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节本味:吴地重阳的反差与欢娱

发布时间:2025-10-31 10:29  浏览量:1

许多中国人与重阳节的邂逅,源于王维的《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诗人登高远眺,遍插茱萸,暮然回首却发现故人难寻。萧瑟秋风挑拨着诗人的心潮,群山连绵,思念难寄。与热闹的上元、中秋相比,重阳在现代生活中仿佛成了被淡忘的角落。然而,历史上的重阳果真如此清冷吗?答案或许正相反。

一、古意重九

“重阳”之名,源于《易经》“以阳爻为九”之说。“九”为阳数之极,九月初九,两九相重,故曰“重阳”,亦称“重九”。重阳节俗萌芽于两汉,经魏晋南北朝的演变,至唐代已发展出丰富的文化意涵与民俗体系。古人对于重阳这个特殊节日早已瞩目,并做出了阐述。古人赋予重阳双重意蕴:一为吉祥长久,据曹丕《与钟繇书》中记载:

岁月往来,忽逢九月九日。九为阳数,而日月并应,俗嘉其名,以为宜于长久,故以享宴高会。是月律中无射,言群木百草无有射地而生。惟芳菊纷然独荣,非夫含乾坤之纯和,体芳芳之淑气,孰能如此?故屈平悲冉冉之将老,思餐秋菊之落英,辅体延年,莫斯之贵,谨奉一束,以助彭祖之术。

曹丕认为重阳象征着长久之象,故而应当宴会宾客。而重阳在秋日,百花凋零唯菊花盛开,因此菊花“含乾坤之纯和,体芳芳之淑气”,赏菊或以秋菊为食,对延年益寿大有帮助。可以发现,此时人们已将重阳和高寿、菊花联系起来。

《菊花轴》恽寿平 清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另一种观点是认为重阳乃是驱邪避祸之日,九虽为阳之极,但“阳极必变”,“天地之至数,始于一,终于九焉”,因此古人又认为在重阳必须进行相关的仪式以驱邪。据南朝梁吴均《续齐谐志》记载:

汝南桓景,随费长房游学,长房谓之曰:“九月九日汝家中当有灾厄,急宜去令家人各作绛囊,盛茱萸以系臂,登高饮菊酒,此祸可消。”景如言,举家登山,夕还,见鸡犬牛羊一时暴死。长房闻之曰:“代之矣。”今世人每至九日登山、饮菊酒,妇人带茱萸囊是也。

这个故事颇为玄幻,费长房对恒景说其家在九月九日会有灾祸,必须登山、饮酒和插茱萸方能避祸,恒景照做后于次日回家发现家中禽兽皆死,以为应验,后人遂世代遵守其俗。登高、饮菊花酒和插茱萸为何能够驱邪避恶,通俗解释是登高后离天更近,便于吸收阳气,而在登山的过程中亦可强身健体。菊花和茱萸则有药用效果,又恰好在重阳前后出现,故而饮菊花酒和插茱萸亦对身体有利。登高、饮菊花酒和插茱萸等习俗在后来又引发了新的习俗,此待后文再论。总而言之,从文献记载来看,早期的重阳节及其习俗似乎并非起源于一时一地,而是犹如百川归海,终汇成今日我们所见的重阳风貌。

《十二月月令图九月》局部 佚名 清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画面所绘众人登高,且席地而坐,似在饮酒吃东西

至唐代,重阳已发展出成熟的节庆形态。白居易任苏州刺史时,曾于重阳设宴,并赋诗《九日宴集,醉题郡楼,兼呈周、殷二判官》以记其盛:

前年九日馀杭郡,呼宾命宴虚白堂。
去年九日到东洛,今年九日来吴乡。
两边蓬鬓一时白,三处菊花同色黄。
一日日知添老病,一年年觉惜重阳。
江南九月未摇落,柳青蒲绿稻穗香。
姑苏台榭倚苍霭,太湖山水含清光。
可怜假日好天色,公门吏静风景凉。
榜舟鞭马取宾客,扫楼拂席排壶觞。
胡琴铮鏦指拨剌,吴娃美丽眉眼长。
笙歌一曲思凝绝,金钿再拜光低昂。
日脚欲落备灯烛,风头渐高加酒浆。
觥醆艳翻菡萏叶,舞鬟摆落茱萸房。
半酣凭槛起四顾,七堰八门六十坊。
远近高低寺间出,东西南北桥相望。
水道脉分棹鳞次,里闾棋布城册方。
人烟树色无隙罅,十里一片青茫茫。
自问有何才与政,高厅大馆居中央。
铜鱼今乃泽国节,刺史是古吴都王。
郊无戎马郡无事,门有棨戟腰有章。
盛时傥来合惭愧,壮岁忽去还感伤。
从事醒归应不可,使君醉倒亦何妨。
请君停杯听我语,此语真实非虚狂。
五旬已过不为夭,七十为期盖是常。
须知菊酒登高会,从此多无二十场。

白居易虽非苏州人,但其对苏州有着特殊的情感,他在晚年时频繁回忆苏州。这首诗词所反映出来的重阳习俗也颇为符合苏州人的特质,以下试析其内容。诗词的开头是白居易对三年以来重阳节的回忆,从杭州、洛阳到吴地,菊花与茱萸未变,但白居易日益衰老,因此这让白居易更加重视重阳节,基调似乎是悲伤的。但白居易不耽于此,他怎么能让自己被悲伤所充斥呢。因此,白居易让人召集宾客,设宴于高楼之上,壶觞交错,笙歌燕舞,即便是日头渐落亦要秉烛夜游,大有通宵达旦之势。酒酣耳热之时,他凭栏眺望,俯瞰宁静繁荣的苏州城,更有了醉倒的冲动。更何况,白居易自知此等菊酒登高会,最多不过再有二十余次,自己还有何顾虑呢。

《韩熙载夜宴图》局部 顾闳中 (传) 五代十国 故宫博物院藏

很显然,与王维相比,白居易的吴地重阳节感受是复杂的,既有登高设宴的慷慨畅快,又有不似少年游的唏嘘哀叹,更带有几分对江南温柔乡的留恋赞叹。总而言之,白居易笔下的重阳节是复杂的,并且白居易的诗中流露出一种世俗娱人的倾向,这种倾向在明清时期愈发发展,让真实的重阳节与我们印象中的重阳节显得有些反差。

二、吴中宴饮

白居易笔下的重阳宴乐,恰与苏州人乐享生活的地域性情相契。尽管诗中偶露岁月之思,但通篇洋溢的仍是酒暖人欢的节庆氛围。重阳设宴之俗,古已有之,前引曹丕《与钟繇书》便载有重阳要举办宴会,但彼时似乎是为了祈求长寿之意,在《荆楚岁时记》中也有记载:“九月九日,四民并籍野饮宴,佩茱萸,食饵,饮菊花酒,令人长寿。”可以发现,《荆楚岁时记》的记载还是略显克制的,宴会饮酒的目的貌似也是为了令人长寿。但唐以后吴地的重阳宴饮逐渐褪去祈寿的仪式色彩,转向更加纯粹的娱情遣兴。据《吴郡岁华纪丽》记载:

近代皆设宴于台榭,载酒具、茶炉、食榼,或赁园亭,或闯坊曲以为娱乐。父母家必迎女来食花糕,亦曰女儿节。

在重阳节这天,设宴饮酒是苏人的常态。更值得一提的是,此日亦是“女儿节”,出嫁女子归宁省亲,娘家必备“重阳糕”,以寓“登高”之吉:“吴俗九日制米粉五色糕,名重阳糕,一名骆驼蹄,亦名菊花糕。以糖麦杂和为之,面种枣梨星星然,曰花糕。糕肆标纸彩旗,曰花旗糕……或用麦和酒曲,发成丰糕,参百果于上,或以麦裹肉炊之,或用麦和脂蒸之。”

《春夜宴桃李园图》局部 仇英(传) 明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回到重阳的宴会上,与白居易所举办的宴会相似,苏州人喜择亭台水榭设宴,酒馔纷陈,丝竹不绝。但无论是白居易还是袁景澜仿佛都不再提及宴会的原始内涵,而是将其作为一种自然而然的娱乐形式。宴饮之乐,在晚清文人潘钟瑞的日记中尤为生动。光绪十年重阳,他记道:

天色晴朗,重九例应散塾。出邀铁翁、肤雨,至观东逍遥楼登高,茗谈良久,余先行。至郑庵弟处,多时不见,闲话久之,出。时晌午,赴淇泉之招,过心兰家,人见,方作画招以同行。至沈处,茶磨、茶村已到,与伊、淇泉晤谈,即设席留有馀斋,俯凭水槛。席未半,藻卿归,亦入座,为三主四宾,斗酒移时,席将阑,仓石偕子中来。沈氏昆季招仓石而不知其踪迹,今不速而来,亦随便促坐,知子中又自扬州来,将返安吉。少时,子中仍与仓石辞去,茶村醉而卧,馀人益复肆谈。候其醒,同辞出,各分路散。余返馆,适锡侯来谈,少时去,天瞑矣。《篠园饮酒图》局部 罗聘 清 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

不难知晓,在晚清时期重阳节还是比较重要的节日,以至于私塾都要给学生放假,当然也便于先生们去宴会饮酒。光绪十年的重阳节,刚过晌午,潘钟瑞欣然赴邀。据日记可知宴会地点是在留有馀斋,此斋俯凭水槛,环境颇为优美。宴会进行时,友人来去自如,来时随便就坐,去时大家亦不怪罪,即便匆忙亦要来讨一杯菊花酒。若有人不胜酒力,也可随时醉卧,大家并不取笑只顾谈天,只待醉酒之人缓缓醒来再各自离去。若以今日一句颇为时髦的话来形容他们的状态,可谓他们是极具松弛感的。潘钟瑞光绪十年重阳节的记载并非孤例,次年重阳节潘钟瑞同样耽于宴会之中:

不风不雨,重九良辰。韵樵赠余画石一幅,有苍莽之趣而极似寿星形状。已刻,茶磨偕胡三桥侄梅生来,邀余同出。余以节日,遂放塾,同同行至仓石寓,留言以约。三人先至支家巷口酒楼,以应登高之意。系新起,装折布置颇好,捡中间一座,额曰“群仙高会”,又曰“坐中佳士”。少时,心兰、仓石、淇泉具至,六人团坐,饮酒持,笑谈不已。

光绪十一年重阳节,潘钟瑞又给自己放了一天假。他先给去年一同宴饮的老友们留言邀约,随后选定一家新开张、环境雅致的酒楼,在名为“群仙高会”的厅间虚席以待。不多时,友人陆续而至,众人把盏言欢,谈笑风生,场面自是热烈融洽。笔者曾述及潘钟瑞晚年时的中秋节,指出他彼时已不似早年那般热衷游乐,转而偏爱清静度日。然而耐人寻味的是,在重阳这样一个素不似中秋喧闹的节日里,他那份好游乐生的性情,反而愈发按捺不住、流露无遗。或许,在当时的苏州人眼中,重阳节本就该是一个尽情欢愉的佳节?

三、登高游趣

若说宴饮是重阳之“内欢”,那么登高游赏,则是苏人赋予重阳的“外娱”。登高原为辟邪禳灾,却被苏州人演绎为一场以“登高”为名的游玩之乐。明代袁宏道曾经感慨:“苏人三件大奇事,六月荷花二十四。中秋无月虎邱山,重阳有雨治平寺。”这三件奇事实际上都与苏州人好游相关,说的是苏州人分别喜欢在六月、中秋和重阳节外出游玩,并且点出即便是中秋无月,重阳有雨亦无法阻止苏州人的兴致,这其实也暗示了苏州人出游并非是因为中秋等节日,而仅是为自己寻个由头罢了。

值得注意的是,重阳有雨是古人对重阳节的一般印象,《荆楚岁时记》记载:“重阳日常有疎风冷雨”,“是时亭皋木落,尺刀风催,人以为立秋后第一寒信,亟念授衣,谓之重阳信”。据说如果重阳当天是晴天,那么当年的冬至、元日、上元等日皆晴,反之则不然。潘钟瑞光绪十年九月初十日记:“夜阑大作,及旦尤猛,竟日不止,似特补重阳风景者。”与上述记载可相互印证。

《重阳风雨图》陈淳 明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话说正题,苏人在重阳节借登高之名外出游玩的现象,极为兴盛,否则袁宏道也不会认为这是苏人三大奇事之一,据《吴郡岁华纪丽》记载:

吴中登高旧俗,在吴山治平寺中,牵羊赌彩,为摊钱之戏。今吴山顶机王殿犹有鼓乐酬神,城中织机为业者,具舍业出游于此。喧阗日夕,或借登高之名,遨游虎埠,萧鼓画船,更深乃返。

旧时苏州重阳登高,首推吴山治平寺。治平寺始建于南梁天监年间,此后历代多次兴废,明清时期尤为鼎盛,明代寺后建有石湖草堂,著名文人蔡羽曾作《石湖草堂记》。乾隆六下江南游览石湖时,曾多次以治平寺作为驻跸行宫,可见治平寺在吴地名胜中的地位。在太平天国运动治平寺被毁之前,治平寺每逢重阳便人潮涌动,多做牵羊赌彩之戏。明人申时行有《吴山登高》一诗对治平寺重阳节的热闹景象描绘地绘声绘色:“九月九日风色嘉,吴山登高胜事誇。郡人齐出唱歌曲,满头都插茱萸花。兰桡桂楫千舫集,绮席瑶尊百味赊。横塘迤逦通茶磨,石湖荡漾遶楞伽。玉勒联翩游冶客,翠幰流苏美丽娃。不惜钩衣穿薜荔,招邀着屐寻烟霞。万钱决赌争肥羜,百步超骧逐书车。落帽遗簪拚酩酊,呼庐蹋踘恣喧哗。”不过治平寺在战火中毁坏之后,这种盛况很难再见。在袁景澜的时代,吴山顶机王殿在重阳仍有鼓乐酬神的活动。

治平寺 图源:《江南省行宫座落并各名胜图》

但治平寺的颓毁,怎能阻却苏人的游兴呢?于他们而言,“登高”不过是一个名目,恣意畅游才是真意。只要胸有丘壑,纵然身处平芜,亦可意会登临之趣。因此,袁景澜说彼时苏人多在重阳出游虎邱山所言非虚,并据笔者观察,无论是何种节日,苏人都好出游虎邱。据《潘钟瑞日记》记载,光绪十一年重阳节潘钟瑞在酒楼宴会结束后,便和同行人员赴怡园游览:“移时下楼,又至怡园一游,登小沧浪亭,即下。”此处的“登小沧浪亭”即是登高,貌似很随意,但却是常态。

《怡园图之小沧浪》 顾沄 清 南京博物院藏

再如光绪十二年:

归家省问筱兄,坐移时,赴君秀合东之约于阊门仓桥浜车姓船上。时已及午,候齐君秀所约唐茗甫及伊弟镜人、景甫,皆下船。开行至留园,木花事方浓,游船大集。方舟中吃午点时雪桴始到。吃罢,乃同入园,即上闻犀香之山亭,以应登高佳节,啜茗于还读书斋,憩片时,又登两处之楼,游历务遍。又复憩息,乃出园。返舟,开至三摆渡,是处有羊王庙,向时重九必有胜会,近年寥落久矣。兹因画船所集,又成热闹。各船皆向庙而泊,故于雁行之中,又分前后。移时上灯,庙中亦上灯。有神船一座,灯火环之,远望尤耀眼。舟中设席,六人围坐,拇战迭兴,良久渐阑,放舟进城。

潘钟瑞先是与友人相约共逛留园,其中登上犀香山亭,以应登高,随后又登两处之楼。可知对于苏人而言,出游与登高已结合在一起,以登高之名邀朋出游,而在出游时随意登高,登的不仅仅是山,是高楼,更可能是平芜处的稍高处,完全是视出游地而定的。稍晚,潘钟瑞与友人乘舟至羊王庙,羊王庙位于苏州城带城桥下,以前此处重阳皆会有类似治平寺一样的盛会(苏州重阳一般都是寺庙有这种聚会,因为寺庙本身就有庙会的传统,本质上亦是娱人),近年虽冷落了不少,但不少画船云集于此,鳞次栉比,灯火交辉。重阳节终究还是离不开宴会,当日潘钟瑞等人直接在舟上设席,饮酒拇战至深夜方罢。

《月令图》局部 吴彬 明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画面后面的两处高山上有很多人物,三五成群,正在行重阳登高之俗。画面下方别墅中众人正围坐谈天,外面还有人不断赶来。

结语

当今人们对重阳节的印象似乎停留在王维的诗中,总是将重阳节与萧瑟清冷、怀远思亲的愁绪紧密相连,然而历史长河里的真实重阳,却呈现出更为丰盈生动的面貌。尤其在苏州,这一节日早已超越了原始内涵,演变成一场别开生面的欢聚。人们以登高为名,行游赏之乐;借菊酒之雅,成宴饮之欢。画船灯火、酒暖菊香,处处流露着苏州人将寻常日子过出诗意的智慧。这种印象中萧瑟与现实中温热的反差,恰恰揭示了节日文化的深层真相——它并非一成不变的固定符号,而是在地域文化的浸润中,始终与人的情感、需求相共鸣,在时序更迭间,成全着人们对生活最本真的热爱与眷恋。


参考文献:

1、陈艳:《重阳节的起源及风俗文化》,《内蒙古民族大学学报》2011年第3期。

2、周俐君:《清明端午七夕中秋重阳腊八考》,曲阜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6年。

3、夏冰冰:《唐代重阳节俗的文化阐释》,陕西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4年

4、袁宙飞、李璐佳:《白居易的苏州吟咏与吴中地域文化风物考略》,《区域文化与文学研究集刊》2023年第1期。

5、(清)顾禄:《清嘉录》,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9年。

6、(清)袁景澜:《吴郡岁华纪丽》,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年。

7、蔡利民:《苏州民俗》,苏州:苏州大学出版社,2000年。

8、潘钟瑞著,尧育飞整理:《潘钟瑞日记》,南京:凤凰出版社,201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