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我死后,他竟然偷偷来给我上坟,他不会是还要掘我的坟吧
发布时间:2025-07-27 06:07 浏览量:1
哥哥见她其人,分明不是梦,呆楞楞地不知言语。
半晌回过神来才轻轻说了声,「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你是南梁的将士?」那女子生得一张妖艳的脸,眼尾一抹飞霞叫人看了脑子也不得清醒。
哥哥却正色道,「你们便是将我千刀万剐,我也不会背叛南梁的。」
她听了这话便笑得合不拢嘴,「我不过是巡着大漠而已,见你奄奄一息又狠不下心见死不救,管你是何许人也?」
哥哥将信将疑,问她叫什么名字。
「叫我烟儿。」
她看都没看哥哥一眼,自顾自拿着瓶瓶罐罐的药来到床前,欲将他的衣服解开。
哥哥觉得不妥,脸又红又烫,要自己上药。
烟儿轻戳了他额头的擦伤,嗔怪道,「这会儿还有什么好遮掩好难堪的?该看的不该看的我都看过了。」
烟儿将哥哥照顾得很好,高烧不断时她日夜守着他,伤口化脓流血时她又为他擦洗上药。
日日如此,一月有余。
「我要怎么还你的恩情呢?」
她将哥哥摁在床上,红唇凑在他耳边,轻声细语道,「我见你长得俊俏,心里喜欢得很,不忍心见死不救,不图回报。」
我那面皮子薄的哥哥又红了脸,「你家住哪?有朝一日我回来送上谢礼。」
她却不高兴,腾地站起来,「回来做什么?」
烟儿告诉哥哥,她是因为不想接受父亲安排的婚事,自己离家出走了。哥哥若是真心想报答她,便留在大漠娶了她。
哥哥又觉得不妥,「我不能留在大漠,我是南梁的将士,必须回去。」
她气得一甩裙摆,「你怎的如此呆板?」
烟儿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她又问哥哥,「那你愿意娶我吗?」
一双眼睛又大又亮,睫毛浓密且长,看着这双眼睛说不出来假话。
「想。那我回南梁告知家中父母,来你家提亲好不好?」
「南梁南梁,你就那么舍不下南梁?你就那么守着礼数?」
可怜段小将军不知道自己哪句话说的不对又惹她不高兴了,「因为我是南梁的将士,要保卫南梁百姓。」
烟儿听了没有生气,只是眼神黯淡了一瞬,似有什么难言的心事,又似是自言自语。
「你是南梁的将士,我是大漠的孩子。」
那夜哥哥正在帐篷里睡觉,却被烟儿喊醒,她趴在他胸口用食指摸着他的下唇,「段鹤临,你真喜欢我?」
哥哥狠狠地点头,「真的,千真万确。对天发誓,我段鹤临真喜欢烟儿。」
烟儿开心了,端过桌子上的药来喂哥哥,「最后一剂药,喝了身上就再也不疼了。」
哥哥睡得很沉,可在将梦将醒之中,他觉得自己的唇好像印上了一瓣柔软,有什么东西清扫他的脸颊,叫人心里痒痒的,然后留下了一滴温热的水珠。
他再醒来时,烟儿就像梦一样消失了,而他回到了南梁的土地。
楼烟跳舞时很美,眼波流转,可她眼里只有坐在席间的段鹤临。
面纱掉落时她在看哥哥,哥哥也在看她。
她知道哥哥的心思,却只是眉目传情,像是跟哥哥轻诉了一声,「我是大漠的孩子。」
哥哥在宴席上喝得酩酊大醉,沈知栩将他拖了回来,眉头皱得恨不得打几个结。
我去接哥哥回将军府时,沈知栩和他的随从一起架着哥哥,他没正眼瞧我,只对着哥哥恶狠狠地说了句,「有辱斯文!」
三月后,听闻北陈那位和亲的大漠公主,为大漠讨来了不少好处。
只可惜命薄如纸,身患恶疾,不多久就撒手人寰。
此事本是王公贵胄间茶余饭后的谈资,哥哥听了回家后却大病一场,甚至还呕了血。
母亲传人来把脉,那人只说哥哥旧疾难愈,今又复发。
七
天气渐暖,稍有燥热时,哥哥又要出征了,这回是他自请去大漠戍守边关。
大漠里黄沙漫天,干燥难耐,旁人不愿去,哥哥自己要去便也没人跟他争。
都城里这样的时节最是美丽,也最为热闹。
春城无处不飞花,时有顽童嬉笑打闹,斗虫歇了又忙着放纸鸢。
一年一会,游园狩猎。
可惜哥哥不在,他最擅长打猎,没有哪家公子能胜得过他。
要说谁能与哥哥比得个不相上下,也就只有沈知栩了。
从前我最爱这种事,我只管为他们两个拍手叫好,也乐得自在。
如今哥哥出征,沈知栩见我比见陌生人还要生分,我只觉得着游园狩猎真是无聊的要命。
可我偏偏又走不得,一是父母亲没有那个闲工夫来,整个将军府就我一个闲人,二是母亲想让我去看看有没有看得顺心的公子,考虑考虑婚事。
我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就像屁股生了刺,怎么也不舒服,满脑子只想着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闲来无聊我就只能闷着头吃,桌子上摆的几块糕点我都不喜欢,可是除了吃东西我实在不知道干什么,龇牙咧嘴吃的一块不剩。
我刚端起杯盏要喝几口茶来解解腻,却听见旁边有什么噗呲噗呲的动静,扭头一看竟是谢然。
他笑得人畜无害,朝我挥挥手,「遥清阿姊,好巧啊。」
我竟不知谢然何时落座在我邻桌的,一见他差点没把我给呛死。
他却又恰好给我递了块帕子,「阿姊慢些,糕点不好吃的话我这有不一样口味的,你可以挑一挑。」
言罢要将他自己的糕点也递给我,我觉得他在取笑我,可一看他那张脸却又无比真诚,让人生不起气来。
我摆摆手,「不用了不用了。」
因为觉得尴尬我又不好意思地问了句,「你刚来?」
他立马露出一副委屈巴巴的表情,「我看着阿姊你落座的,只是你一直在吃糕点,压根头也不歪一下。」
好嘛,我真该死,问问问,这下更尴尬了。
「遥清阿姊,我觉得有些无聊,准备溜出去玩会儿,你要跟我一起吗?」
救命恩人呐!
我在这是半会儿也坐不下去了,一个人又不敢溜,这不是巧了嘛!
我立马点头如捣蒜,准备跟着他开溜。
屁股刚刚离了座,就听见了太后的声音,「段家千金,你这是要去哪?」
我只好假笑,「回太后,臣女…臣女不去哪,就是稍稍活动下筋骨。」
谢然此刻却好死不死没眼力见地偷笑,我恨不得打他一顿。
「太后,是我考虑不周,我本想叫遥清阿姊尝尝我的点心,没给她送去却要她自己来拿,该是我赔个不是的。」
我看了一眼谢然,心里有话说不出,「你最好是。」
若不是谢然替我解围,太后定要说我坐没坐相。
我本以为到这就结束了,没想到太后却又来找我的茬。
「段家女,你一家保卫南梁,驰骋沙场,想必你也是个骑射的好苗子,怎的不来露一手?」
「我记得你哥哥往年无人能比得过他,今日他不在,你不如替他来练练手。」
我如遭雷劈,还露一手,我给你露两手好不好啊?
我连马都骑不好,还说什么骑射。
再说了,我手无缚鸡之力,连弓都拉不开。
我一见那马就想起儿时从马背上摔下来的事,手不由自主地发凉还哆嗦。
太后此言哪里容得了我拒绝,看来我今日是非得在大庭广众之下出个丑才好。
我正准备硬着头皮去牵马,只听沈知栩缓缓开口,「太后您可真是说笑了,段家千金分明连马都不会骑,她来骑射不说把子一个都打不中,怕是要笑掉人的大牙才好。」
沈知栩虽说讲的句句实话,可他偏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如此说我。
笑笑笑,把你们的牙全笑掉才好!
我正在气头上,谢然何时站在我身前我都没发现。
「太子殿下,久闻您那双耳朵能辨声位,往年游园狩猎也与段鹤临将军不相上下,今日可否一见太子殿下的风采?」
谢然你就是我的大恩人呜呜呜!
「臣有个主意,不如您蒙上双眼,遥清阿姊站在靶子后面敲一声锣响,您来射中靶子。」
谢然我打不死你!
你聪明你好人你了不起,拿我小命开玩笑。
先不说蒙着眼了,沈知栩看我还不顺眼,万一他故意拿我当靶子怎么办?
席间却尽是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拍手起哄叫好。太后也点头称是,问都没问沈知栩,就叫人去取铜锣和布条来。
沈知栩手握成拳,眉头紧锁,他这一副不好看的表情看得我是心惊肉跳。
沈知栩你行不行啊?不行别逞强,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他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只是从高台上下来,径直走向了一匹马。
不是沈知栩你来真的啊?
谢然你个小王八羔子,我信了你的邪!
我哆哆嗦嗦在靶子处狠狠敲了一下锣,我自己耳朵都要震聋了,他总不能听不见吧。
我将锣挡在脑袋前,万一有什么不测,兴许还能救我一下。
沈知栩这人也不给个痛快,磨磨唧唧不放箭,我腿都要软了。
咻一声,是箭撕裂风的声音。
我屏住呼吸,紧紧抓住铜锣。
只听一声箭扎在木板上的声音,我才松了口气,眼泪一下子就涌入了眼眶。
我强忍着泪,颤抖着声音说,「太子殿下果然名不虚传。」
我不敢抬头,怕叫人看出来我的泪意笑话我胆小如鼠。
没人有空关心我,全都在夸太子殿下好威风。
我也在这时才能安安心心地离开,还没寻到无人的角落,眼泪就已经不争气地啪嗒啪嗒掉了。
好不容易找到个适合哭的地方,谢然又跟过来了,我也管不了那么多,扯着喉咙就开始嚎啕大哭。
「都怪你出的鬼点子,我都快吓死了。」
他却还没心没肺地笑,一笑我就来气。
「遥清阿姊,你是没看见太子殿下紧张的那个样,脸都气白了。」
我谢谢你?
「没想到太子殿下真射中了,他要是没射中可真丢人丢大发了,谁让他那样说你!」
「啊?没射中他是丢人,我是死人好嘛?」我一想到这又开始哭。
「不会不会,这不是有我呢?他若是瞄得不准,我会救你的。」
我揪着他的衣服擦了把眼泪,「那我谢谢你啊。」
「好姐姐别哭了,眼睛都红了。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谢然从袖子里掏出一根桃木镶玉簪给我,蹲着身子两只胳臂叠在膝上,一双大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我,两颗虎牙可爱得很。
「姐姐你上次送我胡笳,我送姐姐一根发簪作回礼。」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刚刚就想给你的,可你一直没看见我。」
「你在哪里买的?还怪好看的。」我将簪子拿在手里细细地看,做工精致,是个不错的饰品。
谢然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姐姐,这可不是买的,这是我自己做的。我娘说桃木能辟邪,我特意砍了根桃树枝来。」
「你自己做的?看不出来嘛,你还会做这些东西。」
他像个孩子一样得意地笑,「那可不。」
我将簪子还给他,「你这簪子比之我那支胡笳太过珍重,我不能收。」
他却急得站了起来,「如何收不得?姐姐你不喜欢吗?」
「自然是喜欢的,但你留着给你以后的新娘子也是好的。」
谢然将那簪子又塞回我手里,「遥清姐姐,我可不是特意为你做的簪子,我那是为我母亲做的时候多做了一支,你就收下吧,不是什么重要物件。」
我推脱不得,只好收下那根发簪,当着他的面别在了发髻上。
「遥清阿姊,你是都城里最好看的女娘。」
我被他说得不好意思,恨不得寻个地缝一头钻进去。
「我与你不过见了两次而已,你怎么这么熟络,难不成你天生善交际?」
谢然神神秘秘地,「遥清姐姐见我是两次,我见姐姐可不止两次,只是你在那无数次里只记得这两次罢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难不成我从前都像今日一样无视了他?
他只笑着,「天色不早了,我送姐姐回家吧。」
谢然没有骑马,是陪我一起走回去的。
他将我送到将军府门口时,欠身行礼要走,我进门后鬼使神差地又折回去探头看他背影。
谢然哼着小曲儿,走路轻跳着,手里拿枝柳条甩来甩去。
我听见路人轻声说,「谢小将军今天怎么这么开心?」
八
娘亲急着我与哥哥的亲事,一个两个都叫她操心得很。
「清儿,你告诉娘你是不是还念着太子殿下?」
我迟钝地摇了摇头,托腮望着窗外的小麻雀,「早就不念了。」
我心里不会常念沈知栩可能是假,沈知栩早就不会再念着我却是真。
太后给太子殿下选了太子妃,丰州刺史之女成娇娇。
听闻那成娇娇斯文端庄,想来也适合沈知栩的性子,真真是天上一对,地上一双啊。
我本以为太子妃会是都城里哪个美娇娘,没想到是都城外的姑娘,沈知栩你倒也真是好福气。
未来的太子妃早早来了都城,常有人因好奇借故进宫去看,我懒得去,免得徒增烦恼。
秋高气爽之时,太子殿下与太子妃大婚。
沈知栩一手办的这场喜宴,当真是用心。
谢然问我去不去,他觉得有些无聊,若是我不去他也不去。
为何不去?白白吃一顿席不好吗?
我与父亲母亲刚刚落座,就看见了坐我邻桌的谢然。
还真是巧啊,怎的我三天两头都能见到他,来吃个席也能又恰巧坐他旁边?
我反正也习惯了,刚坐下来就与他交头接耳说小话。
「谢小将军,你知不知道今天有什么菜品啊?」
「阿姊,这我可真不知道。」
菜还没上,还没吃上一口,我就被太后点名了。
「段家千金,听闻你灵动善舞,今日大喜不如跳一支来助兴?」
太后你是有多喜欢我,什么破事儿都能想到我。
谢然看着我的眼睛,示意我若是不愿意,他有鬼点子帮我推脱。
不就是跳个舞,有什么好不愿意的?
我起身拜太后,「回太后,臣女去换身衣裳。」
不料刚回来就看见沈知栩和成娇娇两人郎情妾意,眉目传情,好不快活。
那成娇娇当真是娇滴滴的女子,面相看着叫人讨厌不起来,可我这心里就是堵得慌。
我卖力地跳了两支舞,虽说我也知道席间那些人不过是饮食祝酒,谈笑风生,也不见得有几位会真的看跳舞,但我还是极认真地跳着。
将将定住身子要退场,就听见谢然鼓掌的声音,「早就听闻遥清阿姊舞艺冠绝,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谢然这么一说,其他人也跟着附和。
从前先帝让沈知栩在宴席上奏乐,虽然没有什么人真的去听,但他还是认真仔细地奏乐,每次都如此。
我那时只要在场,便全神贯注地听,为他叫好称快。
我退下落座,发现已经有人为我布好了菜,我轻轻戳了一下母亲,指着菜笑道,「多谢阿娘。」
母亲却一脸神秘的笑意,贴着我耳朵轻语,「是谢小将军。」
哪里有没有地缝可以让我钻一钻?
我又转过身跟谢然说小话,「多谢了。」
谢然一笑叫人看了心情就好,乖乖的,干干净净的,他笑你便也想笑。
「阿姊,快吃吧。」
今天这席上的菜我都喜欢的很,看着都有食欲,心情自然也好了不少。
这桂花蜜藕我是怎么吃也不腻,吃了还想吃,只可惜这不是我家,不能胡作非为。
我正可惜着,眼巴巴地馋着母亲碗里头的,谢然又轻轻扯了我的衣袖。
「阿姊,我不喜欢吃甜的,这桂花蜜藕你吃不吃?」
还有这好事?
我却又拉不下面子,到时候叫人见了我这狼吞虎咽的样子多不好,「你自己吃,小孩不能挑食。」
「阿姊,我要是没吃放在这里,到时候要引得旁人说我浪费食粮了。阿姊你就帮帮我好不好?」
谢然又开始用他那人畜无害的眼睛看我,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阿姊,你吃完偷偷把碟子递给我,就当是我自己吃完了。」
「好好好,知道了知道了。」
我本以为跳舞之后就没我的事了,吃的正开心,不知道哪个朝臣醉醺醺地说了一句,「段大将军,我记得太子殿下幼时与你家千金相交甚好,如今太子殿下已迎娶太子妃,你家千金何日嫁得郎婿?」
哪壶不开提哪壶。
我看了一眼沈知栩的脸色,实在称不上好看。
再看太子妃,啧,难怪沈知栩脸色不好看。
我那父亲嘴笨脾气大,听这话搞不好只想干架。
于是我便抢着回道,「我与太子殿下不过年幼无知时的玩伴而已,今日是太子与太子妃的大喜之日,还祝他们白头偕老。至于我自己嘛,不如您有空替我寻一寻郎婿?到时候接您喝杯喜酒。」
谢然却又坐不住,人家还没开口他便插话,「大人您有所不知,遥清姐姐这是谦虚,其实她的追求者甚多,看得是眼花缭乱,正挑着呢。」
那位大人约摸着正要措辞,却又叫沈知栩一句话堵了回去,「那便好生挑着,早日寻得个好夫君。」
他这话听着是跟我说的,眼睛却是看着谢然。
得,要嫁人的是我,却没有人管我的死活。
这茬好不容易过去,我闷头将那桂花蜜藕吃得干干净净,悄咪咪伸手把碟子往谢然那边递。
半晌他都没动静,不是谢然你在干什么?
我扭头正要唤他,却发现他不知何时竟走了,想来应当是有事去了。
他在边上不觉得,一走我倒觉得气氛更加尴尬无趣,百无聊赖地抠着手指头。
我觉得头晕乎乎的,身上也没什么力气,这天儿上午还晴朗得很,到下午就阴阴的,我这舞衣更是单薄,叫人有些发冷。
谢然许久也不见回来,我便悄声告知阿娘身子有些不舒服,许是月事来了,先回家去。
言罢便悄悄将碟子放在谢然桌子上,猫着腰偷偷溜走了。
我回到将军府时天已经阴云密布,似要下雨。
沈知栩啊,你这选的什么良辰吉日?
我只觉得头晕眼花,身上热热的,软绵绵的没力气,回家便一头栽在床上睡觉去了。
半梦半醒地又睡不安稳,忽然听见银月在外面说话,「谢小将军,小姐她身子不舒服,这会儿在里头睡觉呢。」
「睡觉啊,那我在外面等她醒。」
谢然扯着嗓子喊,生怕我听不见,不知道又在搞什么幺蛾子。
「我醒着,你进来吧。」
他动作倒是快,我刚说完他就进来了,隔着屏风坐下,一点不把自己当外人。
「找我何事?」
「我不过是出去处理点事,一回来你就走了也不跟我说一声。我觉得无聊就又来找你了,顺路钱多花不掉买了壶青梅酿你喝不喝?」
我被他逗得发笑,这是顺哪门子的路?
可我这会儿是真没胃口,实在不想喝。
「多谢,不喝。」
屏风后面一时没有传来声音,谢然放下青梅酿,「姐姐,我过来了哦,你是不是真不舒服啊?」
我没劲儿搭理他,支吾着应了一声。
他走到我床前大惊小怪,「姐姐脸怎么这样红?」
谢然伸手摸了摸我的额头,「姐姐,你真病了,我还以为你……」
我睁开眼看他,「以为我什么?」
他又笑,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
「姐姐,我去给你抓药,等着我。」
谢然是跑着出去的,我只听见银月在外面喊,「谢小将军,伞!」
「不用了,我去去就回!」
他确实是去去就回了,带了大包小包的药,嘱咐银月去煎。
谢然身上全叫雨淋湿了,嘴里嘀咕着,「太子殿下选的什么好日子?」
我听了又忍不住笑,「你快些换身衣服吧。」
哥哥在家里留了几身衣服,谢然应当是穿得上,我便叫银月带他去挑了一身。
他走后没多久,阿爹阿娘就回来了。
「清儿,谢小将军来过了?」
「来过,阿娘你怎么知道?」我缩在被子里露两个眼睛看着她。
「谢小将军问我你去哪了,我说你身子不舒服先回家去,他听了便急匆匆走了,我想着应该是来找你的。」
三日后,我病得好的差不多了。
这几日谢然却难得没来找我,平日里他恨不得一天来三次。
我正这样想着,便听见银月的声音,「谢小将军来了。」
他来了却站的远远的。
「怎么不过来坐?」
「遥清姐姐,我不过来了,就站在这儿,一会儿就走。」谢然说话的声音哑哑的,好像是病了。
「你不会是病了吧?」
「让姐姐见笑了,我原以为习武之人身体好,不过一场雨算不得什么,看来还是练得不够。」谢然顿了一下又急着解释,「姐姐,我虽是小病了一场,但我可不比兄长们差,你可别小瞧我!」
我一见他就想笑,心情好得很,从前竟不知这都城里还有这般有趣的人。
「姐姐你笑什么?」
「觉得你可爱呀。」我笑眯着眼看他。
他倒是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耳朵,我看得便更想笑,「姐姐这是夸我?虽说更希望你夸我有男子气概,成熟稳重,可是姐姐你破天荒头一回夸我,心里也是很高兴的。」
「头一回?我只夸你这一回?」
「对啊,姐姐你眼里总装不下我,总不知道我在干些什么。可姐姐说的话,做的事,我都记得清清楚楚的。」
可把你给委屈的!
「我今天来是还鹤临兄长衣服的,顺便看看姐姐病好了没有。」
「哦,顺便。」
九
若说从前我与沈知栩是生疏,相看两厌,可如今我却是最恨沈知栩。
大漠边疆从前骚乱得很,段家军去了安生了许多,现又由我哥哥守着更是不敢胡来。
因是大漠本就我南梁失地,阿父总说今生心愿便是收复大漠。
可就是这大漠却无端又生起了是非,阿父与阿母的大军早先接了旨去往江陵驻扎,谢大将军在东城戍边多时,兵力分散。
银月总安慰我,鹤临哥哥骁勇善战,定然能化险为夷。
可我还是日日在家中睡得不安心,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夜夜噩梦惊醒。
果真从大漠传了信来,是哥哥的亲笔书,请求都城下旨支援人马,粮草兵械。
可就是这道旨迟迟下不来,沈知栩不下,太后也装作不知道此事。
直到此信到都城的第二天,太后才出面挥了挥手,「送些粮草兵械去吧。」
其间我一直未见沈知栩,如今这朝中就指望他做主,难不成还指望得了新帝那三岁小儿?
我实在着急,便匆匆进宫去求见沈知栩再下旨派些人马,脚还没踏进东宫的门就被侍卫拦住,「太子殿下身体抱恙。」
血气涌上头来,我不想与他多纠缠,想着去寻太后。
正转身欲走却见太子妃来,我想请她帮我传话便也顾不得许多,「太子妃,请帮臣女转告太子殿下,大漠急需支援人马,还请殿下早日下旨。」
成娇娇理了理松垮垮的衣裳,「太子殿下在歇息,你若是知道好赖,便懂得殿下不想管此事,你不如寻旁人去。」
我真是瞎了眼竟与她来周旋,浪费我好些时间。
我还没到太后寝宫便得了消息,原来她迟迟不肯下旨派人马支援,是有哪个佞臣此前谗言道,「段大将军欲行谋逆,过不了多久这大漠就要传来支援的消息,实则是要与都城外的大军里应外合。」
「届时,您只需送些粮草兵械,段鹤临若是打得赢这仗,那便是小人听信了谣传,任由太子殿下与太后处置,若打不赢,要那大漠蛮族踏上了南梁的土地,只怕是……」
真是可笑至极,想我段氏一族向来血洒沙场,忠心耿耿,高堂上的人却不知是看不见还是装作看不见,而今奸佞之人一句谗言却深信不疑。
旁人都可不信我段氏,唯独你沈知栩明明知道我族是什么品行,却非要无视。
难怪借病不见我,想来他也没有那个脸面来见我。
不过三日,段氏谋逆的事传得满城风雨。
我虽陈情太后,可她却只说再等等看。
粮草兵械虽至,大漠还是传来了噩耗,哥哥带的那支段家军伤亡惨重。
阿父阿母虽是心急如焚,却又不得不听王城号令。
又三日,大漠里的段家军折戟沉沙,无一生还。
听闻段鹤临将军的战马尸体和铠甲碎块虽在,却独独人找不到。
谣言揣测,「段鹤临怕是丢盔弃甲逃跑了。」
我只得再次去了东宫,在宫门前跪了一天,求太子殿下念在往昔情分,救我双亲与兄长。
沈知栩却从未出来见过我。
终是阿娘以死明志,阿父生平第一次想违抗圣旨,也是因着大漠蛮族入侵。
可阿父又不能,若是动了身去大漠,反倒坐实了谋逆的罪名。
经大漠一役,好像每个人都相信战无不胜的段家军怎会失手?
遭奸臣构陷,南梁本可以收复大漠,父亲一辈子的心愿经此功亏一篑。
父亲始终没有动身,可我却没有办法接受这莫须有的罪名,一时血气涌上心头,牵了匹马,带了些随从亲自去晋城号令另支军队。
一是营救阿父,二是为段家军平冤昭雪。
星夜启程,行至晋城外却遭伏击,只听一声喝令,「活捉段遥清!」
乱箭如雨,我苦笑一声,想我今日便是死在此处也算是解脱了吧。
我这样想着,霎时间又杀出一队人马,黑暗之中我看不清来人是谁。
只听见一声,「阿姊,别怕。」
惨白的月光下散着浓厚的血腥味,谢然带着他在都城的护卫军与那些人厮杀。
忽的一箭朝我射来,谢然眼疾手快将我拉进怀里,我对上他的眼睛,他似是眼神闪烁了一瞬,叫人猜不到他在想些什么。
他替我挡了一箭,那箭再歪几寸,便可要了他的命。
谢然疼得满头大汗,却不吭一声。
他只将下巴搭在我肩上,轻抱着我,「姐姐,别去晋城。」
那伙伏击的人叫他的人手收拾干净,月光清亮亮的,照的他脸色更加苍白。
「你别说话,我带你去包扎。」
他却红着眼,不知是疼得还是委屈得,轻轻捏住我的手,「姐姐,你为何宁愿去跪着求太子殿下,也没想过来找我呢?」
我摇头没说话,眼泪不停地往下掉,自顾自解开他的衣裳,叫人来将箭取出。
可他却是犟着脾气不听话,伸手给我擦泪,追问我,「姐姐,你能不能喜欢我一点点啊?」
只此一言便疼得晕了过去。
刚才那伏击的人告诉我,父亲已被处斩,来不及了,我所做皆为徒劳。
从今往后,我也是一个人了。
十
既是说段氏谋逆,罪该万死,可沈知栩与太后却都没有要杀我的意思。
太后抚着护甲,眼皮都未曾抬一下,「念你段氏从前护国有功,你又不知情,便饶你。」
转眼又是漫长的寒冬,我独自守着空荡荡的将军府。
阿父阿母若是还在,此刻我与他们当是在围炉下棋。
哥哥他……应该会去雪地里抓野兔子吧。
哥哥他,会不会又在大漠的黄沙中看见一个红衣女子朝他走来,这次也真的跟她去了。
只不过那是梦还是真,哥哥你能不能告诉我呢?
我总觉得活着也没什么新意,可是又不甘心冤屈未洗,总想着有朝一日,如若能为他们平冤昭雪了,也不枉我活得再久些。
有一日我遥遥地望见了沈知栩的背影,便也顾不得许多,喊了他一声,「太子殿下!」
他没有回头,只自顾自地走着。
我本想追上他,面对面地向他陈情,为段家军探查平冤。
可他没有理会我,既是如此,我对他自此便是万念俱灰。
他已经完全不是我认识的那个沈知栩了。
那时我只恨他两眼不识忠心,恨他昏庸,听得谗言,后来却是彻底恨进了骨子里。
娘亲去江陵时还嘱咐我,「快快寻个郎君,谢家那小子不是好的很?」
这下她是真看不见我出嫁了。
看这天应当到了时辰,我得去看看谢然了。
谢然因救我伤得很重,谢将军府上的家仆来找我,说是病重的谢小将军吵着要来看我。
家仆实在没办法,只好备了马车来请我。
他总要让人不省心,那便日日去看他一次,我这百无聊赖的日子也好有些奔头。
谢然先前还气得不理我,怪我宁愿去求沈知栩也没想到他,如今却又非等我到了才肯喝药。
天寒地冻,他这伤口更难愈合,常常疼痛难忍,换药时总颤抖着抓紧我的手,每每此时我心便如刀绞。
段遥清,你怎的这么没用?
他这箭伤迟迟不愈,我总心急如焚,都城里的郎中我都找过了,大大小小药庐也都去过了。
那日我正欲打道回府,谢然从床上坐起来喊我,「姐姐,等我伤好了,你愿不愿意嫁我?」
我站在原地出神许久,末了走到床边,附身吻了他的额头,「嫁。」
自那以后谢然的病就好得极快,我也才想到我或许是中了他的苦肉计。
他找我找的更勤,脸上总挂着笑,也不知道这腮帮子酸不酸。
我绣嫁衣时他就在边上看着,两只手撑着下巴哼着小曲儿,快活的很。
「姐姐,我一定会对你好的。」
他的眼睛干净澄澈,我信他不会骗我。
只是我视线向下一移,却看见他手指上不知何时又多了几道血痕。
我拉过他的手来看,他却红着脸抽了回去,「不妨事,练功时不小心。」
我与谢然成婚那日,已是春日多时,都城里各色的花开得艳丽,孩童又开始嬉笑玩闹,仿佛那个冬天什么也没发生,困在那个季节的只有我自己。
我与谢然并肩前行时,我突然听见背后有人说了一声,「太子殿下。」
只此一句我便觉得反胃地很,身子也稍有些僵硬,谢然轻轻捏紧我的手,「姐姐,专心些。」
我将手与他的手紧扣,我以为他可以带我走出那个冬天。
我在盖头下什么也看不见,只是跟着谢然走。
突然人群惊呼,近处传来剑出鞘的声音。
我惊得急忙揭了盖头,几乎是与此同时,我听见剑捅进谢然胸膛的声音,血溅了我一身。
谢然紧紧抓住我的手,倒在了地上。
我又急又怕,脑子里空荡荡的,他伸手从袖子里取出一支发簪给我。
「姐姐,这是我做的,送给你。」
那簪子略有些粗糙,不如他第一次送我的好,我伸手接过叫他别再说话。
谢然却还有心思笑,「这个好丑啊。」
「不丑,我喜欢得很。」
我颤抖着手要将这簪子别在头上给他看,却怎么也别不上去。
他还没看到我戴上这簪子的样子就去了。
我此生从未如此恨过沈知栩。
我从头上拔了一支金钗狠狠地扎进了沈知栩的胸口。
他抓住我的手使我动弹不得,我觉得所有的风雪都在那时朝我袭来,实在是喘不过气了。
我朝他嘶吼着,「沈知栩!你为何要如此待我?」
沈知栩却将我抱的更紧,我只觉得恶心,狠狠地咬他。
「阿清,谢然他配不上你。」
这话听起来真可笑,「他配不上?难不成太子殿下你配?」
外面早已打了起来,看来他今日非得分出个你死我活了。
「阿清,不是这样的,你等我回来好不好?我一定给你个交代。」
他言罢便匆匆将我交给两个侍卫,我的神魂早就跟着哥哥,阿娘,阿爹还有谢然去了,如今不过是一副行尸走肉。
沈知栩将我囚禁在东宫的一间屋舍,整整三天,他没有来过。
外面想必早已是血流成河,他与太后,早晚要做个了断的。
他要我等他,可我就是不想听见他的声音,也不想再看见他那张脸了。
我只觉得很累很累,短短一季的时光耗尽了我所有的情绪。
恍惚之中我看见了哥哥,他说他要带我去看大漠的飞雪与落日。
哥哥,这次去了,我们再也不要回来了好不好?
十一
明知我段氏满门忠心耿耿却见死不救的人是沈知栩,大婚之日杀我新婚郎婿的人是沈知栩,囚禁我将我逼得走投无路自缢的人还是沈知栩。
沈知栩,你叫我如何不恨你?
可我更恨自己,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离我而去,却又什么都做不了。
我好似做了一个长梦,迷迷糊糊醒来时,香炉里那根香折了一节灰烬。
沈知栩在床上躺着,脸色苍白得很。
我走近他,他一汪死水般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颤着声音问了一句,「阿清?」
他竟看得见我了,也不知道他到底做了些什么。
我冷着脸看他,并不想跟他多说话,只问他一句,「你将我召回人间的?」
沈知栩眼睛红红的,他撑着身子坐起来要抱我,可惜扑了个空。
他想做什么却又做不成,实在合我心意。
那香又断了一小节,我觉得我的魂魄好像更结实了几分。
他一直看着我,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
旁人都叫他一声陛下了,想来他当时与太后应当是斗赢了。
既是斗赢了怎么这幅样子?真是苍天有眼,遭了报应。
「我该给你个交代的,是我晚了。」
他刚说完,我这魂似又被他拉进什么梦境中去。
「阿清,都城下雪了,不知道大漠里又是什么光景呢?我真想也随你去大漠,离了这陵阳王府再也不回来了。」
夜深霜重,沈知栩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披着衣裳又起身点了灯,拿出笔墨给段家的那位小姐写信。
「阿清,大漠里冷不冷?都城里快要把人的骨头都冻碎啦。你冬天手总是冰凉,要多添些衣裳。说起衣裳,你最喜欢的花色,张四娘家最近又出了好几匹呢,我给你先买了一匹回来。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回来时还喜不喜欢这花色。」
写到此处,沈知栩顿了顿笔,又接着写道,「都城里太冷了,你若是在大漠过得好,还是不要回来了罢。」
沈知栩搓了搓手,将那卷竹简在架子上码得齐齐的。
满满一架子都是他给遥清写的信,只可惜他每每想方设法托驿使送信时,陵阳王都差人拦下了。
他没有收到过遥清写的信,沈知栩总想着,遥清有没有给他写信呢?
若是写了他自然是开心的,只是这信要是被拦下了,他没有办法回信,遥清该不高兴的。
这样想着,沈知栩又觉得,遥清还是不要给他写信的好。
他不是没有找陵阳王闹过,为此也挨了不少家法。
沈知栩越发觉得,这陵阳王府像是个牢笼一般。
他常常羡慕寻常人家的孩子,也想像以前一样骑马出去玩一玩。
可他的两个玩伴都不在都城,沈知栩又觉得没意思,久而久之竟习惯了一个人待在家中。
沈知栩想,我不会已经习惯这牢笼了吧?
他一直想逃,可在陵阳王薨了的那天,他却又变了个人似的。
沈知栩没有逃,反而像是一夜之间彻底长成了个大人。
他只告诉自己,陵阳王府上下,沈氏一族,今后只能靠他一个人背负着向前了,就像父亲从前那样。
沈知栩谨慎小心得不能再小心,却也明白若是像父亲那样,终有一日会重蹈覆辙。
沈知栩要在面上学着父亲的委屈求全,也要为自己为陵阳王府留些翻盘的余地。
世事难料,先帝驾崩,竟轮得到他来做太子。
沈知栩从一开始就知道的,太后立他为太子,不过是找个无足轻重的人来掩饰自己把持朝政的事实,今后他便与幼帝一样,傀儡而已。
太后见他总是脸色阴沉沉的,比先帝还要憎恶他几分。
东宫是比陵阳王府更大的牢笼。
自从沈知栩入了这东宫,他再也没有机会摸过箫与笛。
太后见不得他开心自在,只要他和新帝一样听话。
太后逼得越紧,沈知栩便是越紧地在暗处培养着爪牙,虽是孱弱,却总比没有的好。
沈知栩在这都城里早就无牵无挂,只不过是背着陵阳王府在无边暗夜里跋涉,倒也不算太过难熬。
可是段家的那位小姐回来了,他既开心又忧心忡忡。
沈知栩三年来没有一天不想见她,没有一天不想离开这都城去大漠里寻她。
那些难熬的日子里,他每每想起遥清那张笑脸,便觉得也不算太难。
太后设席那日,他在席间偷偷看她,却又怕叫什么眼尖的人发现,给她平白招来是非。
沈知栩没有想到遥清会在宴席将散时送他胡笳,他心里又惊又喜,可那太后在背后死死地盯着他。
他不能收,沈知栩喜欢什么太后就要毁了什么,亲近什么人,什么人就要遭殃。
他只得丢下一句难听的话,落荒而逃。
是夜,沈知栩无论如何也睡不着觉。
「知栩兄长……」
遥清叫他知栩兄长。
沈知栩从来没有那样恨过自己,如何这般无用?他从来没有那么急切地想要积攒力量,不为别的,只为有一天面对她时,可以言语由心。
沈知栩也没有想到,自己竟然还有机会同鹤临一起共事,倒也是亏得太后讨厌这个差事,才轮得上他来出面。
他虽然不知道段鹤临经历了些什么事,但他也猜得几分,鹤临兄与那楼烟公主定然有些交结。
席间沈知栩并未多言,自如地应付着北陈庄王与大漠之王的勾心斗角,博弈斡旋。
车马归来时,段鹤临的酒竟还没有醒,沈知栩也猜得几分他的意图。
也罢,那便就势做个好人,将他送回将军府,捡个机会见遥清一面。
只此一面,他心里便是对段鹤临感激不尽,可当着随从的面,他又要说些违心的话。
便是他千防万防,太后依然是总疑心他与段氏有所勾结。
沈知栩觉得,自己如同蝼蚁一般,洪水将他冲得飘飘摇摇,可他还是自不量力地想护着谁人。
游园狩猎,当真是要吓掉他半条命。
只要段遥清在,沈知栩的目光永远悄无声息地追随着她的背影,无人知晓。
他不是不知道谢然喜欢阿清得很,可他没有嫉妒,只有羡慕。
沈知栩常想,自己若也是哪位将军家的孩子,是不是也能像谢然这样大大方方地陪在她身边?
沈知栩觉得谢然比自己更适合爱她,她与谢然在一起总是笑,若是他们在一起岁岁无忧,那他便也是快乐的。
太后要她骑射,沈知栩急得握紧了拳头,没办法只好又用难听的话刺她。
他从未如此讨厌过自己,憎恨过自己。
谢然一出现,总是能轻松地为她解围。
可他怎么能拿她的命冒险,沈知栩在这点上看谢然很不爽,便是几天几月过去了,想起这事还是心中烦闷。
沈知栩好久没有骑马射箭过,他担心自己的手生疏了,又担心自己的耳朵不灵光了,他最担心的是她受伤,又担心吓到她。
他射箭时从未如此不果断过,也从未如此紧张过,以至于手竟稍有些颤抖,脸色也惨白的很。
沈知栩觉得谢然这小子出的实在不是什么好主意,可他又觉得可笑,自己不是更出不了什么好主意?
他想,只要我在,她总是要倒霉运的。
如果谢然对她好的话,他会尽自己所能去护着他们,祝福他们。
太后许是察觉到了些什么,想方设法要束住沈知栩的手脚,限制他的力量。
成娇娇之父是个不起眼没权势的小官,这正合太后的意。
他本想着还要如何同成娇娇斗法,可那姑娘怕他得很,她说她想活着,不想做太子妃。
沈知栩猜她在太后面前也哭过一番了,也是个可怜人。
原来飞在天上的鸟,也会走了霉运被抓进笼子里吗?
「你安分些,他日有机会的话我会放了你。」
沈知栩与成娇娇做做恩爱两不疑的样子,骗不得太后却骗过了段遥清。
太后只盛气凌人地看着他,「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盘算些什么,你最好是老老实实的。」
「不敢。」
沈知栩早就习惯了太后这幅样子,只可怜那成娇娇吓得腿软。
可沈知栩不管这些事,他想着依阿清的性子,定然会来婚宴的。
上次游园狩猎,他见她皱着眉头吃那些糕点,如今自己的大婚他总算是可以自己安排。
沈知栩忙得不可开交,精心选择菜肴,想要她到时候吃得开心些。
他做这些事的时候是真的开心,太后见了倒以为他真的喜欢成娇娇,当日就传了成娇娇去问,「太子殿下有什么举动?」
成娇娇又颤抖着,「没有。」
沈知栩绝不愿在暗处苟且偷生一辈子,他与太后之间是仇深似海,他已决心要扳倒她。
只是这时机迟迟不到,他不能急于求成,盲目地去搏,否则功亏一篑,万劫不复。
沈知栩得了暗信,太后自己布了局要给段氏安个罪名,好除掉这一支不听她话的军队,把南梁的大军全交给她谢氏。
太后并不在乎收复大漠,便与大漠作了交易,借机除掉段家军,而大漠不必归南梁。
什么粮草军械,不过幌子而已。
虽是时机未到,沈知栩还是准备暗中调自己的兵马去大漠支援。
就算是阴沟里翻船了,便也罢了。他总不能眼见儿时的玩伴永远留在黄沙里,眼见阿清失去哥哥。
可百密一疏,成娇娇竟知晓了此事,背叛了他。
太后与沈知栩,她终究是更信太后。
沈知栩遭了埋伏,若不是还不能杀了他,太后当真要他曝尸荒野。
沈知栩觉得耳朵疼得厉害,有温热的液体在往外流,耳边嗡嗡的尖锐声吵得他头疼,便昏了过去。
太后将他软禁了起来,叫成娇娇看着他。
沈知栩醒来时见成娇娇怒极了,便拼尽全力去拉扯她,却终究是伤得过重,又昏了过去。
他想他小时候若是不听话就好了,跟着鹤临再多学些武功,再借些兵书来看,今日会不会就不至如此?
这是沈知栩最恨自己的时候,他突然觉得自己活着没有半点意义,一事无成。
过去的每天每日,他都能咬牙忍受着,可到了今日,他觉得自己再也撑不下去了。
那个冬天过了,他没有再见过段遥清,他的耳朵也听不见远处的声音了。
但段遥清与谢然两人相处得有多么快乐,他都听心腹一一说了。
沈知栩听着每件事都觉得心口隐隐刺痛,却还是固执地觉得,只要她快乐,他便是快乐的。
谢然与段遥清大婚,他本想送些贺礼去,可他想了想,自己是晦气之人,谁沾了他就要倒霉,还是不要添乱的好。
饶是他与太后的关系在暗处已是一根弦绷得紧,说断便断。
可就算是这剑拔弩张的时刻,沈知栩还是想拖一拖,至少不能在她大喜那日。
太后偏偏就是不饶他,偏偏就是要告诉他,「我的好侄儿,把我交给他的事做成了。」
沈知栩怒极气极,那剑杀了谢然,也将他与遥清之间的一切都斩的干干净净了。
事态紧急,实在脱不开身。
他只能念着,「阿清,能不能等我几天?又或是能不能信我最后一次?」
沈知栩心里隐约知道的,她不会了。
他与太后斗赢了,他终于可以光明正大与她对视,终于可以不用说违心的话了。
但这些,终究是他一个人的痴梦罢了。
沈知栩突然急切地想确认一件事,满身是血地跑到将军府,他在找一件东西,却怎么也找不到。
他苦笑一声,「她怎么会留着我的东西呢?」
可他又忽的看见一个盒子,便是过去了这么多年,他仍是记得清清楚楚。
遥清她什么东西都喜欢往这个楠木盒子里放,他跌跌撞撞地走过去捡起那个盒子。
沈知栩果然找到了他想要的东西,是那支玉笛。
他从玉笛里抽出小小的一张布条,那布条上书道,「千难万难,唯心悦遥清不悔。」
沈知栩知道,可是遥清不知道。
十二
「施主,人死不能复生。」
这句话沈知栩听了无数遍,可他就是不信。
人说陛下不是已经疯了也是快要疯了。
要么一头扎进奏折里,忙得不问三餐。
要么求仙问佛,他明明从前不信这些东西的。
沈知栩从未求过人,求过鬼神,他只是忍辱负重,一步一步地走到如今。
沈知栩就这样沉默寡言,疯疯癫癫地捱到了秋天,他总想着再见遥清一面。
他竟疯的什么鬼神之说都要试一试,直到遇见了那位坤玄和尚,他才觉得活着又有了些许盼头,才又稍微有点人的样子。
只是鬼已无阳气,若要见得鬼,需以命燃香。
沈知栩什么都不想,只知道他或许还能见遥清一面。
香不过才烧了半日,沈知栩的身体就有些垮了。
他坐在院子里看那树叶被风吹的摇摇晃晃,呆坐了一下午,天上共飞过五只燕子。
沈知栩忽然看天边红了,院墙挡着他的视线,他看不清那落日,急惶惶地出去看,生怕晚了天就黑了。
那落日离他好远,沈知栩觉得那落日似在唤他,打马而去,竟不知不觉又来了遥清的坟前。
他不知道遥清正坐在远处的枝头看他,也不知道他已经成功了大半。
只等回去时,那和尚对他说道,「你做的已经够了。」
可沈知栩觉得不够,他还想继续燃香,他要见她最后一面,给她个交代。
眼前忽生了雾气,叫人头晕乎乎的,我睁开眼时只觉得神清气爽,眼睛却是湿漉漉的。
我急着去看沈知栩时,那香灰又折了一节,将要燃尽。
沈知栩费力地抬起手来想要擦我脸上的泪,还是擦不到。
「阿清,对不起,我来的晚了。」
沈知栩觉得好累,眼皮重得抬不起来,「阿清,见到你我就开心了。」
我附身在他耳边轻说,「遥清全都知道了。」
转眼已是深秋,神树在不停地掉叶子。
凡间历劫一趟,虽然不记得经历了些什么事,但总觉得身心俱疲。
于是看这树掉叶子,萧条得很,这心里更百般不是滋味。
我飞到神树粗壮的枝干上假寐,却遥遥地看见哪位仙人长身玉立,手里拿着一支长箫。
我确信我在天庭这么多年没见过这位神仙,却不知怎得眼熟得很,好像在哪里见过。
他抬头也见到了我,笑着朝我施了个礼。
我觉得我这样有些不礼貌,又飞下树来落在他边上。
「这位仙人,我好像在哪见过你。」
他竟与我一齐说出了这句话,或许我们真的在哪里见过,只不过是忘了。
那不如我们今天重新认识一下吧。
(正文完)
谢然番外
段家那位千金,谢然上看下看左看右看,心里总是喜欢不起来的。
无论谢然如何在她左边右边前面后面晃荡,也总是入不了她的眼的。
可谢然必须要娶她。
南梁的大军几乎都在段氏手中,谢氏的军队比之实在算不得什么。
姑姑在朝中一手遮天又如何?背后没有大军,她这位置总是不稳的。
生在谢家,就要处处为谢氏一族着想,谢然生来就被教熟了这个道理。
段家军向来中立,既不依着太子也不依着太后,只知道南梁哪里有难,便去哪里。
姑姑说若是不能将段家军为己所用,留着也是祸患无穷,若是让沈知栩占了去,更是无路可走。
「然儿,你只需多些花言巧语哄她,娶了她,日后就算不能将段家军为我谢氏所用,也能借借威风。」
这有何难?
谢然先前是这么想的,可她压根没将他放过心上。
这差事实在难得很,他几乎要放弃。
他知道如何哄她开心,如何叫她对自己心生愧疚,这些伎俩谢然无师自通。
第二次见面,他送她发簪,说是他自己雕的,其实不过是在阿伯那买的。
阿娘说,「小女娘喜欢心上人用心为自己做的物件,便是再丑,她都说喜欢。」
谢然不过胡诌了一句,她便信了。
他以为多献些殷勤,她总会嫁的,他也完成了这份苦差。
可她这眼里总是沈知栩,没有他,真是麻烦得很啊。
姑姑说指望不上他,要亲自了结了段家军,谢然若有点出息,便趁她失魂落魄之时将段遥清娶了,剩下的段家军也定然听她的话,瘦死的骆驼再怎么说也比马大。
谢然当真是气坏了,他怎得就是没出息了?
她去晋城搬救兵,路上的伏击是他安排的,姑姑要做的事,不能让她给毁了。
谢然也灵光一动,若是借此时演一出英雄救美和苦肉计,她总要心生愧疚,届时再磨一磨她,总会嫁他的。
事先与下属说好了的,他替她挡一箭,射中右肩,不是什么重伤,却也够她愧疚一时。
那便够用了。
可他见到她时,对上她那双眼睛突然有些于心不忍,一晃神竟忘了事先的约定,忘了要躲闪射来的箭。
许是我谢然作恶多端,遭了报应吧,他想。
若是……若是我没生在谢家,我或许也不用骗她了吧。
他突然竟有些羡慕沈知栩,毕竟沈知栩只是坐在那里,便可以被她炽热的目光注视着。
谢然觉得自己真叫人憎恨,是他对不住她,心里难熬的很。
那时谢然认为时机已到,「姐姐,等我伤好了,你愿不愿意嫁我?」
可他问出这话时,心里竟然还有些许紧张之意。
他不敢看她的眼睛,又想她答应,那他便完成他的使命。可他又怕她答应,他见她那双眼,便觉得自己罪孽深重。
她说她嫁他,谢然真的打心眼里开心得很。
可他又知道,她并不是因为热烈地爱着他,才嫁他。
那又如何?
既是我对不住她,那谢然以后便真心地爱她,那时的他是真的真的想要对她更好些。
谢然真的自己去砍了根桃树枝,拿着刻刀偷偷地雕,想赶在大婚之日,将那发簪亲手给她戴上。
他是平生第一回为女孩子做这种物件,并不熟练,又急着赶时间,不小心竟将手划了许多小刀口。
谢然好似不觉得疼,心里反而是乐滋滋的。
即便是到了大婚那日,谢然还是心中愧疚,他觉得自己这样的人真配不上这位姐姐。
但他很快又说服了自己,「日后要对她加倍地好。」
谢然死时她哭得不成样子,他见她如此,想着她或许也是有那么一点点在乎我的吧?
这样想着,竟笑了出来。
直到这一刻,谢然才觉得自己这颗难熬的心总算是得到了解脱。
姐姐,谢然这辈子给你的爱太脏了。
如果有下辈子的话……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