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祝福》,终于读懂了鲁迅,既是低眉菩萨,又是怒目金刚
发布时间:2025-08-01 15:02 浏览量:1
那些同样被压迫被欺凌的人把祥林嫂的悲哀当作消遣,像咀嚼口香糖般反复玩味。当人们能背诵她的故事时,那句“我真傻,真的” 就成了刺向她心脏的锥子。那种集体无意识的恶意,比任何暴力都更让人绝望。
初读鲁迅先生的短篇小说《祝福》时还在部队,那是个夜晚,在一盏昏黄的马灯下,周遭不时响起战友们香甜的鼾声。那时只允许读鲁迅的书,他的小说读不大懂,但还是硬着头皮读,认为总比不读书好。
读不懂的感觉是先生一反常态,不再像他写的杂文那样犀利、辛辣,而是成了一个旁观者,默默注视着祥林嫂悲惨的人生。
那时还是个热血青年,爱冲动,不明白啥叫含蓄,何谓克制,以为那些大喊大叫、调子极高的文章都是好文。
到后来一边阅读一边学习写作,才渐渐读出了先生深藏心底的悲悯和竭力克制的怒火。
祥林嫂
《祝福》的手法不新鲜,是倒叙,一开篇见到的便是那个瞪着眼睛向“我” 走来的、走投无路的女人。先生在文中三次写到祥林嫂的眼睛,均极具张力,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里且不论。说这回:
我这回在鲁镇所见的人们中,改变之大,可以说无过于她的了:五年前的花白的头发,今已经全白,全不像四十上下的人;脸上瘦削不堪,黄中带黑,而且消尽了先前悲哀的神色,仿佛是木刻似的;只有那眼珠间或一轮,还可以表示她是一个活物。她一手提着竹篮,内中一个破碗,空的;一手拄着一支比她更长的竹竿,下端开了裂:她分明已经纯乎是一个乞丐了。
如今才读出来,祥林嫂是来问“路” 的,她想跟有字墨的先生打听自己有没有活路。问之前,她那没有精神的眼睛忽然发光了,那是她最后一丝希望。
然而“我”——这个“我” 既是鲁迅又不是鲁迅,代表的是那个黑暗时代一些逃避现实的文人。祥林嫂问 “有没有地狱?”后文有交代,柳妈说的,倘若有,她就会被两个丈夫分尸。无论回答“有” 还是“没有”,都将背负道德重压。“我” 的回答是模棱两可:“地狱?—— 论理,就该也有。—— 然而也未必,…… 谁来管这等事……”然后匆匆逃离,然后是深深的不安,是自责。
祥林嫂的变化,很自然地引出从前的祥林嫂。初到鲁四爷家的她,“头上扎着白头绳,乌裙,蓝夹袄,月白背心,年纪大约二十六七,脸色青黄,但两颊却还是红的。”脸色青黄无非营养不良,两颊还是红的,说明毕竟年轻。那时的她对生活还有盼头,在鲁迅的笔下充满了活力:
“她的做工却毫没有懈,食物不论,力气是不惜的。人们都说鲁四老爷家里雇着了女工,实在比勤快的男人还勤快。到年底,扫尘,洗地,杀鸡,宰鹅,彻夜的煮福礼,全是一人担当,竟没有添短工。然而她反满足,口角边渐渐地有了笑影,脸上也白胖了。”
不知道祥林嫂姓甚名谁,鲁镇的大人小孩都管她叫祥林嫂。
不知为什么,思绪回到家乡金堂,想到了位于河坝街狗屎巷口的唐嫂嫂,也是不知道姓甚名谁,无论大人小孩都管她叫唐嫂嫂。也是祥林嫂那般年纪,黑色的斜襟上衣,黑裤子,衣袖永远高高挽起,露出半截通红的胳膊。她家的房极矮,一伸手便可够着屋檐。每回路过,她总是在大盆大盆洗衣物,靠那个挣钱。她是寡妇,还有个公婆也是寡妇。公婆啥也不干,坐在竹椅上看她干活。唐婆婆有点像柳妈,迷信,爱讲鬼故事,常常讲得阴风四起。我妈说,唐嫂嫂跟公婆一样,坚决不肯改嫁,死活要守寡。
跟唐嫂嫂一样勤劳能干的祥林嫂,是后来才变得麻木的。她是逃出来的,满以为从此可以过上稳定、体面的日子,可惜好景不长,“命运”很快找到了她,把她拖上了白篷船,拖回卫家山,随后强行塞进花轿,抬到了贺家墺。她被卖了,卖了八十千。婆婆娶回两个儿媳,还剩下十千。
重返鲁镇的祥林嫂变了:
“又过了两个新年,她竟又站在四叔家的堂前了。桌上放着一个荸荠式的圆篮,檐下一个小铺盖。她仍然头上扎着白头绳,乌裙,蓝夹袄,月白背心,脸色青黄,只是两颊上已经消失了血色,顺着眼,眼角上带些泪痕,眼光也没有先前那样精神了。……上工之后的两三天,主人们就觉得她手脚已没有先前一样灵活,记性也坏得多,死尸似的脸上又整日没有笑影。
主人的嫌弃,更是雪上加霜。祥林嫂 “克夫克子”,不吉祥,往年鲁家祭祀全靠她张罗,如今却成了闲人,她碰过的东西不干不净,怕祖宗不吃。她要摆碗筷,四婶慌了:放着吧,我来!她要拿蜡烛,四婶慌了:放着罢,我来!
原来,第二个丈夫病故后,跟她相依为命的儿子被狼叼走了。
回到鲁镇,她以为自己还能够像从前一样,在鲁四老爷家做工,通过自己的劳动换取生存的权利。可是,她错了。封建礼教下的鲁镇,容不下她这样一个“不祥”的女人。鲁四老爷一家虽然表面上礼数周到,但实际上却非常嫌弃她,嫌她败坏风俗,“不干不净”,祭祀时不敢让她沾手。
孱弱的身体承受不了巨大的悲哀和失落,她渴望同情,需要理解。
“我真傻,真的,” 她说:“我单知道雪天是野兽在深山里没有食吃,会到村里来;我不知道春天也会有。我一大早起来就开了门,拿小篮盛了一篮豆,叫我们的阿毛坐在门槛上剥豆去。他是很听话的孩子,我的话句句听;他就出去了。我就在屋后劈柴,淘米,米下了锅,打算蒸豆。我叫,‘阿毛!' 没有应。出去一看,只见豆撒得满地,没有我们的阿毛了。各处去一问,都没有。我急了,央人去寻去。直到下半天,几个人寻到山坳里,看见刺柴上挂着一只他的小鞋。大家都说,完了,怕是遭了狼了。再进去;果然,他躺在草窠里,肚里的五脏已经都给吃空了,可怜他手里还紧紧的捏着那只小篮呢。……”
她一遍又一遍讲述儿子被狼吃的故事,充分满足了人们的同情心,然而到后来刚刚开口,别人就会插嘴:“是的,你是单知道雪天野兽在深山里没有食吃,才会到村里来的。”
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柳妈,死后会被两个丈夫分尸,就是从柳妈那儿听来的。
祥林嫂抗争过,从卫家山逃到鲁镇,是反抗;拜天地时一头撞在香案角上,撞出一个大窟窿,是更加决绝的反抗;攒钱捐门槛,避免被两个丈夫分尸,则是最后的反抗。
疲惫的反抗之后,不得不认命,在风雨交加的晚上,在爆竹声声、普天同庆、人们争相祝福的大年夜里,结束了自己蝼蚁般卑微的生命。
最让人感慨的是祥林嫂捐门槛的细节。当她“眼睛忽然发光”地告诉柳妈自己捐了门槛时,那种近乎虔诚的期待,看似愚昧,何尝不是弱者对命运的最后抗争?
这一切,都被鲁迅“看”在眼里。鲁迅克制着,没有愤怒,没有抒情,只是“平静”地呈现事实。
先生的高明之处,在于他让“我”这个知识分子成为祥林嫂悲剧的共谋。当“我”面对祥林嫂的质问时,那种“说不清”的逃避,像极了我们面对社会不公时的沉默。这种自我解剖的勇气,并非拯救别人,只是在救赎自己的良心。
重读《祝福》,终于读懂了鲁迅的“横眉冷对千夫指”与“俯首甘为孺子牛”。他对祥林嫂的悲悯,对应着对封建礼教的愤怒;他既是低眉菩萨,又是怒目金刚。
鲁迅的伟大之处,在于他对底层人物并非居高临下的同情,而是真正的悲悯。在他眼里,不仅有他们的悲惨,还有他们的愚昧、麻木,以及顺从。
百年后的今天回望,《祝福》依然刺痛着我们的神经。当我们在新闻里看到被当作生育工具的“铁链女”,在短视频平台刷到“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的荒谬言论时就会发现,祥林嫂的悲剧从未真正远去。
合上《祝福》,想起了作家阎连科说过的话“文学的使命不是粉饰太平,而是让阳光照进黑暗。”
鲁迅笔下的鲁镇是封建礼教的微型剧场,聚光灯下,照见的不仅是祥林嫂的悲剧,更凸显出了一个个沉默的看客及其怯懦的灵魂。
[网图侵删]
本文为“脑动读书”原创,仅代表个人观点,欢迎各界先进多多批评指正。
作者简介: 1953年出生于成都金堂,资深媒体人。曾在《四川文学》,《青年作家》,《山花》,《文学青年》等期刊发表过中、短篇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