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路枢臣:蒙元时代畏兀儿精英在敦煌的双轨治世与中原王朝互动考
发布时间:2025-07-27 18:56 浏览量:1
——基于石窟题铭、政令文书与族谱的实证分析*
13世纪蒙古帝国崛起后,精通双语、熟谙文书的畏兀儿精英群体(Uyghur élite)成为元朝经略西域的核心力量。在丝绸之路枢纽敦煌,他们以达鲁花赤、僧官、必闍赤等身份深度参与地方治理,在蒙古宗王分封制与中原郡县制的夹缝中,构建起独特的双轨权力体系。透过敦煌石窟汉-回鹘双语题记、黑水城出土律令文书及《元史》职官记载,可解构其维系西北边疆的特殊政治智慧。
1. 达鲁花赤世袭特权与流官监督
《元史·百官志三》明载:“沙州路,下路。达鲁花赤一员,总管一员,俱正三品。”莫高窟第61窟甬道至正十三年(1353)题记佐证该制:
“沙州路达鲁花赤咬住、总管燕帖木儿重修此窟……”
“咬住”实为高昌畏兀儿望族廉氏家族成员(《新元史·廉希宪传》附族谱)。其叔祖布鲁海牙曾任燕南诸路廉访使,侄廉恂官至中书平章,显示家族横跨中央与地方的权力网络。而汉人总管“燕帖木儿”的存在,体现元廷以流官制约世袭达鲁花赤的制衡术。
2. 必闍赤:跨越族际的文书中枢
俄藏黑水城文献TK201《至正二十四年沙州路牒》揭示畏兀儿文吏核心作用:
“准甘肃行省札付,委必闍赤阿里火者译写畏兀儿字谕令,晓谕瓜、沙军民人匠遵奉圣旨。”(引自《俄藏黑水城文献》汉文注释)
此牒由汉文书写但引用畏兀儿文政令,印证《草木子》所载:“元代官府往来文书,必以回回字(指畏兀儿文)副其本文。” 敦煌P.2998《肃州官员名簿》中“畏兀儿必闍赤小云失”位列汉人教授、蒙古千户之前,凸显文书系统跨族际沟通的政治权重。
1. 帝师制度下的政教纽带
《元史·释老传》载至元十七年(1280)诏令:“置畏兀儿提举司,掌佛经译写。”榆林窟第12窟西壁至顺三年(1332)题铭实证此制:
“僧肃州畏兀儿察儿加律思·都统重修文殊洞……帝师法旨护持寺院。”
该僧职“都统”(tutung)源自辽代佛官体系,而“帝师法旨”体现藏传佛教加持。吐鲁番出土Ch/U 6813回鹘文书揭示敦煌畏兀儿僧侣参与大都法会:“舍兰兰尼师奉旨赴京,献金泥《法华》于皇太后。”(茨默《佛教与回貘社会》)证明僧官充当中央与边疆宗教联结者。
2. 调解道佛产业纠纷
《至元辨伪录》卷三载至元十八年(1281)忽必烈令沙州畏兀儿僧官亦都护撒入:
“稽考敦煌三清宫占佛寺田产事,依圣旨断归龙兴寺。”
此案中畏兀儿僧官以第三方身份仲裁汉地道观与佛寺的产业纠纷,其裁定被纳入《通制条格·寺观》法令,彰显元廷利用其宗教中立性整合多信仰社会的策略。
1. 奥屯家族百年包税特权
敦煌莫高窟北区B47窟出土回鹘文账册(B47:25)载:
“丙子年(1336)三月初一,收肃州商贾牙古白骆驼税银二十两,依薛禅皇帝圣旨免抽分。”
“免抽分”特权呼应《元典章》卷二十二“免畏兀儿人商税”敕令。尤为关键的是,榆林窟第29窟西壁至正五年(1345)汉-回鹘双语题记:
“大元敕授宣课提领奥屯·智通礼佛…曾祖讳重阳随太祖征河西赐金符。”
《新元史·奥屯氏世表》证实该家族自窝阔台时期世袭沙州包税官(basaqaci),垄断河西商税征收百年。此种“以回鹘治商胡”的模式,大幅降低中原王朝治理西域的行政成本。
2. 屯田体系中的技术中介
《元史·哈喇亦哈赤北鲁传》记其畏兀儿家族功绩:
“太祖命屯田肃州,导河水溉田万顷,岁得粟麦十万斛。后子月朵失野讷掌沙州屯田,立州县吏民皆安之。”
敦煌S.1053《至元二年沙州劝农牒》载“畏兀儿提领索仁顺督汉民、唐兀人春耕”,其姓名再现于莫高窟第148窟东壁助修题记,佐证畏兀儿精英在农业技术传播与多民族生产组织中的枢纽地位。
从莫高窟供养人画像中回鹘装束的达鲁花赤咬住,到黑水城文书中译写六语敕令的必闍赤阿里火者,畏兀儿精英在敦煌的治理实践,堪称蒙元帝国“因俗而治”的微观典范。他们既维系蒙古宗王的世袭特权,又推行中原式户籍与税制;既以帝师法旨护持佛寺,又以回鹘语文贯通东西政令。
这种治理模式的深层智慧,在于巧妙平衡“蒙古本位”与“汉法统合”的双重诉求。当我们在《元典章》中看到畏兀儿官员获准“婚娶依本俗”,又在沙州路公文里发现严格遵循的《至元新格》汉律条款时,多元一体的帝国治理哲学已跃然纸上。正如敦煌榆林窟第6窟那方被叠压的畏兀儿文题记——其墨迹虽终湮于历史尘埃,却曾在七百年间牢牢铆接着中华与西域的政治齿轮。
出土文献: 敦煌莫高窟/榆林窟汉-回鹘双语题记(敦煌研究院编《敦煌石窟供养人题记》) 黑水城TK201牒文(《俄藏黑水城文献》第4册) P.2998肃州官员名簿、S.1053劝农牒(法藏敦煌文献) 莫高窟北区B47窟回鹘文账册(《敦煌莫高窟北区石窟》报告)传世典籍: 《元史·百官志》《元史·释老传》《新元史》世表类 《元典章》《至元辨伪录》《通制条格》政令文书域外文献: 柏林藏吐鲁番Ch/U 6813回鹘文书(茨默刊布) 波斯文《史集》载畏兀儿官制(拉施特丁编)题铭实证:
莫高窟第332窟东壁至正九年(1349)畏兀儿文题刻:
“Ilči Temür Darnuš(亦都护贴木尔答儿兀失)奉阿剌忒纳答剌太子令旨,以统军使修此窟祈福。中书省准礼付沙州路施行。”
—— 一道镌刻于石壁的微型政令,凝固了畏兀儿官僚承转中原王朝与蒙古宗王权力的历史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