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肃简牍博物馆:汉代长城上的日常生活丨从长安到敦煌(4)

发布时间:2025-06-17 08:36  浏览量:1

作者 黄君度 诸君可知,司马迁如何写出“通古今之变”的不朽名篇《史记》?据他自己说,年少时遍游大江南北,调查古代遗迹和传说故事——用今天的话来讲就是实地考察,才能有对历史洞彻的了解。2024年10月,我参加了单位组织的西北考察之行。虽非司马迁式的周游历览,但在短短8天的行程里,乘火车穿过沙漠,坐飞机翻越雪山,漫步于汉代长城下,到访西安、宝鸡、兰州、敦煌、武威这五个丝绸之路上的重要城市,寻觅伟大的历史遗迹,在周秦汉唐的漫长时空里看见文明。“西北行记”系列是记录,也是一次邀请,欢迎诸君携诗酒书剑,随我开启这场穿越古今的壮游!

西汉神爵元年(前61)深秋,征讨先零羌的主帅、年届七旬的老将赵充国在军营中上书,给远在长安的汉宣帝出了一道数学题。这时战事已趋于平稳,被先零羌裹挟的其他羌族部落陆续归降,所以赵将军决定采取屯田之策,对先零残余势力形成威慑,迫使他们内部瓦解,达到不战而屈人之兵的目的。这位当过水衡都尉(主管皇室财政)的将军算了一笔明白账:

目前军队所需粮草:粮食199630斛;盐1693斛;饲养牲畜的茭草250286石。

屯田步兵10281人计需:粮食27363斛;盐308斛;春天可放牧,不需运送茭草;修缮营垒所需木材,已砍伐6万多枚,足够使用。

汉代“干饭木简”与风干肉(甘肃简牍博物馆藏)

读完这份奏疏,宣帝无奈地苦笑一声,这位老将军总是这么精打细算、为国分忧,几次讨论下来,最开始反对赵将军的大臣最终都接受了他的意见,谁能不被这些精确的数据说服呢?但是,当赵充国在金城郡前线草拟奏文时,一支精锐的河西骑兵正由破羌将军辛武贤率领,沿高平道开赴战场。宣帝大笔一挥,做了两手准备,同意赵充国率部屯田,已在路上的破羌将军部队单独出击。

被遣散的骑兵刚刚经过,各驿站又紧张地准备迎接新来的部队,一批批士兵和物资车队在河西的大道上往来不息。从公元前121年霍去病指挥两次河西之战算起,直到东汉灭亡,汉王朝在西北地区先后设立武威、张掖、酒泉、敦煌、金城等郡,经营河西走廊三百余年,无数动人的故事在此发生,而史书给我们留下的,不过是其中一些王侯将相的功绩。

907年,英国探险家斯坦因在敦煌西北的汉代烽燧中掘获数千枚珍贵的汉简。1930年,中国和瑞典联合组织的西北科学考察团在居延长城烽燧遗址(今甘肃金塔县、内蒙古额济纳旗一带)发掘出5000多枚汉简。从此进入西北汉简考古发现的辉煌时期,居延新简、地湾汉简、额济纳汉简、悬泉汉简等一大批简牍资料。其中主要是屯戍官兵、官方驿站的文书档案,亦出土不少私人信件,为我们呈现了汉代长城上普通士兵的生活、河西社会的人间百态。那些鲜活的生命不再是赵充国笔下的数字,变成我们与之一脉相承、充满故事的古人。

1998年玉门关遗址出土的西汉麻纸,其上墨书“陵”写给“君夫人”的书信(甘肃简牍博物馆藏)

两千多年后,当我们乘坐的高铁从宝鸡开向兰州时,我的心情和初次前往河西屯戍的汉代士兵一样忐忑而好奇。这趟翻越陇山、深入沙漠的旅途会遭遇哪些故事?明天要参观的甘肃简牍博物馆中,那些记录了汉代人悲欢离合的汉简会是什么样的呢?

漫漫戍边路

今天的宝兰高铁经天水、秦安、定西抵兰州,沿途穿越黄土沟壑梁峁区,工程建设难度颇高,所以直到2017年才首次通车。车自宝鸡开行,起初一段经过许多隧道,山不高而十分陡峭,林木葱郁,与西(安)成(都)高铁沿线的秦岭风光相似。进入天水市区所在的渭河谷地后,眼界豁然开朗,不远处是连绵起伏的黄土丘陵,其间分布着星星点点的窑洞,有的人家门口栽一两株小树,秋日红叶簌簌,分外鲜明。浑浊的渭河蜿蜒曲折,滋养着两岸丰沛的水草。傍晚天忽放晴,金光灿烂的晚霞在丘陵上绵延铺展,煞是好看。过秦安以北,山势又险峻起来,暮色渐浓,到兰州还有一小时车程,遇到这种时候,汉代前往长城戍边的将士应该已经投宿驿站,或者扎营休整了吧。

汉代人穿的皮鞋和麻鞋

汉代中原与河西交通的大道并不取天水一线,而是走更北边的安定郡高平县(今宁夏固原市),史称“高平道”。这条古道从长安北行,经高平至媪围(今甘肃景泰县),渡过黄河而入武威郡地界,里程较近。汉武帝元鼎五年巡狩,就曾取道高平“西临祖厉河而还”。

汉代河西驿道示意图(摘自黄学超《悬泉里程简所见河西驿道与政区再议》)

汉代在重要道路沿线都设有官方驿站,包括为官员提供食宿的“传舍”和传递文书(并招待过往官吏)的“邮”“置”等机构。上世纪90年代初,考古学家发掘了汉代悬泉置遗址,这是我国目前发现时代最早的一座完整古代驿站,其中更是出土了两万多枚汉简,为汉代丝绸之路、中西交通史研究提供了丰富的资料。其中有一枚《驿置道里簿》简,与1974年在居延破城子出土的《居延道里簿》可以衔接互补,勾勒出一幅完整的从长安出发到敦煌的邮驿交通图,这为2014年“丝绸之路:长安—天山廊道的路网”成功列入世界文化遗产,提供了极其重要的佐证。

悬泉汉简《驿置道里簿》(甘肃简牍博物馆藏)

据汉简记载,敦煌悬泉置到安定高平3151汉里,约合1310公里。今天坐高铁只需几小时的路程,汉代戍卒们却要走好几个月。不过好在是光荣的国防任务,各级官府都会高度重视,一路上有军官带队,驻防地所属郡县还会派人提前接应,住宿、物资都不成问题。例如悬泉汉简Ⅱ90DXT0114④:374是一道甘露元年(前53)敦煌郡效谷县下发的公文要求为接待破羌将军的部队做好准备,县府特意调拨米、肉、饴(用麦芽制成的糖)、枣、假吏、甲卒、牛车等人力物力,尽一切可能让将士们吃饱喝足。

这些新兵们第一次来到边陲,难免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发生一些开小差的行为。为此,丞相府还曾专门下达命令,要求各郡太守亲自“迎卒受兵,谨掖檠持,与将卒长吏相助至署所,毋令卒得擅道用弩射禽兽、斗”(居延新简EPT53:63),意思是士兵们撒欢儿可以,但地方首长和带队军官要多加看管,别让他们擅自在路上用弩这样的军事装备射猎鸟兽、打架斗殴。

在汉代,什么样的人需要去戍边呢?法律规定,“民年二十三,为正一岁,而以为卫士一岁,为材官骑士,习射御骑驰战阵。”年满23岁的男性称为正卒,有服役义务。所有成年男子都要“戍边三日”,即便是丞相之子也不能豁免,但路途遥远,花在路上的时间会远远超过服役时间,所以那些不愿戍边的人就可以交钱给官府,由官府雇佣愿意当兵的人前往。

居延汉简170·2记载,一位名叫成更的弘农郡戍卒雇佣同乡赵勋替自己服役,谈妥价钱二万九千,在当时可以买到五匹马,实在是一笔巨款。而且当兵不光能获得工资,还可以按时领取口粮、官方配发的衣物,对贫家子弟来说,是一条不错的出路。

汉代毛毡和草席

肩水金关(位于甘肃金塔县的汉代关城)汉简里有一封“歆”写给“子侯”、“君壮”两位朋友的书信,提到官府正在招募当过兵的人以及良家子弟入伍,邀请歆参加,许诺丰厚的薪酬,但他担心被派驻到别的郡去,所以十分犹豫。这封简短的信件,透露出汉代人对当兵戍边这件事的看法。

肩水金关73EJT24:11《歆致子侯、君壮书》

中国古代社会安土重迁,很多人一辈子都无法走出家乡,相对而言,那些在和平年代戍守西北边塞的士兵们是幸运的。自颍川、河东、魏郡等等中原地区的农家子弟,初次踏上长达数千里的远行,感叹大漠孤烟的奇绝,见识河西都会的繁华,这些经历恐怕会成为他们日后引以为傲的谈资。

眼下我们刚刚到达兰州,汉代金城郡金城县所在,离汉长城还很远,遑论参观戍卒们留下的生活遗迹。这干旱的黄土高原居然下了一场酣畅淋漓的秋雨,人行道积水很深。我们淋着雨,拖着行李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酒店。放好行李,坐在窗前,我脑海里盘旋着古代士兵们的戍边之路,提笔写下一首《出塞·代戍边卒作》:

发车登陇坂,西去金城中。

秋雨崆峒暗,清波霜叶红。

结营射虎谷,图霸绵诸戎。

稼穑诚辛苦,颇思御侮功。

长城上的守卫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赶着开馆时间到了甘肃简牍博物馆,接待我们的是整理研究部主任、研究馆员肖老师。之前常在学术期刊上见到他颇有古风的名字,以为会是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没想到他本人却是风华正茂的年纪,戴一副黑框眼镜,说话儒雅随和而又不失幽默。

甘肃简牍博物馆是2023年首次开放的国家一级博物馆,收藏了西北地区出土的近4万枚简牍,以及与简牍相伴出土的纸张、丝绸、动植物标本等文物1万余件,有“简牍时代”“简述丝路”“边塞人家”“书于简帛”四个基本陈列。据说在展的简牍几乎都是肖老师亲手挑选的,所以他不仅对馆藏文物如数家珍,还讲述了许多不为人知的幕后小故事。

“简述丝路”展厅

在肖老师的带领下,我们来到第一个展厅“简牍时代”。据考证,在纸张发明以前,中国文字以竹简、木牍为主要书写材料,可称为“简牍时代”,这个时期从殷商一直到魏晋,持续了两千多年。目前考古出土年代最早的简牍是湖北曾侯乙墓竹简,约为战国早期之物。汉代是简牍时代最后的辉煌时期,上至皇帝诏书、官府命令,下到私人书信、民间账簿,基本都使用简牍来书写,《岳麓秦简》等资料中甚至有专门规定简牍形制的法律。

汉代西北边塞的书写材料自然也不例外,考古学家在敦煌、居延等地区的长城烽燧遗址发现了大批形制各异的简牍,为我们揭示了汉家将士守卫长城的工作日常。

汉代的护照——元延三年(公元前10年)四月吏民出入关致

一般印象里以为连绵不断的秦汉长城固若金汤,把北方游牧民族阻挡在外,其实这是一个误解。秦汉长城大多利用自然地形修筑,时断时续,夯土城墙(汉简叫“塞墙”)也不如明长城那般坚固高耸。在和平年代,万里长城上的戍卒规模很小,赵充国的奏书就提到,“窃见北边自敦煌至辽东万一千五百余里,乘塞列隧有吏卒数千人,虏数大众攻之而不能害。”平均下来一里还不到一个人,要让这点人去和匈奴大军抗衡,只能说是聊胜于无了。那么长城究竟起什么作用呢?

敦煌马圈湾汉代长城

汉代长城是由塞墙、天田、烽燧、关城等建筑共同组成的综合防御体系,像居延这种经常遭受匈奴侵袭的区域,每隔0.5~2公里就有一座烽燧,这是一种因地制宜夯筑的墩台,其下是士兵居住的房屋,有时周围还环以坞墙,增强防御。驻扎在烽燧里的士兵最重要的任务是施放烽号,若有敌人来袭,要侦察清楚对方数量和方位等敌情,然后按有关规章发出预警信号,邻近的烽燧接续传递,将警报迅速传到太守和都尉府。这样一来,长城内的城池提前做好防御,主力部队也有足够的时间来集结,匈奴大军无法达成突袭目的,自然会放弃大举进攻,即便敌军最终发动攻击,我方也能减少损失。

肩水金关遗址出土的张掖都尉棨信(张掖都尉是掌管张掖郡地方军队的高级军官,棨信主要用于传信、启闭城门)

电视剧和文学作品里有不少对古代烽火的描写,在茫茫戈壁中,视线相当开阔,但要达到迅速传递情报的效果,显然放一把狼烟是不够的。汉代人发明了一套完整的烽号系统,白天光线好,可以在墩台的长竿上升起“烽”和“表”,这类信号物通常用色彩鲜艳的布帛制成,容易辨识。夜间用火光来预警更有效,戍卒们用芦苇扎成被叫做“苣”的火把,通过点燃不同数量的苣火来报平安或传递军情。有的烽燧外还用柴草、沙土堆出若干个巨大的“积薪”,遇到大批敌军来袭时,就点燃积薪,通过浓烈的烟柱来发出警报。

汉代边塞的火把——苣

为了提高情报传递的精确性,官府会定期颁布称为“烽火品”的密码本。比如居延新简里有一份《塞上烽火品约》,是居延地区根据不同敌情发出不同警报信号的规定,细致区分了匈奴来犯人数多寡,进攻位置等情况,规定了相应焚烧积薪、举离合苣火等示警办法,对研究汉代边塞的烽火报警系统具有重要价值。

居延新简《塞上烽火品约》(甘肃简牍博物馆藏)

幸好这种需要施放烽火的紧急情况并不多见,平时,驻扎在烽燧里的戍卒们有一项更常规的任务——巡视边境,这是他们每天必须按时打卡的工作,汉简中又叫“日迹”。和今天的边防官兵类似,汉代戍边吏卒要沿着“天田”巡视,若发现有人马擅自穿过的足迹就及时上报。为了保证日迹工作不流于形式,士兵会携带一枚木质凭证“日迹梼(筹)”,这是一件小巧的四面长方体木块,上面书写各烽燧的番号。遇到邻近的巡视吏卒后,双方互换各自的日迹梼完成交接。想不到汉代人也会为每天的“打卡”发愁不已。

骍北亭卒日迹梼(甘肃简牍博物馆藏)

“对了,这里有个好玩儿的。”正在讲解的肖老师忽然蹲下身,指着展板下方的一排木桩向我们介绍,木桩由上下两根粗麻绳串起来,绳上系着几枚模仿汉简的签牌,写有“毋阑越天田”“柃柱”等字样。“天田”听起来是个充满诗意的地方,其实是由人工铺就的平整沙地,若有人畜通过,就会留下足迹。戍卒们要经常平整这些沙田,如《敦煌汉简》1714记载“六人画沙中天田六里”,平均每人要平整一里的天田,这种沙漠人工景观,与日本园林的枯山水有异曲同工之妙。

为了起到警示作用和加强防护,沿着天田会用绳子拉起一道警戒线,称为“悬索”,用埋设的木桩——“柃柱”进行固定,其功能相当于现代国境线上的铁丝网。

悬索与柃柱

肖老师说,在戈壁中巡逻看似简单,实则相当辛苦,有汉简就提到某位戍卒因长时间巡视天田而中暑,头晕目眩,结果漏过了一名偷渡者的踪迹,遭到处罚。

为了保障边陲地区的烽燧与内地的信息沟通,戍卒们经常要进行一个大家在中小学时都做过的活动——办板报。汉代重要的法令和官方文件要“扁书”“大扁”,也就是用大字写在简册上并悬挂在显眼处,或直接在外墙表面抄写有关内容,以便士兵和百姓都能随时阅读、学习。这样,许多重要的政策能及时传递到最基层,保证了中央对西北地区的治理和凝聚力。

甘肃简牍博物馆的镇馆之宝《敦煌悬泉月令诏条》,就是这类活动的实例。它是我国现存最早的一部“环保法”,颁布于西汉平帝元始五年(公元5年),原本写在敦煌郡悬泉置的墙壁上,后剥落倒塌,经考古学家修复提取,被国家文物局专家组评定为国宝级文物,在甘肃简牍博物馆正式展出。

《敦煌悬泉月令诏条》局部

整个壁书长约222厘米,宽约48厘米,写有以摄政的太皇太后名义颁行五十条法令,按照当时流行的月令学说,详细规定了每月与物候相应的禁忌,如孟春月令诏条在“禁止伐木”下有解释性说明文字:“谓大小之木皆不得伐也,尽八月。草木零落,乃得伐其当者。”尾部有大字墨书自题“使者和中(仲)所督察诏书四时月令五十条”,说明这是由中央政府派专人督查的全国性法条。这一珍贵文物,充分反映了我国古代“天人合一”的自然哲学对现实政治的深刻影响。

西汉晚期气候变化剧烈,天灾频发。《月令诏条》的颁行,体现了统治者对环境变化和民生的关切。有证据表明,这些法令至少在书面上得到了很严格的执行,从颁布之时一直到东汉初年,西北边塞的各级屯戍单位要定期向上级汇报有无“犯四时禁者”。

建武四年(公元28年)甲渠候汇报“四时禁令”执行情况的上行文书

沙海客民

与瀚海黄沙作伴的戍边生活,有时并不枯燥,汉代吏卒们的日常活动相当丰富。汉代普通农民识字率不高,很少有接受教育的机会,边塞各级屯戍单位经常需要处理、传送文书,还要熟记各种军事条例,这就要求戍卒们必须掌握一些基本的读写能力,因此烽燧便成了他们学习文化知识的绝佳场所。他们学习的课本范围很广,主要有《苍颉篇》《急就篇》等字书,诏书、府书等公文以及一些儒家典籍。

西汉黄门令史游所作《急就篇》开头说“急就奇觚与众异”,所谓“觚”是一种削成多面体的木条,可以多面书写文字。老师把教材内容用工整的隶书写在上面,交给学生作课本使用,有的顶端还穿绳悬挂起来,学生抄完一行,就拨到下一面继续学习。这种木觚容字多、制作方便,有的练习者也直接在觚上习字。甘肃简牍博物馆就收藏了一枚写有《苍颉篇》的习字木觚,内容是“焦党陶圣,陈谷魏婴,程颀樛平,梁贤尹宽,荣雍尚”等人名,四字一句,其中有不少姓和名字在汉代很常见,戍卒们学习这种与生活息息相关的课本,态度一定更加积极。

三种性质不同的简牍:《苍颉篇》习字木觚(左)、写有公文的木两行(中)、系在军事装备上的签牌(右)

根据气象学家竺可桢的研究,汉代气候整体比现在更加温暖。今天的额济纳河(古称弱水、流沙河)下游形成了一座巨大的内陆湖泊——居延泽。这一带原先是水草丰美的地方,吸引了匈奴部落来此放牧。后来汉武帝时出兵河西大破匈奴,使强弩都尉陆博德筑居延塞,从此居延成为汉朝西北屯戍、防御匈奴的重要据点。在弱水下游的三角洲地带,汉代吏卒开凿了密集的灌溉水渠,开展农牧业,居延泽孕育的丰富水产资源又给渔业提供了良好的发展机遇。汉代西北边塞,在普通百姓与戍卒们的努力下,呈现出一片勃勃生机、万物竞发的景象。

尽管事先有了这些历史知识,但亲眼看到“塞上人家”展厅里的汉代渔网时,我还是难掩心中的激动,趴在玻璃柜上想看个仔细。经历了数千年岁月洗礼,这张渔网已经略显残破,网眼比较大,当时能够捕捞到的鱼个头想必不小。转过头,对面角落里挂着一张完好的渔网,上面还放了几只塑料鱼模型,童趣盎然。

汉代渔网

肖老师见我们纷纷注意到这张现代渔网,就一边笑一边解释。原来这张渔网竟然是他自己的!肖老师说,他以前在成都当老师那会儿,一到放假自己既不爱打麻将又没有别的娱乐活动,唯一的乐趣就是租条小木船到附近河里打鱼。这张渔网一直保留在家,这次开馆要展出汉代渔网,为了做一个古今对比,就把自己的收藏贡献出来了。听到这里,我忍不住打听肖老师的籍贯,答云“四川金堂”。我高兴地说自己和江流夜都是四川人,跟肖老师您算是同乡。我们用四川话聊了会儿家常,想不到在离家数千里的金城能听到熟悉的方音,各自都有“乍听乡音真是归”的感慨。

在汉代西北边塞,也有不少背井离乡迁居至此的百姓,称为“客民”。从居延泽打捞上来的鱼有时遇到丰收,难以就地售卖,毕竟各烽燧驻扎的士兵和周围屯垦的民众人数不算多,消费市场有限,这时长途贸易就成了消化存货、开拓新市场的最好选择。东汉初年,一位驻扎在此的军官甲渠候(候是甲渠候官这一军事单位的首长,级别相当于县令)粟君雇了客民寇恩替他销售5000头鱼,约定以一头牛、27石谷物作工价,但需卖够40万钱才能拿到报酬。

甲渠候官的档案室复原

寇恩辛辛苦苦把鱼拉到数百里外的郡治觻(lù)得县去贩卖,没想到鱼价甚贱,买完所有鱼一合计,离40万还差很远。寇恩不得已把牛卖掉,加上卖鱼的钱一共32万交给粟君的妻子。结果粟君向县廷告状,声称寇恩还欠他一头牛、8万钱。赶大车的寇恩据理力争,认为自己一路为粟君的妻子购买生活物资,儿子寇钦又为粟君捕鱼三个多月,工钱早就超过了8万,那头牛本是自己的报酬,不存在赔偿的问题。最终,县廷裁定粟君“政不直”,驳回了他的诉状,保护了寇恩的合法权益。

木牛车模型

有关文书汇总成《候粟君所责寇恩事》简册发还给了粟君,上世纪70年代在居延甲渠候官遗址出土,从寇恩本人的口述到卷宗签牌都完整保留下来了,十分珍贵。这桩案件是古代司法史的重要文献,也是汉代河西社会生活的一个缩影。

《候粟君所责寇恩事》简册

汉代人沿弱水流域修筑长城烽燧,活动频繁,免不了和其他沙漠中的动物发生接触。今天甘肃的沙漠戈壁中栖息着数量众多的野骆驼,汉代士兵们的戍边生活中也经常见到这种动物的踪迹。

居延汉简229·1+229·2是一件由野骆驼引发的债务纠纷。一位名叫张宗的男子骑了驿置的马来到收虏隧,探视生病的哥哥。某天,张宗见到塞外沙漠里有野骆驼出没,便央求隧长赵宣骑着他的马去捉一头回来。成年野骆驼奔跑速度惊人,时速能达到40~60公里,一般情况下肯定是追不上的。可是赵宣拗他不过,不得已骑上马冲出烽燧,跟在骆驼后面追了30多里地,才终于套到一头野骆驼。

居延汉简229·1+229·2(台北“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藏)

驿马由于在沙漠中长途奔袭十分劳累,在回去的路上忽然倒毙,这下张宗又赖上赵宣了,认为这匹马是公家财产,要赔偿7000钱。赵宣只肯用野骆驼抵债,双方争执不下。最后张宗将此事状告肩水都尉府,从赵宣的工资里扣掉马价,可怜的赵宣平白多出一头骆驼要养,还丢掉了几个月的薪水。

汉代铜马

当我随口讲起这则故事,肖老师马上接着话茬说,馆里还真有一个单元展示这桩奇案。过一会儿我们就来到那幅展板前,上面画着一位骑马的汉代军官,身着红色袍服,身披皮甲,英姿飒爽,远处沙漠中隐约有一奔跑的棕色身影,不知赵宣还要多久才能追上它?不光如此,展厅出口处竟然摆着一头真的骆驼标本。据肖老师介绍,这是他同事自己家养的骆驼,死了以后就做成标本捐给馆里。

现代骆驼标本

参观结束后,肖老师请我们到顶楼的咖啡馆喝文创咖啡,咖啡拉花是用汉简字体设计的,有“永年”等各种汉代吉语款式可选,独具特色,大家纷纷对此赞不绝口。

甘肃简牍博物馆的咖啡

临行前,我加了肖老师的微信,他指着自己网名说,来兰州以后起的“沙海客民”,寓意客居西北沙漠之人。我忽然想到,两千多年前那些从中原来到河西的戍卒和百姓,不也正是“沙海客民”吗?肖老师的研究侧重汉代河西社会生活,他之所以在研究上取得丰硕成果、对汉简里的故事了如指掌,正在于他对生活的深入体验,在这个意义上,与古人并没有什么距离感,才能真正了解汉代人的起居日常、精神世界。

告别了肖老师和简牍里的“沙海客民”,我们前往兰州中川机场,准备飞往汉代长城烽燧线的最西端、玉门关所在地——敦煌。

图片 | 黄君度、文狸

排版 | 黄思琦

设计 | 尹莉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