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西文明根性比较》浅评

发布时间:2025-06-13 11:36  浏览量:2

前后挑着来来回回半个月,算是读完了潘岳先生的这本大著,总体来说文字流畅直白,观点切中要害。然即便是认同者也有如此感受,那就是知识点似乎并无太多新异,只能说这可能已经成了当今读书人的一大通病,总是希望写作者完全自出机杼,铺展出一片前所未见的天际视野,不过书中他者评陟过多有挟扇舆论之嫌。潘并不认同西方的普世价值,在当今世界的最大矛盾,即自由优先还是秩序优先问题上,态度鲜明且深邃,直接洞穿了西方攀引传统自我标榜的狡黠与伪善,毕竟连亚里士多德都振振有词地推崇‘绝对王权’,这种骨子里的丛林法则认同感,及其背后的逻辑话术,整个欧美文化圈都在百般掩饰。


历史细节局部放大,看到的是浓浓的三观瞬毁,古希腊的民主与自由,仅限于土生土长的城邦居民,说白了就是绝对的地方主义。柏拉图没有将学院继承人的机会留给得意弟子,而是给了相对平庸的亲侄,原因只为亚里士多德乃是外邦蛮族,且来自边陬小邑——色雷斯,在雅典本地永远不算本地公民,连合法财产权都没有。他的前辈伊索克拉底被奉为雄辩之祖,终身信奉希腊第一,雅典至上,为结束雅典内讧奔走呼号,极力鼓吹对外征服殖民。然而城邦的腐朽和短视令他心寒,最后甘愿投靠亚历山大,请他出山一统天下。马其顿铁蹄应约而来,然雅典不服,起兵相抗却被打得大败,但就在柯林斯联盟成功凝聚的数天之后,九十八岁的伊索克拉底却选择了绝食而死。


从十七世纪开始的欧洲殖民浪潮,其思想根源,自然是和那些超脱于时代的古希腊学者撇不开干系,任何思想家首先是政治的产物,这一点无可辩驳。伊氏赤裸裸地呼吁所有希腊人拿起戈矛,一往无前地征服东方,去往波斯大地掠夺杀戮,而这种原始沙文主义的直接动因,和两千年后的并无不同——拓展生存空间。当然你不能说他没有所谓的文明传播理想,但推广方式必须遵从内外有别,坦言之就是——说服可用于希腊人,强迫可用于蛮族人。马其顿要向主人对奴隶那样对待亚洲,而对于希腊城邦则需要用头领对追随者的态度,惜乎亚历山大不鸟其二,于是单纯可爱的伊夫子就只能在彻底理想毁灭中一死了之。


以残缺不全的目击和听闻,拼凑出埃及和波斯的负面影响,进而用以揆度整个思维中早已固化的东方形象,这是当时希腊主流学者的通病。但即便他们认识到其中可能存在的问题,内心也多半是不愿有所改悔的,这就根本不是一个纯理性意义上的探讨过程。“东方专制主义”所以在西方成为千余年来的共识,就是因为它具备一个实用性政治理论的基本要素,契合西方心目中的白人至上主义心态。要让亚里士多德在车马不通的时代,去沉下心来考察当时已经实现‘编户齐民’和‘一统于法’的大秦,确实也并不现实,那还是继续站在道德制高点上,继续他的隔空鞭挞来得爽快些。


帝国化的马其顿没能带着希腊实现荣耀与梦想,横扫中亚的军队来到了今天的印度旁遮普,征战多年的骑士们,每个人身后都是一支支马队和骆驼队,沉甸甸的掠夺物资让他们再无斗志,亚历山大只能颙望斜阳痛苦而返。对外战争当然是要捞取实利,况且先前一直受到外来的野蛮压榨,贴补战损并不过分吧?然而霍去病定鼎河西之后,匈奴浑邪王帅四万部众投降,武皇帝却在边郡划出五属之地妥善安顿,还让长安的商贾捐献两万乘战马用作安家费用,商人想不通,集体抗捐,武帝大怒想要杀了这些不听话的子民。这算是妥妥的虚耗海内,但一意孤行的刘彻想要的就是两个字——人心,匈奴人只要诚心归附,就是我大汉子民,这就是所谓的仁政。


涉及到民族问题潘先生提到了顾颉刚的例子,当然主要是他的转变历程,从二十年代血气方刚批驳三皇五帝,质疑夏商周的存在与历史线索,到中年后幡然领悟到学术与ZZ天然的依存关系,于是乎悔其少作甚至全然推翻早年的‘进步思想’,写出了旗帜鲜明的《中华民族是一个》的宏文。他拿自己的出身为例:我姓顾,是江南的旧族,想来总没有人不承认我是中国人或汉人的了,但我家在周秦时还是断发文身的百越之一,那时住在闽浙的海边,不与中国通,实在算不得中国人。自从我们的祖先东瓯王心向汉朝,请求汉武帝把他的人民迁到江淮之间……我们再不能说我们是‘越民族’而不是中华民族的一员了。


意识到历史虚无主义的后台从来都不是纯粹的学术操守,而只是另一种政-治层面的复杂操弄,这对于想来软玉温香的文人圈并不容易,从内心接受有时都觉得痛苦,更遑论奉之圭臬播之四海。但良知与修为还是撑起了骸骨,原先在顾的怒吼中哑然无声的费孝通,在前辈故去多年后,也还是承认了多元一体的存在,并在撰文中用更为理性而深沉的语言坚定地阐述了不容质疑的立场。无可否认潘的一些观点还会被视作犬儒的妥协,即所谓改五胡乱华为入华,说的过于清风拂面,石赵、元魏种种秽恶,都被避之不谈或轻轻掠过。以帝王宽宏之本能推行汉制,这自然是值得推许的,但江山安稳之后不忘根本的究竟几人?蒙满以前事为鉴,或奸或屠,其狡恶之迹更甚先怼,当然出于民族团结的需要,都是‘不宜重提’的‘污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