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爱国|梧桐井的风
发布时间:2025-07-25 19:22 浏览量:1
梧桐井的风
刘爱国
我和好友循着地图上一条瘦弱的圆点,驱车向小青山的羊肠小道奔驰而去。茫茫四野瀚海无边,行走在大戈壁,除了寂寞还是寂寞。偶尔看见几只骆驼,心中的欢喜难以言说。穿越还是穿越,不知过了多久,来到一条狭窄的山谷。山谷两壁陡峭,嶙峋的岩壁像经年未愈的伤口,仅容一车通过。左拐右拐,终于钻出这狭窄山体,车窗外豁然展开的是西北大漠辽阔苍黄的脸庞。车行不多时,平缓的坡下,几处残垣孤寂地伏卧在漠风里。梧桐井到了。坡下荒凉处,唯见几棵枯槁的胡杨挺立着,树形盘曲虬劲,树身早已干裂皴皱如老人之手,嶙峋的枝桠倔强伸向天空。纵使生命的至暗时刻,它却依旧以枯骨之姿撑起一片空寂的荫凉,以苍老的身影,在瀚海深处为迷途者指明方向。这姿态早已成为荒漠胸膛上唯一亭亭玉立的方向坐标。
放牧地老者曾讲起,这梧桐井旁曾栖居过凤凰。传说中,凤凰从小青山深处翩然飞来,饮井中甘露,喙衔梧桐种子,悄然遗落于此。梧桐便在这干渴难耐的戈壁里,悄然破土,终于亭亭如盖,擎起一片绿云般的天空。然而不知何时,梧桐竟渐渐枯萎了,凤凰也终于一去不返,只留下这口孤井和“梧桐井”这个永恒的名字,在漠风的年复一年抚摸里,独自咀嚼着寂寞的滋味,回忆着往日的故事。
从秦汉到明清,从临泽来的驼队以此为起点,向西向居延海和额济纳跋涉而去。驼铃声声,是昔日荒芜之地唯一的心跳。梧桐井,正是骆驼和旅人饮尽风尘后第一处喘息之地。驼工们在此卸下沉重的皮囊,将巨大的皮桶沉入井底,汲满清澈甘冽的水。骆驼们俯下高大的身躯,贪婪而满足地啜饮,喉咙里发出深沉的咕噜声。人们亦捧起井水,冲洗脸上的沙尘与疲惫,水珠滚落,仿佛洗亮了明日遥远的路途。只待次日启明星从东边天幕悄然浮起,驼铃声便再度在沙海中叮当摇响,向着西与北,继续在无垠里艰难刻下渺小的足迹。
风,是梧桐井真正恒久的居民。井旁破败的牧人土屋,门窗早已洞开,如同无牙老者的嘴,任由风在其间自由穿行游荡。这风,春日携着东来的微暖,夏夜裹挟着戈壁的清凉;到了秋冬,西风便凛冽如刀,裹挟着沙砾,呜呜咽咽地穿过颓垣断壁。风是故事的讲述者,风从白天到黑夜,一遍一遍不倦的讲述这里的人,这里的骆驼,还有那条机灵的狼狗,在空屋的角落,在荒井的石阶上,在每一粒沙砾的缝隙里,不知疲倦地吟哦着无人倾听的往昔。昔日那棵参天的梧桐早已杳无踪迹,唯见几棵胡杨,粗砺而倔强地挺立在井边,虬枝盘结,在风沙中伸展出桀骜不驯的姿态,仿佛要以新的生命覆盖旧日传说,谱写新的篇章。
一个深秋,我与友人驱车抵达时,西风已残,却依旧卷着枯叶,拂过面颊,沙沙地为我们低语。天空澄澈得惊人,仿佛一面巨大无尘的蓝色古镜。正凝望间,一朵孤云悠悠飘过,竟在风无形的巧手下,被揉捏成一只巨大的凤凰形状,它舒展着云絮织就的羽翼,久久盘旋于井的上空,仿佛对这片故土怀着无尽的缱绻眷恋。我一时怔住,耳畔似乎有驼铃叮当穿越时空而来,眼前恍惚浮现出驼队汲水休憩的古老图景。皮桶沉浮,水花四溅,骆驼喷着白气,旅人疲惫的脸被井水洗亮。风依旧轻轻吹拂着,仿佛从未止歇,然而风中的故事早已换了人间。井水犹在,依然甘甜,胡杨新绿,风沙中飘荡的驼铃却已渺不可闻。
伫立井边,西风拂过面颊,也拂过那枯立千年的梧桐残骸。风里仿佛有无数声音在絮语。驼铃的余韵、汲水的清响,甚至凤凰振翅的微喘,这一切都在风里融成一片混沌的岁月蹉跎的深深叹息。井沿被绳索磨出的深深凹痕,如岁月在石头上刻下的皱纹,无言地诉说着过往人群与骆驼走马狼狗的依恋与焦渴。胡杨粗糙的树皮在风中摩擦,发出沙沙的低响,仿佛代替那逝去的梧桐,继续向天空书写着生存的倔强和生命的生生不息。
生活在这里,无非是风沙裹挟下的周而复始。井水依然涌出清凉,胡杨绿了又黄,风由东转西,年复一年,日复一日。越野汽车替代了驼队,喇叭的嘶鸣替代了驼铃的叮咚。慢慢地驼队消失在沙海尽头,牧人的低吟也融入了风里,凤凰的传说只残存于老者的茶余饭后的唇齿之间。然而梧桐井并未死去,只是井水少了些许清粼。风是永恒的信使,它吹过枯树,拂过井水,吻过胡杨新叶,在空屋间呜咽,风携带着所有消逝声音的种子,在年复一年的吹拂中,向未来传递着不朽的信息。人世的蝇营狗苟终会如沙尘般散去,但风记得一切,并以它亘古的涤荡吹拂,使消逝者在空寂中永恒的娓娓低语。
荒漠之上,唯有永恒的风,是梧桐井永不枯竭的历史叙述者与现实的见证者,所有的生灭、所有的悲欢,都深藏于它周而复始的流动之中。我们来了又走,只带走风声灌满有些失聪的双耳。风的叙述是大地最深沉的激情和心跳,是光阴本身在荒漠之上神圣而庄严的宣言。
(作者简介:刘爱国,甘肃临泽人。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甘肃省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临泽诗词学会会长,《临泽诗词》主编。著有散文集《昭武寻梦》、《家园》;故事集《临泽民间传说故事》、《临泽民间文学三套集成》;诗歌集《古今诗词咏临泽》;文史作品集《临泽史话》。发表长篇故事《朝圣张掖》。电影剧本《丹霞恋》。先后在《文艺报》、《中国作家》、《散文》、《飞天》、《绿洲》、《新一代》、《延河》等刊物发表作品600多篇,作品多次入选《小说选刊》、《选文选刊》多篇作品入选各种年选文集,并先后荣获国家和省市50余种奖项,小戏、小品多次参见甘肃剧目调演,多次获等级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