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王海成:父亲王洛宾说,“三毛很勇敢”

发布时间:2025-06-14 17:22  浏览量:4

半个月前,新书《半个月亮爬上来——西部歌王王洛宾》在深圳文博会上首发,这本书由王洛宾的小儿子王海成所著,是献给王洛宾诞辰112周年的一部集成之作。

2021年,王海成和甘肃兰州当地一位媒体人聊起父亲王洛宾。媒体人问他,“提起王洛宾先生,大家马上联想到的是新疆民歌。我们为什么不展开讲讲老先生与甘肃的故事?”问题抛出后,王海成下定决心,要写本书谈谈父亲与兰州的情缘。

王洛宾是我国著名作曲家、艺术家,被誉为“西部歌王”“民歌之父”。1913年,王洛宾出生在北京东城区建国门外牛角湾艺华胡同的一个小院子里。1996年,他因患癌症住进原兰州军区乌鲁木齐总医院,后医治无效,在医院的病床上停止了呼吸,享年83岁。

王海成在接受新京报记者专访时表示,《半个月亮爬上来》《达坂城的姑娘》《掀起你的盖头来》《青春舞曲》等众多脍炙人口的新疆民歌,都是父亲王洛宾随“西北抗战剧团”在甘肃各地搜集改编而成。1979年7月,王洛宾在兰州写下小诗《怀念兰州》,诗中他把兰州视为自己的第二故乡。

《半个月亮爬上来——西部歌王王洛宾》一书写到不少经典民歌的创作背景,刻画了王洛宾艰苦传奇的人生境遇。令人惊喜的是,王海成还在书中回忆了王洛宾与台湾作家三毛之间的故事细节,二人交流的书信也是首次公开。

王洛宾一生跌宕起伏,多次入狱,又被平反。在特殊时代背景下,王海成与父亲聚少离多。1951年,出生不久的王海成,被寄养在北京的四叔家,他知道自己在新疆有个爸爸,吃过他托人带来的葡萄干,但在六岁前没见过父亲。再到后来,第一次见到父亲时,他跟四叔家的三个孩子,一起朝着王洛宾喊“二大爷”。

王海成说,在父亲生命尽头的最后三个月,是他们关系最为亲密的一段时光。那些此前不愿提及的艰苦岁月,被“柔软”的父亲说了出来。王洛宾是时代印记中一个不可磨灭的符号,就像他留下的那些歌,被人传唱至今。如今74岁的王海成回忆起王洛宾,如同在解说一部黑白电影,包括他在内的这些“剧中角色”,被他自然温情地表达出来。

“这本书所讲的故事,有些是父亲告诉我的,有些是亲戚告诉我的,有些是我自己亲身经历过的。这本书献给我的父亲王洛宾。”王海成告诉新京报记者。

今年5月底,王海成在深圳接受新京报记者采访。新京报记者 张建林 摄

为抗日救亡宣传,创作众多名曲

1934年,王洛宾毕业于国立北平师范大学(现北京师范大学)音乐系。毕业后,他在北京铁路扶轮中学担任音乐教师。1937年,卢沟桥事变爆发,王洛宾离开北京前往山西参加由丁玲领导的西北战地服务团,后受西北战地服务团委派,前往兰州。1938年,王洛宾在兰州参加“西北抗战剧团”,进行抗日救亡宣传。

1938年,王洛宾在甘肃宣传演出抗日剧《打回老家去》,图中后排举锄头者为王洛宾。受访者供图

“在这期间,是父亲音乐生涯的第一次腾飞。”王海成说,有一次,剧团在兰州当地的炭市街搭建舞台,慰问新疆运送苏联援华抗战物资的车队,父亲偶然听到一位维吾尔族汽车司机在哼唱。这是吐鲁番的民歌《达坂城》,记下歌曲旋律后,王洛宾重新编写了四段歌词,一首新歌《达坂城的姑娘》便诞生了。

“达坂城的石路硬又平,西瓜呀大又甜,那里住的姑娘辫子长啊,两个眼睛真漂亮,你要想嫁人不要嫁给别人,一定要嫁给我……”《达坂城的姑娘》这首歌是国内第一首用汉语演唱的新疆民歌。王洛宾所在的“西北抗战剧团”,走遍了甘肃的市县和村镇。为了配合抗日宣传,王洛宾在民间搜集了不少民歌素材,填写成抗战歌词,走上舞台为当地百姓演出。

1994年,王洛宾参加新疆达坂城的姑娘塑像剪彩仪式,右三为王洛宾。受访者供图

剧团在酒泉宣传时,王洛宾在维吾尔族商贩那里搜集了南疆舞曲《依拉拉,沙依格》,该舞曲是《半个月亮爬上来》的原型。王洛宾曾说,原曲子节奏快,反复唱“沙依格”,尤显单调,还容易误解(谐音“杀一个”)。所以,他索性把这三个字改成了“爬上来”,将旋律的快板节奏改为抒情的缓板。创作这首歌时,他坐在树下思忖,一抬头看见爬上天空的半轮月亮,跑进屋里,立即找出纸笔,一气呵成,写下了这首歌。

到了1941年,因为参与抗日救国活动,王洛宾被国民党特务逮捕。王海成回忆,当时父亲被锁在一辆马拉的木笼囚车里,一路颠簸,送往兰州沙沟监狱。三年苦狱中,王洛宾创作了《蚕豆遥》《我爱我的牢房》《来,我们排成队》等二十多首歌曲。1944年5月,王洛宾经多方营救出狱。回到青海之后,他继续在中学里教授音乐课。

1947年年底,离开家乡十年的王洛宾终于有机会回到北平探亲。后来,他被北京师范大学邀请回校,为同学们讲授西北民歌和他在大西北的所见所闻。同年12月,《北平日报》刊发《西北风刮来了王洛宾》一文,让更多的人认识了他。

王海成告诉记者,父亲创作了这么多新疆民歌,但在1949年之前,他还从没去过新疆。1949年9月5日,西宁解放。当时解放军一兵团政治部宣传部副部长马寒冰找到王洛宾,他代表王震司令员邀请王洛宾参加解放军,并一同前往新疆。此番前行,圆了王洛宾期盼已久的念想。此时的王洛宾36岁。

父子离别场景,深深印在脑海中

1949年年底,王洛宾被任命为新疆军区政治部文艺科科长。后来的一年时间里,他还负责新疆军区的对外联络工作。在1950年的春夏之交,王洛宾突然收到爱人来信。信中说,因为王洛宾曾当过军阀马步芳的音乐教官,家人也受到了牵连。

西宁待不下去,王洛宾把家人接往兰州。思绪万千的他,不想再回新疆。随后,他便向新疆军区写了辞职信,举家迁往北京。在北京落户后,王洛宾在北京八中找到了一份音乐教师的工作。但安稳的日子没过多久,1951年年底,王洛宾被押回新疆。

王海成介绍,父亲被从北京押回新疆后不久,就被送往南疆军区文工团。不过,当时王洛宾是被“监督使用”。这期间,他还随着文工团在喀什、和田等地慰问演出,搜集了不少民歌素材,创作了大合唱《英雄的骆驼队》《高高的白杨树底下》《骆驼羔子》《沙枣花儿香》等歌曲,获了奖,也立了功。

1953年,王洛宾在南疆军区文工团教演员唱歌。受访者供图

没过多久,王洛宾的爱人在北京去世,当时的王海成出生才八个月。“我的外祖父准备带我们都返回兰州。因为我那个时候太小了,所以他带走了两个哥哥,把我留在了北京。”王海成说,自己后面跟着四叔一家,在北京胡同里长大。

1951年至1957年,王海成没离开过北京。1957年冬天,王洛宾来北京开会,这是打记事儿起王海成第一次见到父亲。之后父亲把他带回新疆。抵达新疆半年后,王海成开始上小学,住进寄宿学校。

那个时候,是王洛宾前期最红的阶段。他为新疆军区文工团创作了《萨拉姆毛主席》《亚克西》《黑力奇汗》等经典作品,后被评选为全军“先进文艺工作者”。

然而一次离别,一直深深烙印在王海成的记忆中。

在一个平静地中午,王洛宾反常地从食堂打好饭,等王海成回来吃。午饭过后,王洛宾告诉王海成,让他趁人不注意,把家里的自行车从院子锅炉房的小门推出去,小门外面是光明路。王海成推着车走在前面,王洛宾紧跟在儿子身后。

他们来到光明路上,王洛宾望着王海成,“小三儿(王海成排行老三),再见了。你自己好好生活。”王海成听后,问父亲要去哪儿。王洛宾告诉他,“我还没想好,走着看吧。”出门前,王洛宾把两张存折缝在了王海成白衬衣的口袋里,叮嘱他,“这是你们兄弟三人今后的生活费,千万不能丢了。”

“他骑上车,跟我握了手。一个翻身上车后,就往西大桥方向疾驰而去。我目送着父亲的身影,他很快就在我的视野中消失了。”王海成后悔就这么让父亲走了,不过他那会儿才14岁,对父亲的选择无能为力。

后来,王海成才知道,王洛宾只是骑自行车跑到达坂城,然后自己又回来了。“他骑自行车出行的目的就是想看看自己歌曲中的达坂城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王海成告诉记者。

1974年冬天,王海成从收音机里听到了国务院颁布的特赦令,名单里出现了父亲王洛宾的名字。没过多久,走出监狱的王洛宾被安排在新生队里劳动。1981年5月,新疆军区政治部召开平反大会,为王洛宾恢复政治名誉,恢复军籍。68岁的王洛宾重新穿上军装,任新疆军区文工团艺术顾问。

1986年,新疆军区再次为王洛宾落实政策。考虑到老先生身边无子女照顾,军区派人出面与王海成所工作的矿山协调,把王海成和其妻子一同调回市内,照顾老人。这一年,王洛宾73岁。

1996年3月14日,王洛宾因患胆囊腺癌在乌鲁木齐军区总医院去世,享年83岁。王洛宾逝世后,新疆军区政治部在描述王洛宾的生平中写道,“王洛宾同志是一位具有强烈爱国精神的音乐艺术家。”

1998年,光荣离休的王洛宾坐在钢琴前。受访者供图

两次相处,为三毛写下《等待》

1990年,台湾女作家三毛参加台湾赴大陆西域旅行团,来到新疆,入住于乌鲁木齐一家宾馆。稍作休息,三毛便独自一人告假离团,按照事先打听好的地址,走进了位于乌鲁木齐市幸福路王洛宾的居所。

最早的介绍人是台湾女作家夏婕,她曾经采访过王洛宾。后来她还在报纸副刊上发表了一篇特稿《王洛宾老人的故事》。三毛是夏婕的朋友,她看到文章后,对王洛宾产生了崇敬之情。

台湾作家吴淡如也见过王洛宾,还在其家里住过。知道王洛宾的传奇经历后,吴淡如想写一本书,书名叫《青春小鸟:王洛宾传奇》。吴淡如跟三毛关系也很好,她把书稿给三毛看后,加深了三毛要结识王洛宾的兴致。

王海成比三毛小八岁。他记得,三毛找到父亲时自我介绍,“洛宾先生您好。不好意思,我是三毛,来自台湾。这次来新疆旅游,受台湾《明道文艺》编辑部委托,顺便为您带来稿费。”

王海成说,当时吴淡如在《明道文艺》上发表了关于父亲的文章。按照规定,杂志社将其中一半稿费付给吴淡如,另一半则是要付给王洛宾。杂志社将台币换成美元,并附上纸条说明,由三毛带给王洛宾。

三毛看过设施简陋的房间后,问王洛宾,“您一个人住在这空荡荡的房间里,难道没有寂寞的感觉吗?”王洛宾指着一旁的钢琴说,“不寂寞,我有它做伴。那你到处流浪,难道不感到寂寞吗?”三毛回复,“洛宾先生,流浪的本身就是为了排遣寂寞呀。”

“三毛的声音好听,跟她交流,就像是跟一个女中学生谈话。我们有次聊天,她就说,‘你爸爸都70多了,每天还有这么多人来打扰他,他都没办法好好休息了。你应该好好照顾你爸爸。’我告诉三毛,我父亲不怕这些人打扰,因为他很亲和,没架子,也愿意帮助别人。”王海成告诉记者,那个时候三毛名气大,堵在家门口来找王洛宾的人,实则是抱着书来找三毛签字的。

王洛宾和三毛的第一次见面,王洛宾弹琴伴奏,三毛唱了一首《橄榄树》。唱罢,王洛宾为三毛唱了一首自己写的《高高的白杨》。词中唱到,“孤坟上铺满丁香,我的胡须铺满胸膛。”

几天之后,三毛随旅行团离开了新疆,经四川后返回台北。离开前,她告诉王洛宾,秋天会再来乌鲁木齐看他。1990年4月27日,王洛宾收到了三毛的来信。信件开头写道,“万里迢迢,为了去认识你,这份情,不是偶然,是天命。没法抗拒的。”信的中间写到,“你无法要求我不爱你,在这一点上,我有自由的。”

1990年9月,三毛拿着衣物箱,从北京《滚滚红尘》电影摄制组驻地直接飞向乌鲁木齐。实际上,这是一次“密谋”之行。原本不想让其他人知道自己行程的三毛,一出飞机舱门,却被媒体“盯上”。

1990年9月,台湾女作家三毛第二次来新疆拜访王洛宾。受访者供图

王海成说,三毛来之前,父亲正在新疆电视台拍纪录片,后来说漏了嘴,被导演听到,导致这场“闹剧”。此次来到乌鲁木齐的三毛,心有不快。在接下来的日子,来探望三毛的人络绎不绝。当时的王洛宾也正忙着拍纪录片,无法全心招待和陪同三毛。

三毛会帮助王洛宾收拾和布置房间,二人也会穿行在乌鲁木齐的大街小巷。一次,三毛提出,要去王海成家吃饭。王海成和爱人忙着给王洛宾和三毛做了两顿饭,午饭是新疆的拉条子,晚饭是米饭炒菜。三毛说,这些天来,这两顿饭菜最合她胃口。她私底下还问王海成,能不能在乌鲁木齐帮她买套房子。这样,夏天在新疆过,冬天可以回台北。

1990年9月,三毛与王海成之子王陶、王海成之妻党国英聊天。受访者供图

此次三毛乌鲁木齐之旅,为了避嫌,王洛宾还特意安排了一个女学生住在家里。这些日子里,电视台导演、热情的粉丝观众、女大学生等的介入,拉开了二人的距离。三毛无法忍受这样的处境,离开了乌鲁木齐。

王海成认为,父亲从内心承认,他没有力量,也没有勇气去接受三毛热烈、坦率和真挚的感情。

1990年9月,三毛在王洛宾家中的钢琴前拍照留念。受访者供图

1990年12月,三毛在台北给王洛宾写了最后一封信。信中提到,她已与英国老友O’sheal先生订婚,未来将住在苏格兰,回台北也只是看望父母。信中说,“洛宾,我走了,祝福我未来的日子平静、快乐。谢谢。”

1991年1月,王海成从收音机中听到,三毛在台北荣民医院自缢的消息。“我当时还在上班,得知消息后,我请了假,去干休所看望父亲。”打开房门,王洛宾穿着军用小棉袄,坐在沙发上,对王海成说,“其实三毛很勇敢,自杀需要勇气。”

三毛去世后,王洛宾喝了不少白酒。他也为三毛写了一首歌《等待》。这首歌的前两句是:你曾在橄榄树下等待又等待,我却在遥远的地方徘徊再徘徊。

新京报记者 张建林

编辑 张磊 校对 刘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