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携女儿自驾游甘肃,8个月后被逮捕,被判刑8年5个月

发布时间:2025-10-30 23:36  浏览量:1

那辆破旧的北京212,车漆是那种被风沙打磨了无数遍的军绿色,有些地方已经露出了底下的铁皮,像一块块褪色的疤。

我爸说,这叫勋章。

车里永远弥漫着一股复杂的味道。汽油味,劣质烟草燃烧后的焦香,还有他身上那股永远洗不掉的、混着汗水和机油的男人味。

我喜欢把脸贴在冰凉的车窗上,看外面飞速倒退的戈壁滩。天是那种近乎透明的蓝色,云很淡,像被人用毛笔随意撇了几下。

他说,囡囡,记住了,这叫天空。

我们正在进行一场盛大的、绝密的私奔。

这是他告诉我的。

他说,全世界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这个秘密。所以,不能告诉任何人,尤其是妈妈。

我用力点头,感觉自己像个身负重任的特工。

那年我七岁。

对一个七岁的孩子来说,世界就是一块巨大的、等待被舔舐的糖果。而我爸,就是那个把糖果递到我嘴边的人。

我们的旅程从一个闷热的夏夜开始。

空气黏稠得像化掉的麦芽糖,知了在窗外的老槐树上声嘶力竭地叫着,仿佛要把整个夏天都喊出来。

我妈那天晚上不在家。她最近总是不在家。

我爸把我从床上抱起来,他的胡茬扎得我脸颊痒痒的。

他没开灯,只借着窗外昏黄的路灯光,给我飞快地套上衣服。

“我们去一个很远很好玩的地方。”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奇异的兴奋。

我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地问:“妈妈呢?”

“妈妈有事。”他顿了一下,又说,“我们是男子汉之间的冒险,不带女同志。”

我被他逗笑了。

他把我塞进那辆老旧的吉普车里。后座上堆满了东西,有鼓鼓囊囊的帆布包,有几箱方便面,还有我最喜欢的、抱着睡觉的小熊玩偶。

车子发动时,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然后颤颤巍巍地驶出了我们生活了七年的那个老旧小区。

我回头看,我们家的窗户黑着,像一只闭上的眼睛。

我不知道,这一走,再回来时,一切都将面目全非。

我更不知道,这场以爱为名的“私奔”,最终会以一个冰冷的数字收场。

八年零五个月。

***

在甘肃的路上,时间是被拉长的。

太阳升起得很慢,落下得也很慢。一天仿佛有四十八个小时那么长。

我们大部分时间都在路上。

那条国道像一条灰色的、没有尽头的带子,把我们和身后那个熟悉的世界彻底隔开。

路两边的风景单调得惊人。永远是荒凉的、土黄色的戈B滩,偶尔有几丛骆驼刺顽强地戳在地上。

但我一点也不觉得无聊。

我爸是个天生的故事大王。

他能把一块平平无奇的石头,说成是当年孙悟空从炼丹炉里掉出来的碎渣。

他指着远处光秃秃的山,说那是牛魔王的老婆用芭蕉扇扇灭火焰山时,不小心燎掉眉毛的地方。

“你看那山顶,是不是光秃秃的,就像人的脑门?”他一边开车,一边用下巴指着窗外。

我趴在窗边,努力地看,想象着一个没有眉毛的牛魔M王,咯咯地笑个不停。

车里的收音机时好时坏,总是发出“刺啦刺啦”的电流声。

但偶尔,它会清晰地唱起一首歌。

是罗大佑的《童年》。

“池塘边的榕树上,知了在声声叫着夏天……”

我爸会跟着哼唱,他的嗓子有些沙哑,五音不全,但调子里的那股快活劲儿,能把整个车厢都填满。

他会把车窗摇下来,让滚烫的风灌进来,吹乱我的头发。

“大声唱!”他吼着。

我就扯着嗓子跟他一起唱。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太阳总下到山的那一边……”

我们的歌声混在风里,飘向远方,然后被无边无际的荒野吞没。

有时候,开着开着,他会突然把车停在路边。

“下车,撒尿!”他言简意赅。

天地之间,空无一人。

我站在路边,面对着广袤的戈壁,感觉自己渺小得像一粒沙。

风吹过耳边,发出呜呜的声响,像远古的某种神秘吟唱。

我爸就站在我身后不远处,点上一根烟,默默地看着我。

烟雾缭绕中,他的脸庞显得有些模糊。

我总觉得,那时候的他,眼神里有一种我说不出的东西。

很深,很沉,像我们后来见到的、敦煌的夜空。

***

我们吃得最多的,是方便面和火腿肠。

有时候,路过一个小镇,我爸会带我去吃一碗热气腾腾的兰州拉面。

面馆里总是弥漫着一股牛骨汤的浓郁香气,混合着辣椒油的辛辣和蒜苗的清香。

老板会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问:“要个啥?”

“一个大碗,肉多些,辣子多些。再来个小碗,不要辣子,多放些牛肉。”我爸总是这么说。

热气氤氲中,我看着他把大块的牛肉都夹到我的碗里,直到我的小碗堆成一座小山。

“多吃点,长个儿。”他用筷子敲敲我的碗边。

我埋头苦吃,汤汤水水溅了一脸。

他看着我笑,眼角的皱纹像一朵绽开的菊花。

吃完面,他会从口袋里摸出几张皱巴巴的钞票,仔细地数给老板。

那些钱,都带着一股和他身上一样的、机油和烟草混合的味道。

我后来才知道,出发前,他卖掉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

包括我妈最喜欢的那台缝纫机,和我外公留下的那块上海牌手表。

他把我们那个小小的家,压缩成了几叠皱巴巴的钞票,然后带着我,踏上了这条没有归途的路。

他想用这些钱,为我买一个没有妈妈,但有星空、有沙漠、有拉面的童年。

***

在张掖,我们见到了七彩丹霞。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原来山可以是彩色的。

红色、黄色、橙色、绿色、白色……一层一层,像上帝不小心打翻了的调色盘。

夕阳西下的时候,整个丹霞地貌都燃烧了起来。

光线在山峦的褶皱间流动,变幻出奇异的色彩。

我爸把我扛在他的肩膀上,我的视线越过所有的人头,看到了最壮丽的景象。

“好看吗?”他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带着粗重的喘息。

“好看。”我由衷地感叹。

“记住了。”他说,“把这个颜色,记在心里。以后要是觉得天是灰色的,就想想这儿。”

我当时不懂他话里的意思。

我只是觉得,他的肩膀很宽,很稳,像一座可以依靠的山。

那天晚上,我们没有住旅馆。

他把车开到一处偏僻的山脚下。

他说,今晚,我们睡在星星底下。

他从后备箱里拖出两床被子,一床铺在地上,一床盖在身上。

戈壁的夜晚,冷得像冰。

我缩在他的怀里,像一只寻求温暖的小兽。

他身上有我熟悉的味道,让我感到无比安心。

“爸,你看,有流星!”我指着夜空,兴奋地叫起来。

一道亮光划破深蓝色的天鹅绒,瞬间消失不见。

“快许愿。”他说。

我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在心里默念:我希望,可以永远和爸爸在一起。

睁开眼,我问他:“爸,你许了什么愿?”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睡着了。

然后,我听到他用极低极低的声音说:“我希望,我的囡囡,一辈子都能像今晚这样,开开心心的。”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

我抬头看他,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只看到他下巴上冒出的青色胡茬,在微弱的星光下,泛着坚硬而又脆弱的光。

那晚的星星,真的很多,很亮。

每一颗都像一颗碎钻,镶嵌在无垠的夜幕上。

银河像一条发光的、宽阔的河流,从天空的一端,流向另一端。

我爸给我讲牛郎织女的故事,讲北斗七星怎么指引方向。

他的声音很平稳,像一条缓缓流淌的河。

我枕着他的手臂,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在梦里,我梦见自己变成了一颗小小的星星,挂在爸爸的身边,永远都不会掉下来。

***.

敦煌是我们的下一站。

去敦煌的路,更加荒凉。

车子行驶在沙漠公路上,两边是无边无际的黄色沙海。

风吹过,沙子像金色的薄雾,在地面上流动。

偶尔能看到一两棵枯死的胡杨,以一种扭曲而又顽强的姿态,指向天空。

我爸说,胡杨,生而一千年不死,死而一千年不倒,倒而一千年不朽。

“人也要像胡杨一样。”他说,“站着,就要站直了。”

我看着那些死去的胡杨,心里有一种莫名的震撼。

在鸣沙山,我第一次见到了真正的沙漠。

连绵起伏的沙丘,像凝固的金色海浪。

阳光照在上面,反射出耀眼的光。

我爸给我租了一峰骆驼。

我坐在高高的驼峰之间,随着骆驼的步伐,一摇一晃,像坐在船上。

驼铃声在空旷的沙漠里回响,叮叮当当,清脆又悠远。

我爸没有骑骆驼,他就跟在旁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沙地里。

他戴着一顶草帽,脖子上围着一条被汗水浸湿的毛巾。

太阳很毒,他的脸被晒得通红,嘴唇干裂起皮。

他时不时地回头看我,冲我咧嘴一笑,露出一口被烟熏得有些发黄的牙齿。

“好玩吗?”他大声问。

“好玩!”我大声回答。

我们的声音,很快就被风吹散了。

爬上沙丘顶端的时候,我已经累得气喘吁吁。

我爸把我拉上来,我们俩并排坐在沙丘的脊梁上。

风很大,吹得人几乎站不稳。

沙子被风扬起,打在脸上,细细的,微微有些疼。

从高处望下去,远处的月牙泉,像一块碧绿的翡翠,镶嵌在金色的沙漠里。

美得不真实。

“囡囡,”我爸突然开口,“如果有一天,爸爸不在你身边了,你会怎么办?”

我愣住了。

“你为什么要不在我身边?”我问。

“我是说如果。”他看着远方,眼神有些飘忽。

“那我就去找你。”我想也没想就回答。

“如果找不到呢?”

“我就一直找,一直找,直到找到你为止。”我说得很坚定。

他转过头,看着我,看了很久。

他的眼睛里,好像有水光在闪动。

他伸出粗糙的大手,摸了摸我的头。

“傻孩子。”他说。

然后,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用红绳穿着的木牌,挂在我的脖子上。

木牌上用刀刻着我的名字,和一串电话号码。

是他的手机号。

“这个,任何时候都不能摘下来,记住了吗?”他的语气很严肃。

我点点头。

那块木牌,带着他手心的温度,贴在我的胸口,暖暖的。

***

莫高窟是我们旅程的最后一站。

也是我记忆里,那场盛大“私奔”的终点。

去莫高窟的那天,天气阴沉沉的。

风沙很大,天空中弥漫着一层土黄色的尘埃。

空气里都是沙土的味道。

我爸给我买了一个口罩戴上。

我们跟着导游,走进一个又一个的洞窟。

洞窟里很暗,很凉。

空气中有一种陈旧的、混合着泥土和颜料的味道。

导游用手电筒照亮墙壁上的壁画。

那些飞天的仙女,衣裙飘带,姿态优美。

那些佛陀菩萨,宝相庄严,神情悲悯。

颜色虽然已经斑驳,但依然能看出当年的绚丽。

我爸看得特别认真。

他几乎是贴在栏杆上,贪婪地看着那些壁画,好像要把每一个细节都刻进脑子里。

在一个描绘“割肉饲鹰”的壁画前,他停了很久。

画面上,萨埵太子为了救一只鸽子,用刀割下自己身上的肉,去喂饥饿的老鹰。

鲜血淋漓,场面惨烈。

我有些害怕,把脸埋在我爸的后背上。

我能感觉到他的身体微微在颤抖。

“爸,我们走吧。”我小声说。

他没有动。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转过身,蹲下来,看着我的眼睛。

“囡囡,”他说,“你觉得,他疼吗?”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我问。

“因为,他想救那只鸽子。”他说,“有些东西,比自己的命还重要。”

他的声音很轻,像一阵风,吹过我的耳朵,却在我的心里,留下了一道很深的印记。

从莫高窟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晚了。

风沙更大了。

整个世界都笼罩在一片昏黄之中。

我爸牵着我的手,走在前面。

他的背影,在风沙中显得有些萧瑟。

那天晚上,他没有再讲故事。

他只是抱着我,一遍又一遍地,用他长满胡茬的下巴,蹭我的脸颊。

很痒,也很温暖。

“囡囡,爸爸爱你。”他反复说。

“我也爱你,爸爸。”我回答。

我不知道,这是我们之间,最后一次这样平静的对话。

***

旅程的结束,来得猝不及及。

就像一场绚烂的烟火,在最璀璨的瞬间,突然熄灭。

第二天一早,我还在睡梦中,就被人从被窝里抱了起来。

不是我爸。

是一个穿着警服的陌生男人。

我吓得大叫起来。

我爸被另外两个警察按在墙上,双手反剪在身后。

一副冰冷的手铐,“咔哒”一声,锁住了他的手腕。

那声音,像一把锤子,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我看到我妈了。

她站在门口,头发凌乱,眼睛红肿,脸上满是泪痕。

她冲过来,一把将我从警察怀里抢过去,紧紧地抱住。

“我的囡囡,我的心肝……”她哭得撕心裂肺。

我被她勒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我挣扎着,伸出手,想去抓我爸。

“爸爸!爸爸!”我哭喊着。

我爸被警察推搡着往外走。

在门口,他回过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那是我从未见过的眼神。

有不舍,有痛苦,有绝望,但更多的,是一种如释重负的平静。

他张了张嘴,好像想说什么。

但最终,什么也没说。

他只是对我,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然后,门关上了。

他消失了。

连同那个有星空、有沙漠、有拉面的夏天,一起消失了。

***

后来的事情,我都是从大人们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来的。

我爸和我妈,在我出发前,已经协议离婚了。

我的抚养权,判给了我妈。

我爸不服,上诉,被驳回。

他用尽了所有合法的手段,都没能把我留在身边。

于是,他选择了最笨,也最决绝的一种方式。

他“绑架”了我。

他带着我,逃离了那个让他感到窒息的城市,逃离了法律和判决。

他想在彻底失去我之前,为我,也为他自己,创造一段独一无二的记忆。

他知道自己会被抓。

他知道自己会为此付出代价。

但他还是这么做了。

我妈报了警。

八个月。

整整八个月,警察根据各种线索,追踪他的踪迹。

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

而他,就像一个狡猾的猎人,带着我,在广袤的中国版图上,兜着圈子。

他没有手机,不用银行卡,只用现金。

他开着那辆破旧的吉普车,专挑偏僻的小路走。

他成功地躲避了所有的天眼和追踪。

直到,他在敦煌。

他给我脖子上挂上那个刻着他电话号码的木牌时,他就已经准备好了。

他知道,这场逃亡,该结束了。

他用公用电话,给我妈打了一个电话。

电话里,他只说了一句话:“来敦煌,接孩子。”

然后,就挂了。

他没有逃。

他就住在那个小旅馆里,静静地,等待着终局的到来。

***

开庭那天,我没能去。

我妈把我锁在家里。

她说,小孩子,不该去那种地方。

我趴在窗户上,看着楼下。

我想象着法庭的样子。

冰冷的,严肃的。

穿着黑色袍子的人,说着一些我听不懂的词语。

“……非法剥夺监护权……”

“……情节严重……”

“……社会影响恶劣……”

最后,一个冰冷的锤子落下。

“判处有期徒刑,八年零五个月。”

我不知道八年零五个月是多久。

我只知道,那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时间。

长到,足够让一个小女孩,长成一个少女。

长到,足够让一段记忆,蒙上一层厚厚的灰尘。

***

我爸被带走后,我很久都没有说过话。

我妈带我去看心理医生。

医生是个很温和的阿姨,她会给我很多好吃的糖果,问我一些问题。

“你想爸爸吗?”

我点头。

“你恨他吗?他把你从妈妈身边带走。”

我摇头。

我怎么会恨他呢?

他给了我整个星空。

他给了我彩色的山。

他给了我金色的沙漠。

他把一个七岁女孩所有能想象到的、最美好的东西,都捧到了我的面前。

我只是想他。

疯狂地想他。

我想念他胡茬扎在我脸上的感觉。

我想念他身上那股机油和烟草混合的味道。

我想念他五音不全的歌声。

我想念他宽厚温暖的肩膀。

夜里,我常常会做梦。

梦里,我们还开着那辆军绿色的吉普车,行驶在没有尽头的国道上。

收音机里放着《童年》。

他一边开车,一边跟着唱。

阳光从车窗照进来,在他的脸上,跳跃着金色的光斑。

“爸爸!”我开心地叫他。

他回过头,对我笑。

然后,梦就醒了。

房间里一片漆黑,只有窗外微弱的光。

我摸着脖子上的那个木牌,冰凉的,硌着我的皮肤。

眼泪,无声地,浸湿了枕头。

***

我妈很少在我面前提起我爸。

好像这个人,从来没有在我们的生命中出现过一样。

我们搬了家,换了新的环境,认识了新的邻居。

她努力地,想把过去的一切,都抹掉。

但我知道,她心里也有一道疤。

有一次,我半夜起来喝水,看到她一个人坐在客厅里,对着一本相册发呆。

相册里,是我小时候的照片。

有一张,是我爸抱着我,在公园的滑梯上。

我们俩都笑得没心没肺。

我妈的手,轻轻地抚摸着照片上我爸的脸。

她的眼泪,一滴一滴,落在照片上,晕开了一个小小的水渍。

我悄悄地退回了房间。

那一刻,我突然有点明白了。

爱和恨,有时候,并不是那么泾渭分明。

它们就像一团缠绕在一起的毛线,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分不清,也解不开。

***

时间,是最好的疗伤药,也是最残忍的刽子手。

它慢慢地抚平伤口,也慢慢地,磨掉记忆的棱角。

我升入了小学,中学,高中。

我开始有新的朋友,新的烦恼。

关于那场“私奔”的记忆,渐渐地,变得像一张褪色的老照片。

颜色还在,但细节,已经模糊了。

我爸,也从一个鲜活的、有温度的人,变成了一个遥远而又模糊的符号。

我只知道,他在一个很远的地方。

一个高墙之内,电网之下的地方。

我们之间,隔着的,不再是几千公里的戈壁和沙漠。

而是一道道冰冷的铁门,和漫长的刑期。

我妈不让我去探视。

她说:“等你长大了,自己做决定。”

我没有坚持。

或许,在我的潜意识里,我也在害怕。

我害怕见到他。

我害怕,那个在我记忆里,像山一样高大的男人,会变成一个我陌生的、苍老而又憔悴的囚徒。

我宁愿,把他最美好的样子,封存在我的记忆里。

***

高考结束后,我报了兰州的一所大学。

我妈没有反对。

她只是沉默了很久,然后帮我收拾行李。

临走前,她给了我一个包裹。

很沉。

“这是你爸当年留下的东西。”她说,“我一直没舍得扔。”

我打开包裹。

里面,是那辆北京212的车钥匙,已经生了锈。

还有一本厚厚的、封皮已经磨损的笔记本。

我翻开笔记本。

熟悉的、歪歪扭扭的字迹,映入眼帘。

是他的日记。

是从我们出发那天开始,写的。

“6月12日,晴。

今天,我带着囡囡走了。我知道这是错的,我知道我会后悔。但是,如果现在不走,我会后悔一辈子。我想,在她忘记我之前,再给她留点什么。哪怕,只是一点点回忆。”

“6月15日,国道上。

囡囡很开心。她像一只刚出笼的小鸟。她不知道,这片天空,是我用她未来的眼泪换来的。我真是个自私的混蛋。”

“6月20日,张掖。

丹霞真美。我把囡囡扛在肩上,她的小手抓着我的头发。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拥有了全世界。如果时间能停在这一刻,该多好。我愿意用一切去换。”

“6月22日,星空下。

囡囡问我许了什么愿。我没告诉她。我许的愿是,希望她忘了我。忘了这个不负责任的、带给她伤害的父亲。然后,找一个爱她的人,幸福地过一辈子。可我,又那么害怕被她忘记。”

“6月28日,鸣沙山。

我问她,如果我不在了,她会怎么办。她说,她会一直找我。我的眼泪差点掉下来。傻孩子,千万不要找我。你要往前走,不要回头。”

“7月2日,莫高窟。

我看到了割肉饲鹰的壁画。我突然就明白了。为了最重要的东西,牺牲是值得的。我的囡囡,就是我的鸽子。而我,愿意做那个萨埵太子。”

“7月3日,敦煌。

该结束了。我打了电话。我看着囡囡熟睡的脸,亲了又亲。对不起,我的宝贝。爸爸不能再陪你了。以后的路,你要自己走了。别怕,天上的星星,会一直看着你。就像爸爸一样。”

……

日记的最后一页,只有一句话。

“我走了。但我的爱,留下了。”

我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一颗,砸在泛黄的纸页上。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他不是一时冲动。

那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告别。

他用八年零五个月的自由,为我编织了一个,为期二十天的,盛大而又灿烂的梦。

在这个梦里,他倾尽了所有。

他的爱,他的温柔,他的不舍,和他作为一个父亲,最后的尊严。

***

大一的第一个暑假,我没有回家。

我买了一张去敦煌的火车票。

时隔十一年,我再次踏上了这片土地。

一切好像都没变。

天还是那么蓝,风还是那么燥热,空气里还是那股熟悉的沙土味。

我去了鸣沙山。

我没有骑骆驼。

我学着当年他的样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滚烫的沙子上。

我爬上了最高的那个沙丘。

坐在十一年前,我们坐过的那个地方。

风吹过耳边,发出呜呜的声响。

我仿佛听到了驼铃声,听到了当年那个小女孩清脆的笑声,和那个男人沙哑而又快活的歌声。

我从口袋里,掏出那个已经变得光滑温润的木牌。

上面的字迹,已经有些模糊。

但那串电话号码,我早已烂熟于心。

我拿出手机,按下了那个号码。

我知道,它早已停用。

我只是,想听一听那个冰冷的、机械的女声。

“您好,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我把手机放在耳边,听了一遍又一遍。

夕阳西下,把整个沙漠,染成了一片绚烂的血红色。

就像十一年前,在张掖丹霞,我看到的那样。

我闭上眼睛。

“爸,”我在心里默念,“我来看你了。”

“我没有忘记你。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你。”

“我长大了。我过得很好。”

“你呢?你还好吗?”

没有人回答我。

只有风,在我的耳边,不停地,呜咽着。

***

他出狱那天,我去接他了。

我提前一天,就到了那个位于城市远郊的监狱门口。

那是一个阴天。

高墙,电网,冰冷的铁门。

一切都显得那么压抑。

我站在马路对面,等了一整夜。

第二天早上,九点整。

那扇沉重的铁门,发出“吱呀”一声,缓缓打开。

一个瘦高的身影,从里面走了出来。

他穿着一身不合体的旧衣服,背着一个帆布包。

头发白了大半,背也有些驼了。

他站在门口,有些茫然地,看着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世界。

阳光从云层里透出来,照在他的脸上。

我看到了他脸上的皱纹,比记忆里,深了很多。

像被岁月刻下的沟壑。

我的心,猛地一揪。

我朝他走过去。

一步,一步,踩在坚实的地面上,却感觉像踩在棉花上。

他看到我了。

他愣住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浑浊的眼睛里,先是困惑,然后是震惊,最后,是难以置信的狂喜。

他的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我走到他面前,站定。

我们相隔不到一米。

我能闻到他身上,那股陌生的、属于监狱的味道。

混合着消毒水和长久不见阳光的霉味。

不再是我记忆中,那股熟悉的、机油和烟草的味道了。

“爸。”我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他浑身一震。

眼泪,瞬间,从他布满皱纹的眼角,涌了出来。

这个在我记忆里,像山一样坚强的男人,此刻,哭得像个孩子。

他伸出颤抖的手,想摸我的脸,却又缩了回去。

仿佛我是个易碎的瓷器。

“囡……囡囡……”他终于叫出了我的名字。

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打磨过。

我再也忍不住,上前一步,紧紧地抱住了他。

他很瘦,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

我能清晰地感觉到他嶙排骨的形状。

我把脸埋在他的胸口,放声大哭。

积攒了十几年的思念、委屈、心疼,在这一刻,全部爆发了出来。

“爸,我好想你……”

“爸,我来接你回家了……”

他僵硬的身体,慢慢地放松下来。

他用他那双曾经开过吉普车、曾经为我烤过羊肉串、也曾经戴过手铐的手,轻轻地,拍着我的后背。

一下,又一下。

就像很多年前,在那个星空下的夜晚一样。

“不哭了……不哭了……”他哽咽着说,“爸爸回来了……爸爸回来了……”

阳光,彻底冲破了云层。

照在我们父女俩的身上。

暖暖的。

我知道,那场漫长的、以爱为名的“私奔”,到这一刻,才算真正结束。

他用八年零五个月的黑暗,换来了我的光明。

而我,将用余下的所有岁月,来温暖他的余生。

回家的路上,我开着车。

他坐在副驾驶上,像个好奇的孩子,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风景。

这个世界,对他来说,已经太陌生了。

高楼大厦,立交桥,满街跑的新能源汽车。

他不停地问:“这是什么?”“那是什么?”

我耐心地,一一为他解答。

就像很多年前,在去甘肃的路上,他为我讲解什么是戈壁,什么是丹霞一样。

车里的收音机,正放着一首老歌。

是罗大佑的《童年》。

他愣了一下,然后,跟着收音机,小声地哼唱起来。

调子还是那么不准,嗓子还是那么沙哑。

但这一次,我没有笑。

我只是觉得,眼眶有些发热。

我转过头,看了他一眼。

阳光照在他的侧脸上,将他花白的头发,染成了一片金色。

他的嘴角,微微上扬,带着一丝满足的、孩子气的笑容。

仿佛,我们不是在回家的路上。

而是,又一次,踏上了那场,前往甘肃的,盛大的、绝密的私“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