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沙与乡情:记忆褶皱里的塔拉滩 □王玉肖

发布时间:2025-08-15 06:14  浏览量:1

荒滩上建成的绿色家园。马成德 摄塔拉滩人绿化荒滩的努力从未停歇过。仓周加 摄在光伏板之间自由觅食的“光伏羊”。肖玉珍 摄在麦田里选种,期盼新一年的丰收。仓周加 摄农家的杏子熟了。仓周加 摄

导读:

这是一个电站移民与家园的故事。20世纪80年代,为了配合龙羊峡水电站的建设,海南藏族自治州共和县合乐寺村的村民,从黄河之畔搬迁到了干旱的塔拉滩,在这里扎下了根,建设新的家园。二十几年后,海南州把光伏园区的建设规划在了塔拉滩,村民们又面临新的抉择,有人迁回了龙羊峡,有人就地进行产业转型,适应形势的变化。为了国家的电力建设,村民们两度作出巨大的贡献和牺牲。

电站的建成和发展也在回报着他们。十几年来,光伏园区不仅给当地群众提供了务工机会,还为他们提供了独特的畜牧方式——光伏板下和光伏板之间的草比别处更为茂盛,村民的羊群在这里觅食,“光伏羊”长得格外肥壮。在园区和村民们的努力下,当地的绿色逐年增多,塔拉滩人的家园欣欣向荣。

塔拉滩,是我记忆里的乡愁。

我总是在四月杏花已开、乍暖还寒的风天里,想起故乡的沙。今年入春以来,有风的天气比往年更多,思念也更切。直到某天接到朋友的电话:“光伏板底下冒出了苜蓿,你该回来看看。”他告诉我,以前塔拉滩沙漠越野基地种植的棉柳成活得很好,如今已是生机勃勃,光伏园区的松树也郁郁葱葱。在他的叙述中,塔拉滩仿佛已被绿植覆盖。

接到电话时,我正在楼房的阳台上给盆栽的“春雨”浇水,水滴落在“春雨”宽大的叶子上,恍惚间仿佛沙粒击打光伏板的脆响。

朋友说的“光伏板”位于青海省海南藏族自治州共和县塔拉滩,光伏园区连着的上合乐寺村是我的故乡。“塔拉”是蒙古语译音,意为“平坦而有台阶的草原或荒滩”。塔拉滩承载着我青少年时期的记忆。

四月底的一天,我和朋友结伴同行,踏上了前往塔拉滩的行程。

我们从恰卜恰镇出发,沿着尕巴褡裢沟蜿蜒的路,一路向西,向着塔拉滩的方向行进。道路缓缓上升,眼中的景色也由绿色逐渐变为荒凉。在一塔拉左转,穿过一座桥洞,沿着光伏路(这是当地人的叫法,指光伏园区修建的柏油路)向东南方向行驶。不经意间,一片绿色映入视野,光伏路两侧,松树与白杨树挺拔耸立,枝叶随风轻摆,这些树木形成了一道天然的绿色屏障,为这条光伏路增添了无限绿意和生机。

从远处望去,没有安装光伏板的地方,可以看到一片片凸起的沙梁。这些沙梁上用黄草秆打了方格,方格里种植着耐旱的棉柳。棉柳特有的黄色枝条,在阳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显眼,仿佛是大自然特意为这片土地点缀的色彩。

我们驱车靠近,可以看到新发的牧草已经有一拃长,它们与去年的黄草相间生长,在午后的阳光下,这些新旧草色相互映衬,形成了一片生气盎然的草地。在阳光和风中,棉柳的枝条轻轻摇摆,影子投射在沙地上,形成了一幅幅斑驳和移动的画面。

我想,塔拉滩的沙地终于找到了新的归宿,它可以在一张“绿网”下蛰伏,让一棵棵树、一株株草,在它的身躯上生根发芽,盘根错节,牢牢地固定住它的身体,从此,它不再做流沙,不再随着塔拉滩的黄风移来移去,它终于与脚下的土地和身上的杨树、柳树、榆树、松树相互依附,相互守望。

随着我们的继续前行,景色也在不断变化。远处的平滩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更加宽广。而那些点缀在平滩上的光伏板,就像是一颗颗镶嵌在大地上的宝石,这是科技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画面。坐落在家乡的这片光伏园区,集合水、风、光、地热、储能五种清洁能源,形成互补体系,2022年6月,荣获吉尼斯世界纪录认证,成为全球装机容量最大的光伏发电园区,并拥有五项“世界之最”:全球最大的光伏发电园区、全球最大的单体光伏电站、全球最大的水光互补电站、全球最大的光储实证基地、全球最大的发电侧分布式调相机群。这个园区的建设,为当地带来了新能源和经济发展的新机遇。

故乡的人,在30年的时间里,两度响应国家号召,为建设国家大业,忍痛舍弃家园和赖以生存的草场。

第一次是龙羊峡大坝建设时期,1986年10月至1987年9月,短短不到一年时间里,合乐寺村全村人从龙羊峡库区整体搬迁,他们依靠牛车、驴车、骡车等简陋运输工具,肩扛手拽,依依不舍地离开了故土,搬迁到了塔拉滩,也就是现在的海南州共和县的马汉台。当时,一部分人搬迁到马汉台六台,就是现在的上合乐寺村,一部分人搬迁至马汉台三台,也就是现在的下合乐寺村。父辈们用自己的巨大牺牲为“万里黄河第一坝”的建设作出了贡献。

2012年,海南州光伏园区建设再次将发展蓝图规划在了故乡人的草场上,这个位于共和县绿色产业发展园区内的光伏园区,是故乡人草场所在地,上合乐寺村坡顶的塔拉滩,成了青海省清洁能源产业发展的重要区域。故乡人再次面临选择,需要舍弃那片给予他们生活所需一切的草场。当时,有的家庭选择出售牛羊,直接迁回合乐寺村从事农业耕作;另一些家庭则将羊群圈养,购买玉米、青稞、小麦的秸秆,并种植玉米,用玉米秆青储饲料来喂养牛羊。他们中的一些人直接从牧业转型为农业,有些人则在牧业与农业之间游移,他们在传统生活与现代生产方式之间探寻着平衡,努力寻找着支撑点。

这一次次的搬迁,对于故乡人来说,不只是地理位置的变动,更是一次伤筋动骨和心灵上的震撼,足以在故乡人的脑海烙下印记。他们是龙羊峡电站及光伏园区建设的无私奉献者,也是一次次家园建设的参与者,更是守护故乡根基的传承者,值得后人永远铭记。

朋友这些年一直负责为塔拉滩光伏园区的13家单位提供清洁饮用水和园区绿化灌溉水。他对光伏园区的道路布局、植树绿化等情况,可谓了如指掌。我们沿着共和县铁盖乡上合乐寺村坡顶的一条光伏路,一路向南,向着沙漠越野车基地前进。道路左侧,是新栽的松树行列,右侧则是一片片整齐排列的光伏板。这些光伏板覆盖在辽阔的土地上,沐浴在明媚的阳光中,熠熠生辉,其间点缀着座座挺拔的电力塔。

我们停在朋友送水的一处园区,园区门口的树木已长出嫩芽。朋友指着远处的光伏板说:“每年夏季,这片光伏板下牧草最茂盛,羊群在草丛中吃草,从远处很难看见。”他不禁感慨,塔拉滩何曾出现过如此旺盛的牧草。

于是,我便向朋友询问“光伏羊”的情况。他说:“光伏板下的空间温度高,能有效阻挡风沙侵袭,每年开春牧草能较早发芽,生长快,长势旺,羊在光伏板下能比在外面的草滩上更早吃上青草,秋天这里的牧草枯萎的时间又有所推迟,这样一年中羊吃青草的时间就延长了。而且,光伏板吸收着太阳的光和热,转化为清洁能源,而羊群的粪便成为肥料,滋养着草地,形成了一种可持续的生态循环。”

光伏园区的柏油路,现在可以直达沙漠越野基地的坡顶,以前,这里大概有六七公里路是沙石路。下车,从坡顶往南走,坡下以前连绵起伏的沙子看不见了,沙漠上用黄草秆埋了一道道固沙积水带,沙梁上种植的棉柳树,已是树影婆娑。

沙漠里栽树,绿树成荫,是搬迁前生活在沙漠中的上下合乐寺村几代人的梦想。

十年前,光伏园区建设初期,政府动员草场流转,我在上班,但从大哥的电话联系中,知道了故乡人喜忧参半的心路历程。

现在看来,故乡人虽然失去了草场,但却获得了新的生活机会和希望。曾经广袤无垠的草原,如今已经转变成了一片片充满现代气息的光伏园区。这些园区不仅为故乡的人们提供了新的就业机会,更为他们的未来带来了无限的可能。据光伏园区管理局数据显示,自2012年至今,园区共建设新能源项目133个,累计提供务工就业机会14万多人次,目前已投产112个光伏电站,开发固定就业岗位1700多个,吸纳本地劳动力561人,人均年收入近6万元。现在板上发电、板间种草、板下养羊,园区内建成32个光伏生态牧场和56个集中放牧点,年养殖光伏羊2万只以上,辐射带动18个村集体经济合作社持续增收。

在交谈中,朋友指着远处光伏板之间忙碌的几个人,告诉我他们是清洁光伏板的人。也有大学生毕业后通过招聘到光伏园区上班的。他发小的儿子,从青海大学毕业后,没有选择在城市打拼,而是直接通过校园招聘来到了光伏园区上班。

光伏板在四月的阳光下翻动“翅膀”,像万千只银色孔雀同时开屏。朋友指着光伏板下新发的牧草:“这些草籽是随着羊粪来的”,他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把种子,随手撒在光伏板下一个水流过的沟槽里。我问撒的是什么,他说:“是前几天院子里种花,剩下的菊花种子,撒在这里,没准夏天下了雨后,秋天我再来,还能看见一片灿烂的花海呢。”

说起花海,我记忆的闸门缓缓打开:那年盛夏,二姐驾着骡子车,拉着弟弟、三姐和我去给父亲上坟,父亲的坟在塔拉滩的沙窝里。我们从黄河淹没前的合乐寺村出发,途经黄土坎坷的委曲沟,最终抵达塔拉滩。沿途,塔拉滩的锦鸡儿刺与骆驼刺开着黄花,有些路段,馒头花与紫色的蜜罐罐花没过了车轮。雨后初晴,那些挂着晶莹水珠的花朵,不时打在我搭在车沿的腿上、穿着布鞋的脚上。那时年少不更事,唯一铭记的,是那个夏天塔拉滩没过小腿的花海,而其余的哀愁、忧伤和欢愉,都已随风飘逝在了岁月的长河中。

返回时,我们离开光伏路,沿着一条沙石路上到了二塔拉,在二塔拉的一个坡下面,发现了一大片棉柳,棉柳从坡上的沙梁绵延到一塔拉的草滩。远远看去,沙梁上的棉柳,有的树冠呈蘑菇状;有的树冠几乎埋在沙里,只有树尖露在外面;有的树,被风吹出的根,网状裸露在沙梁上,像大地的血管;风吹起的沙楞,像大地肌肉的纹路。这一切,在四月的风里,荒凉,沧桑而显壮美。

这片以前在治沙工程中栽植的棉柳,估测约有100亩,它们在这片土地上已深深扎根。我想,这些棉柳终于迎来了它们的伙伴——黄河岸边沙漠越野车基地的棉柳、光伏园区沙丘上的棉柳,在风中它们遥相呼应。光伏园区管理局的数据显示,园内已栽植松树、杨树约300亩1.7万棵;自2023年起,每年在园区道路两旁补种云杉、柽柳、黄柳、黑刺、刺玫等树木,面积达150亩。这些树木带来的生态效益是显著的,据测算,园区内风速降低了50%、水分蒸发量减少了30%。

“五一”假期, 为了一睹“光伏羊”的风采,在一个阳光明媚且大风的午后,我再次驱车来到塔拉滩。漫步到一片广阔区域的坡顶,那里被连绵的光伏板所覆盖。坡上坡下的光伏板被铁丝网围栏环抱,从围栏外侧望去,光伏板间的空地上生长的牧草,比外面草滩上的更为繁茂。围栏外的便道上,一名牧羊人正驱赶着几只羊,交谈中得知,他是铁盖乡下合乐寺村的牧羊人李启祥。

李启祥一家,1987年自黄河淹没区的合乐寺五社搬迁至现今的马汉台三台下合乐寺村二社。李启祥回忆,过去村民普遍生活艰辛,他们家自父辈起便以养羊为业,相对而言,养羊户的经济状况在村里较为优越。以前有土地耕种,自去年起,村里的土地流转给外来的老板种植蔬菜,养羊成了家中的主要经济来源。

他们家现有400只羊,光伏园区提供了4000亩的草场,每年3月至11月期间,可以免费在园区放牧。前几年,羊价行情好,扣除各项成本后,年纯收入可达十几万元。近两年虽然羊的价格有所下跌,但得益于光伏园区设立的放牧点,一年的收入仍能保持在六万元左右。

夕阳漫过光伏矩阵时,我在一片远离光伏板的沙地里看到了一截水泥柱,红漆打的记号在猎猎西风中很耀眼,这截水泥柱,曾经是谁家的草场地界标记呢?西风卷起我的头发、衣襟飘飘。我仿佛又看到了没过车轱辘的馒头花和蜜罐罐花。

晚风掠过光伏板下的草甸,人踩在上面,有青草的清香味道,与记忆中裹挟沙粒的黄土味道迥然不同。

暮色中,站在一塔拉滩顶的一个高坡。远处的光伏板,与影影绰绰的树融为一体,像一处森林。在夜色中,它们仿佛是守护这片土地的巨人,静静地站立着,守护着故乡的安宁。我闭上眼睛,耳边似乎能听到黄河的波涛声,与光伏板转动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首自然与科技的交响曲。

记忆里的沙海,已是绿树成荫,黄河镶嵌在南山和沙漠的绿色间,如一枚蓝宝石。那曾经的荒凉之地,如今已是一片生机勃勃的景象。远处的光伏板在月光下闪烁,我想,不管是被植物覆盖的绿洲,还是光伏能源的绿洲,都让故乡人有了新的生活起点,愿故乡在新能源的绿洲家园里欣欣向荣,一天比一天好。

《青海日报》(2025年08月15日 第9版: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