜?”

我怎么会不可惜。

那是我职业生涯里,最黄金的七年。

我闭上眼睛,仿佛还能看到当年热火朝天的车间,能听到机器的轰鸣,能闻到空气中那股熟悉的机油味。

还有那些和我一起加班、一起喝酒、一起吹牛的老师傅们的脸。

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可惜,又有什么用呢?”我睁开眼,声音有些干涩,“人心都散了。”

“人心散了,可以再聚嘛。”秀琴说,“要是你回去了,那些走了的老师傅,说不定也就回来了。你是他们的主心骨。”

我看着她,有些意外。

我以为,她会支持我的决定。毕竟,在钱师傅那里,虽然钱少,但安稳,没那么多糟心事。

秀琴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

她握住我的手,她的手很粗糙,是常年在菜市场操劳留下的痕迹,但很温暖。

“卫东,我以前劝你,别太较真,是怕你吃亏。现在,我不这么想了。”

“这一年,我看你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总像是有个疙瘩。你还是惦记着那个厂子。”

“有些事,躲是躲不掉的。你李卫东,天生就不是个能看着事情烂下去,还袖手旁观的人。”

“钱,多点少点,够花就行。但人这辈子,总得干点让自己心里舒坦,能睡得着觉的事。”

我看着我的妻子。

这个在菜市场为了一毛两毛钱跟人争得面红耳赤的女人,在这一刻,她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光芒。

她比我,看得更透彻。

是啊。

我真的能眼睁睁看着前进机械倒闭,看着那几百个工人失业吗?

我真的能心安理得地,守着钱师傅的小作坊,过自己的安稳日子吗?

我做不到。

我的根,还长在那片土地上。

那一晚,我想了很久。

第二天,我给王总打了个电话。

“王总,我想好了。我可以回去帮忙。”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然后,是王总带着哭腔的声音。

“卫东……谢谢你,谢谢你……”

“但是,我有几个条件。”我打断了他。

“别说几个,几百个都行!”

“第一,我不要你的股份,也不要什么副总的头衔。我就还当我的采购科长。但是,采购、质检这一块,必须我一个人说了算,你不能干涉。”

“行!”

“第二,把以前那些因为小张的‘改革’,被我们砍掉的、信得过的老供应商,一家一家地,都请回来。包括钱师傅。欠人家的货款,要第一时间还清,还要赔礼道歉。”

“应该的!”

“第三,把那些被裁掉的、有真本事的老技术员,也都请回来。工资,要比以前更高。”

“没问题!”

“最后一点,”我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公司的名字,要改一改。”

“改名字?”王总愣住了。

“对。‘前进机械’这四个字,已经被糟蹋了。我们要重新开始。就叫……‘良心机械’吧。”

用良心,去做机械。

用良心,去做企业。

这比什么“前进”,都更重要。

电话那头,王总沉默了很久很久。

久到我以为他挂了。

然后,我听到他用一种近乎哽咽的声音说:“好。就叫良心机械。”

三个月后,在前进机械原来的厂址上,“良心机械”的牌子,挂了起来。

我回到了那个熟悉的办公室。

桌子还是那个桌子,只是擦得干干净净。窗台上的那盆绿萝,不知道谁一直在浇水,竟然长出了新的枝叶,绿得发亮。

小李,我的那个闷葫芦徒弟,成了我的副手。

他看着我,眼睛红红的,半天,才憋出一句:“师傅,欢迎回家。”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

一切,都像是回到了原点,又好像,是一个全新的开始。

路,很难走。

失去的信誉,要一点点赢回来。

离开的客户,要一家家去拜访。

但我的心里,却充满了力量。

因为,我看到了那些熟悉的面孔,都回来了。

钱师傅,带着他的宝贝螺栓回来了。

车间的张师傅、刘师傅,那些顶尖的技术员,都回来了。

我们这群人,也许土,也许不懂什么高深的理论。

但我们知道,一根螺丝钉的斤两。

我们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该坚守的。

那天下午,我像往常一样,去钱师傅的车间看新一批的货。

我拿起一个刚刚做好的零件,它还带着机床的温度。

阳光透过车间的窗户,照在上面,反射出温润而坚实的光。

我把它放在手里,掂了掂。

嗯,分量很足。

我知道,只要我们这些人的手还在,只要我们心里的那杆秤还在。

那么,路,就还在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