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风丨大 河 (尚德琪)
发布时间:2025-08-29 10:52 浏览量:3
老家门前有条河,我们管它叫大河。我查了一下资料,它的“大名”叫大黑河。
中国叫黑河的河流有许多。我们那条大黑河可能是所有叫黑河的河流中最小的一条。实话实说吧,它是一条季节河。入伏以后,它经常断流;入九以后,一直要等到冰雪消融,才能再见流水。大黑河那个“大”字,其实是没有着落的。老家属于黄土高原沟壑区,河里水清的时候,透过水能看到河底的黄泥;水浊的时候,就是一股黄泥在流动。大黑河的那个“黑”字,也无从谈起。
我们几户人家,一年大部分时间,都在这条大河里取水。牛、驴、羊也一样,它们得亲自下到河里,把嘴伸到水里去喝。大河几个急转弯的地方都有或大或小或深或浅的涝坝。每一个涝坝,都是一个天然的蓄水池。河水断流了,最初的几天可以在涝坝里取水,夏天直接在涝坝里舀,冬天涝坝上结了冰,在面上砸个足够大的窟窿,再从冰窟窿里舀。几天之后,涝坝里就有了杂物,看得见的就有羊粪豆豆和驴粪疙瘩。我和许多人的态度一样,看见了就像没看见一样。也不把它们捞出来,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羊和驴都是吃草的,羊粪和驴粪没有城里人想象得那么脏。几天或者十几天之后,涝坝里就没水了。
有道是“水流百步自然净”。盛夏时节,住在大河边的人家一大早就得去大河里驮水。晌午以后,就有人去大河里耍水、洗衣服了。第二天一大早,住在大河边的人家还去大河里驮水。晌午过后,还有人去大河里耍水、洗衣服。上游的人是这样,下游的人也是这样。大家心知肚明,却从不在意。那个时候,在河里舀水,经常会看见上游几步之遥就有一片一片黏糊糊、绿汪汪的东西,据说那是青蛙们排的卵;在家里的大水缸里舀水的时候,也经常会舀出一两条活蹦乱跳的小蝌蚪。
通往大河的取水路原先有两条。一条是北路,要从一座老戏楼前面经过。每次驮水的时候,我都会看一眼戏楼,我知道戏台上没有一个戏子,我也知道我不是来看戏的。这条路最短,也最陡,为了走起来平缓一些,起码拐了四五拐。最顶当的驴驮着水上坡的时候,在每一个拐点,几乎都要缓一缓。驴有个特点,到了最陡处,往往要咬紧牙关,猛走几步,人们把这种现象叫作“喷坡”,类似于我们所说的“冲刺”。到河里驮水是有讲究的,下去的时候,要走在驴前面,防止它一时兴奋撒欢子,甩掉了脊背上的驮桶;上来的时候,要走在驴后面,以免打乱它“喷坡”的节奏,也防止它“喷坡”的时候把你给“喷”趴下了。
一条是南路,路的一边是沟洼,一边是高坎。高坎上有几孔小窑洞,窑口敞开着。因为太小了,我们都叫它窑窑。大人进去的时候一定得低着头,猫着腰。十五岁以前,我起码几千次从这些窑窑前经过,但从来没有进去过。最靠近路边的一个,里面有一个类似马槽的土台子。有那么小的马吗,我想过好多次。窑窑黑黢黢的,像是被烟熏过好长时间,里面是不是有过土炕,或者厨灶,也无从知晓。到河里饮牲口的时候,身材娇小的驴常常到里面啃碱土,身材并不高大的牛却屡过其门而不入。
大晌午去饮牲口,老担心那些窑窑里会突然窜出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有一次,我去河里耍水,从窑窑门前经过时,窑窑里扑棱棱飞出几只野鸽子,差点没把我吓死。几天后,我头疼发烧,浑身无力,一名老阴阳说是魂丢了,问我最近被什么东西吓着没有。我一想,就想到了那几只野鸽子。此后,每经过那几孔窑窑时,我都会硬着头皮大喊几声,想着要把里面的野鸽子、野狗之类的吓出来。
这条路相对平缓,只有一个大弯子,站在坡头,整条路一览无余。在目之所及的下游,是一个石峡口,每次发大水,那里都会聚起一个洪水湖,大过三四个篮球场,深及两三根电线杆,上面漂浮着一层厚厚的浪沫,家里有强壮劳力的,会拿着特制的笊篱,到那里去捞柴。孩子们则跑到河畔,远远地看那汹涌的洪水,以及那几个捞柴的英雄好汉。只有这个时候,大河才有点大河的样子。
外面的人可能不知道,山里人的取水路,也是排水路。这两条路常常被洪水冲毁。取水路被雨水冲毁了,一点也不影响吃水。下雨的时候,院子里摆满了接水的脸盆;雨停了以后,到处都是小水池子。有一年秋天,下了一场旷日持久的连阴雨,两条路都被冲毁了。不是小毁,是大毁。北路坡头上被冲出一个十几米宽的大豁口,把这条路拦腰截断。大豁口紧贴着戏楼,戏楼安然无恙,这条路却完全废了。南路坡头上被冲出一个大坑和许多小坑。这些坑,没有一个像坑,倒像是一个个狭长的地缝。是什么样的地质结构,才会出现这种怪异的坑呢?这个想法在我填坑的时候从脑海里一闪而过。填这些坑费了不少劲,但终究还是填起来了。
后来还有过第三条路。我们生产队大概三十户人家,分布在大河两岸。这也从另一个侧面证明,这条叫作大黑河的河不过是一条小河而已。生产队有了手扶拖拉机之后,就专门为它修了一条跨河大道。有多大呢,总之是,比平日里大河的水面宽多了。不仅宽展,而且平坦。虽然拐弯抹角,但线条流畅。这条路刚刚修好的一段时间里,中午饮牲口,早上驮水,我们都喜欢走这条路。一条新修的路,总有某种无法抵抗的诱惑。通过转嘴那个人工挖出来的豁口时,我总有一种狭路相逢勇者胜的感觉。高高的边坡上,还刻有几条当时流行的标语,我也因此想象过广大农村的光明前景。
大河虽然不大,但河两边的陡坡上却是两种风景。阳坡里最多的是臭蓬,在最干旱的年份,它也能健康成长;阴坡里最多的是莎草,在雨水最好的年份,它们也只能长那么长。阳坡里最多的是黄蒿,阴坡里最多则是铁秆蒿子。阳坡里最多的是马刺,阴坡里最多的是狼刺。
大河是一条分界线。从我家门前向上游一公里以内,河两边曾属于同一个生产队,但河这边的属于一组,河那边的属于二组;河那边的都住在河畔上,河这边的都住在山脚下。从我家门前向上游两公里以内,河两边曾同属于一个大队,曾经的药铺、商店、大队部、科研站都在河那边。小时候,听见一个人说他要到“河那面去”,我心里不由得会生出一种羡慕之情,就像我后来听见有人要到城里去一样。我最早见到的世面,也是在“河那面”,比如驮盐的骆驼,比如拉货的马车,比如正在耕地的东方红拖拉机,比如几百人的社员大会……不是偶遇的,是专门去看的。
不知不觉间,药铺、商店、大队部相继都搬到了河这边。是因为路越来越宽了吗,还是因为大河上架起了水泥桥呢?只是,大河里的水越来越小了,断流的时间越来越长了,我们不在大河里吃水了,也没有人到大河里耍水了。
我到兰州多年以后,才知道有黄河石之说。第一次捡黄河石,还是陪着远方来的客人去的。那一次,我没有拣到一块好看的石头。有一次回老家,突然想起来,大河里不是也有石头吗,大河里的石头不是从来都没人去捡吗?老家用上了自来水以后,已经不在大河里取水了。曾经去大河驮水的路,除了早就毁于洪水的那一条,另两条都变成了沥青路。一条在接近河湾处拐了个弯,去了另一个村子;一条在离河湾不远处从一座桥上直挺挺地就过去了。去河湾变得更困难了,但我还是去了。在大河河滩里埋头穿梭一个多钟头,居然没有遇到一块鸡蛋大的鹅卵石。我突然反应过来,这条河不是黄河。
大河里到处都是有棱有角的大石头。曾经,孩子们耍完水以后会坐在上面晒“太阳浴”,大人们洗衣服的时候会把它们当作搓板。现在,它们被冷落了。据说,它们是从一条拐沟里被洪水冲出来的。那条拐沟里有一个很深很深的石洞,老家周围几十里家家户户都用过的石磨、石碾和碌碡,就是从那个石洞里拉出来的。石洞里一直有水渗出来,然后就有了那条拐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