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路军纪实文选169 难忘的河西三个月

发布时间:2025-09-16 19:42  浏览量:2

难忘的河西三个月戴克林

选自《解放军文艺》1957年第2期,第16—44页。

戴克林,原名戴道驹,1913年生,湖北黄安(今红安)人。1928年 加入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1929年参加中国工农红军,1930年转入中国 共产党。长征时任红四方面军第二十七师八十团连指导员、连长。时任西 路军红九军第二十七师八十一团代理副营长。新中国成立后,曾任解放军 第二十七军副军长、安徽省军区参谋长、华东工程纵队司令员、浙江省军 区副司令员,中共第九次全国代表大会代表。1964年晋升为少将军衔。1990年在杭州逝世。

(一)

西路军进入河西走廊,被马步芳、马步青部所阻。过年不久,在一次战斗中,我的左脚被打穿了,行动艰难。团长陶勇同志给了我一匹骡 子和十几块银元,我就骑着牲口,由勤务员小吴照顾着,跟在部队后面 走,到祁连山中时,和部队失去了联系。

我们两个人踏着一尺多厚的积雪翻了几座山,遇到了兄弟部队两个 负伤的同志,他们也骑着两匹牲口,由勤务员照顾着。我们同行,爬上 一座更高的山,进入了原始森林。茂密的古木一直顶着天空,有的地方 竟很少透过阳光。几人合抱的大树不知在什么年代已经枯死,斜倚在别 的树上。从山上远望,是一片雪的海洋,白雪压着黑色的森林,森林压 着山上的积雪。我们已经没有力气继续前进,决定就在这里住了下来。

我们把积雪铲除,开辟了几小块空地,准备点火取暖。大家搜遍 全身,一共找到两根火柴,但一擦,啪的一声,一根火柴的头掉了。大 家一时紧张起来,如果这最后一根火柴再擦不燃,就很危险,我们很可 能被冻坏。六个人的安危,全系在这一根火柴上,幸好这一次擦着了, 大家的心才落了下来。我们七手八脚地引起了火,把开辟的几块空地烧 干,然后铺些枯叶,打开破烂的军毯坐下来。

干粮早吃完了,山上除了雪以外,再找不出任何可以吃的东西。勤 务员们下山去,从路上拾了一些牛皮、羊皮、羊头和羊蹄回来,我们用 火一烧,然后用小刀刮一刮,毛短了一些;再烧一烧,刮一刮,毛又短 了些;一直把毛烧尽,把皮肉烧熟,分而食之。干皮很硬,半天才能嚼 完一块,吃完后还要吃雪。

后来,牛、羊皮再也找不到了,我们就决定杀一匹牲口吃。我说 先杀我的,他们说先杀他们的,在非常困难时期,大家还是想着照顾对 方,争着先杀自己的牲口。争持不下,勤务员说:“你们三个都负了伤, 谁的牲口杀了都不行,万一有了情况怎么办?牲口都留着,还是我们下 山去找食物吧!”结果牲口都留下来。三个勤务员都是十四五岁的小青 年,他们忘了自己,争着下山找吃的。

有一天,忽然一个勤务员跑来说:“下面上来五六个骑马的人!” 我们都没有武器,怕是马家军来了,便立即往山后分散隐蔽,连牲口也 没来得及拉走。我不能走,用破军毯把负伤的腿缠起来往山下滚,滚到 半山腰,被树拦住了。过了几个钟头,看没有动静,估计敌人已经走了, 才爬上山。慢慢的,大家又都回来了,但三匹牲口都被敌人牵走了。

经过这次事情,我们又搬到一个大岩石下面去住了。白天不能烧 火,只点起一点小火,把火苗保存起来,到了晚上再把火烧着。有一个 同志的伤口复发了。当时我们只有一个搪瓷碗,每天就用它烧雪水,从 破棉袄里扯些棉絮蘸水洗伤口,又撕块破布包起来。

在这些日子里,经常吃不上东西,饿得皮包骨头,满头满面都是乱糟 糟的头发和胡子。藏族同胞实行天葬,死人让飞鸟来吃,这种吃人的大 黑鸟,每只有一二十斤重,闻到我们伤口的气味,也成群结队的在我们上 空盘旋,发出凄厉的叫声。我们照常调理着伤口,谁也没有去理睬这些怪 物。我们经常谈论着鄂豫皖苏区的情景,也谈论着各自经历的战斗故事和 苏联国内战争的故事,来消磨时间。我们虽然处在困难中,但我们却生活 得很有信心。特别鼓舞人心的是伤口慢慢地长出了新肉,合了口,结了疤。

(二)

伤刚好,我们就研究分头下山找部队,他们四个人从高台方向出 山,我和勤务员小吴出梨园口。上山一个多月,像到了另一个世界。这 一个多月当中,山下起了些什么变化,部队到了什么地方,我们到什么 地方去找部队,都是问题。山上的积雪还很厚,我的伤口才好,骨头还 有些痛,走得很慢。

我们刚到山下,忽然遇到八个家伙, 一个个贼眉贼眼,一看就知 道是专门发红军零星人员洋财的。他们看到我们这般模样,就上来“检 查”,一发现有银元,都围上来抢,抢完,就大摇大摆地走了。还是小 吴机灵,他把一个银元藏在衣角里,总算没有被抢去。

到了梨园口附近,看到很多马家军的队伍,有的在下操,有的骑 着马,在狭窄的垭口上还筑有碉堡。这里是我们唯一的通路,但却不能 走。旁边有一个小山洞,我便和小吴躲进去,打算天黑后再走。马家军 的骑兵在旁边走来走去,只要有一点动静,就可能被敌人发现。等到晚 上,我们出了洞,顺着一条沟悄悄地往前爬。我们竖起耳朵,只要有一 点响动,就停下来不动。我们清清楚楚地听到敌兵在谈笑。我们一直爬 了五六个小时,大约爬了三里多路,才通过敌人的封锁线。这时,村子 里的鸡已叫了,我们仔细观察了一下,没有动静,想站起来,但腰直不 起了,浑身酸痛。我们没敢多休息,就往前走,忽然发现前面有火光, 走到那里,一看是个铁匠铺,我们赶紧叫开门,跨了进去。

铁匠看到我们这个样子,露出惊异的神色,一面把门掩闭,一面说 道:“你们怎么到这里来了,叫马家的人知道了可不得了,前些日子就 有几个红军被捉到凉州去活埋了,其中还有几个女兵。”我说:“我们就 是红军,红军是穷人的军队,是为了穷人翻身才来吃这些苦的,红军对你们不错,现在我们有困难,要请你们帮助。”小吴掏出那一块银元说: “请你给我们买点米来煮点稀饭,我们吃了就走。”铁匠买来一升半小 米,在炉上煮稀饭。铁匠铺的人对红军非常同情,他们谈起马家军用一 根烧红的铁条活活地烙死红军的一个伙夫的时候,对马家军非常痛恨。 有的还说:“红军好,就是来的人太少了,打不过他们,下次再来的时候, 就多来一些,把马家军都收拾光,我们就有好日子过了。”

稀饭已经熟了,多少日子没有看到过稀饭是什么样了, 一揭开锅 盖,喷出一股米香味。我和小吴每人连续吃了十多碗,虽然肚子已经胀 了,但还是想吃。天亮了,我们离开了这里。

(三)

往哪里走呢?我们只知道党中央在延安,到延安去要东渡黄河,行 程好几千里。没有地图,也没有盘费,怎么办?小吴皱着眉头,等我决 定,我说:“现在我们只有一条路:讨饭过黄河!”于是,我们便沿着 长城往东走。长城沿线,风沙很大,草木不多,老百姓生活贫苦。只要 能讨到吃的,饿不死,能够过黄河,就行了。

晚间找个瓜棚住下,捡些柴草,煮麦麸吃。夜里冻醒起来,拨一拨 火,烤暖和点再睡。为了抵御春寒,我们向老百姓讨要了几张老羊皮, 自己动手,缝缝缀缀,做成了衣服,小吴一件,我一件,虽然缕缕挂挂, 不好看,但是暖和多了。

有一天,我们走进一个较大的村庄,庄内有一座大房子,还有很高 的围墙,像是一个很富有的人家,小吴高高兴兴地对我说:“这一回说 不定能讨点小米稀饭了。”不料我们刚走到大门前,忽然闯出来一个人, 不问青红皂白,劈头的棍子就打了下来,我们的背上、腰上连连挨了几 棍。我们和他讲理,那家伙凶神恶煞似的仍是打个不停。小吴要和他拼,我说:“这个地方不好,我们走吧!”我们一路跑,那家伙一路追打, 跑了很长一段路,那家伙才罢休。

我们走出村口,小吴的头上就鼓起了包,背上被打得红一条紫一条 的,气得直哭。我心疼,抚摸着他的伤痕,眼泪止不住往下掉。小吴转 到我的身边,忽然看到我的伤更厉害,就放声大哭,眼泪滴到我的脸上。 我赶快安慰他说:“不要哭了,这是家地主,他恨穷人,现在看到我们 这个样,就来出气。地主阶级和穷人之间的仇恨是很深的,我们革命, 就是要打倒这些阶级。今天我们犯不上去惹他,等我们到部队以后,再 来报仇!”小吴说:“我要记住这个地方,将来我带部队来找他报仇!”

我们又来到一个大庄子,大约有五六十户人家。从这个庄子往前 走,不过里把路,还有一个庄子,也不算小。我和小吴商量:“这几天 讨饭,两个人在一起,讨的户数不多,讨得的也少,今天我们两个人分 开讨,你从这头进去,我从那头进去,到中间会合。”小吴高兴得笑了 起来,眼睛显得特别亮,他为了照顾我,愿意多跑路,就一跳一跳的往 那头走去。我看到他的背影,上身穿了件破皮袄,下半身光溜溜的,上 大下小,跑起来像个陀螺,心里有说不出的爱怜。他一边跑,一边还不 时地回过头来关照我说:“你多歇一会儿吧,你的伤刚好!”

我挨门挨户地讨,到了预定的地方,没见到小吴,就耐心地等他。 已经到中午了,还没见到他来,就有点担心。我想,他大概跑到前面那 个庄子去了,我便到那个庄子,还是没找到。我十分着急,又赶回来找, 还是没有找到,急得我大汗直流。眼看太阳落山了,滚滚的羊群已在暮 色苍茫中回村,我到处去找,还是没有结果。

我摸着黑路,拖着疲乏的身子跨进了村外的一个小庙。虽然一整天 没吃没喝,但翻来覆去睡不着,便翻身起来,走出庙门,继续往前寻找。 在黑暗中什么也看不到,小吴的一切,都涌上心头:他是四川仪陇人, 参加红军时才13岁,到我们连里来,不能当战士,才留他当勤务员,从 此以后,爬雪山、过草地,我们都在一起。在永昌时,我负了伤,他哭了,一天到晚不离我左右,关心我,照料我。在养伤的日子里,他几乎代替 我做了一切,他说:“指导员,我要一直跟着你,你带着我,死,咱们死 在一块,活,咱们活在一块,不管怎么苦,我都能忍受。等我大了,我 会给党做很多的事情。”我很受感动,答应他说:“我一定带着你,等我 们找到部队以后,你可以当一个好战斗员。”他很高兴,露出了真挚的笑 容。他没有父母,也没有家,他把红军当成了家,把自己的希望寄托于党。 可是现在找不到了,他究竟怎样了?我负过伤,没有流泪;我病重时, 也没有流泪;但是一想到他,我的热泪就不由自主地簌簌地流了下来。我拖着沉重的脚步,拄着讨饭的棍子,穿过山丹县城,踏过烈士们牺牲的地方,继续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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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孤身一人,继续沿着长城走,走到哪里天黑,就在哪里过夜。有 时钻进瓜棚,有时歇在小庙,有时也蜷缩在长城下的土坑里。但是,愈 接近黄河,我回部队的心愈急切,一切困难都阻挡不了啦!

有一天,乌云遮住了太阳,长城也不见了。越往前走越荒凉,十几 里路没有人烟,找不到一处栖身的地方,便连夜往前赶。这一带黄羊成 群,几十只、几百只的在荒野上奔跑。大约到了甘肃、宁夏的交界地, 进入了沙漠地带,一眼望去,看不到一棵树,也找不到一个人。狂风一 起,黄沙漫天,一块凹地,马上会变成沙堆;一个沙堆,忽然又被大风 吹平。我继续往前走,渴极了,发现了一片潮湿的沙地,便停下来挖沙, 一心想挖出一些水来。挖了一公尺深,没有一点水,再挖一尺,还是没 有水。口更渴了,心更燥了。我浑身无力,便在沙地上坐下来。我想: 沙漠不该是我葬身的地方,便又起身往前走。

忽然,我看见在远远的地方有骆驼,心中一阵欢喜,加紧往前赶路,走了一阵,看到的骆驼很多,大约有好几百头。再往前走,看到一个帐 篷,忽然跳出来七八只又高又大的狗,向我扑来。我正用棍子招架,帐 篷里出来了几个老百姓,赶忙把狗赶开。

他们把我领到帐篷里,对我上下打量,说:“你是红军吧,不要怕, 前两天这里还有两个红军来过,我们把他们送走了。”他们又说:“我们 都是穷人,你别看这么多牲口,都是老板的。”我说:“我渴得很,有水 吗?”他们很快拿了水来,我一气喝了两面盆。水真甜,只是喝下之后, 三几分钟,就得小便一次。他们问我要吃多少饭,我说,我能吃很多。 他们煮了一升米的小米稀饭,我全都给吃光了。

吃饱了饭,精神振作起来,我便开始向他们宣传革命道理和红军的 斗争故事。他们都很注意地听着,并且说,他们虽然住在沙漠里,但是, 也知道红军的一些情况。其中一个年轻的说,前一次红军队伍来,他就 准备参加,打土豪、分田地的事,过去从来没有听到过。我在这里住了 三天,和老乡相处得很融洽。

第四天早上,我要走了,他们正好要去运水,便给了我一匹骆驼骑 着一同走。他们在路上告诉我说:“幸好你遇到了我们,要不然你的性 命就完了。在这里,东面是沙漠,西面是沙漠,北面还是沙漠,只有往 南走七八十里,才有人家,才有水。”

出了沙漠,他们先派人到村子去打听有没有马匪军,然后给了我一 升多小米和一些麦面,还凑了四毛多钱,给我带走。我万分感激地向他 们告别了。

(五)

走了两天,偏偏遇到了马家军的一个逃兵,他是个大个子,住在庙里, 便叫我进庙去。我进去后,他从腿上刷地抽出一把一尺长的刀,逼迫我不要动,搜我的全身,把我的麦面和四毛多钱全部搜去,然后赶我出了庙。 我往前走,接近了黄河,向老百姓打听,知道渡口要钱。怎么办?

我的钱已被马家兵抢走了。这时已经是4月了,田野里的麦子一片葱 绿,正是薅草的时候,我便找到一户老百姓家,要求给他做几天短工。 我给他们干活,他们给我饭吃。但我吃得很多,他们有些不高兴,我只 好吃个半饱。他们问我要什么?我说:“只要过黄河的钱和一些小米就 行了。”干活的时候,我拼命地干,他们都很高兴,麦子薅完了,他们 虽然没有给钱,却给了我四五斤小米。我想:不给钱也罢,小米也可以 顶过河的钱。

我终于来到黄河边,滔滔的黄河水,阻碍着前进的道路。渡羊皮筏 子的人,向每个人收一毛多钱,我说:“我没有钱,用小米代钱行吗?” 他同意了,我就上了羊皮筏子。在滔滔的黄河上,我百感交集,快要找 到红军了。我想,如果小吴还在一起,该有多好啊!

过了黄河,又走了几天,我打听到镇原县有红军,就日夜旅程往镇 原赶。5月1日,红军援西军在镇原开运动会,这一天,我回到了红军, 找到了组织,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我换上了新军装,脱下了破皮袄, 点火焚烧,无数的虱子在火中哔哔剥剥地爆个不停,像是放鞭炮庆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