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侠父的西北行8:沿路红柳夹道成林,这是左宗棠到新疆时栽植的

发布时间:2025-08-26 21:23  浏览量:4

渡过了黄河,仍向旧洮州迂道回兰州。前后计程五十多日,当我回到兰州的时候,猛然如梦中被春雷所惊醒,中国的时局 正在剧烈地发酵了。

南方的国民革命军,已经攻下了湘、赣,远 羁莫斯科的冯氏,已和于右任联袂回国,收集南口溃退的残兵,九月十七日,在五原誓师,参加国民革命。两个月的草地旅行,使我和这个世界隔绝了音息。然而当我再投身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我竟突然看到了东方的天际,流动着缦烂的红霞,曙光一线,映照着大地了。

南口陷落的消息,传到莫斯科附近的村落中,冯氏就仓皇地和于右任、刘伯坚〔中共党员,回国后任国民联军总政治部主任, 后为中华苏维埃领导人之一,1935年牺牲〕等,取道库伦,向五原〔今内蒙古自治区五原县驰进。〕

将近五原,宋哲元前去迎迓,冯氏匆促地问宋哲元说:“在五原还有多少部队?”

宋哲元回答说:“仅仅只有四千馀人了。”

当时冯氏豪气万丈地说:“多了!只要有四百人,我们就能有所作为的。”

一辆天外飞来装载着新生机的汽车,到达了五原。勇气奋发的冯氏,集合了所有的残部,站在一条短板凳上,激昂慷慨地 完毕了一场讲演;这些士兵,受了这唯一的领袖的刺激,士气就渐渐振作起来。

南口失败后,国民军中石友三、韩复榘、郑金声三位军长,为保存实力计,算暂时投降了阎锡山,驻兵在绥远包头一带。当时 绥远都统商震,仅带一旅军队,驻扎归化城〔今内蒙古自治区呼和浩特市〕,实际上完全是在韩、石、郑等武力监视之下了。

不过几时,冯氏就了国民军联军总司令职,亲自到包头去收拾旧部,韩复榘就从归化到包头去见冯氏。

一见面,就对冯氏说:“总司令如果要商震,我今天就乘夜车给你带来。”但是当时冯氏只笑了一笑,劝他不要鲁莽从事,暂时回防地去等待后命。

不久,阎氏也派代表到包头来见冯氏,解释这次出兵大同,截断国民军的归路,乃是一时的误会。

冯氏也谦虚地回答说:“自己远在异国,小兄弟们,不了解阎省长的衷怀,以致引起双方的误会,兄弟深为惋惜!但愿此后永远坦诚相与”云云。

“误会” 两字,在中国历次内战结束以后,应用得非常巧妙而广大;杀人的魔王和魔王的中间,每每借着“误会”两字,当战云初消的时候,就握手欣然地聚餐。在这次阎氏代表和冯氏的谈话中,更加将“误会”两字的精义,发挥尽致了!

后来阎氏的代表,对冯氏说:“总司令有援陕东征的计划,阎省长以为莫如派一路军队,从陇东进攻,另派一路军队,穿着晋军的服装,假称晋军援助刘镇华,取道山西,渡河向西安前进,双方夹击,陕西的局面,就可不日而定了。”

冯氏当时笑着说:“这是最好没有了!我可以派韩复榘一军,假道贵省,截击敌人的后路。可是我们现在太穷困了,枪械缺乏,服装也不易设法,而且连开拔费也一时无着,怎样办呢?”

阎氏的代表得了这个答复,当即愉快地说:“这倒容易,阎省长是很愿热诚援助的。”

不久,从山西送来一万套服装,五十万现款和许多的枪弹。

当时韩复榘预备即时向山西开拔,到包头来向冯氏请示。冯氏冷冷地对他说:“我们还是从甘肃走罢!多走一点路,不要紧,因为这条路是安全多了。如果在中途被人缴了枪,这不是玩的。”

当冯氏自己在西安叙述这段趣事的时候,面上充满着胜利的微笑。

溃兵渐渐地收容起来,整理起来。冯氏以国民军联军总司令,自兼第一军军长,同时第五军军长方振武,第六军军长弓富魁,第三军孙岳所部徐永昌,也都率部来会,军势因此大振。

但是这时联军的部队,非常复杂,而且河套荒凉,粮秣非常困难,加以大败之后,军纪因此废弛,至于无法维持。

刘汝明的一师,在开入甘肃时,沿途常常枪杀住民的牛羊来暂时充饥。至于弓富魁的一军,完全是土匪所组织,因为中途抢劫石友三部的枪械,被石友三在石嘴子〔今宁夏回族自治区石嘴山〕完全将枪缴了。

听说弓富魁每每提起这次缴枪,就将桌子一拍,高叫一声“啊喃!”表示无限痛心的意思。自然,在后来有许多土匪军队,大做着革命的买卖,不过弓富魁是其中的不幸者罢了。

当我回到兰州的时候,孙良诚的军队已经扫荡了甘肃的敌人,追击到陕西凤翔以东。我见了刘郁芬,告诉他一切情形,同时要求他迅速命令兵麒的骑马退出拉卜楞。

当时刘氏蹙着眉头说:“现在我们的队伍,都在陕西境内了,我要下这个命令,他如果不服从的时候,我就更没办法了。要是队伍在这里,我就可以用力量教他服从。所以这事只好待我慢慢设法办理的。”

我听了他的话,觉得也是一种事实,所以只好将这事暂时搁起。直到后来,我到了西安,去见于右任,要求于氏电促刘氏迅令马麒撤兵拉卜楞,那时,马麒因为不敢违抗,只得遵令退出拉卜楞,这事才算告了一段落。

然而我和黄位中临别时约定在次年同赴西康一带,进行联络藏民的工作,终于成为一种虚愿了。

九月一十七日,青天白日的旗帜,开始飞扬在五原的天空,冯氏举行了誓师的典礼,同时宣传有名的出师誓词。

从这誓词的发布,西北的社会,跟着就起来了一种蠢蠢的骚动。当时人们对于誓词的观念,是认为非常严重的,不比得现在,人们都已有了相当的经验,只当作官样文章看了。一批一批的政治领袖,到了环境变动的时机,纷纷然就将当初的誓词,抛到厕所里去。

自然,这些聪明才智的人物,他们当然不会再来怕五雷殛顶,或者死在千刀万剐之下的。至于信义,没有官和金钱来得现实,更可以不必愿虑了。其馀像宣言通电之类,不过都是些暂时游戏的小品,和市侩们“秋季大减价”的广告一样,更谈不到实践的义务的。

但是无论如何,当时的西北,却因此激起了革命的潮头。潮头冲击着西北的城市,于是乎兰州沸腾了。真的,在革命的高潮 汹涌而澎湃的时代,黄狗都会唁唁然狂吠着来参加革命的,然而这些骨子里反革命的东西, 一到了热潮偶然低落的时候,它们就立刻掉转尾巴,钻入反革命的狗窝中,向整个的革命反噬了。

不过这些只是我们在以后经验中所得来的感想。在当时,我们以为革命的石碑,将永远镇压在这些巨龟的背壳上了。我们也明明知道革命的队伍中麝杂着许多投机的分子,但是我们 以为在革命的命令之下,他们是无法叛变的 终究我们是变成时代的傻子了!

墟墓样的兰州,立时显出一种新的气象。我们都以为革命的黄金时代就在目前,连冷庙里的土偶,也似接受着动员令了。尤其是那些兰州教育界的聪明人物,每天都在设法证明他们对于革命是有如何相当的历史的。

有一天,在一位朋友的家内,碰到甘肃第一中学的校长张璞,他对我唾沫横飞地表扬他曾在十几年前参加过革命。

据说,当时这位伟大人物,曾在上海和中山 先生商议集合同志在甘肃起事,中山先生就接济他二十万元的公债票,而且预备从俄国用飞艇运送军械到甘肃来,后来因为没有相当的飞艇场,所以此事终于作罢了。言下不胜其扼腕太息懒懒地打了一个呵欠之后,就走到小便桶旁边,吞了三颗烟泡。老前辈的革命精神,就是这样令人五体投地的。

除了张璞以外,宣传着自己是同盟会老会员的,更是满坑满谷,如果将他们每人的铜脚眼镜取集拢来,恐怕就可以开设一月 眼镜店了。然而无论如何的丑态毕现,在当时,我们都不曾感觉厌恶。我们以为,至少这些人都能为革命呐喊助阵的。

省党部的门前,渐渐地热闹起来。穿着土布大褂的中学生不断地来索取关于党的宣传品。北京方面也来了几位国民党的党员帮助办理党务,于是兰州市党部,也组织起来了。

刊物方面,除原有的《革命青年》周刊以外,同时,在督署方面捐了一笔款子,创办了一种《民声》周刊。后来第一中学学生所办的《醒狮》周刊,因为经费支拙打算停刊,市党部向醒狮社交涉,以学生中的党员接办为条件,经费可由市党部接济。于是兰州的出版物完全清一色了。

党员日见增加,我们开始了训练党员的工作。这时钱君已到陕北去运动井岳秀的部队参加革命,因此我的工作,更形忙碌 了;加以党部经费的支拙,使我们更感觉许多党务上进行的困难。后来我向刘郁芬去接洽,暂时由督署每月接济四百元,才勉强支持过去。

革命的初期,人们都会将革命当作一种喜剧看的,许多青年的党员喜欢寻找东奔西走的工作,事实上就借此逃学了。有时他们都挤在党部内,谈些闲话,剪些纸花,厌恶讲堂的生活,至于极点;我们有时劝他们回去上课,虽然也垂头丧气地上课去,但是他们的神情,好像和逮捕入狱同样感觉痛苦的。

不过几天,冯氏派了沙月坡、邓长耀两位代表,从五原来兰州宣传三民主义; 一时兰州城里,来了这两位革命的明星,波涛 更觉汹涌万丈。兰州市党部,在沙、邓两氏吃了刘郁芬洗尘的筵席的第二天,召集市民,开了一个欢迎大会。

朝日映在督署前的广场上,讲演台的前面,交叉着党旗国旗,各团体和市民在台前拥挤着,于是猴戏就开演了。

最初由省市党部和各界的代表,致了欢迎词,沙月坡就从容地走到台前, 准备宣传三民主义。

我一方心里不免暗暗替他着急, 一方却要 看看这么一位理学名臣怎样来做这篇三民主义的八股文章。或许他这次由兰州去谒见冯氏的一个月中,已经学习了不少的革命理论,亦未可知;然而这些都不用我多管,因为这时他已经站在台前,手舞足蹈地发挥着宏言说论了。

第一股的民族主义,从颂扬孝弟忠信的民族精神中,草草地说了过去,第二股民权主 义,就继续开场了。他吐了一口革命的痰,然后大声说:“什么叫做民权呢?——扳着指头数着说就是立法,司法,行政,选举的四权。”说了之后,只剩一个小拇指高高地翘着,于是台下的群众,都默默地点着头;可是我真觉为难了,我似乎被一个天外飞来的强人,批了一个嘴巴。

沙月坡鞠躬而退,邓长耀就缓缓地走到台前。他是西北次于薛笃弼的二等政治家,其所以获取政治家的条件,唯一的原 因,是因为能够提倡天足。

在有一次演说中,他曾表扬自己的功绩说:“当兄弟在绥远道尹任上的时候,唔!唔!绥远全体妇女的两脚,差不多是都搁在兄弟两肩上的。”我为他这几句妙谈,曾经发笑了好几天。

到后来,他在陕西民政厅长的任内,限令各县县长,按月缴送若干妇女的缠足布,以缠足布的多寡,作为铨叙的标准;同时民政厅的大堂内,缠足布成阜累山地陈列着,这就是邓长耀一生伟大的所在。

同时他还有一种绝技,就是长于高唱梅花大鼓,咬字辨声,都有独到的工夫。每次讲演开首就唱他自己编著的鼓词,所以一般人,都送他一个尊称叫做“邓大鼓”。

当时,他在台前态度庄严地站了一会,慢慢地说:“诸位!今天承蒙欢迎,兄弟不敢当,唔!唔!兄弟有几句鼓词,请诸位听 听。”

于是乎锯木般的歌声,突然破空而出:“中华民国十五年, …嗳…嗳…嗳!先烈创造多艰难, …唉…唉…唉!”

邓长耀开始发挥他的天才和绝技了,台上台下的人,都用手掩着口,不敢笑出声来。唱完了一段鼓词,再继续讲演。但是我从头到底,没有听出他所说的是什么!

我只记得他不断地重复说:“唔!唔!五原有最高特别党部,委员有冯总司令,有刘伯坚,唔!唔!有冯总司令, ……”其余的话语,我什么印象都没有了。讲演完毕以后,还有一次旅行,邓、沙二人,在队伍的最前头走着,和迎神赛会同样的热闹可喜,然而这是什么一回事!

表面上党务是日见发展了,我们只要看见省党部常委田琨君,换上了新马褂,整天价喜盈盈地工作着,就可想而见了。

在欢迎沙、邓二人的一天,市党部常委邱君在会场维持秩序,因为指挥偶然失宜,和五族学院的教职员起了冲突——五族学院是沙月坡所创办的私塾——我们当时虽然竭力调解,然而终于无法消除芥蒂。

因为五族学院的教职员,多数是基督教徒,不满意国民军的弃舍基督教,而加入国民党,满腔的醋意,无处发泄,所以始终不肯放弃这次攻击市党部的良好机会;同时兰州教育界的人物,也都别有怀抱,乘机思逞,所以和五族学院的教职员,也通了声气。

他们从封建思想的窗户中,已经看出了国民党是鹏程万里,飞黄腾达的出路,但是他们不甘追随在人的臀后,充满着领袖群伦的欲望,他们想冲进党的内部来支配一切,使其余的党员,都变成他们的羽翼。为欲实现这个春梦,于是处心积虑地图谋推倒过去在党部比较有信仰和权威的党员。因此这次小小的冲突,就变成我们和封建势力争持的导火线了。

不久,冯氏下令各师旅组织政治处,刘氏因为在甘肃寻找政治工作的人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办了一所政治训练人员养成 所,命我担任教务主任。

最初办了一期特别班,受训练的都是督 署的宣传员,生吞活剥地三礼拜就毕业了。以后续招了三十名 的中学生,继续从事训练,预备三个月毕业的;但是在未毕业以前,刘郁芬委我为第二师政治处长,于是乎我做了官了。

这时,孙良诚率领着第二师已经进援西安,在咸阳一带,和刘镇华激战,因众寡的悬殊,情势非常吃紧。

我匆匆地找了几位工作同志:少校科员刘少祖和王鲁楫,本来都是督署的宣传员,教官王奋骅,是兰州市党部青年部长,马 寒禅为友谊关系,也愿意随我去当少校书记,还有一位是录事澹台云,连我自己共是六人。

采办了些旅行中应携带的物品,雇定了三辆骡车,预备即日起程,向前方出发。

在一个初冬的朝晨,我辞别了送行的朋友,车声辘辘,离开了消磨我一年馀光阴的兰州。塔影彩前的明月,和五泉山麓的 清溪,都使我轻轻抛弃了。芹仙恋恋不舍地直送到空心墩前;然而人间从来是有别离的一回事的,所以我们终于分别了。

兰州的城蝶,渐渐灭没在树梢头上,离绪萦回在心头。车夫叱骡前行,四野都淡然无色,让我去瞻临这长安古都。

近暮,车抵响水子,战后的山村,更觉得触目荒凉。投宿在一家颓废的旅店中,三个车夫,轮流看守着骡马,为警戒盗贼,彻夜曼声地呼喊,使人时时从梦里惊醒。

晓发甘草店〔今榆中县乡名〕,阴云渐渐遮蔽了红日,大地陡然现出惨淡的气象;下午,天上飘飘地飞下雪来。我们冒雪前进,人马都觉得寒颤了。

在称钩驿〔今定西县称钩乡称沟村〕 一宿,到达了定西县,雪已住了,投宿在城外的客店中。澹台云的长兄澹台浚,在此充当县长,就进城去看望他;围炉闲谈多时,直到深夜,才踏雪回店。

从定西东行,就走上清凉山。天气晴好,我骑马先行,想借此玩赏雪景;山路崎岖,更加宿雪已冻,滑溜得不易行走。约莫走了一点多钟,到了山巅上的一家小村,村名十里铺,村外一带冈峦,还留着梁冠英旅和张兆钾军激战的痕迹,积雪中尚可隐约认出蜿蜒的壕沟。

等了一回,寒禅和少祖等,也陆续步行来了。 我们向居民买些煨芋吃着,借凳坐在门外,曝日取暖,等待骡车的来到。山谷中时时回荡着一阵阵车夫的吆喝声和鞭策声,但是始终不见骡车的影子;过了半天,才见车夫汗流满面地赶着十二个骡子,拉着一辆空车,到了村前。

原来滑溜的山路,空车也不易转动,车夫只好将三辆车上的骡子,先行集中在一辆空车 上,拉到山巅以后,又回到山麓,拉上一辆空车,所以到了第三辆 车子,到达山岭时,我们在十里路的行程中,却费了五小时的时间了。

沿路都办着兵站,供给面粉和葱豆,所以人马没有饥饿的忧虑。要是没有兵站,在这些沿途兵灾匪灾蹂躏过的劫后驿站上, 我们真不知怎样来解决我们的肠胃问题。像会宁和静宁这些县城内,除了面条和大饼以外,也找不出其他的食物。

至于隆德县 〔今属宁夏回族自治区,位于甘肃静宁至平凉之间〕,简直是一座 空城了;当我们的骡车,进了西门的时候,车旁只是一片荒芜的空地,等到走入有几家铺面的冷街上,我们却已经到达县城的东 门了。

冷落的景象,真使我们发生置身在荒僻墟落的感想。这一带的人烟,从前本来是不像这样寂寥的,在一九二三年大地震的 浩劫中,不少的村镇,连人连屋,埋在地的底层了。除是百千年后的考古家和地质学家或许偶然去发掘一二出来,不然,就永远 不会再来占据这个世界的空间。其馀劫后幸存的城镇,也多被摧毁成一片颓墙败垣了。

在经济和文化落后的甘肃,我们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恢复灾前的原状?沿途上,我们常常看到许多大树的枝权从泥土内探头出来,这些植物,也从天地巨变中,注定了几万年变成煤炭的命运了。

离隆德县后,沿路常见红柳夹道成林。这些树林,本来是左宗棠领兵到新疆去的时候栽植的,从长安西门,一直栽到玉门 关。数十年来,经樵斧的采斫,和牛羊的践踏,所剩已属无多,其仅存的硕果,却不管世事的废兴,已经大可数抱了。

踏着白皑皑的晴雪,我们登陟了素服的六盘山。这里是蒙古大可汗成吉思汗马蹄最后践踏的泥土,然而嵯峨寂寞的空山,只有白雪自来自去,我们寻不出这位横轶古今的怪杰一丝一毫的遗迹。

山道逼窄,仅仅能通车辙,骡车由山麓经过六度的盘旋,才到达了山巅。陇西道上的旅客,没有人不将六盘山当作畏 途的;但是这次战争中,张兆钾军队,据守着六盘山,国民军仅仅向山上开了三炮,他们就放弃这险要的阵地,向平凉方面溃逃了。

在平凉,我们预备休息几天,准备一些传单标语和旅行上所必需的物品。暂时住在张兆钾的私邸内,富丽堂皇的洋楼,玻窗 四敞,在甘肃真算是不经见的琼楼玉宇。

我们不知道他压榨得多少民脂民膏,堆积了这样近代式的建筑物;然而到了如今,只落得给我们做临时息肩的馆舍了!我们都分住在三层楼上,我的卧室内,还留着一张铁床。两年以来,我尝尽了板榻土炕的滋味,当第一次投身在这富有弹性的被窝里,全身只感觉一种发痒的舒适。

第二天,陇东镇守使安树德请我吃饭,满桌摆着清真式的盛馔;然而这不过是他装做着回教徒的门面罢了,其实他平时是常常关着门偷吃猪肉的。席上,他告诉我:“第二师已经攻破了镇嵩军。八个月来关闭着的西安城,总算就此四门大开了。”

从平凉出发,到白水镇〔今属平凉市〕。镇内的客店都已歇业关闭了,我命鲁楫去找住宿的房子。他看到一家有白布门帘 的房屋,就走了进去,询问有空房子没有?

有两位脂粉满脸的女子,笑眯眯地回答他说:“空房有在这里。”

他于是满心欢喜地出来了;在门外,碰到一位商人,告诉他:“这是娼寮。”才嗒然哭丧地归来。后来我们在闲谈中,每每将他这件事,作笑谑的资料。

沿泾水东下,到达了泾川县。县长杨君本来是第二师四旅旅部的军法官,和寒禅等都是朋友。他本来是一位谨愿的青年, 但是从就任县长以来,就沉浸在嫖赌的日常生活内了。所以人们只要放在大人老爷的环境里,就会变成大人老爷的——环境是始终支配着人类的行为。

从泾川向东,全是走着崎岖的山路,我们开始踏入陕西的境内。这天,我所骑的那匹红马,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吃惊起来,突 然向旁边一窜,要不是我敏捷地勒住丝缰,人马就都葬身在悬崖 之下了。

这匹红马,本来是黄位中在俄拉送给我的,它生长在青海的草地上,除了青天和青草以外,什么世面也没有见过,一到 内地,和乡下人进城样的,什么东西都能引起它的惊奇。

有一 次,在兰州城里,迎面来了一辆自行车,它就猛然向店铺的门前一窜,那根椽子,几乎将我的脑壳碰得粉碎。近来它还算是增进不少的阅历了。

车过长武城〔今陕西省长武县〕外,只见大路的要隘上,东一簇西一簇的红枪会都拿着枪刀把守着,但是对于我们,并不加以何种留难,默默地目送我们通过。不及几里,我们到达了水口镇,这里有红枪会的机关,我带了寒禅和传事兵刘瑞龙去问他们 把守要隘的原因。原来是长武城内有一部国民第二军的军队因为抢劫近城的村落,被红枪会包围在城内了。

晚上,我写了一封信给冯氏,请他派兵将城内的土匪军队缴枪遣散,勿使居民时时惴惴然防御着。听说不久之后,这部分匪军,就被石友三部将枪缴了。

在州〔今陕西省彬县〕,驻着一部分第二军的军队。兵士都散着军衣的钮子,拖着鞋,在街上乱跑,有些赤着膊子,坐在人 家门口太阳下面捉虱子,一个一个,放进口内咬杀。

营门口都高挑着红布的旗子,旁边写着部队的番号,中间斗一般大的写着主官的姓氏,飘飘然翻飞在空中,使我联想到旧剧中赵子龙上台的时候,背后高举着“常山赵”,一面大旗的情形。最使我忍俊不禁 的,就是内中有一面旗子,写着某团某营某连某排“排部”。排也称部,这真是别开生面的趣事了。

出了东门,走上一带山坡,有一块石碑刻着“太王旧治”(周王朝的祖先后稷兴于古豳地,故称〕四字,旁边横卧着许多断碣残碑,大半埋没在泥土下。从山坡转上了一条高岭,两壁都是悬崖,中间仅能通过一辆车子,车夫们大声地长啸着,通知由岭巅下来的车马,在宽阔处等候,以免发生狭路相逢进退两难的事情。

到了半岭,忽见一头病着的军用骆驼伏在地上,挡住我们的去路,骡车从此就搁浅了。我们费了许多的时间,用尽种种方 法,使它起来,甚至于用小刀刺着它的臀部,但是终于没有效果,最后我拿着一把干草,在它臀后烧了起来,才悲鸣了一声,缓缓地站起来了,我们机不可失地急忙拿了手杖木棍,一边打着,一边齐声呐喊着,才将它慢慢地赶到岭巅一片空地上去,骡车总算这样通过了。

永寿县,是一个山间的小城。在城内,我们连一点肉类都找不到。但是无意中竟看到有些学生在空地上打网球,这真是出我意料之外的事情了。

过了乾县和醴泉〔今礼泉县〕,到达了咸阳。我们不会相信这是二千年前秦皇的故都!在这里,逼窄的市街和寥落的景象, 没有一事一物,可以引起秦始皇帝曾经在这里统治过天下的感想。历史上所传“复道行空”“长桥卧波”的盛事〔唐、杜牧《阿房 宫赋》:“长桥卧波,未云何龙?复道行空,不霁何虹?”〕,除是去讯问城外永古长流的渭水,人们是久已忘怀这些典故了。

【宣侠父(1899年-1938年),又名尧火,号剑魂,浙江诸暨人。1916年考入浙江省立特种水产学院,毕业后以第一名的成绩获准公费去日本留学。在日本认真研究马克思主义,积极参加社会活动,被母校停止公费留学待遇。1922年回国,和共产党人俞秀松、宣中华在杭州、台州等地从事革命活动。1923年在杭州加入社会主义青年团,不久转为中国共产党员,曾为“左联”秘密盟员。宣侠父是黄埔一期学生中的特殊人物,因蒋介石破坏以党治军的制度而抗命不从,被蒋介石开除出黄埔。1929年后,在国民党军队中从事兵运工作。抗日战争爆发后,任国民革命军第十八集团军(八路军)高级参议,从事统战国民党高级将领的工作,因工作卓有成效,招致国民党当局忌恨,1938年被暗杀于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