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远,问谁摇玉佩,檐底铃声——《我凝视过的那些背影》读后记
发布时间:2025-09-20 13:12 浏览量:2
无论是晋穆帝永和九年在会稽郡山阴城兰亭发生的王羲之、谢安、孙绰、王彬之等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而“一觞一咏”“畅叙幽情”之事;还是唐玄宗天宝五载或天宝六载居长安时,杜甫“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何时一樽酒,重与细论文”这样思李白之诗句,都让我们看到文人之间的情谊之厚和交往之趣。人贵有情,而诗人最多情。他们或是高山流水般的知音,或是推敲字句的同学,或是指点迷津之老师与孜孜不倦之学生。一方面对诗文之共同爱好将诗人们凝结起来,另一方面由诗歌所培育的胸襟、境界、品格与文词魅力也常常令诗人们惺惺相惜。
诗人之间情谊的在今天,比李杜、元白、苏黄当年未尝有稍减。在朋友圈里我看到,大家或三五小聚,或组团采风,或作品研讨,或在某位诗友有难处之时问候接济,等等。那么,读了黎阳组诗《我凝视过的那些背影》(《剑南文学》2022年第2期),我一边想象黎阳与诗中前辈(组诗中除了李慧是同辈外,另六位诗人都是前辈)在现实与臆想中的把酒论诗,携风吟月,隔空唱和,互诉衷肠的情景,一边因这些诗人前辈的去世而伤怀、不舍、感慨并生哀愁。同时,我也从黎阳的缅怀之作中,看到了故去前辈的映像——那来自词句描绘之意境的凝眸,那出自字里行间之呼吸的温热,那发于诗歌意象的气宇神态,那被时代背景和诗意坚守共同烘托的人性光辉。
这一组缅怀诗的两大主旨是纪念和致敬。牛汉、流沙河、阿红、傅天琳、沙驼,白航都是新诗百年诗歌史上有影响的诗品与人品皆风范的人物。那么,我写此篇简析文章,一是赏析学习黎阳诗歌中的情思和语言,二是梳理自己缅怀诗歌先行者后背感染与熏陶后的致敬。重读前辈们的诗句,我掬起字里行间的呼吸,重拾从意象生发的情思,从意境中开拓新的意境,这些是呼应也是继承。
“跟着水走的人,走到水的另外一头/在一场大雪落下之前/梭磨河走向我,她背着远山”。《跟着水走,多么好》是傅天琳的名作之一。跟着水走,在时间中焕发勃勃生机,在生命里灵动,像浪花那样飞溅出浪漫的诗意情趣:包括欢快的想象,简单的爱,童趣的天真,自然的圣洁,思绪的晶莹,幻化的诗行——这些构成了傅天琳诗作的部分特色。跟着水走,创作之才思不竭,涓涓词语汇成的诗歌之河流以其长度容纳了诗人的思绪万千,以其宽度包孕了诗人的才智、情思和豪迈。如果水是时间的象征,虽然女诗人已“走到水的另外一头”,她赋予水的诗意永远在水中舞蹈,“秀发”甩出“白银与珍珠”。于是,那一天,当黎阳站在四姑娘山下,梭磨河携带着他的凝视,望向远方!
在此,黎阳以山象征傅天琳的诗歌与精神世界,从而我读到下面优美、抒情且“温润”人心的诗行:
回荡在九寨沟的吟唱之水
把果园里的风,擦洗
敞开的门悄悄地虚掩
你的身影,还有句子里的温润
芬芳的句子沾着露水,依在清晨
跳动在诵读者的心头和唇齿之间
对于一个诗人最好的赞誉就是赞誉她的诗句。此时我想起莎士比亚的诗句:“只要世间尚有人吟诵我的诗篇,这诗就将不朽,永葆你的芳颜。”黎阳在说,果园诗人将一直在她的诗行芬芳。在傅天琳的呵护中成长起来的诗人之果树组成的园林将永葆葱茏,当每一棵再发芽、开花、结果。而我一遍一遍读着“没有比时间更公正的礼物/金秋,全体的金秋,柠檬翻山越岭/到哪里去找一个金字一个甜字/也配叫成果?也配叫收获?人世间/尚有一种酸死人迷死人的滋味/叫寂寞”的诗句,在我捧起一只柠檬的时候,在我寂寞的时候,我都在果园里……我都看见傅天琳大姐姐。并且陈超说:“读诗是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的聆听、体验、对话、磋商、周旋、嬉戏……好的读者也是一首诗的‘来生’。”想念一个诗人,就读她的诗吧。
黎阳在写作这组诗之时,或之前的岁月,一定多次读起几位诗人的诗作,那是缅怀,也是对他自己的激励。在中国现代诗发展到今天,他依然要从他们的诗歌道路和诗歌艺术中汲取营养,那也是他察审自己和今天的诗歌现状的一个方式。他的诗歌写作要沿着怎样的“水”前行,他要树立什么样的诗歌品格和艺术精神之“坐标”?如果说傅天琳对第一个问题给予了他启示,那么牛汉则让他的诗歌道路更加地少了很多迷茫。
那一日,黎阳又读起牛汉的诗作。当他从怀思中抬头,他看见一幅开阔度极高的意象画面,天空是它的限度:“半棵树和一棵树纠扯着天空/草原上的突兀有你的嘶鸣”。开阔,从而突出诗人牛汉的孤高;开阔,从而那半棵树和一棵树引人注目,甚至有突兀之感。有谁不知道牛汉的名作《悼念一棵枫树》《半棵树》和《汗血马》呢?突兀,既醒目。诗歌就是要突出地显现出事物(可见之物和不可见之物)的存在,这是诗人“嘶鸣”的使命和意义。那不是蝉鸣、不是鸟鸣,是一匹汗血马的嘶鸣。牛汉先生以其人生历程行进成了他所歌咏的汗血马的样子。这是我读到黎阳这首缅怀之作的结尾时,醒悟过来的,并且这是一个惊喜。一方面,在艺术结构上,既在形式上构成了首尾呼应,又使结尾处的回望令诗歌意蕴悠长;另一方面,诗人牛汉的姿态被黎阳赋予了一个新的发现,从而故去的诗人牛汉获得了一个新的生长点。
诗人在存世者的解读中重生。“从嗒嗒的足迹里/还能看到你血管里流动的血液/一身的伤疤像被赞誉纹身/装进石头,形成记忆的琥珀”。黎阳在“写着肉体的回忆录,也写着灵魂的/稗官野史”(张作梗诗句)。缅怀一位诗人,不仅仅是回忆“圈椅深处温暖的大手,支撑/折断的肋骨”,更是感受诗人语言的风采,领悟诗人的文学造诣,沐浴诗人精神的洗礼,感应诗人品格的召唤。黎阳怀念诗作中的“木本”二字是对牛汉诗作《半棵树》和牛汉如树木一样挺拔坚韧的形象的致敬。“春天来到的时候/半棵树仍然直直地挺立着/长满了青青的枝叶”,牛汉的诗句是质朴的。从诗歌艺术上讲,当敬仰和礼赞在朴素的白描中完成,就更显出诗作者的赤诚和被诗写者的伟岸。从这首诗作中,我感到外在的迫害更加凸显了半棵树的内在品质,他与牛汉的刚正不阿、嫉恶如仇高度统一。由此,在我这个后来者眼中,一方面,牛汉以物比德,让我看到了那位左联老同志的神貌、品格,另一方面,我从牛汉本人的生命、灵魂和精神中汲取着这一意象的全部深邃与强度。所以,自然物质的象征意义之所以能够高高耸立,是因为人类高尚者的精神赋予了它生动的力量和血肉的供养。
而牛汉本人的形象和诗作中的意象在这里无疑供养着黎阳缅怀之作的意蕴。《牛汉,汗血马》中,“伤疤”、“折断的肋骨”是牛汉《汗血马》中的“汗”这个意象的隐喻的继承与内涵的丰富,也是牛汉人生风景中薄云而出的光芒或雨后长虹。在诗歌的最后,黎阳感到,最合乎牛汉伟大本性与本心的比喻,或许是一株草,是的,草,漫山遍野,生机无限: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而“木本”即树。在诗中,“树”从来不是仅作为“风景”存在,而是象征与人真正相遇的“瞬间事件”。所以,黎阳以“木本草命”命名牛汉的生命意象创造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关于诗人形象的话语。而我想,这样的诗思之源有三,一是牛汉本人和他的诗,二是黎阳对牛汉本人和他的诗的精准理解,三是黎阳的诗意表达之艺术。
总之,黎阳诗作《牛汉,汗血马》无疑兼具了寓意深刻、比喻精当、意象恰切的特点。黎阳神肖皆得地写出了牛汉的语言之生机、坎坷经历中所彰显的精神之坚实与晶莹。这不就是人生与诗歌道路上一个璀璨的坐标之灯塔发出的熠熠辉光吗!
是的,诗歌和诗人身上都有一种光。读《阿红:这微弱的光,烧亮了鸭绿江》之前,我这个诗歌写作的后来者,还不知道阿红是谁。当我读到一篇在网上搜索到的题为《迷人的阿红多彩的人生》的文章之后,我看到了阿红的确魅力无限,如黎阳这首缅怀诗作题目所蕴含的那样光热烤人。他点燃了一代人的诗歌梦想,助推了诗歌的发展。“这微弱的光,有时也化身成/一根常青藤,悬挂太多的缆绳/岸是那些潜行者的原乡”。多富有想象力的诗句:阿红似摆渡人,而非摆渡人,因为诗歌要由学诗人自己来写;阿红是引领,而路的形状是变动不居的。黎阳这样的诗句的诞生,不仅需要想象力,还要深谙诗歌写作的原理。
黎阳发表过回忆与阿红交往的非正式对话作品《常青藤》(《北方文学》2005年11期)。黎阳对阿红的凝望始于他去沈阳慕名拜访这位诗坛传奇人物的路上,风雪挡不住阿红在北中国浓墨重彩的笔迹。“当代是个虚词,诗歌才是动词”。这句诗多好!写诗纪念一个诗人,在某种意义上,就是书写一篇墓志铭,标榜诗人的品格和镌刻下诗人的功绩都应该是一篇墓志铭的题中应有之意。黎阳对此两项内容的书写细心周到而不失诗歌的含蓄表达。对于前者,他以“端端正正”概括言之,对于后者,他分别在这首诗的题目和诗句中回忆了阿红创建鸭绿江文学院和《当代诗歌》的往事。诗歌是个动词!阿红是一个行动派,他推动起了诗歌的潮水。当黎阳在诗句中引入“潮水”的意象,艾青称赞“阿红,诗歌的舵手”的著名轶事就在浪花中闪烁,当年众多函授诗人和他们的诗歌就是哗哗轰响的潮涌之声——并且他们中的很多人经阿红的引领,不仅行驶在诗歌的航程,而且现在亦是弄潮儿。“那束光还在,照亮平仄间/灵动的元神”!当黎阳写下这样的诗句的时候,他胸中一定饱含对诗歌的信仰,而他对诗歌前辈背影的凝视,就是在表达着他继续传递诗歌火炬之志:这也像是陵园中一个祭拜者在墓碑前的许诺呢!1985年5月,在《阿红诗歌生涯50周年座谈会》上,阿红在他的感谢词中写道:“我爱这片蓝天、这片大地和这片蓝天下亿万的人,我爱真善美,渴望真善美。当今物欲汹涌,诗门冷落,我依然坚定相信:只要人类有感情又渴望,就会有诗。”这不正也是对后来者的鼓舞吗!
有诗歌为祭拜时的念想,有诗歌道路上的信念为继续的奔赴,有诗歌精神为照耀,生死并不两茫茫。每一回眸,那些在心中积蓄下深厚情感和无限敬意的逝者的音容笑貌就在眼前。“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时,黎阳读着沙陀前辈为他题写的“琴瑟相和”四个字。见字如面。于是叙谈开始了。《沙陀,你是一个倔强的老头》是这样的叙谈中的一次。诗的题目一下子就将逝者复活了,并活脱地写出了两人之间相处的热络。执手相看,沙坨风趣依旧,智慧旷达如昨。无论“人间岁月闲难得”,还是“天下知交老更亲”,都是经历人间磨砺、岁月沧桑后的心得与感悟。“头疼”与“腰疼”之语传神地写出了黎阳对长辈亲人诉衷肠的场面,从而,整首诗歌中老友重逢的现场感爆棚。
在接下来的两节中,黎阳以口语的氛围将诗歌的隐喻之效发挥到了一个新段位,令我暗暗称妙。诗歌的尾节,黎阳写道:“你驼起的背还在沙漠上显影/你的红波里还像你一样/倔强在我的青春里,虽然还是三楼/我却再也爬不上去了”。一凝视,黎阳就看见那头健硕的骆驼“迈动着坚实的步子/穿过瀚海,向沙线突破”,一边“赠红柳一串清脆的项铃”,一边将头颅昂“向黎明的地平线”(这几句诗出自沙陀诗作《骆驼》)。在这首《沙陀,你是一个倔强的老头》诗中,黎阳采用了自我贬抑的手法,烘托出沙陀的“倔强”。是的,倔强——这个词,在这首诗里是伟岸、不屈、奋发的同义词。
的确,黎阳这一组缅怀逝去的诗人前辈的诗作,让我看到了它成熟的诗艺。陈超说:“在诚恳乃至笨拙中潜藏着的灵韵,既是指诗歌内含,也是我心仪的语言方式。这样的诗人往往选用恰切成熟的口语,真实地表达内在经验,并试图用具体超越具体。于诚朴中求真味,于直接中求隐奥,意味着诗人对语言的挑战进入了另一个量级。”这句话我引用来评论黎阳《沙陀,你是个倔老头》中下面的诗句在恰当不过了:
我今年,又掉了一颗牙
一颗不知道什么时候长出来的牙
一颗破坏了我的尽头牙的牙
对了,就是豁牙子
一说话开始漏风
为了保证不再唇齿不清
我学会沉默
我想到了你的那一口牙
黎阳《我凝视过的那些背影》中缅怀逝去的诗人前辈的诗作中有两首是向白航和流沙河致敬的。白航是“做嫁衣的人”,他是“不穿华丽的金丝/从高阳中走出来的人/在寂静的夜空,点燃了三颗星星”的老人(《白航,不白航》),他的星星亦照耀着我。流沙河诗句中“蟋蟀的叫声,从光里/取出一把锯子,割开诗里的魂魄”(《流沙河,那一只蟋蟀》),多好听。黎阳以短小的诗作生动地完成了对两位诗人的精神之传递和诗歌事业成就之颂扬。再联系这组诗中其他诗作中精彩的诗歌表现力,我感到蒋楠的评论之语——“在他的笔下,这些‘背影’厚重、深沉,散发着强烈的人文气息,是理性与感性、肉体与灵魂、社会性和个体性等多元聚合体”——是非常中肯的。
多希望这些诗人前辈都还活着。多感激黎阳诗句中真挚饱满的情感对我的感染。宋代蒋捷有词句云:“故人远,问谁摇玉佩,檐底铃声。”斯人已逝,幽思长存。倾听诗句中的情怀或遥望背影如水似山,都是怀念。怎么才能够沿着时间长河溯流而上呢?写作是一条路吧,它努力经过每一道组成记忆的时间肌理,试图重回故人、往事和其中的自己,回到生命的起点。黎阳凝望着几位诗人和他们的清气、正气、他们的诗歌艺术和精神,写下组诗《我凝视过的那些背影》。他书写着,心中升起古罗马诗人贺拉斯《歌集》中“我建一座纪念碑,比青铜耐久”之诗句里的抱负。对过去曾经降临又离开的每一件事情的延续性的意识,常常成为文学书写的一个责任:写下,就是记下——为了纪念和指引。并且,在这几首缅怀前辈诗人之作中,黎阳也做到了法国作家菲利普·福雷斯特所言的“通过描写个人的真实经历,去企及一种普遍性,以表现共同的人心”,从而唤起共鸣,召唤读者与诗人一起实现了一种共同的纪念和致敬。善莫大焉!
作者简介:齐凤艳,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有作品发表在《星星》《绿风》《扬子江诗刊》《诗选刊》《诗潮》《长江丛刊》《散文诗》《海燕》《文艺报》等刊物。著有诗集《齐凤艳诗选》,出版独译合译诗集11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