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感冒没有起来做早餐,儿媳不高兴,我宁愿赔钱也要提前收回房子
发布时间:2025-08-23 01:07 浏览量:5
头顶的灯管“嗡”的一声,灭了。
屋里瞬间被窗外灰蒙蒙的天光笼罩,像一张浸了水的旧报纸,把所有东西都裹得模糊不清。我躺在床上,感觉自己就是那报纸上一个被打湿的、无关紧要的铅字。
脑袋里像塞了一团湿棉花,又沉又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一股灼热的钝痛,从鼻腔一直烧到肺叶子。这是重感冒,来势汹汹,把一个常年跟木头打交道、自诩筋骨还算硬朗的老头子,结结实实地按在了床上。
我翻了个身,骨头像散了架,每一处关节都在嘎吱作响。
墙上的石英钟,时针已经指向了七点。
平时这个时候,我早就在厨房里忙活了。淘米,煮粥,算着时间蒸上几个包子,再炒个孙女月月爱吃的西红柿鸡蛋。等儿子建平和儿媳王琳起床,一顿热气腾腾的早饭就摆上了桌。
可今天,我实在起不来。
我闭着眼,努力想忽略身体的不适,耳朵却格外灵敏,捕捉着客厅里的每一丝动静。
先是儿子李建的房门响了,接着是洗手间的水声。然后,是儿媳王琳有些尖的嗓音,带着没睡醒的沙哑和明显的不耐烦。
“建平,爸今天怎么没做早饭?”
“月月上学快迟到了!你赶紧去楼下买点什么吧!”
声音不大,但在这过分安静的早晨,像一根针,精准地扎进了我的耳膜。
我没听到儿子回答了什么,只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穿衣声,然后是门被轻轻带上的声音。他大概是去买早饭了。
紧接着,是王琳催促孙女月月的声音,和月月带着哭腔的嘟囔:“我要吃爷爷做的鸡蛋羹……”
“吃什么鸡蛋羹!快点穿衣服!就知道给你爷爷添乱!”王琳的声音陡然拔高,又迅速压了下去,仿佛怕我听见,又或者,是根本不在乎我是否听见。
最后,是防盗门“砰”的一声巨响。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那声关门,像一把大锤,重重地砸在我的心口上。不是疼,是一种空落落的、发凉的震颤。
我睁开眼,盯着天花板上那块因为楼上漏水而留下来的、淡淡的水渍。那水渍的形状,有点像一头搁浅的鲸鱼。我就像那头鲸鱼,困在这小小的房间里,动弹不得。
我不是没想过他们会不习惯。但我没料到,这种不习惯,会用如此理所当然的抱怨表达出来。
就因为一场感冒,一顿没能起来做的早饭,我就成了“添乱”的。
我慢慢地撑着床沿坐起来,头重脚轻,差点一头栽下去。扶着墙壁,我挪到客厅。餐桌上空空如也,只有王琳没喝完的半杯水。厨房里,昨晚我刷得干干净净的锅灶,冷冰冰地立在那里,像一块墓碑。
我拉开冰箱,想找点水喝。里面塞满了各种饮料、酸奶,还有王琳买的什么进口水果,花花绿绿的,却没有一瓶是白开水。我这个老头子,还是习惯喝自己烧的热水。
我关上冰箱门,手扶着冰冷的门把手,忽然觉得一阵说不出的疲惫。
这疲惫,远比身上的感冒来得更深重。
三年前,老伴走了。儿子怕我一个人孤单,也为了他们上班方便,能有人帮忙带带孩子、做做饭,就跟我商量,让我把郊区那套带院子的老房子卖了,把钱给他们,凑个首付,在这城里换一套大点的三居室。
房产证上,写的是李建和王琳的名字。我们口头约定,这房子我能一直住到老。
我没犹豫。钱财是身外之物,一家人在一起,热热闹闹的,比什么都强。老房子卖了三百多万,我一分没留,全给了他们。他们用这笔钱,加上自己的积蓄和贷款,买了现在这套一百四十平的房子。
我搬进来,像个上紧了发条的陀螺。买菜,做饭,接送孙女,打扫卫生。我把他们的小家,当成我自己的责任。我以为,我付出的,是作为一个父亲、一个爷爷的心意。
可今天早上那一声门响,让我清清楚楚地意识到,在儿媳王琳眼里,我或许只是一个功能齐全的、不用付工资的保姆。
这个“保姆”,今天病了,耽误了工作,所以她不高兴了。
我慢慢踱回自己房间,从床头柜最下面的抽屉里,拿出一个小小的红木盒子。这是我自己做的,上面雕着几竿清瘦的竹子。
打开盒子,里面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而是一份购房合同的复印件,还有一张当初我把三百多万转给儿子的银行回单。
我摩挲着那张薄薄的纸,上面的数字,曾经在我眼里是亲情的证明。现在看来,却像是一张卖身契。
我忽然想起卖掉的那套老房子。那是我和我老伴结婚时单位分的,后来房改买了下来。院子里有棵香樟树,是我亲手栽下的。夏天的时候,满院子都是清香。我还搭了个小小的木工房,里面堆满了我的工具和各种木料。
那才是我真正的家。
一个念头,像一棵被压在石头下的野草,固执地、疯狂地从心底的缝隙里钻了出来。
我要回去。
我不要住在这里了。
这个所谓的家,太冷了。冷得我这场重感冒,好像永远都好不了。
我拿出手机,翻到一个号码。那是我以前的一个老邻居,后来做了房产中介。电话接通了,我清了清沙哑的嗓子,用一种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平静语气,对他说:
“老张,你帮我留意一下。我想把之前卖掉的那套房子,想办法买回来。”
“什么?”老张在电话那头很惊讶,“卫民,你不是跟儿子住得好好的吗?”
我看着窗外,那片灰色的天,说:“不住了。我想回家了。”
挂了电话,我感觉肺里的那股灼热,似乎被一股更强大的力量压了下去。那股力量,叫做“决断”。
我知道,要收回这笔钱,要从这套写着他们名字的房子里“赎身”,肯定要费一番周折,甚至可能要闹上法庭,撕破脸皮。
我知道,王琳肯定不会同意,建平会夹在中间为难。
我也知道,这样做,在别人眼里,可能是不近人情,是跟小辈计较。
但那一刻,我什么都不在乎了。
我宁愿赔钱,宁愿被人戳脊梁骨,也要提前收回我的“房子”。
那不是指这套冰冷的三居室,而是我作为一个人的,最后的尊严。
第1章 一场感冒,一顿没做的早饭
头顶的灯管“嗡”的一声,灭了。
墙上的石英钟,时针已经指向了七点。
可今天,我实在起不来。
“建平,爸今天怎么没做早饭?”
最后,是防盗门“砰”的一声巨响。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这疲惫,远比身上的感冒来得更深重。
那才是我真正的家。
我要回去。
我不要住在这里了。
但那一刻,我什么都不在乎了。
第2章 老屋的钥匙,心里的锁
吃了两片感冒药,我在床上又昏沉地睡了一阵。醒来时,已经是下午。阳光斜斜地从窗户里打进来,在地上投下一块明亮的光斑,空气里浮动的尘埃,在光里跳着无声的舞蹈。
身体还是软绵绵的,但脑子却异常清醒。
我换了身衣服,没跟任何人打招呼,就出了门。
坐了一个多小时的公交车,又倒了一趟地铁,我来到了南郊。这里曾经是我的家,现在却变得有些陌生。以前低矮的平房区,如今矗立起一栋栋崭新的高楼,只有几条老街巷,还保留着原来的样子。
我凭着记忆,拐进一条窄窄的巷子。巷子尽头,是我那间租下来的小门脸,我的木工房。
卖掉老房子后,我舍不得丢下这门手艺,也舍不得那些跟我几十年的老伙计——我的那些刨子、凿子、锯子。于是就用自己剩下的一点积蓄,在离老房子不远的地方,租了这么个地方。地方不大,也就二十来平,勉强能放下一张工作台和我的那些工具。
我从口袋里掏出钥匙,那是一串黄铜钥匙,被岁月磨得光滑温润。打开那把老旧的铜锁,一股熟悉的、混合着松木和桐油味道的空气扑面而来。
我深吸了一口,感觉那股憋在胸口的浊气,瞬间消散了大半。
这里,才是我的天地。
屋里落了一层薄薄的灰。工作台上,还放着一个做了一半的木头小玩意儿。那是一只小马,身子已经成型,四条腿和尾巴还只是几块方方正正的木料。这是我答应给孙女月月做的。
我走过去,用粗糙的手指抚摸着小马光滑的背脊。木头是榉木,质地坚硬,纹理细密,摸上去有种温润的质感。
我仿佛能看到月月拿到它时,那双亮晶晶的眼睛。
这孩子,是这个家里唯一能让我感到暖意的人。她会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我身后,看我做木工活。她会好奇地问:“爷爷,这块木头为什么这么香?”“爷爷,你的手怎么那么厉害,能把木头变成小鸟?”
我会告诉她,好木头,自己会说话。你得用心去听。
可现在,连这唯一的暖意,似乎也变得遥远了。
我拉开一张旧藤椅坐下,目光扫过墙上挂着的那些工具。每一件工具,都有它的脾气,它的故事。那把用了三十多年的老刨子,手柄被我的手汗浸得油光发亮,像一块温润的旧玉。那是我刚出师时,我师父送给我的。
师父是个沉默寡言的老木匠,手艺在当年的厂里是头块招牌。他常说:“小李啊,咱们做木匠的,活儿要做得对得起手里的木头,做人,要对得起心里的那把尺子。”
心里的那把尺子。
我这一辈子,自问没做过什么亏心事。对工作,兢兢业业;对家庭,尽心尽力。老伴在的时候,我们俩相互扶持,日子虽然清贫,但心里是满的。她总说:“卫民,你这人,就是心太实。”
是啊,我心太实。
我以为,人心换人心。我把儿子的小家当成自己的家,掏心掏肺,却没想过,在别人眼里,这或许只是一种价值交换。我提供劳动力,他们提供一个住处。一旦我这台机器出了故障,换来的不是关心和体谅,而是抱怨和嫌弃。
我靠在藤椅上,闭上了眼睛。
阳光透过布满灰尘的玻璃窗,暖洋洋地照在我的脸上。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有香樟树的院子。老伴在院子里侍弄她的那些花草,我在木工房里敲敲打打。阳光好的午后,她会给我端来一杯热茶,嗔怪道:“行了,歇会儿吧,别把自己当成老黄牛。”
那时候的日子,多慢啊。一辈子,好像只够爱一个人,做好一件事。
而现在,什么都快。快餐,快递,快节奏的生活。连亲情,似乎也成了一种快消品。需要的时候,拿来用用;不需要的时候,就扔在一边。
我从口袋里又摸出那个红木盒子,打开,看着那张银行回单。
老张中午给我回了电话,说我那套老房子,现在的主人是一对年轻夫妇,刚买了两年,听说也是为了孩子上学。他们未必肯卖。就算肯卖,这两年房价又涨了不少,价格肯定要比我当初卖的时候高出一大截。
“卫民,你可想好了。这事儿不好办,钱也是个大问题。”老张在电话里劝我。
我说:“你先帮我问问,钱的事,我来想办法。”
什么办法?
唯一的办法,就是跟儿子把那笔钱要回来。
那不是一笔小数目。三百多万,对他们这个小家庭来说,几乎是全部的根基。把这根基抽掉,这栋华丽的房子,瞬间就会崩塌。
我知道建平拿不出这笔钱。他每个月要还一万多的房贷,加上养孩子的开销,日子过得紧巴巴。
所以,唯一的解决方式,就是让他们卖掉现在这套房子。
这个念头一出来,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那也太狠了。
我这不是在要钱,我这是在拆他们的家啊。
可……我自己的家呢?我的家又在哪里?
我的心里,像有两只手在使劲地撕扯。一把锁,死死地锁住了我的心。钥匙,就握在我的手里,可我不知道,打开这把锁,会看到什么样的景象。是解脱,还是一片废墟?
我站起身,走到工作台前,拿起那把老刨子。
冰凉的金属贴在手心,那熟悉的重量,让我纷乱的心绪,有了一点点安定的力量。
我拿起一块木料,夹在台钳上,开始一下一下地推刨。
木屑像雪花一样,卷曲着,纷纷扬扬地落下,带着木头特有的清香。我的动作,从一开始的生涩,慢慢变得流畅。我的呼吸,也随着刨子的推拉,变得平稳而有力。
我什么都不去想,只专注于手里的活计。
木头会说话。
它告诉我,再硬的木头,只要顺着它的纹理,就能把它刨得光滑如镜。
那人呢?人的心呢?
是不是也要顺着它的纹理,才能找到出路?
第3章 一通电话,两种心思
在木工房待到傍晚,我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
一进门,就闻到一股外卖的油腻味。客厅的灯亮着,儿子李建和儿媳王琳都坐在沙发上,电视开着,但谁也没看。气氛有些凝重。
孙女月月看到我,像只小鸟一样扑过来,抱住我的腿:“爷爷,你生病好了吗?你去哪里了?月月想你了。”
我摸了摸她的头,心里的那片冰冷,融化了一角。我蹲下身,说:“爷爷好了。爷爷出去走了走。”
“爸,您去哪了?打您电话也不接。”李建站起来,脸上带着一丝担忧和尴尬,“您身体不舒服,怎么还往外跑?”
我没看他,也没看王琳,只是淡淡地说:“出去透透气。闷得慌。”
王琳坐在沙发上没动,目光从电视屏幕上挪开,落在我身上,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没开口,只是脸色不太好看。
“爸,早上的事,您别往心里去。”李建走过来,想扶我,“王琳她就是……就是着急月月上学,说话没过脑子,她没那个意思。”
我挣开他的手,自己走到单人沙发上坐下。我看着他,这个我一手带大的儿子,如今在我面前,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小心翼翼,满脸都是“息事宁人”的恳求。
“她是什么意思,我心里清楚。”我开口了,声音因为感冒还没好利索,有些沙哑,但异常平静,“建平,我不是来给你们当保姆的。”
李建的脸一下子涨红了:“爸,您这说的是什么话!我们怎么会把您当保姆呢!”
“不是吗?”我反问,“我按时做饭,你们就心安理得地吃。我病了,起不来,换来的就是抱怨。这不是保姆是什么?保姆病了,主人家还得给假,给医药费呢。我呢?我换来了什么?”
我的话像一把锥子,刺破了那层虚伪的和平。
王琳终于坐不住了,她站起来,脸上带着委屈和不忿:“爸,我没有那个意思!我就是随口一说,谁家早上起来没早饭不着急啊?再说,我跟建平说话,又不是说给您听的!您怎么能这么想?”
“我怎么想?”我气得笑了起来,“我躺在床上,病得头都抬不起来,听着你在外面摔门,抱怨我‘添乱’,你还想让我怎么想?”
“我……我那是着急上班!”王琳的嗓门也高了起来,“这家里里外外,哪样不要钱?房贷、车贷、月月的兴趣班,我不去上班行吗?我也是压力大!”
“你的压力大,就可以把气撒在老子身上?”我一拍沙发的扶手,也站了起来。胸口的火,压不住了。
“爸!王琳!你们都少说两句!”李建夹在中间,急得满头大汗,他一边拉着我,一边劝王琳,“爸身体不舒服,你别跟他吵!”
“我跟他吵?”王琳的眼圈红了,声音里带了哭腔,“李建,你听听,这是你爸说的话吗?什么保姆不保姆的,说得这么难听!当初要不是他拿出钱来,我们能买这么大的房子吗?我们能让他一个人在郊区孤零零地住着吗?我们这也是一片孝心,怎么到头来,里外不是人了?”
她的话,像一把刀,精准地插进了我的心脏。
原来,在她心里,那笔钱,就是一种交换。他们用这套房子的一个房间,换了我的全部积蓄,还顺带附赠了一个全天候的劳动力。这笔交易,在她看来,是他们“孝心”的体现。
我忽然觉得,再争吵下去,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我和她,根本就活在两个世界里。我们的价值观,就像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
我摆了摆手,重新坐回沙发,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空了。
“行了,别吵了。”我疲惫地说,“我今天出去,不是为了跟你们吵架的。”
我看着李建,一字一句地说:“建平,你把当初我给你的那笔钱,还给我吧。”
客厅里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李建和王琳都愣住了,像两尊石像。
过了好半天,李建才结结巴巴地开口:“爸……您……您说什么?”
“我说,把钱还给我。”我重复了一遍,语气不容置疑,“这房子,你们卖了吧。卖了房,把钱还我。剩下的,够你们再买一套小点的。我呢,也回我的老地方去。”
“不可能!”王琳尖叫起来,她的脸因为震惊和愤怒而扭曲,“爸,您这是什么意思?您是在逼我们!这房子刚买了三年,现在卖要亏多少钱?再说,我们住哪儿?月月上学怎么办?”
“那是你们的事。”我冷冷地说,“当初我把钱给你们,是想一家人好好过日子。现在看来,这个‘家’,我待不了。既然待不了,我总得给自己找个窝吧。”
“李卫民!你太过分了!”王琳直呼我的名字,眼泪掉了下来,“你这是在报复我!就因为早上一句话,你就要拆了这个家吗?”
“我不是在报复谁,我是在自救。”我看着她,心里一片悲凉,“王琳,这个家,不是我拆的。当你不把我当家人的时候,它就已经散了。”
“爸!”李建“噗通”一声,跪在了我面前。
这个快四十岁的男人,在我的面前,哭得像个孩子。
“爸,您别这样……您别这样行不行?我给您道歉,我替王琳给您道歉!您要打要骂都行,求您了,别说这种话……”他抱着我的腿,泣不成声,“这个家不能散啊……您走了,我们怎么办?月月怎么办?”
我的心,像被一只手狠狠地攥住,疼得无法呼吸。
这是我的儿子啊。
我怎么会不心疼他?
可我看着他,再看看旁边那个满脸怨恨的王琳,我心里清楚,今天我若是心软了,退让了,那么往后的日子,我只会活得更没有尊严。
今天是一顿早饭,明天可能就是一杯水,一句话。
那种被轻视、被当成累赘的感觉,会像蚂蚁一样,一点一点地啃食掉我最后的一点心气。
我扶着沙发的扶手,慢慢地站起来,绕开跪在地上的儿子。
“建平,你起来。”我的声音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彻骨的寒冷和疲惫,“你是个男人,别动不动就下跪。这件事,没得商量。我给你一个月的时间。一个月后,我要拿到钱。”
说完,我没再看他们一眼,径直走回了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
门外,是儿子压抑的哭声,和儿媳愤恨的抽泣。
我靠在门板上,身体缓缓滑落,最终坐在冰冷的地板上。
窗外的夜色,浓得像化不开的墨。
我知道,从我说出那句话开始,这个所谓的“家”,就已经回不去了。
一通电话,引出了两种心思。
一场争吵,撕碎了最后的情分。
第4章 木头会说话,人却未必
接下来的几天,家里笼罩在一片压抑的沉默之中。
我和儿子儿媳,像住在同一屋檐下的三个陌生人。吃饭的时候,碗筷碰撞的声音都显得格外刺耳。他们不再喊我,我也懒得搭理他们。早饭,他们自己解决;晚饭,有时候是李建从外面打包回来,有时候王琳会简单地煮个面。
他们谁也不再提“还钱”和“卖房”的事,仿佛那天晚上的争吵是一场噩梦,都希望它能自己醒来。
但我知道,这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我不再管家里的任何事,每天吃过早饭(我自己用开水泡的麦片),就出门去我的木工房。
那个小小的、堆满木料和工具的房间,成了我唯一的避难所。
我把给月月做的那只小木马,重新夹在台钳上。
我用一把小号的雕刻刀,开始细细地修整马的头部。眼睛、鼻子、嘴巴,还有那飘逸的鬃毛。我的手很稳,几十年的功夫,都在这指尖上。
刀尖划过木头,发出“沙沙”的轻响。
这声音,能让我心里静下来。
我师父常说,木头是有灵性的。你对它好,它就给你温润的光泽;你待它糙,它就给你满身的木刺。做木工活,急不得,躁不得。你得顺着它的纹理,摸清它的脾气。什么时候该用力,什么时候该收手,心里得有数。
这道理,用在做人上,其实也一样。
我跟王琳,大概就是纹理不对付的两块木头。我以为只要用心打磨,总能严丝合缝地拼在一起。可结果,却是两败俱伤。
我的心,就像一块被刨错了纹路的木头,起了毛,再也无法光滑如初。
那天下午,月月放学后,李建没有直接带她回家,而是把她送到了我的木工房。
小丫头一进门,就欢快地跑过来:“爷爷!我来看你啦!”
她看到工作台上的小木马,眼睛一下子就亮了:“哇!爷爷,这是给我的吗?”
“是啊。”我放下手里的刻刀,把她抱起来,让她坐在我的腿上,“喜欢吗?”
“喜欢!太喜欢了!”她用小手小心翼翼地摸着木马的头,“爷爷,它还没有尾巴呢。”
“快了。”我笑着说,“等爷爷给它安上尾巴,再给它涂上颜色,它就能跑了。”
李建站在门口,局促不安地看着我们。他瘦了,也憔悴了,眼窝深陷,像是好几天没睡好觉。
“爸……”他低声喊我。
我没理他,只是专心致志地用一张细砂纸,打磨着木马的身体。砂纸在木头上摩擦,发出细微而绵长的声响。
“爸,我们能……谈谈吗?”他走进来,声音里带着恳求。
我把月月放到地上,对她说:“月月,去那边玩一会儿,爷爷跟爸爸说几句话。”
月月乖巧地点点头,跑到角落里,去摆弄那些我做坏了的木头小玩意儿。
我转过身,看着李建:“你想谈什么?如果你是来劝我改变主意的,那就不用开口了。”
“不是……”他摇了摇头,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抽出一根,想点,又看了看我,把烟放了回去,“爸,我知道,您这次是真生气了。是王琳不对,是我没做好。”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我淡淡地说。
“有用!”他急切地说,“爸,您再给我们一次机会,行不行?我跟王琳谈过了,我让她给您道歉。以后家里的事,都听您的。您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只要您别走。”
“建平,”我打断他,“你觉得,这只是一句道歉能解决的事吗?”
我指着墙角的一块开裂的木板,对他说:“你看那块木头,它裂了。我可以用胶水把它粘起来,甚至可以把它打磨得看不出裂缝。但是,它已经不是一整块木头了。它里面的结构,已经坏了。只要稍微受点力,它还是会从原来的地方断开。”
“我们这个家,现在就像那块木头。”
我的话,让他沉默了。
他低着头,看着自己磨得发亮的皮鞋尖,过了很久,才抬起头,眼睛红红的。
“爸,卖房子,真的不行。这房子,是我们俩……是王琳的全部指望。她这个人,我知道,她嘴巴厉害,心气高,但她没坏心。她就是觉得,有了这套大房子,才算在这个城市里扎下了根,才算有面子。”
“面子?”我冷笑一声,“为了她的面子,就要委屈我这个老头子?为了她的面子,我连生病的权利都没有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慌忙解释。
“你就是这个意思!”我盯着他,“建平,你是我儿子。我比谁都希望你过得好。可是,好日子,不是靠房子大、有面子来衡量的。是靠一家人,能不能相互体谅,相互尊重。”
“我在这儿,感觉不到尊重。我感觉自己像个外人,一个多余的人。”
“你们有你们的生活,有你们的价值观。我老了,跟不上了。我不想再掺和进你们的生活里,让你们为难,也让自己憋屈。”
“我只想回到我自己的地方,过几天清静日子。这个要求,过分吗?”
我的一番话,说得李建哑口无言。
他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变得苍白。他知道,我说的是事实。他更知道,我的决心,已经无法动摇。
他颓然地坐在旁边的一张小板凳上,双手插进头发里,痛苦地呻吟着。
角落里,月月好像感觉到了我们之间紧张的气氛,停止了玩耍,怯生生地看着我们。
我走过去,把她抱在怀里。
“月月,别怕。”我柔声说。
我抱着孙女,心里却是一片悲凉。
这世上,最难懂的,是人心。最难做的,是家人。
我以为,木头会说话,是因为我懂它。
可我朝夕相处了三十多年的儿子,我却发现,我好像从来没有真正懂过他。或者说,他长大了,有了自己的家,有了自己的心思,而我,还停留在过去。
人,终究是会变的。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守好我心里的那把尺子,守好我做人的那点底线。
第5章 宁亏三万,不亏一心
李建最终还是没能说服我。他带着月月离开的时候,那背影,萧瑟得像深秋的落叶。
我知道我伤了他的心。但长痛不如短痛。有些脓疮,必须挤破了,才能有好起来的可能。
第二天,我约了老张见面。
我们在一家老茶馆里坐下,茶馆里人不多,放着咿咿呀呀的评弹,更显清静。
老张给我带来了一个不算好,也不算坏的消息。
“卫民,我跟那家联系上了。”老张呷了一口茶,慢悠悠地说,“他们倒也不是完全不肯卖。男主人在城西新开的开发区上班,每天通勤要三个多小时,早就想换房子了。只是……”
他顿了顿,看着我:“只是价格咬得很死。四百万,一分不少。而且,他们要求全款,不等贷款。”
四百万。
比我三年前卖的时候,足足高出了八十多万。
我心里“咯噔”一下,但脸上没露出来。我点了点头,说:“我知道了。”
“卫民啊,这可不是小数目。”老张语重心长地劝我,“你那三百多万,就算你儿子全还给你,还差着几十万的缺口。你上哪儿凑去?”
“我还有点积蓄。”我说的是实话。这些年,我零零散散也接一些私活,攒了十几万。但离缺口,还差得远。
“那也不够啊!”老张替我着急,“再说了,你儿子那边……能顺利把钱给你吗?那可是卖房子的钱啊。”
我沉默了。
这是最关键,也是最难的一步。
从茶馆出来,我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一家律师事务所。我需要了解一下,如果李建他们不肯卖房,我走法律程序,有多大的胜算。
接待我的是一个很年轻的律师,戴着金边眼镜,文质彬彬。
他仔细看了我的转账记录和那份没有法律效力的口头协议的复述,然后很专业地告诉我:“李师傅,从法律上讲,这笔钱可以被认定为是您对子女的赠与。但因为数额巨大,而且是在他们购房这个特定时间点,如果您能提供更多证据,证明这笔钱是以您长期居住为条件的‘附条件赠与’,那么在条件无法满足时,您有权要求撤销赠与,也就是追回这笔钱。”
“但是,”他话锋一转,“打官司,耗时耗力,而且一旦对簿公堂,你们父子之间的情分,可就真的没了。而且,法院判决执行,也需要时间。”
我明白他的意思。
最好的结果,还是私下和解。
那天晚上,王琳第一次主动敲响了我的房门。
她一个人来的,没有像往常一样化着精致的妆,脸色有些憔悴,眼睛也是肿的,像是哭过。
她在我的书桌前坐下,我们之间,隔着一张不大的桌子,却像是隔着一条鸿沟。
“爸。”她先开了口,声音沙哑,“我们谈谈吧。”
我“嗯”了一声,等着她的下文。
“钱,我们给不了。”她开门见山,语气很硬,但没有了之前的歇斯底里,“建平的工资,您是知道的。我的工资,也就够我们日常开销和还贷款。我们账上,连十万块钱都拿不出来。”
“那就卖房。”我回答得同样干脆。
“房子不能卖。”她抬起头,直视着我,眼睛里有倔强,也有一丝哀求,“爸,我知道,那天早上是我不对。我跟您道歉。我以后改,行吗?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了。您就当……就当可怜可怜我们,别逼我们了,行吗?”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王琳如此低声下气的样子。
如果是在半个月前,我或许会心软。
但现在,我看着她,心里却异常平静。我清楚地知道,她的妥协,不是源于内心的悔悟,而是源于对失去房子的恐惧。
“王琳,”我平静地说,“这不是你改不改的问题。是我自己的问题。我累了,不想再过这样的日子了。”
“那你也不能这么自私!”她的音量又控制不住地高了起来,“您想过您自己清静,那我们呢?建平呢?月月呢?我们就要因为您一句话,就流落街头吗?”
“我给了你们三百多万,不是让你们流落街头的。”我纠正她,“卖了这套房,还掉贷款,剩下的钱,足够你们在差一点的地段,买一套小两居。日子是苦一点,但那是你们自己的家。”
“我不要!”她激动地站起来,“我凭什么要住小房子?我凭什么要过苦日子?这房子,是我们辛辛苦苦才买下来的!也有我的一半!”
“是,有你的一半。”我点点头,“但房子的首付,是我给的。王琳,做人要讲良心。你们住着我拿命换来的钱买的房子,却连一点最起码的尊重都给不了我。现在,我只是想拿回我自己的东西,过分吗?”
我们的谈话,再次不欢而散。
我知道,和解的路,已经堵死了。
第二天,我给李建发了一条信息:我给你一周时间。如果你们不主动卖房,我就去法院起诉。
这条信息,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当天晚上,李建和王琳在他们的房间里,爆发了我们搬进来之后最激烈的一次争吵。我听不清他们具体在吵什么,只听到王琳尖利的哭喊和李建压抑的怒吼,中间还夹杂着东西被摔碎的声音。
月月被吓得直哭,跑到我房间里,抱着我的腿,浑身发抖。
我抱着瑟瑟发抖的孙女,心里像刀割一样。
我知道,我正在亲手摧毁她原本平静的生活。
可我没有回头路了。
第二天,李建红着眼睛找到我。
“爸,我们卖。”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声音嘶哑,“但是,我们有一个条件。”
“你说。”
“这房子是三年前买的,不满五年,交易税费很高。我们找中介算了,里里外外,加上中介费,至少要亏掉三十多万。”他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这笔损失,不能全由我们来承担。您当初给了我们三百二十万,我们还您三百一十七万。那三万块钱,算是我们对您的补偿,也是您……为您的‘清静’,付出的代价。”
我看着他,这个被生活和家庭矛盾折磨得不成样子的儿子。我知道,这个条件,一定是王琳提出来的。
她不甘心。她要用这种方式,来刺我一下,来证明不是她错了,而是我太“作”。
用三万块钱,买断我们之间最后的一点情分。
我心里涌上一股说不出的悲哀。
但仅仅几秒钟后,我就释然了。
钱,跟心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呢?
我宁愿亏掉这三万块钱,也不愿意再亏掉我自己的这颗心。
“好。”我点了点头,干脆利落地说,“我同意。”
李建的身体晃了一下,他大概没想到我答应得这么痛快。他看着我,眼神复杂,有震惊,有不解,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
“爸……”
“就这么定了。”我打断他,“尽快找中介吧。我等你们的消息。”
说完,我转身走出了家门。
外面的天,出奇地蓝。
我的心,也像是被洗过一样,前所未有的平静。
三万块,不多,但也不少。够我这个老头子,吃好几年的饭了。
但用它来换回后半生的安宁和尊严,值了。
第6章 最后的晚餐,无声的告别
房子挂出去之后,卖得比想象中要快。
来看房的人络绎不绝。王琳大概是真的想尽快结束这一切,表现得非常积极。她把家里收拾得一尘不染,对每一个来看房的人,都笑脸相迎,热情介绍。
那样子,仿佛她卖掉的不是自己的家,而是一件与她无关的商品。
我依旧每天去我的木工房,对家里的事情不闻不问。
只是,每当夜深人静,听到隔壁房间传来王琳和李建压抑的争吵声,或是看到李建日渐沉默和憔ăpadă的脸,我的心里,还是会像被针扎一样,泛起细密的疼。
一个月后,房子卖掉了。
价格不算理想,但总算是在一个可以接受的范围内。买家也是要求尽快入住,所以一切手续都办得很快。
拿到钱的那天,李建把一张银行卡递给了我。
“爸,这里面是三百一十七万。密码是您的生日。”他的声音很低,头也一直垂着,不敢看我的眼睛。
我接过那张卡,薄薄的一张塑料片,却感觉有千斤重。
它曾经是我对他们的全部期望,如今,却成了我们之间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你们……找好房子了吗?”我终究还是没忍住,问了一句。
“找好了。”他闷声回答,“在西边,一个老小区,六十平米,两室一厅。离月月的学校远了点,但……总算有个落脚的地方。”
我心里一酸,想说点什么,喉咙却像被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搬家的前一天晚上,王琳破天荒地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四菜一汤,都是我平时爱吃的菜。红烧肉,清蒸鲈鱼,番茄炒蛋,还有一盘翠绿的青菜。
这是我们一家人,在这个房子里的,最后一顿晚餐。
饭桌上,谁也没有说话。
只有月月,还不懂大人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她高兴地吃着红烧肉,小嘴油乎乎的。
“爷爷,妈妈今天做的菜真好吃!”她天真地说。
王琳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她低下头,用筷子拨弄着碗里的米饭,一句话也不说。
我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
也许,她并不是一个坏人。她只是一个被这个时代的焦虑和欲望裹挟的普通女人。她想要的,无非是更好的生活,更多的安全感。只是她表达爱和索取的方式,都太尖锐,太自我。
我夹了一块鱼肉,放到月月的碗里,柔声说:“月月,多吃点。以后……想爷爷了,就让爸爸带你去看爷爷。”
月月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爷爷,我们为什么要搬家啊?我喜欢这里。”
“因为……爷爷老了,想住一个更安静的地方。”我只能用这样的话来解释。
“那爷爷你还回来吗?”她仰着小脸问我。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揪住。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
一顿饭,在沉重得几乎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结束了。
晚上,我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
其实也没什么东西。几件换洗的衣服,一些我常用的书籍,还有那个我须臾不离的红木盒子。
我把给月月做的那只小木马,用一块软布包好,放在了最上面。它的尾巴已经安好了,鬃毛也用墨线仔细地勾勒过,看上去神气活现。
我把它当成一个念想。
正收拾着,房门被轻轻敲响了。
是李建。
他走进来,在我床边坐下,沉默了很久。
“爸。”他终于开口,声音嘶哑,“您……真的不跟我们一起走吗?”
我摇了摇头。
“我们租的那个地方虽然小,但……也能给您收拾出一间房来。”他的声音里带着最后的希望。
“不了。”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建平,爸不怪你。爸知道你难。以后,好好跟王琳过日子。她脾气虽然急了点,但心不坏。多让着她点。”
事到如今,我还能说什么呢?我总不能让我的儿子,真的因为我而妻离子散。
“爸……”李建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他一个大男人,哭得像个孩子,“我对不起您……对不起我妈……”
我把他揽进怀里,像他小时候那样,轻轻拍着他的背。
“傻孩子,说什么呢。”我的眼眶也湿了,“路,是人走出来的。家,也是人经营出来的。以后,你们的路,要你们自己走了。”
“爸只希望你记住,做人,心要正。别被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迷了眼睛。”
那一晚,我们父子俩,聊了很久很久。
聊我小时候怎么教他做木工,聊他上大学时第一次离家,聊他结婚时我和他妈是多么高兴。我们谁也没有再提那些不愉快的事情,仿佛那些争吵和怨恨,都随着这套房子的卖掉,而烟消云散了。
但我们心里都清楚,有些东西,碎了,就是碎了。
第二天一早,搬家公司的车就来了。
我没有让他们帮忙,自己提着一个小小的行李箱,站在楼下,看着他们把一件件家具,从那个我住了三年的“家”里搬出来。
沙发,电视,冰箱……那些曾经充满了我们生活气息的东西,如今都成了冰冷的物件。
王琳一直没有下楼。
李建安顿好月月,走到我面前。
“爸,我送您。”
“不用了。”我摆了摆手,“我自己叫了车。你们忙你们的吧。”
我从行李箱里,拿出那个用软布包着的小木马,递给他。
“这个,给月月。告诉她,是爷爷送给她的。”
李建接过木马,双手都在颤抖。
“爸……”他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我转过身,不再看他。
我怕再多看一眼,我好不容易筑起的坚硬外壳,就会彻底崩塌。
一辆出租车,在我面前停下。
我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师傅,去南郊。”
车子开动,我从后视镜里,看到李建还站在原地,抱着那个小木马,像一尊雕像。
我慢慢地转回头,看着前方。
窗外的景象,飞速地向后退去。
我离开了那个家。
用一种近乎惨烈的方式,完成了一场无声的告别。
第7章 新邻旧居,尘埃落定
我没有立刻去买回那套老房子。
我用了一部分钱,在我的木工房附近,租了一套一室一厅的老公房。房子不大,但朝南,阳光很好。
我花了一个星期的时间,把房子里里外外都打扫了一遍。墙壁,我重新刷了白色的涂料;地板,我用砂纸打磨后,又上了一层清漆。我还自己动手,用一些旧木料,做了一张小小的茶几,和一个简易的书架。
当我把所有东西都安顿好,泡上一壶热茶,坐在窗前,看着阳光洒满整个房间时,一种久违的、踏实的感觉,包裹了我。
这里没有宽敞的客厅,没有豪华的装修,但这里的一切,都属于我。
我不用再看任何人的脸色,不用再小心翼翼地揣测别人的心思。
我终于可以,为自己而活了。
安顿下来的第二天,我就联系了老张,让他去跟那家房主谈。
谈判的过程,比我想象的要顺利。也许是那家人真的急着换房,也许是老张的口才好。最终,我们以三百八十万的价格成交。比他们最初的报价,便宜了二十万。
剩下的钱,加上我自己的积蓄,刚好够。
签合同,过户,一切都尘埃落定。
当我重新拿到那套老房子的房产证时,我的手,微微有些颤抖。
房产证上,是我的名字,李卫民。
我回家了。
我没有立刻搬进去。房子被那对年轻夫妇保养得还不错,但院子里的那棵香樟树,却因为没人打理,显得有些颓败。那个我曾经的木工房,也被改成了储藏室,堆满了杂物。
我用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来修复我的这个“家”。
我给香樟树剪了枝,施了肥。把储藏室里的杂物清理干净,把我的那些老伙计——刨子、凿子、锯子,一件件擦拭干净,重新挂在墙上。
我还把院子里的土地,重新翻了一遍,撒上了菜籽。老伴以前最喜欢在院子里种点小青菜、小番茄。她说,自己种的,吃着放心。
当我做完这一切,站在院子中央,看着焕然一新的家时,太阳正从东边升起,金色的阳光,洒在香樟树的叶子上,反射出温暖的光。
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木头的清香。
我的心里,一片安宁。
搬进新家的第一个周末,李建带着月月来看我。
他提着大包小包的营养品和水果,站在门口,显得有些局促。
“爸。”
“来了?快进来。”我笑着招呼他们。
月月一进院子,就欢快地叫起来:“哇!爷爷,这里好漂亮!还有大树!”
她跑到香樟树下,仰着头,看着那茂密的枝叶。
李建看着院子里的景象,眼神里有些恍惚。
“爸,您……都收拾好了?”
“嗯。”我给他倒了杯茶,“坐吧。以后,这里就是我的家了。”
我们父子俩,坐在院子里的石桌旁,一时无话。
还是李建先开了口。
“爸,对不起。”他低着头,“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想。是我没用,没有处理好家里的关系,才让您受了这么多委屈。”
我摆了摆手:“都过去了。别再提了。”
“王琳她……她也后悔了。”李建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她好几次都想来看您,但是……没脸来。”
我沉默了。
我能想象得到,他们搬进那个狭小的出租屋后,生活的落差和艰辛。
“日子,是过给自己的,不是过给别人看的。”我看着他说,“你告诉她,我没怪她。我只是……想换个活法。”
“人啊,活到我这个年纪,就明白了。什么金钱、面子,都是虚的。心里舒坦,比什么都强。”
李建抬起头,看着我,眼眶又红了。
“爸,您放心。以后,我每个星期都带月月来看您。”
我笑了笑,没说话。
我知道,我们父子之间的那道裂痕,正在慢慢地愈合。它或许永远无法消失,但它会成为一道警示,提醒我们,家人之间,最重要的是什么。
下午,我带着月月,在我的新木工房里,给她的小木马,涂上了颜色。
月月拿着画笔,小心翼翼地给马鞍涂上红色,给缰绳涂上棕色。她的脸上,沾了颜料,像一只小花猫。
阳光从窗户里照进来,洒在我们爷孙俩的身上,暖洋洋的。
那一刻,我觉得,我所做的一切,都值了。
我失去了和儿子儿媳同住一个屋檐下的热闹,却找回了内心的平静和尊严。
我花光了所有的积蓄,却买回了后半生的自由和安宁。
这笔交易,不亏。
第8章 木马无言,岁月有声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秋去冬来。
院子里的那棵香樟树,叶子落了大半,露出遒劲的枝干,像一幅苍凉的水墨画。我种下的小青菜,倒是长得很好,绿油油的,给这萧瑟的冬日,添了几分生机。
我的生活,也渐渐步入了正轨。
每天早上,我起来打一套太极拳,然后去附近的早市买点菜。上午,就在木工房里,摆弄我的那些木头。下午,泡一壶茶,坐在院子里晒晒太阳,看看书。
日子过得平淡,却也充实。
周围的老邻居,听说我搬回来了,都过来串门。张大爷,李大妈,都是几十年的交情。我们坐在一起,喝着茶,聊着天,说些家长里短,日子就这么不紧不慢地流淌过去。
我重新找回了那种久违的、属于街坊邻里的温情。
我的木工房,也重新开张了。
我没想着用它来赚钱,只是接一些熟人介绍的活儿。给张大爷修一把摇摇欲坠的太师椅,给李大妈做一个放杂物的木头柜子。
后来,一个老邻居把他正在上大学的孙子介绍给了我。那小伙子,叫林风,学的是园林设计,对手工木艺特别感兴趣,想跟我学手艺。
我看着他,就像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那股子对木头的痴迷劲儿,一模一样。
我收下了他这个徒弟。
我把我师父当年教我的东西,毫无保留地教给他。不仅仅是手艺,还有做人的道理。
“小林啊,咱们做木匠的,心要静,手要稳。一块木头拿到手,先别急着下刀。要先看它的纹理,摸它的脾气。顺势而为,才能做出好东西。”
“做人也一样。别总想着走捷径,投机取巧。一步一个脚印,把根扎稳了,才能长成参天大树。”
林风听得很认真,学得也很用心。看着他,我仿佛看到了这门老手艺的传承和希望。
李建和月月,每个周末都会来看我。
风雨无阻。
李建的话不多,但每次来,都会默默地帮我把院子里的水缸挑满,把劈好的柴火码放整齐。
王琳也来过两次。
她不再像以前那样盛气凌人,也不再刻意讨好。她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院子里,看着我和月月玩耍,眼神里,有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我们之间的关系,很微妙。没有了怨恨,但也很难再回到从前的亲密无间。
或许,保持一点距离,对我们每个人来说,都是最好的状态。
那天,是冬至。
李建和王琳带着月月,一起来我家吃饺子。
我提前和好了面,调好了馅。我们一家四口,围在桌子旁,一起包饺子。月月的小手笨拙地捏着饺子皮,捏出了一个个奇形怪状的“元宝”。
王琳看着她,笑了。那笑容,很淡,却是我这几个月来,见过的最真诚的笑容。
吃完饺子,李建陪我在院子里散步。
“爸,我们……我们准备把现在住的房子卖了。”他忽然说。
我愣了一下:“为什么?”
“那个小区,太旧了。物业不行,邻里关系也复杂。最主要的是,离月月上学太远,王琳每天接送,太辛苦。”他顿了顿,接着说,“我们想换个离您近一点的地方。小一点没关系,一家人,能经常走动,比什么都强。”
我看着他,这个曾经在我面前下跪流泪的儿子,如今,眼神里多了一份坚定和担当。
他长大了。
“好。”我点了点头,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们自己拿主意。需要钱,跟爸说。”
“不用。”他摇了摇头,笑了笑,“爸,您把我们养大,已经够辛苦了。剩下的路,我们自己走。”
夕阳的余晖,把我们父子俩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送走他们后,我一个人坐在院子里。
那只被月月涂得五颜六色的小木马,就放在石桌上。它静静地立在那里,无言地看着我。
我忽然想起,我师父曾经说过的一句话。
他说,人这一辈子,就像做一件木工活。年轻的时候,我们拼命地砍,拼命地刨,总想把生活打磨成自己想要的、最光鲜亮丽的样子。
可到了最后,你才发现,最好的作品,不是最华丽的,而是最顺应木头本性的。
我这一生,有过圆满,也有过缺憾。有过付出,也有过索取。有过争吵,也有过和解。
我卖掉了房子,又买了回来。我离开了家,又重建了家。
我输掉了一些东西,比如金钱,比如和儿子儿媳朝夕相处的时光。
但我也赢回了一些东西,比如尊严,比如内心的安宁,比如一个父亲在儿子心中应有的位置。
我不知道我的选择,在别人看来,是对是错。
但对我自己而言,我问心无愧。
我看着那只小木马,它不会说话,但岁月,却替它说出了一切。
生活,终将以它最真实的样子,回报每一个用心对待它的人。
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