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的“京味儿文学”

发布时间:2025-05-29 08:00  浏览量:3

林静

说到“京味儿文学”,熟悉现代小说的朋友马上会想到老舍,想起他的《骆驼祥子》《四世同堂》《茶馆》……喜爱古典小说的朋友还会想到《红楼梦》《儿女英雄传》等包含大量北京口语的清代章回小说。其实早在一千多年前的唐朝,幽州(今北京及周边)这方水土就滋养出了一批作家,他们以北京为主题的文学创作也有鲜明独特的风格,堪称古典版的“京味儿文学”。

初唐奠定贞刚多气的文学基调

唐时的幽州看似偏远,却正处于自北向南民族大融合的冲要之处,战略地位显赫。而且这里的文化氛围浓厚,音乐、绘画、书法、民间百戏等诸多艺术门类蓬勃生长,名垂青史的大家圣手层出不穷,如大音乐家祖孝孙、开元年间的著名画家卢鸿、唐末大画家胡環、百戏艺人石火胡等,都是幽州滋养出的卓越艺术家。在此背景下,幽州人才辈出,涵养出多位文学大家,成为地域文学史上的一大奇观。

首先,不得不提对唐王朝有创始之功的名相魏征,巨鹿曲城(今河北晋州)人,素以直言敢谏著称,是奠定唐朝开明政局的首功之臣。魏征不仅是政治家,其远见卓识也体现在文学上,他评价南北文风说:“江左宫商发越,贵于清绮,河朔词义贞刚,重乎气质。”(《隋书·文学传序》)河朔代表北方,魏征赞赏北方文学“词义贞刚,重乎气质”,这与质直尚气的燕赵民风是一致的。现存魏征诗不多,《述怀》诗云:“中原初逐鹿,投笔事戎轩。纵横计不就,慷慨志犹存……人生感意气,功名谁复论。”表达了渴望为国建功立业的壮志豪情和慷慨意气,体现出他所向往的北方文学的贞刚气质,格调高古,首开盛唐气象。贯注于诗行间的重意气、轻功名的侠义风范,同魏征自幼成长的燕赵大地水土民风的滋养密不可分。

初唐时期幽州走出的另一位大作家是卢照邻,“初唐四杰”之一。卢照邻是范阳(今河北涿州)人,自幼身体羸弱,晚年又得重疾,最后不堪折磨,投河自尽。这样一位才华满腹的文豪在病痛悲苦中度过一生,却留下了大量诗文。除了表达对故里亲友思念之情的《送幽州陈参军赴任寄呈乡曲父老》,倾诉“北漂”心声,催人泪下,卢照邻还有一首作于幽州的《晚渡滹沱敬赠魏大》,记述他与友人的一场别离:“津谷朝行远,冰川夕望曛。霞明深浅浪,风卷去来云。澄波泛月影,激浪聚沙文。谁忍仙舟上,携手独思君。”独行在滹沱河上,诗人只见夕阳下逐渐远去的渡口、漂着浮冰的河流、寒风中变幻的云光霞影、月光下澄澈的碧波、冲刷着河岸的浪花……这一切都笼上了离愁别绪,对好友真挚的思念同壮阔的滹沱河风光一样,令人刻骨铭心。

卢照邻有个同乡叫张说,当卢照邻在长安给家乡父老动情寄诗的时候,张说还是个“笑问客从何处来”的孩童。不同于卢照邻的多舛命运,这个早慧的孩子进士及第后仕途畅达,官至尚书左丞相,封燕国公,被尊为“燕许大手笔”,为有唐一代文宗。由于张说做过幽州都督,写家乡的诗作较多,如写故乡新年见闻的《幽州新岁作》,记述家宴的《幽州夜饮》,其中“边镇戍歌连夜动,京城燎火彻明开”画龙点睛地勾勒出边地风物景观,表达了军旅生活的心声,展露了胸怀天下的英勇气概和雄浑壮阔的边塞风情,富有感染力。

盛唐走出边塞诗领袖

唐代文士间盛行入节镇幕府和漫游边塞之风,边塞诗在唐代相当流行,尤其到盛唐蔚为壮观,这其中有幽州诗人的重要贡献。当时幽州辖区内的渤海蓨(今河北景县)走出一位大器晚成的诗人高适。他是唐代诗人里唯一封侯者,世称“高常侍”,写下大量彰显盛唐气象的边塞诗,和岑参一道成为举世公认的边塞诗领袖。高适早年就写了不少幽州题材和自述幕府经历的佳作,如《蓟门行五首》《自蓟北归》《送兵到蓟北》《塞上》《燕歌行》等,如实反映了当时藩镇存在的诸多问题,既有对边地风物的鲜活刻画,又有对军幕生活的深刻洞察。由于高适常驻边关,任职幕府,对边塞将士的生活与情感了然于心,为其创作提供了丰富的素材。高适边塞诗的特别之处在于反映现实的深度远超他人,立功边陲、追求不朽声名的高昂意气,与冷峻犀利的反思批判结合起来,为其诗注入了一种慷慨悲壮之美,千载之后读来仍觉真切动人。

开元二十六年(738年),因一位出塞归来的友人写了《燕歌行》,高适同题作诗以和之。他以镇守北地名将张守珪部队为原型,将多年在更广阔维度上对边地军幕的观察思考进行总结提炼,对守边军营生活进行了全景式、具象化的描绘。诗里军中苦乐不平、将帅生活腐化等直击现实矛盾的内容具有强烈普遍性与批判意义,成为盛唐边塞诗的经典之作。“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揭露军中腐败不公,广为流传;“校尉羽书飞瀚海,单于猎火照狼山”和“大漠穷秋塞草腓,孤城落日斗兵稀”等句极富画面感,生动呈现出边陲军营的实况。

此外,高适还特别擅长描绘幽燕特有的自然景物,《使青夷军入居庸三首》白描式呈现天宝九年(750年)高适送兵途中所见居庸关附近景象:“不知边地别,只讶客衣单。溪冷泉声苦,山空木叶干”(其一),“岩峦鸟不过,冰雪马堪迟”(其二),“绝坂水连下,群峰云共高”(其三)。边地苦寒的自然环境令初来乍到者感到惊讶,山溪的冰冷让水流声听起来苦涩,严冬空旷的山野使枯枝败叶看上去更加干瘪。这是多么真切敏锐的洞察和体验!高适用饱含深情的诗笔描画出广袤苍凉、雄浑瑰奇的边塞风光,以及荒蛮苦寒的自然条件,令人有身临其境之感。

幽州作为防御北方族群的边境要塞,自古战争频发,使得当地民风彪悍,史臣在正史中如此评价幽州风习:“彼幽州者,列九围之一,地方千里而遥,其民刚强,厥田沃壤。远则慕田光、荆卿之义,近则染禄山、思明之风。”(刘昫《旧唐书》)加之胡汉杂居相处,使幽州社会凸显出胡化之风。在此环境下成长的高适自然也会濡染幽州民风里的游侠精神,正如他在诗中描述的盛唐幽州的景况:“幽州多骑射,结发重横行。一朝事将军,出入有声名。纷纷猎秋草,相向角弓鸣。”(《蓟门行五首》其四)边地游侠的形象跃然纸上,呼之欲出。《封丘作》《邯郸少年行》塑造的不甘平庸的自我形象与“邯郸城南游侠子”的自况,都流露出睥睨尘世、耿介不平、视死如归的侠客性情特征,处处散发纵恣豪迈的英雄气概。高适在边塞诗中大肆渲染颂扬的豪侠之气,正是以慷慨悲歌为主要特征的燕赵地域文化的生命底色。

中晚唐的幽燕余响

如果说高适以边塞诗高歌大唐盛世春天般的生机与豪情,刘长卿则开始诉说王朝步入秋天的落寞与惆怅。刘长卿是河间(今河北献县)人,尤工五言律诗,自诩“五言长城”,是大历诗风的代表诗人。他亲历了安史之乱,目睹了战乱后民不聊生、颠沛流离的残局。他在湖北麻城邂逅一位北归渔阳的旅人,心生感慨,写下《穆陵关北逢人归渔阳》,诗云:“逢君穆陵路,匹马向桑乾。楚国苍山古,幽州白日寒。城池百战后,耆旧几家残。处处蓬蒿遍,归人掩泪看。”他想象归乡的旅人一路满目疮痍、民生凋敝,为之垂泪。饱经战乱的家乡在刘长卿的想象中残破不堪,白日生寒,呈现战乱给百姓带去的巨大创伤。刘长卿的这类诗突破了大历诗风的局限,为幽州本土诗人的创作增添了一抹异彩。

与刘长卿同时或稍后崛起于文坛的是“大历十才子”。他们是活跃于唐代宗大历时期的一个诗人群体,司空曙、卢纶、崔峒三人都来自幽州,其中卢纶以苍劲雄健的边塞诗名冠众才子之首。卢纶原籍范阳,早年科举仕途并不顺利,但交游广泛,包括不少权胄名流,如宰相元载、王缙都是他的贵人。唐德宗贞元年间,卢纶加入河中节度使浑瑊的幕府,成为元帅府判官,这是他人生和创作的转折点。边塞军旅生活助力卢纶的诗突破了大历诗多写个人心绪的局限,变得苍劲雄放、英武豪迈,大有盛唐风韵。他最为人称道的是组诗《塞下曲六首》,无论是“林暗草惊风,将军夜引弓”(其二)的将军夜猎,还是“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其三)的夜袭单于,抑或“醉和金甲舞,雷鼓动山川”(其四)的将士凯旋,在卢纶笔下无不栩栩如生,读来有如身临其境。这显然与他常年扎根边塞、深入军营的经历密不可分。

同样生于幽州,命运却千差万别。晚唐之际贾岛生于范阳,他出身寒微,生活困顿,曾遁入空门,还俗后在韩愈的赏识鼓励下踏上科举之路,却又屡试不第,蹭蹬一生。由于身世悲苦,贾岛作诗追求苦吟,自谓“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诗风自成一家,被尊为苦吟派的鼻祖。他的很多诗作都为抒发凄凉感伤的心境,表达思乡之苦,如《送友人游塞》《上谷旅夜》等,“故园千里数行泪,邻杵一声终夜愁。月到寒窗空皓晶,风翻落叶更飕飗”数句,吐露了游子羁旅漂泊中的孤寂烦忧,引人共鸣。

通读数位幽州籍唐代大诗人的作品不难发现,他们的诗风多有相通之处,这当然与其相似的水土环境与文化背景直接相关。生于斯的幽州籍诗人或许自幼远离故土,但苍凉壮阔的北国风光与多元文化交融的社会氛围早已深埋心间,追随影响其一生。他们对故园的回忆随时会被激活,所以他们以幽州为题材或涉及幽州的诗作,往往不约而同地呈现出壮阔雄奇的自然风光、守边报国的雄心壮志、慷慨豪迈的英勇气概,加之蓄积多年对故乡深沉的情感,都使得他们的边塞行旅诗独具魅力。以质直尚气、慷慨悲歌的河朔、燕赵文化为底色,诗行间流宕着激昂慷慨、梗概多气的精神气质,构成唐代幽州诗的主体风格。这就是唐朝古典版“京味儿文学”的精髓要义所在吧!(作者单位:北京语言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