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收藏家张伯驹绑架案始末(周利敏)
发布时间:2025-07-25 02:11 浏览量:1
抗战中期,上海滩绑架、暗杀之风盛行一时,想不到民国四公子之一的张伯驹,竟也在上海被人绑票,开价200万赎金,后来经过讨价还价,总算放回,但已吃尽苦头,惊吓过度。张被绑原因何在,经过如何,有关论述都语焉不详,好在知情的孙曜东老先生,目前尚健在,他在报刊披露了其中内幕。笔者近在盐业银行原始档案中,又发现一部分相关资料,可作一些补充。
受吴鼎昌之邀来上海
1937年八·一三事变后,日寇的铁蹄踏进了上海,但租界里还是歌舞升平的景象。静安寺路上远东第一高楼的国际饭店,既是达官贵人寻欢作乐的场所,也是实力雄厚的四行储蓄会的总部。这天,银行界巨头、盐业银行总经理吴鼎昌,在他饭店的办公室里,正与从天津赶来的张伯驹长谈。
张伯驹,民国四大公子之一。四人通指洪宪复辟皇帝袁世凯之子袁克定、北洋之虎段祺瑞之子段宏业、清末大官僚张镇芳之子张伯驹、浙江督军卢永祥之子卢小嘉,有说张学良、溥伦也是其中的一员,具体认定不甚确定,总之都是名公显宦的弟子,气焰嚣天,真不可一世。而细察之,数人中,又各不相同,卢小嘉、张学良何等威风,上海滩大流氓黄金荣,被卢小嘉打得晕头转向,从此一蹶不振,袁克定、张伯驹却一直落入名士圈里,下围棋、赏古玩,哼京戏,乐在其中。张伯驹来见吴鼎昌时,还是穿着一袭长衫,手摇纸扇。
张伯驹对当官和发财都无兴趣,但凭着有钱、有势、有眼光、有机遇,他的收藏在北方首屈一指。著名的陆机《平复帖》、展子虔《游春图》和李白《上阳台帖》等国宝,都是他的家中珍藏。张伯驹酷爱收藏,同他的家庭背景有关。其父张镇芳,一直追随袁世凯左右,曾任清末的天津道、盐运使和直隶总督,权势显赫。盐业一向是国家专营的,垄断利润,全国各地的大小盐官,无不大发横财。张镇芳还创办了盐业银行,任董事长,以辫子军出名的张勋是协理。后来张勋复辟,张镇芳送给他25万元。到张镇芳死后,张伯驹子承父业,仍挂着北四行之首的盐业银行的总稽核之名。
1935年,上海日益成为全国金融重镇,盐业银行的总管理处也迁来上海,地址就在北京西路860号。日本人占领上海后,各银行的关键人物都避往后方,盐业银行的总经理和上海分行的经理都不在上海坐镇,业务自然一落千丈。总经理吴鼎昌左思右想,要张伯驹来上海分行兼任经理。
吴鼎昌说:“现在上海被日本人控制,业务无法开展,但上海地位重要,不能主持无人,可否请老兄出山,到上海屈就做沪行经理?”
张伯驹连忙摆手:“吴兄,你是知道我的,闲散惯了。我这个总稽核的差事,还不是挂挂名,你怎么又要让我去上海受罪呢?”
吴鼎昌言词恳切:“老兄啊,时局不好,行中实在乏人,你不去,又有谁能去呢?”
张伯驹被说动了,点头答应。他要是知道后来会被人绑架,大概打死他也不会答应。
张伯驹人车被绑
张伯驹到了上海后,名义上是银行的经理,实际上兴趣全无,还照旧在文人圈里走动。帮他处理行务的,是会计科长陈鹤孙和文牍科长白寿芝。张在上海没有房产,当时形势已吃紧,银行要他住进行中,张嫌不方便,就住进了陕西北路培福里16号一幢洋房内,这是一个做生意的同乡借给他的,房子宽敞,闹中取静,张伯驹很满意。
1941年6月初的一天,张伯驹接到一个电话,说是有一位朋友从北京来上海,清早坐船抵达外滩码头,要他接客。张是大少爷派头,每日上班不早去,这天破例,早早起来盥洗后,就坐上他那辆牌号为6010的小车,打算先去接朋友,然后再到银行上班。
车刚出培福里弄口,行人稀少,突然从旁边冲出三人拦车。说是迟那时快,三人忽地拔出枪来,跃登上车,一把拉开车门,将司机老孔拖下车来,其中一匪坐进驾驶室里,二匪在后排,一左一右,将张伯驹挟持在中,车子急驰而去。老孔原是银行的职员,张伯驹到上海后,就被派为他开车,当时日军尚未占领租界,后来愈演愈烈的暗杀、绑架之风也还没有盛行,因此老孔毫无防备,见状吓得目瞪口呆。等到绑匪远去多时,才缓过神来赶回家中报告经过。
张太太潘素一听之下,目瞪口呆。众邻一面报警,一面叫潘素赶快设法。潘素一面向银行报告,一面打电话给与张家关系极密的孙曜东,托他全力营救。孙家与张家为世交,孙家在京津等地势力之雄厚,比张家有过之而无不及,孙曜东的曾祖父孙家鼐,官至清廷工部、礼部、吏部尚书等职,张伯驹的父亲张镇芳还是他的学生。这时孙曜东已经“落水”,任上海复兴银行行长,又兼任周佛海的秘书,故在黑白两道都很兜得转。
中午时分,法租界巡捕在巨鹿路的一条弄堂里,找到了张伯驹的车子,但里面空空如也,张下落不明。
第二天,上海《申报》刊登了消息,称张伯驹被绑架,下落不明,但不敢明言是汪伪特务所为。
绑匪开价200万
关于张伯驹被绑的原因,主要一说是,日本人想以此要挟,迫他拿出那些珍藏的宝贝,特别是《平复帖》。《平复帖》系西晋时文学家、书法家陆机所书,工稳雄健,气度不凡,是中国现存最早的一件名人墨迹。20世纪30年代时,这件墨宝传至清王孙、著名画家溥儒手中,日军占领北京后,就千方百计妄想掠去。溥儒感到留在家中不安全,又因急需用钱,即以20万银元让给张伯驹。张得之后,将其缝在棉衣中躲过日军的搜查,以后一直密不示人。
但据知情者回忆,证之有关档案资料,这次绑架是内外合谋的结果。其主要筹划者,乃是盐业银行内部的高级职员李某,后台是汪伪政府76号特务总部。这李某是纨绔子弟,虽在银行工作有年,在上海金融界的地位一直不高。盐业银行上海分行经理调走后,按理应由副经理肖彦和升任经理。总经理吴鼎昌却认为肖太平庸,不足以胜任,李虽精明干练,能独当一面,但人靠不住,且与汪伪勾搭,弄不好,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所以派张伯驹来上海担任经理,由陈鹤孙和白寿芝辅佐他,使李的如意算盘落空。
上海沦陷后,李与日伪76号特务搭上关系,自己做生意,也帮助特务办公司,自己中饱私囊,发了大笔横财。但他嗜赌如命,哗哗搞来的钱,就在桌面上哗哗流走了。就在前几天,他在与人玩牌时,被一个熟悉的“老千”玩掉了万把块钱,于是想动张伯驹的念头。
经过一番密谋,李某一个电话打给汪伪76号总部的行动队长吴世宝,请他派几个“兄弟”,将张伯驹绑走,说是可以大发一笔。他告诉吴世宝,张伯驹家随便翻出一件古董,就值一幢洋楼。这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张伯驹现钱没有,可在天津的房产起码几百万,还有股票20多万。现尚健在的孙曜东说:“这次绑架的实质并不在于钱多少,而是李某为出一口恶气,因为假如张伯驹不来上海,他就可以升副理代理行务了。”不管是日本人为夺宝而出此下策,还是李某为出一口恶气,或许两者兼而有之。反正,张伯驹就这样被汪伪特务绑架了。
第二天,潘素在家接到绑匪的电话,勒索赎金200万,言明一分都不能少,否则的话就撕票。潘素亲自赶到孙曜东家中,无论如何要孙设法帮忙。
银行公私难两全
200万实在不是一个小数目,特务们知道,现在的张伯驹,肯定也拿不出这笔巨款,就希望他能够变卖家产,或用股票、字画之类抵押,如果由银行出面买单,就更好了。对张伯驹本人,倒还客气,不打不骂,给好吃的,生怕张伯驹书生脾气发作,大家没有好处。
绑匪开价200万,张伯驹不会讨价还价。家里到底有多少钱,他也不太清楚。大概盘算一下,估计家里可凑上100万,再叫银行垫上100万,付出这笔巨额赎金,自己就可回家了。可是,他万万没有料到,传来的消息说,不仅家中有诸多纠缠,拿不出这么多钱,银行也因各种因素,不愿垫付。他不免又惊又怕,饭也吃不下去了。
得到张被绑的消息后,上海盐业银行震惊万分。最着急的,当然是张伯驹的亲信、会计科长陈鹤孙和文牍科长白寿芝,两人急电在天津的盐业银行董事长任凤苞:“今晨伯驹兄人车被绑。”等了数天,他们于1941年6月16日得到任凤苞的指示,除关照“不可牵涉到行”外,又说明张伯驹本应居住行内,不该租住外面,言下之意银行方面没有责任。任凤苞后来说:“张伯驹毕竟是书生,困处闷葫芦之中,急欲脱险,不择手段,叫银行拿钱,也不考虑考虑银行的难处。”他既怕张伯驹万一真的性命不保,难以交代,又担心银行一旦牵入,绑匪即会以银行为谈判对手,乘势而上,甚至层层加码,以至不可收拾,如果此例一开,后起者纷纷效法的话,银行岂不完蛋。
任凤苞再三关照上海方面,只能暗中帮忙。下面从上海盐业银行档案中,抄录任凤苞致上海总管理处电二件,当可见其态度。
1.1941年6月16日电
鹤笙、寿芝仁兄惠鉴:四奉手示,具悉一一。
伯事突如其来,远道无能为力,焦念而已。两兄(陈鹤孙和白寿芝)与之交谊素敦,自应就近设法,惟应认明此为个人之事,与行无涉。两兄对外发言,尤须注意,不可牵涉到行,否则非徒无益。
现在已有消息否?弟意总可解决,其解决之法,不特兄等不必顾虑,弟亦不必过问,应由其津寓主持,已通知张府矣。
其居沪乃本人之意,兄等当知之。春间来津,曾问其住何处,答住行内,当托其就近照料总处之事,亦尤去岁董事会时之意,则无其他使命。假使其本无住沪之说,弟亦不能托之也,其在沪租屋乃绝大污点,倘仍居行,当不至有此事。既往不说,惟盼早日出险耳。
因小有不适,顷甫稍好,总总布复。顺颂
均祺
弟苞顿首
六月十六日
2.1941年6月30日电
寿芝、鹤笙、肃然仁兄均鉴:两奉手示,具悉。伯事在私交上十分悬念,两旬以来毫无眉目,令人急煞,若必牵涉到行,只有敬谢不敏。
三兄尚忆从前倪远甫之事否?彼明明沪行经理也,行中未尚过问,以彼例此,可恍然矣。
复颂
台祺
苞顿首
六月三十日
多年前,也在上海,盐业银行上海分行经理倪远甫被歹徒绑架,但银行未曾出面交涉,结果绑匪勒索了一笔不大的赎金后,也只得放人。既有先例,董事长任凤苞更坚持张家自行应付。银行方面并要张家对绑匪说明,现在的张家,根本拿不出如此巨款,“而行方亦不能帮忙”,如此这般,对方或许能减低赎金,“庶可降低欲望,或能早日解决”。
把兄弟出力救人
话分两头,就在银行方面打太极拳左推右挡,张伯驹已心灰意懒的时候,孙曜东的营救行动却颇有成效。孙曜东已经了解清楚,绑架案确是李某主使,汪伪76号特务所为。
孙曜东打电话给绑架者说:“张伯驹是我的把兄弟,不要为难他,兄弟们如有急需,我愿赞助。”
李以威胁的口气道:“你给我少管闲事,不用你插手。”
孙毫不买账道:“张伯驹的事,我管定了。”孙的口气这么大,因为他的靠山是周佛海,待他见了周佛海,把什么如此一来,各银行都视上海为畏途,自断财路的话,一五一十汇报后,周佛海果然大怒:“简直胡闹,叫李士群赶紧把此事了掉!”马上给76号头子李士群打电话,质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孙曜东有了周佛海这把“上方宝剑”,便直接与李士群联系,要他放人。孙答应,不会让“兄弟们”太吃亏的,愿出20根大条了结。李士群已经接到过周佛海的电话,便答应一定帮忙。
就在这时,有消息传来,张伯驹已经被转移到浦东伪军林之江部,关在一户农民的家里,原来绑匪已先行一步,知道由孙曜东插手,周佛海出面干预,恐怕拿不到什么钱了,干脆作人情送给林之江。林有飞来横财,乐得接受。这样又旁生枝节,孙曜东再与林之江部联系释放张伯驹的事,孙愿践前约,照样送20根大条,林一口答应。
这一切,张伯驹都蒙在鼓里,不知结果如何,只得听天由命。好在看管的人尚和气,平时称他“张先生”,吃的也不差。他过日子一向随意,吃也很不讲究。这样关了一段时间,人倒比先前还胖了些,就是心里不踏实,度日如年。
有一天,张伯驹吃完早饭,闷坐了一会儿,倒头在床上小睡,居然迷迷糊糊睡着了。醒来,已过了晌午时分。张很奇怪,怎么午饭还没送来,外间静悄悄的,一丝声音都没有,他大叫几声,也不见回声。摸出去一看,人踪全无,他也不敢多想,一口气跑了出去,自己解放了自己。
张伯驹回家后,因惊吓过度,住了一段时间的医院。出院后不久,张伯驹回到天津,他发誓,这辈子再也不愿来上海,此后果然,一直到1982年张伯驹病逝,他再未来过上海。
后 记
解放后,张伯驹在北京,精神振奋,生机焕发。李济深发起成立棋艺研究所,张伯驹有“棋坛圣手”之誉,当选理事,陈毅等将帅都是社员。叶恭绰发起设立中国书法研究社,他任副主席。齐白石发起组织中国画研究会,他是理事。北京古琴会,他也是理事。至于唱京戏,他是京津无人不晓的大红角。1956年,他和夫人潘素一起,将珍藏多年的陆机《平复帖》、展子虔《游春图》和李白《上阳台帖》等22件国宝级文物,全部无偿捐赠给国家。
1957年,张伯驹被划为右派,1978年后平反。1982年张伯驹病逝于北京,终年85岁。画家黄永玉有言:“张先生一生喜爱人间美好事物,尝尽世上酸甜苦辣,富不骄,贫能安,临危不惧,见辱不惊。”诚哉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