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歌剧写就民族大义 | 郭文景谈《红高粱》创作

发布时间:2025-09-23 22:16  浏览量:2

为纪念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80周年,国家大剧院重磅推出原创民族歌剧《红高粱》,即将于9月27日至10月3日首演问世。该剧力邀著名作曲家郭文景创作。2015年,他与国家大剧院合作的原创歌剧《骆驼祥子》登上意大利顶尖歌剧舞台,成为第一部赴歌剧故乡巡演的中文歌剧。时隔十年,郭文景再次与国家大剧院携手,将他的才华倾注到歌剧《红高粱》之中,谱写出一部血性与烈性交织的民族史诗。

Q:您过去有许多基于文学题材创作的音乐作品,您对歌剧的文学选题应该比较挑剔的吧?《红高粱》如何打动了您,让您接受国家大剧院的约?

郭:

在所有舞台艺术形式中,戏剧性最强、最具强大煽情力的就是歌剧。歌剧中大多人物都是情感比较丰富,行为比较极端的。

我有一个习惯,读文学作品读到精彩的地方,就会自动地把它转换成歌剧。我认为莫言的小说就特别适合写歌剧,读完《丰乳肥臀》后我跟他说,这个小说可以写成十部歌剧,母亲这一个人就能写一部歌剧,八个姐姐和金童每个人的故事也都如此精彩,人物如此鲜活,也都能撑起一部歌剧。

读过《红高粱家族》,这部小说中表现的野性的生命力是我最喜欢的内容。了解我的人都会知道,这与我的音乐风格是特别契合的。

Q:听您的歌剧,总会惊叹于您用交响乐叙事、描绘场景的能力。在《红高粱》的乐谱里,能看到多处您的巧思,比如在洞房场景,用三支长笛的同音描写红烛的火苗,用弦乐的靠码音配着九儿的唱词“身上冷”,那种尖锐的音色会让观众也跟着打个寒颤。能讲讲交响乐在歌剧中的运用吗?

郭:

歌剧音乐是追随着交响乐以及文学流派和思潮的变化而发展的。古典主义时期之后,随着浪漫主义标题音乐的涌现,歌剧中乐队规模不断扩大,交响思维也极大地影响了歌剧。歌剧音乐不再只是简单的歌曲,而是把人的歌唱融入交响乐的洪流中,一起推动叙事、刻画心理、塑造形象和表现戏剧冲突,远远超出了“歌”的范畴。所以说,歌剧并不是许多人想象中那样只是若干歌曲的集合,而是在交响乐与文学双重影响下形成的综合艺术形式。

Q:您在歌剧《红高粱》里给几个角色都设计了独特的音乐形象,请您介绍一下。

郭文景:

九儿的音乐形象源自莫言在剧本人物介绍上写的一句话——九儿性烈如火。于是,我设计了一个“烈火动机”,从她上轿前喝酒,到迎亲过程中,以及后面每一次她激烈地反抗时,这个动机都会出现。除了象征九儿性烈如火,它还在终曲合唱中象征抗战的烈火。

余占鳌的音乐形象有两个,一个是为了表现他的霸气、匪气,我给他用了一个很霸气的节奏型还有一个是抒情的主题,用于表达他对九儿的情感。

凤仙的主题是用山东地方戏曲柳腔、茂腔的素材写作的,用传统地方戏的素材来刻画一个传统女性的人物形象。此外,我还给她设置了一个特别明显的声音符号——双簧管,不管是她说话、演唱,双簧管的声音都会伴随着,甚至在她死了之后人们提到她,双簧管的声音还会浮现出来。

刘罗汉是一个忠厚老实、胆小怕事的人,他在剧中的象征乐器是淳厚的独奏中提琴。但是在“罗汉就义”那场戏中,他在鬼子的屠刀面前大义凛然,所以我给他写一个慷慨激昂的唱段,用了山东梆子的素材。同时,用高亢有力的板胡取代了中提琴

Q:中国作曲家写宣叙调是一个难点,我记得您在《骆驼祥子》里就有根据北京话的语言韵律创作的宣叙调,朗朗上口。在《红高粱》里面您给单扁郎用山东方言去写他的宣叙调,请您介绍一下这个过程

郭:

单扁郎是一个次要角色,他只出现在第二场里面。一般作曲家给这样的角色不会花大力气,但是我是花了非常大的力气的。首先我请莫言在他的老家高密找了两个人用高密方言读剧本录了音,然后我听着录音用音符一个字一个字地记录下来,这个过程非常费劲。但这次尝试对我来讲是一个很大的收获,我又多了一种写宣叙调的手段和技术。

有些中国歌剧里的宣叙调是不好的,问题出在有些中国作曲家写宣叙调是跟国外歌剧学的,这简直就是拜错了庙门。中国作曲家要写好宣叙调非常简单,就向说唱和戏曲学习,说唱是什么?就是我给你讲故事,但是我是唱着讲,每个字都让你听得清清楚楚的,这很值得在歌剧中借鉴。

Q:《红高粱》中最让我感动的一个唱段红高粱赞美诗它出现在第六场刘罗汉和戴老三英勇就义之后。在刚刚看完了一大段让人痛苦、揪心的“就义”后,“赞美诗”奏起的一瞬间,就像一束光照了进来虽然这部剧的内容重点不是描述战争场面,但这段音乐,让我听到了中国人民崇高的精神,也听到了抗日战争胜利的希望。

郭:

莫言说,在歌剧《红高粱》中,除了剧中人物之外,他还创作了一个特殊角色——红高粱。 所以,我一开始就在想,我要为这个特殊角色写一首合唱,于是便有了这首“红高粱赞美诗”。这首合唱的音乐素材取自山东梆子。北方的梆子一般来讲是有豪气的、慷慨激昂的,比如大家熟悉的秦腔,山东梆子也差不多是这个味,我用这样的素材去书写中国人的风骨和气节。

这个唱段紧跟在刘罗汉、戴老三英勇就义之后,所歌唱的英魂包括他们俩,又不限于他们俩,我用这个唱段表达对所有在抗日战争中牺牲的英烈、所有与侵略者抗争的中国人民的赞美。这段音乐不是直白地喊出光明,而是一种神圣的、沁人心脾的光明,我要求合唱团要满怀崇敬地去演唱这个唱段。

Q:有观众会有疑问,民族歌剧为什么不选用民族唱法。我认为,民族歌剧不应该局限于某种唱法,它是中国作曲家用歌剧写民族故事的探索和实践作为作曲家您觉得民族歌剧的标准应该是怎样的呢?

郭:

那就是中国风格、中国气派、中国欣赏习惯。我写《红高粱》的时候,始终拿这三点要求自己。

中国作曲家,不论是社会对他的要求还是他的自我要求,都是要有中国风格。但事实上,这件事对于中国作曲家的难度是不干这一行的人无法想象的。因为中国太大了,地域辽阔、民族众多,从北到南,从东到西,都叫中国风格,56个民族的音乐风格差异也是巨大的。比如说我的《韩熙载夜宴图》《李白》是古代的中国风格,跟《骆驼祥子》里民国时期的北京市井风格完全不同。所以,接到《红高粱》委约的时候,我给国家大剧院提的第一个要求就是要去采风,齐鲁的音乐是我要深度学习的。我在山东听了很多地方戏,茂腔、柳腔、山东梆子、山东快书、胶州秧歌、高密民歌、唢呐板胡等等,山东的这些地方戏大多是小剧种,不像京剧那样一说大家都知道,虽然由于莫言的巨大影响力让很多人知道了他老家的茂腔,但真正听过的人并不多。在《红高粱》里,戴老三最大的一段咏叹调我就是用茂腔写的,我很高兴可以通过歌剧让更多的人听到茂腔的旋律

说到中国欣赏习惯,我知道有很多观众喜欢听民族唱法,喜欢那种字正腔圆。但美声唱法也有很多长处,它的发声方式、音域、对声音的控制、气息强弱的变化,这一切都使它有强大的音乐表现力,所以我选择了美声唱法。但是美声唱法的演员,有一个问题就是咬字还不能百分百令人满意,在排练中,我要求他们必须百分百做好这件事情。

Q:您采风时带回了几箱子山东民间音乐、戏曲的资料,您是如何从海量的资料中挑选歌剧素材的?

郭:

我是在为这个剧本里的戏剧和人物寻找素材,所以我的目的性很强。但我就怕有遗珠之憾,哪怕已经选到了一个合适的,我还会想,那一堆里会不会还有更好的,所以,我把带回来的那几箱书籍、专著、乐谱、录音全都过了一遍,才开始动笔。

创作前的案头工作是非常辛苦的,创作期间我也病倒了好几次。首演时,我们这些工作人员都会邀请一些客人来看演出,我邀请的客人中有好几位都是这一年中给我看病的大夫。如果没有他们的话,这部歌剧是演不成的。

Q:您觉得歌剧《红高粱》要传递的是怎样的精神您希望让观众接收到什么?

郭:

《红高粱》剧本产生的过程是很不容易的,莫言老师这么大的大家,诺贝尔奖得主,为这部歌剧改了七稿剧本。期间我们去文旅部开剧本座谈会,请了方方面面的专家,专家们就剧情、人物等提出了很多宝贵的意见。但我记得那天乔佩娟老师提出了一个我觉得最重要问题,就是我们为什么要搞《红高粱》这部歌剧?要表现什么?她自己给出的答案是四个字:民族大义。《红高粱》我写了一年多,无论到什么阶段,乔老师的这句话我是始终放在心头的。

采访/编辑:赵雨暄

视频策划:赵雨暄

视频统筹:谢冬雷

摄影:高尚、牛小北、袁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