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天来、金涛:夏鼐的足迹(一)

发布时间:2025-07-21 23:21  浏览量:8

他是一位卓越的考古学家。在考古学的领域里,他给他的祖国乃至世界留下一笔巨大的财富,树立了一座高大的丰碑;这座碑的一面,记载着他终生的辉煌劳绩,另一面镌刻着“献身精神”四个大字,揭示了他那水晶般的内心世界。

夏鼐同志,他在今年3月1日我国考古学会的年会上,发表了《考古工作者需要有献身精神》的讲演;而他自己,正是实践“献身精神” 典范。

我们现在首先看看他在生命的最后日子里,“献身精神”放出了何等的异彩!

日记突然中断。译稿没有校完。一本书从他手中掉下来

我们来到夏鼐同志的家中。家人从他写字台的抽屉里取出他最后的一本日记。我们打开来看,只觉得这位76岁的老人,在向党和人民告别之前的这段日子,日程安排得这样紧,步子迈得这样快:他亲自主持了中国考古学会的年会和《中国大百科全书》考古卷编委会扩大会议,参加了六届人大三次会议,两次出国访问,第二次视察偃师商城考古工地,同时亲自撰写、修改和审定了好几万字的稿件。……这哪里像一位“古来稀”的日程安排,分明是筋骨强壮者的活动表。

然而,他的日记在6月17日这一天突然停止下来。他写道:

六月十七日(一)[记者按:指星期一]上午

坪井清足来所讲演,谈《日本的考古学》,由王仲殊主持,听众约

由青年时代起记了几十年的日记,到这里终结了。

夏鼐的最后一页日记,突发脑溢血前,当天中午所记

6月17日上午,日本考古学家坪井清足作讲演,他去听了,还作了记录。日本客人走了以后,他(名誉所长)还同王仲殊所长、女研究人员曹延尊谈了一会儿话。这位女同志因患乳腺癌做了大手术,夏、王都说她身体恢复得不错,女同志称赞夏先生虽年事已高,气色不错。夏鼐高兴地说,他正准备7月去意大利,接受第三世界科学院院士证书。老人说,这件事还没跟家里人说,说了他们不让去;不久前去美国接受院士证书,事先也没有告诉家里人。王仲殊说,你毕竟年纪大了,出国叫人不放心。但看到老先生满脸兴奋,又说,你在国内够忙的了,可能在国外反而好一点。

1985年6月,夏鼐(左四)陪同日本考古学家坪井清足(左二)参观考古所陈列室,这是他生前最后一次接待外宾

中午回家,老人照例只吃一碗面条,休息半小时,就起来工作,继续修改一份译稿。

大约3点钟的时候,他可能是感到不舒服,站起身来从家中走出去。老伴李秀君站在阳台上看着他,他慢慢地走出院门,一直走到胡同东口,又走了回来,继续坐在那里改稿。

5点钟,老伴到书房问他:晚上在家吃饭吗?他回答说,有宴会,并请老伴给他找一身衣服。

又过一会儿,老伴过来问他什么时间走,发现他嘴巴歪了,流着口水。老伴问他是否不舒服,告诉他嘴歪了;他说没有歪,还走到东屋里去照镜子。

回到书房,他坐在一张旧沙发上,顺手拿起一本外文书,想看几页;但手已经拿不住书,书从他手中掉到地板上了。

老伴跟着过来,就看到他正在伸出左手向下够那本书,够得好吃力,但是拣不起来。

老伴紧走几步到了他跟前,把他的眼镜拿下来,叫他坐在那儿不要动,然后拿起电话机给所里打电话。

十多分钟之后,一辆小轿车从北京东城的干面胡同开出,他不是去赴宴会,而是进了北京医院。

在医院里,夏鼐还说要去出席宴会,等到老伴和儿子告诉他不能去了,他还要他们给所里打个电话说他不能出席宴会了,第二天把他的洗脸和刷牙用具带来。

很快,病情急剧恶化,……6月19日,他离去了。

一篇未订正完的译稿。一部在他领导下完成的二百万字大书。一部正在印刷中的专著

在我面前摆着夏鼐最后审阅的这份译稿。它将近60页,一万八千字。

6月16日,星期日,这份稿件摆在夏鼐的写字台上,它的内容是考古学大事年表,由一本外文书上译出。但这份年表只包括1819~1970年,夏先生补写到1979年,记录下这一阶段国际考古学界所发生的大事。然后,他开始审阅译稿。到下午,他审阅了一半,因为有客人来而中断。第二天下午发病前,还在审阅这份稿件。我轻轻地翻着译稿,似乎看到老人最后流着的心血。他审阅得好认真,订正得好仔细哟。

夏鼐逝世时办公桌实景

我看到,关于法国著名埃及学家和语言学家商博良,夏先生就订正了两处:

商博良发表《古埃及象形文字体系纲要——象形、表意和表音字母》的时间,译者用铅笔在稿纸边上提出问题,说1824年可能是错了。夏先生用极小的字批注说:1822年宣布,1824年出版书籍。

1831年的一段内,原译稿商博良被选为“法国公学埃及学首任欧洲教授”。夏先生改译为“法兰西学院在欧洲设立的第一个埃及学讲座的教授。”

他不但校正,而且对费解之处加以简要而明确的注解,例如,1850年在埃及发现“塞拉神庙”,他改作“塞拉皮姆”(埋葬神牛的地下建筑);1851年,“莱思·福克斯在贝思纳尔·格林建博物馆”,他在斯字后面加了“上校”(即皮特—罗费斯将军);1860年,赫胥黎和威尔伯福斯“出席英国协会牛津会议”一句,被他改为“在英国科学促进协会牛津会议[上的争论]”。

我和这份年表译者莫润先作过两次交谈,他说夏先生的逝世使他的工作失去了靠山和支柱。他接到这份年表的翻译任务原是没有信心的,因为他对考古不很熟悉,特别是表中列举的很多书名用的是出版时的文种,约有十种上下,查对起来比较困难,只是夏先生答应审阅之后,他才敢于承担下来。

这是夏先生特意提出为《中国大百科全书》考古学卷增加的一份材料,由于他的逝世,没有人能够继续审阅这份稿件,只好作罢。

5月14日到19日,他在北京西山的一家招待所内,主持《中国大百科全书》考古卷编委会扩大会议。作为这部200万字大书的主编,他在那段时间,日夜奋战,审定了30万字的原稿。由他负责撰写的这一卷的总条,由于他手头事情太多,未能按时完成。去年10月和今年3月,大百科全书出版社负责人两次来催,他都满口答应早日交稿;有人建议他找人帮忙,他不肯,说他从来都是亲自动笔的。离交稿日期很近,他在3月底去英国参加一次学术活动之前,把后半部分的提纲交给了王仲殊所长,由王完成。他自己撰写的前半部分,也请王仲殊进行整理和誊清;他抓紧时间写了两万字,最后的手稿是4月17日访美时由北京机场托人带给王仲殊的。而在这天上午,夏先生来所,见过王仲殊,显然当时他还没有写完;他一定是赴机场途中在车上或在候机室内完成这部分稿件的。这样,他在编委会召开前算是尽到了自己的责任。

《中国大百科全书·考古学》 卷分编委会扩大会议与会者合影

前排左起:王振铎、苏秉琦、姜椿芳、夏鼐、张友渔、贾兰坡、林志纯、安志敏、宿白;二排右起:刘加乾、石兴邦、石磊、佟柱臣、王世民、吕遵锷、黄展岳、殷玮璋、邵望平;第三排右起:徐苹芳、张广达、张长寿、朱龙华、卢兆荫、杨泓;第四排右起:翟德芳、莫润先、胡人瑞。其余为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人员。

一部重要的专著——《中国文明的起源》,正在印刷当中,他还没来得及看到就离去了。这是他去年在日本的学术讲演集,日本已经连印了三版。3月下旬,夏先生花好多时间修改由日文译成中文的书稿。这本书中所用的材料,他都反复核对。在青海省乐都县柳湾原始社会墓地中,第564号墓出土物最为丰富;夏先生在日本讲演时引用了这座墓的材料。为了准确无误,他在去日本前,几次找在甘青考古的谢端琚,问他墓中到底出土了多少件陶器,其中多少件彩陶,彩陶中罐、壶、碗、盆等等,各有多少。

《中国文明的起源》 的日文和中文版本

第二次来到偃师商城考古工地。他的田野考古工作,五十年前从安阳殷墟开始,五十年后在这里的商城结束

6月8日,河南偃师商城考古工地上,76岁高龄的夏鼐,手里拿着一件脱下的外衣,在骄阳下过细地观察着几千年前的这座遗址。正好是五十年前,二十几岁的夏鼐在河南安阳参加一座商代晚期都城的发掘,从此开始了在祖国的田野上考古发掘的生涯;而今,五十年后,他最后来到的这个田野考古工地,又是一座商代都城的遗址。

这座遗址,南临洛河,北倚邙山,坐落在一片平展展的田野上。

1984年,考古工作队出发之前,当时已是名誉所长的夏鼐就对这座遗址的发掘工作提出重要的意见,说是要有一个整体的规划;要首先从宫殿开始;要搞完一部分再搞一部分,……当年5月9日,考古工地的春季作业快要结束时,他和所里的几位负责人都来到这里,考察我国最早的三千年前都城的遗迹。

如今,一年之后,老人又来到遗址,发掘工作取得了重大进展:都城的轮廓进一步搞清,它南北长1710米,东西宽1240米:七座城门和主要干道已经找到,城的南部有三座小城,中间的一座最大为宫城。宫城中,去年完成了第4号宫殿的发掘,今年正在发掘第5号宫殿。

1985年6月上旬,夏鼐(左三)在偃师商城发掘工地指导工作。返京后一周,即突发脑溢血症,与世长辞

他一到达考古工地,没有顾上进屋擦把脸,喝口水,就直接走向第5号宫殿工地。所里的考古人员向他汇报,说4号宫殿的遗址发现有台阶,而5号宫殿却没有发现台阶;老人提出意见,让他们如何如何去找。看到5号宫殿前面的7个小狗坑,他解释说在这里埋小狗用意是守卫,并且建议在两坑之间寻找一下台阶。当有人建议在遗址上合影留念的时候,老人说,遗址要保护好,人上去怕踩塌。之后,他又和大家一起登上了考古工作队办公楼二层平台,兴致勃勃地观看这座商代都城全景。他说,他回京后要去找社科院的院长申请一笔经费,把宫城所在的这片土地买下来,以便于保护和研究。

不久,遇上来华访问的日本奈良国立文化财(即文物)研究所所长坪井清足等一行也来到工地参观,老人又高兴地亲自向客人们作了现场介绍。离开工地之前,他和工作队长赵芝荃握手告别,赵芝荃希望老所长明年再来,老人高兴地答应了,谁知,十多天后……

10日上午8时,老人返京抵家,放下行装,马上又到了所里。当晚,他忽然咳嗽起来,并且感到尻部(脊骨末端)不舒服。老伴问他为什么突然生病,他说是由洛阳返京途中,同卧铺的乘客将电风扇开了一夜,自己可能受凉了。但他的步伐没有停下来。11日下午,尻部右侧与大腿相连处疼痛得不能工作,他还在那里读《国外社会科学》1985年第5期上的一篇文章。

12日下午,他到社会科学院院部,与党组书记梅益同志最后商谈了所里的领导班子问题。

15日上午,审完《中国大百科全书》考古卷中的“中国考古学简史”,交还作者王世民。这是他为考古卷审阅完的最后一篇稿件。……

夏鼐走完了一生的途程,在旅途的终点给我们留下了一块镌刻着“献身精神”四个大字的丰碑。

(张天来)

在考古所花木扶疏的四合院里,北屋那间夏鼐先生的办公室依然保持原貌,和他去世的那天一模一样。桌上放着一摞他尚未阅毕的手稿,那是他答应过几天就要交卷的;靠窗的沙发上堆满了一封封来不及拆开的信函,夏鼐先生有个习惯,来信必复,而且都亲自动手;贴墙的两排书架摆满了他平日要看要翻的参考书,那上面似乎还留着他的手温;案头的一只缺胳膊短腿的瓷杯里,还留有他喝剩下的半杯开水……

原考古所四合院北屋,夏鼐办公室旧影

环顾这位科学巨匠的办公室,谁也无法相信他那旺盛的生命之火竟会熄灭。也许,他不过是临时参加一个会议,或者,他和考古所年轻的科研人员风尘仆仆地奔向田野,又去从事某项重大的考古发掘去了……

他的一生,是在祖国的田野上辛勤耕耘的一生。在他走过的地方,留下了一串串闪光的足迹。

阳洼湾的第一道曙光

1945年5月间,甘肃宁定魏家嘴村附近一个名叫阳洼湾的山坡上,聚集了许多看热闹的村民。

春天姗姗来迟的陇东山区,满目萧瑟,依然笼罩着寒冬的气息。不过这些日子,山坡的梯田上却热闹极了,铁镐凿开了板结的黄土,那埋藏在地下几千年的一座座古代墓葬,在人们惊奇的目光中,渐渐敞开了它的宝藏。当然,那一个个灰不溜秋的陶罐,一块块破碎的色彩鲜艳的陶片,以及一个个白惨惨的骷髅,只有内行人才能掂量出它们的价值。

阳洼湾这儿发现的墓葬,是史前时期名叫齐家文化的墓地。从事这次发掘的考古学家便是夏鼐先生。他穿着一件旧皮夹克,成天像土拨鼠一样蹲在掘开的墓坑里。他是那样仔细、认真,用一把小铲子轻轻拨开墓坑里的填土,细心寻找着每一块陶器碎片,仔细观察土层色泽的细微变化,而且把这一切都记录在案。

甘肃宁定县阳洼湾齐家文化墓葬遗址

夏鼐先生在大西北的雪山大漠已经度过了两个寒暑,这是国难当头的艰苦岁月,也是考古发掘的初创时期。物质条件是相当艰苦的。从1944年他和考古学家向达、阎文儒结伴而行,奔赴甘肃河西走廊进行考古发掘以来,风餐露宿,忍饥挨饿,已是家常便饭。荒无人烟的大沙窝里,缺水断粮,他燃起骆驼刺,烤黄羊充饥;大雪封山的祁连山,路绝人稀,他迎着砭骨寒风,艰难跋涉。

夏鼐先生并不怕吃苦,怕的是中国的考古学长期为外国学者所垄断,担心的是我们祖先创造的古代文明任由他人发掘,任由他人武断下结论。1935年,他抱着一腔爱国热忱,远涉重洋,到西方先进的田野考古学的中心——英国伦敦大学攻读考古学。他受业于著名考古学家惠勒教授门下,以后还亲赴耶路撒冷,专程求教在那里疗养的英国田野考古学权威彼特利教授。他参加了惠勒教授领导的梅登堡山城遗址发掘,继而又随英国调查团赴埃及、巴勒斯坦等地进行考古发掘。他还在开罗博物馆悉心研究,系统地从理论到实践掌握了田野考古学的精髓。当他获得伦敦大学埃及博士学位,回到战火纷飞、多灾多难的祖国后,他决心在祖国大地上播下田野考古学的种子,以考古发掘的资料来阐明祖国古代的文明,一改传统的仅仅局限于古器物、古文字考据的旧学风。

夏鼐在埃及阿曼尔纳遗址

阳洼湾的发掘进行得很顺利,夏鼐先生前后挖掘了两座完整的墓葬,出土的殉葬陶器是齐家文化的标准陶器。在这以前,无论是中外学者都没有发现过史前时期齐家文化的墓葬。不过,更叫夏鼐先生惊讶的是,当他在清理墓葬的填土时——这是需要十分仔细的活儿,田野考古学特别强调地层学的研究——他发现填土里混杂了破碎的彩陶片,这是仰韶文化的彩陶。

一个闪电似的想法掠过夏鼐的脑际,他小心翼翼拣起那些代表仰韶文化的彩陶片,想道:“当齐家期的人们埋葬死人的时候,这些彩陶是已经用过而且打碎了,碎片扔在地上,因此才会混在填土里,这说明,仰韶文化要比齐家文化的年代早……”。

仰韶文化比齐家文化早的科学结论,就是这样由夏鼐先生用科学的发掘第一个证实。他推翻了瑞典人安特生的权威结论,安特生在1924年发现齐家文化居住遗址时曾经宣称,齐家文化早于仰韶文化。

不久,夏鼐先生的论文《齐家期墓葬的新发现及其年代的改订》在英国皇家人类学会会志发表,顿时英国和欧洲的学术界轰动了。阳洼湾出现的曙光,不仅标志着外国学者主宰中国考古学的时代从此结束,也是中国史前考古学的新起点。

1946年,夏鼐在英国《皇家人类学会杂志》上发表论文,提出对齐家文化年代的修订

夏鼐先生用他辛勤劳动的学术成果,给战胜了日本法西斯的祖国献了一份厚礼。

风雪车马坑

他们,夏鼐先生的学生,谁也忘不了1950年那个寒冷的冬天……

纷纷扬扬的大雪,将中原大地严严实实地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银毯。气温降到零下,狂风在无遮无拦的田野上咆哮,村旁大道上叶落枝枯的大树瑟瑟发抖。但是,他们和夏鼐先生一道仍然冒着风雪,在田野的深坑里不停地发掘、清理。一切都是静悄悄的,紧张的工作使他们忘却了疲劳和寒冷。

这年冬天,夏鼐先生带着考古所一批考古人员来到河南辉县东郊的固围村,他们在老乡的农舍里安营扎寨,每天步行到几里以外的琉璃阁发掘,那里发现了一个商代文化遗迹,一座战国时代的车马坑。

在这一群考古人员中,夏鼐先生是年纪较大的,他是考古所副所长、发掘队队长,但是他从来是身先士卒,亲临第一线。他每天冒着严寒在现场发掘,手持小铲,一点一点地剔除车马坑的填土。天寒地冻,车马坑的填土冻得像铁板一块,夏鼐先生就用炭火放在上面,用炭火的热力烘烤一点点冻土,然后用小铲子拨开泥土。

首次成功剥剔的琉璃阁战国车马坑

工作条件的艰苦令人难以想象。为了节省时间,夏鼐先生让炊事员把午饭送到发掘现场,他和大家都在寒风扑面的野地里就餐。夜里,十几个人挤在没有生火的农舍里,寒风袭人,滴水成冰,忙了一天的夏鼐先生还在小油灯下检查每个队员的发掘记录,直到深夜。几个月的室外作业,他的一双手裂了一道道血口,鼻子和嘴唇全都冻肿了,他却毫不在意。每到休息的日子,他常常买来许多花生,和学生们围在一起,又说又笑。这时,有的年轻人唱起京剧《空城计》,有的哼起日本小调,小小的农舍里洋溢着笑语欢声。

但是,夏鼐先生对待工作却是一丝不苟,严格要求。他常常告诫年轻的考古人员:“考古工作者的成绩如何,主要不是看他发掘出什么东西,而是要看他用什么方法发掘出这些东西。”一次,一个年轻的考古人员看到工人忙着发掘,自己插不上手,便站在一旁看书。夏鼐先生见了立即提醒他“考古发掘不能一心二用,要随时注意观察土层的变化,器物周围的土层往往可以透露许多不易察觉的现象,因此要随时绘画、照相,怎么可以不理不睬呢?”晚上收工回到住地,他又举这个例子告诉大家,搞考古的不要有“挖宝思想”。居住址出土的遗物多是破碎的陶片,但居住址的研究价值往往超过包含着珍贵随葬品的墓葬。

当1951年的春节即将来临时,琉璃阁战国时代车马坑的19辆木车的遗存,重见天日了。它以高超的考古发掘水平,赢得国际学术界的一致好评。更重要的是,通过这次田野发掘,夏鼐先生培养了一代年轻的考古工作者,一代掌握了先进的科学的考古方法的科学工作者。

打开地宫之门

潮湿,阴冷,一股令人窒息的霉味使人喘不过气来。

灰蒙蒙的雾气中有几盏电灯闪烁着惨白的光。灯光映着定陵地宫阴森森的拱券,映着地上早已朽烂的万历皇帝的棺木,也映照着在一旁清理的夏鼐先生神色严峻的脸庞。他是全身趴在棺木上的脚手架上工作的,脸朝下,在他的身下是那具躺在棺木中的枯骸。由于年代久远,棺中的衣物叠压难辨,腐朽的器物一触即碎,但是这是我国解放后发掘的第一座帝王陵墓,举世瞩目,任何一件器物都必须小心翼翼地清理,测量,记录,绘图。

夏鼐亲手清理万历帝棺内文物

夏鼐先生胃部的疼痛一阵阵袭来,长时间地趴着操作使他精疲力尽,但是他连哼都没有哼一声,仍然聚精会神地从棺木里取出朽烂散落的冠冕、皮弁。这是难度极大的工作,不仅需要丰富的帝王冠服制度知识,而且需要胜过外科大夫的细心和耐心。四天四夜不知疲倦的工作,夏鼐先生终于把皇帝的冠冕、皮弁清理完毕,形式、结构、尺寸、色泽,以及串珠的系结式样、数目,记录得清清楚楚。

1956年,发掘定陵地下宫殿的艰巨任务落在夏鼐先生肩上。对于这件事,夏鼐先生始终是持有异议的。他曾经找到吴晗同志,因为吴晗同志是此举的发起人,劝说不要急于搞这项发掘工作。他认为,我国目前考古工作的技术水平还难于承担古代大型帝王陵墓的发掘,出土古物的保存、复原技术还不过关,这一点,就连世界上技术先进的国家也没有行之有效的方法。夏鼐先生劝吴晗:“老吴,现下你应该从全国整个考古工作的轻重缓急来考虑问题,不能以明史专家的角度来安排发掘工作。”

但是吴晗还是坚持要发掘,而且最初的动议是发掘长陵,十三陵中规模最大的陵墓。经过当时任文化部副部长的郑振铎先生和夏鼐先生的一再陈述利害,国务院同意试掘定陵不掘长陵。作为考古所所长的夏鼐先生,担起了指导发掘的重任。

夏鼐先生虽然持有异议,但是一经决定下来,他便全力以赴。1956年9月,他正患有严重的胃病,听说调查人员发现定陵宝城旁边有几块城砖塌落下来,形成一个小缺口,里面的砌砖有再砌的痕迹,便立即赶赴现场。

当时,当务之急是找到通往地下宫殿之门,夏鼐先生一到定陵,立即要爬上宝城缺口亲自观看,附近找不到梯子,缺口离地面很高,几个年轻人说:“夏先生,你就蹬着我们的肩膀上去,行不行?”

夏鼐先生看了看他们:“行,这是好办法!”

“不行呀,摔下来怎么办?”他的学生、发掘队队长赵其昌急忙劝阻。

“不碍事”,夏鼐先生笑道:“野外调查不比室内,没有那么好的条件,上吧!”

就这样,夏鼐先生蹬着大家的肩膀爬了上去,观看的结果,他认为这里很有可能就是帝后入葬的通道。接着,又在宝城内侧发现“隧道门”、“金墙前皮”等字样。夏鼐先生据此判断,这里就是通向地宫之门。

地宫之门一步一步打开了。在紧张的发掘阶段,夏鼐先生抱病住进简陋的工棚里,白天和青年人一道在潮湿、阴暗的地宫里工作,一干就是十几个小时。到了晚上,他通宵达旦地阅读每天的发掘记录。第二天这些记录交还给每个发掘队员时,上面尽是夏鼐先生批改过的字迹,密密麻麻的小字,有时还夹着几张纸条。他牺牲了睡眠时间,光是每天阅读的原始记录就不下万言。

他不止一次地说:“原始记录是研究工作的基础,必须准确、详尽,否则是无法弥补的。”

埋藏在地下的定陵,不久成为向公众开放的地下博物馆,但是夏鼐先生更加感到发掘帝王陵墓的时机还不成熟。定陵的许多朽烂的随葬品难以保存的事实,证明了他不赞成发掘帝陵的意见是有先见之明的。

夏鼐先生一生在祖国的田野上辛勤耕耘,为发扬中华民族优秀文化鞠躬尽瘁。临终前两个月,他在中国考古学会第五次年会上说:“总之,如果我们想把我国考古学的水平提高到新的高度,这便需要我们要有献身的精神,在工作中找到乐趣,不羡慕别人能够得到舒服的享受,也不怕有人骂我们这种不怕吃苦的传统是旧思想、旧框框。我们搞考古工作的,脑中有些‘古旧’思想也是自然的嘛!”他用自己的足迹,在祖国的大地写下了光辉的历程。

(金涛)

他是无私的。他从青年时代起,就养成了勤奋读书的优良习惯,给自己定下规矩:每天要看完一百页书。五十年中,他读过的书不知有多少。他的头脑,就是一座巨大的知识库。他没有把经过辛勤劳动得来的知识作为私有财产,而是无私的奉献给了祖国和人民,奉献给考古学研究,奉献给了考古学书刊的编辑工作。

以他的学识和精力,他可以留下很多大部头的著作;然而,他甘愿为他人的大部头著作奉献自己的聪明才智

我同王世民做了长谈。他是五十年代中期北大历史系毕业生,在考古研究所工作近三十年。他的多少文章,都由夏鼐审阅过、修改过。他说,有两件往事他无法忘记,因为印象太深刻了。

那一年搞长沙马王堆汉墓的考古报告,几十万字,先由湖南省的考古工作者执笔写出初稿,再由王世民和黄展岳修改定稿。改写一段,夏鼐审阅修改一段,然后陆续送出版社编排。

夏鼐为马王堆汉墓古尸解剖开列的古病理学外文著作书目

这是一次节奏极快的接力长跑,夏先生仍是保持着冷静而敏锐的洞察力。

“那次我写错了一个字”,王世民满怀深情地说,“就是那个‘碰’字,我把石字边写成足字边。夏先生审稿时,给我改正过来,还在稿子上注明这个字见于《新华字典》的第几页。”

在另一页稿纸上,夏先生对马王堆汉墓中出土器物进行统计。他把分类的器物数字加在一起的总数,比稿子上的总数相差几件;于是他问:为什么会差几件?

说到这里,王世民由书架上取下一部砖头那样厚的大书,它是考古学专刊《洛阳烧沟汉墓》,37万字。这部大书,是关于汉墓编年学研究的第一部著作;它对几百座汉墓内的器物进行排队,排出了这些墓葬的发展序列。

“这几十万字的稿件,夏先生是在病床上审阅的”,王世民忆起二十八年前的事情,就像这件事发生在昨天一样,“这部稿子,有文字,有照片,有表格,夏先生审稿当中,注意从这几方面材料的对比中发现和纠正错误。”

他翻开这部大书,打开全书末尾的一张内容非常详细的表格说,这里记载的一切,夏先生都同文章的有关内容做了核对,发现其中一座汉墓的文字叙述,有与墓葬登记表不一致的失误。

这一发现,使此书作者蒋若是对夏先生的治学精神佩服到了极点。他遇到问题,经常向夏先生求教。夏先生逝世后,他代表洛阳市人民专程来京吊唁。

王世民还从书架上又取下一部70万字的专刊《殷墟卜辞综述》,它的作者陈梦家先生已经去世;陈先生在这个大书的前言中,感谢夏先生的关怀和帮助。“以夏先生的学识和精力,这样大部头的书他至少可以写几本。”王世民说到此处很动感情,“但他只留下二百多篇文章;他把学识和精力都用在审阅和修改他人的稿件上”。

他究竟审阅和修改过多少万字的稿件?谁也无法统计清楚;最保守的统计,也有三四千万字左右

我找到考古所编辑室主任卢兆荫,请他计算一下夏先生在编辑方面的工作量;他第一句话就是没法统计得清楚。

夏先生长期兼任《考古学报》和《考古》的主编,每期稿子都由他审定。

夏先生逝世前,《考古学报》共出版70多期,每期平均15万字,共约1100万字。许多英文提要,也由他亲自定稿。

考古所出版的考古学专刊共有70多种,平均每部至少20万字,共约1500万字。夏先生审阅了绝大部分书稿,有的作者在写作过程中就得到夏先生的许多指导。

1953-1974年经夏鼐审阅后出版的考古学专著一览表

《考古》月刊,夏先生也看校样。据《考古》月刊的编辑说,月刊每期至少10万字,已出版200期,共约2000万字,他审阅过的稿件至少1000万字。

上述三项相加,共约3500万字,按新中国成立后35年计算,他每年大约要看100万字的文稿。这是一个很不完全的数字。而在这个数的后面,更有无法用数字表达的指导和帮助。

卢兆荫忆起往事。他1949年毕业于福州协和大学,今年57岁。从五十年代他第一次撰写专刊稿件时起,夏鼐就对他进行了有力的指导。第一部专刊《西安郊区隋唐墓》,是第一份关于隋唐墓的系统性报告,夏先生详细地讲了写作方法和注意事项。

“之后,我到西安现场开始研究和写作”,卢兆荫说,“由于没有先例,我首先写出一部分寄回北京,请夏先生审阅和修改,等到他来信说可以这样写下去,我还是每写完一部分就寄回来请他审查修改。一部十万字的专刊,就是这样写出来的。”

后来,卢兆荫主编《满城汉墓发掘报告》,这部书长达30万字,却只包括汉中山靖王刘胜和他妻子的两座墓葬。动笔之前,他找夏先生商量怎么写。这两座墓,出土器物较多,铜器、玉器都多,而且各有特点,更有像金缕玉衣这样的稀世之宝;因此,夏先生提出对这两座墓的材料分开整理,保存两墓各自的完整性。全部文稿写成后,又请他审阅修改。

左:《西安郊区隋唐墓》右:《满城汉墓发掘报告》

卢兆荫顺手从书架上取下一部20万字的《殷墟妇好墓》,说这部专刊1980年出版,现在又要重版,在考古学著作中这种重版是很少的。

老卢领我找到著者之一的陈志达,主要著者郑振香是他的爱人。陈志达说,他们这部著作从开始就得到夏先生的指导。

安阳殷墟从1928年开始发掘,从十四座大墓和四五千座小墓中出土了万千的器物,然而人们没办法搞清楚墓中埋的是谁和准确的埋葬时间;唯有这座墓一千多件器物中,108件器物上铸有“妇好”二字的铭文,人们据此确认这里埋葬的是商王武丁的配偶——妇好。

1976年7月,夏鼐与柯俊(左一)、郑振香(右一)在安阳殷墟妇好墓

陈志达说,这座墓于1976年发掘,夏先生当年就到安阳来看。他对出土器物看得十分仔细,并决定抽调技术力量修复这批器物,同时回答了一些问题。陈志达翻开那本大书,要我看一张照片:那是一只铜制的箕形物。他曾经以为是量器,夏先生说不是;因为如果是量器,那么不会只三面拦起,另一面也该有栏。

陈志达从抽屉里取出一页旧稿(仅正文五行、注释两行),是他特意保存下来的,稿纸上留着夏先生的批改,那密密麻麻的铅笔字,还依稀可辨。这一段文字,讲的是玉料为什么会呈现各种颜色,夏先生首先做了两次文字和内容上的修改和补充:一处是将“铁化物”改为“铁的氧化物”;一处是在“某些黑色可能是含有铬”之下,加了“但铬的呈色作用更重要的是使呈翠绿色”。之后,他在稿纸左边批了一段话,指出这一段“似乎讲得不够清楚。铁有氧化铁与氧化亚铁。锰与硅化合可呈紫色。铬的呈色作用更为重要的是使呈翠绿色。”这段话之后,还注明可参阅1950年出版的一本外文书的第24至25页。

陈志达打开《殷墟玉器》专刊,翻到第11页,让我看修改过的这段文字。他一再说,他的爱人郑振香跟夏先生交往比他多,能提供更多的材料,可惜她在外地很晚才能返京。

他对人的指导是主动的。在他的指导下,一些研究人员在新的领域中迅速取得成果,出版了价值较高的著作

我在杨泓家中停留了很久。他也是考古所编辑室的工作人员。1958年秋天,他从北大毕业一到考古所,参加编写《新中国的考古收获》一书,就得到夏先生的指导。

《新中国的考古收获》

他顺手取出这部二十几年前的大书,翻到第95页,这是“魏晋南北朝考古”的结尾部分,他说:“这里说的是从呼和浩特美岱村古墓中发掘的铜铸羊蹠骨,有人认为这种东西可能是用于宗教活动,我的初稿也是这样写的;夏先生说不对,这种羊蹠骨是游戏的用具,现在北京小孩玩的‘拐’就是这种东西,希腊和罗马也有这种玩具。”

一两天以后,夏先生手捧两本外文书,来到杨泓的办公桌前,让他看其中关于羊蹠骨的记载,在一张图上两个人在玩羊蹠骨。

“当时我刚刚大学毕业,二十几岁,羊蹠骨又是书中的一个小材料,受到夏先生这样重视”,杨泓说,他当时是很感动的,“夏先生不是对一个人,对所内外向他求教的人都是这种态度。他的指导是具体的,是主动的。越是青年人,他越是关怀和爱护。”

十年浩劫,斯文扫地。杨泓在无稿可编的情况下,研究起中国古代的甲胄来。写好初稿,他送给几位年长的专家看,那时学术和政治搅成一团,谁个敢置可否?!他说给夏先生的时候也没敢抱多大的希望。

“然而,夏先生认真、仔细地修改了这篇初稿,并且写了进一步改写的具体意见”,说到这里,杨泓从抽屉里取出一页稿纸。

我接过来一看,就是夏先生所写的那份修改意见,它在杨泓手中保存了整整十年。一页薄纸片,重似千钧,那上面凝结着老一代人的智慧和心血。

“用力甚勤,收获亦多。”夏先生首先对晚辈的辛勤劳动和成果做了热情的肯定。之后,他马上进入正题,“论文不能写成‘长编’体裁发表,文字及附图过多,……要加紧缩”;“3页所推想的皮甲发展第一阶段是臆想出来的,恐不合事实”;“唐代四种类型,要指各类型的特点,至于各型相同之各点,不必重复叙述”。

以下,又有七条具体内容上的修改和补充建议:①第七节,北朝到隋唐的皮甲,疑即“明光甲”,大型圆护,反射光即发“明光”。汉镜所谓“见日之光,天下大明”。②关于马铠,金属者当起自后汉末,但革制者当较早,似东汉初已有之。《后汉书·鲍永传》:“拔佩刀截马当匈”,注云“当匈以韦为之也”(中华标点本第1018页)。按宋人《武经总要》中之“荡胸”,疑即“当胸”之音误。此“当匈”似为甲片,不是革索。③宋代部分,是否可添入辽、金的材料。金人之“拐子马”及“铁浮图”,都可研究。不能忽视汉族以外的少数民族的贡献。④113至114

页所引的日人《兵库密》有脱字,已注在文中,不知原书如此,或抄录时漏脱。⑤关于外国尤其是伊朗的甲铠与我国的关系,虽不必强调,甚至不必发表,但可以加以研究。⑥锁子甲的来源及形制,可加研究。唐俑中作,疑为《唐六典》中的“山文甲”,并非“锁子甲”。⑦劳弗尔的《中国泥俑》一书,实为专论泥俑之甲胄者,材料虽陈旧过时,但仍可一读。

杨泓根据夏先生的意见,写了第二稿。在夏先生又看了一遍之后,以《中国古代的甲胄》为题,分两次发表在《考古学报》1976年第1、2两期。

这篇8万字的论文一发表,日本马上译成日文出版。日本著名的兵器考古专家末永雅雄在修订《日本古代的甲胄》一书时,把这篇论文摘要附在书后。日本考古学界邀请杨泓赴日作学术讲演。

杨泓在日本作了考察和研究,写了《日本古坟时代甲胄及其和中国甲胄的关系》,夏先生审阅时又提出十分重要而又具体的修改意见。

夏鼐是无私的。他把智慧和心血,无私地奉献给3500万字的学术论文和著作。

(张天来)

记者:张天来金涛

本文原载《光明日报》1985年9月7~9日第1版,后收入《夏鼐先生纪念文集——纪念夏鼐先生诞辰一百周年》,科学出版社, 2009年12月。图片选自《考古学家夏鼐:影像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