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振宁:一位科学巨匠的美学遗产

发布时间:2025-10-28 22:56  浏览量:1

杨振宁

杨振宁先生去世的这几天,翻看了很多关于他的文章、观看了很多关于他的访谈视频,让我印象最深的,不只是他对物理学的贡献和成就,还有他对“美学”、“艺术”的追求。他留下的,不仅是科学遗产,更有一种深植于东方智慧的美学观与人生哲学。

第一次在纪录片里看到杨振宁先生聊商朝青铜器时,我特别惊讶。这位一辈子研究物理的老先生,对着屏幕里的青铜觚细细端详,说那曲线是 “最动人的抽象美”,眼神里的欣赏,和美术馆里的艺术评论家没两样。后来翻他 2015 年在中国美术馆的 “谈美” 演讲,才发现他早把科学与艺术的关联,讲得比很多艺术课还透彻。

2015年4月18日,杨振宁先生在中国美术馆作题为“美在科学与艺术中的异同”的讲座

物理之美与艺术之美

都是对宇宙本质的探索和表达

杨振宁先生总爱用 “虹与霓” 举例,说科学里的美分四层。

最直观的是彩虹的圆弧,42 度的虹、50 度的霓,色彩排列得规规矩矩,连小孩都觉得好看 —— 这是现象之美

再往下探究,知道是阳光在水珠里反射折射的结果,是逻辑之美。

到了麦克斯韦方程组能解释所有折射现象,是规律之美。

最后发现方程底层藏着 “纤维丛” 的数学结构,才算触到了最本质的结构之美

杨振宁指出:“空间上大到一个星云、小到基本粒子内部,时间上长到100亿年,短到10的负28次秒,这么广大的空间,这么广大的时间,都受着几个方程式的控制,这就是一种大美,是造物者的诗篇。”

他引用英国诗人布莱克的诗句表达这种感受:“一粒砂里有一个世界,一朵花里有一个天堂,把无穷无尽握于手掌,永恒宁非是刹那时光。”

杨振宁还认为,物理学就像是一副巨大的、复杂的画。就像是《清明上河图》,里面元素非常多,信息很丰富,乍看起来会让人眼花缭乱。你要先走近了去看,看到每一个人物的栩栩如生、每一处建筑的精巧;然后你再站远了,看到《清明上河图》有一个整体的结构,便知道整体和局部之间有着怎样的关系,之后我们对这幅画的解读才是透彻的。

研究物理学的方法与欣赏艺术一样,就是先作近距离的局部研究,再作远距离的整体性的审视。

《清明上河图》卷(局部),北宋,张择端作

“品位”的修炼:科学家的美学眼光

“做科学研究要有taste(品位)”,这是杨振宁经常对学生说的一句话。

他所说的品位,是一种好的判断力。好的判断力会告诉你,对你来说最重要的事情是什么,真正值得你花时间去投入做的事情是什么,然后直接去做,而无须内耗。

杨振宁所说的品位,也不仅是科学判断力,更是一种深厚的美学修养。

杨振宁曾举过一个例子,在纽约州立大学石溪分校时,一个15岁的学生想进他的研究院。他发现这个孩子极为聪明,能回答出杨振宁问的几个关于量子力学的问题。但是,却回答不出杨振宁的这个问题——“这些量子力学问题,哪一个你觉得是美妙的?”

杨振宁说:“假如一个人在学了量子力学以后,他不觉得其中有的东西是重要的,有的东西是美妙的,有的东西是值得跟人辩论得面红耳赤而不放手的,那我觉得他对这个东西并没有真正学进去。”

1949年秋,杨振宁在美国费城

常常有年轻人问杨振宁,自己应该研究物理,还是研究数学,杨振宁的回答是要看你对哪一个领域里的美和妙有更高的判断能力和更大的喜爱。

在杨振宁看来,科学和艺术如同一枚硬币的两面。一个做学问的人,要想有大的成就,就要有相当清楚的品位,每个诗人都有自己的风格,每个音乐家也都有自己的风格,每个科学家也应该有自己的风格。

如果你对工作感觉不到“美”,那么是不容易出成果的。

大道至简:科学背后的永恒美学

杨振宁的学生曾提到,“宁拙毋巧,宁朴毋华”是杨振宁一生最喜欢的格言,这不仅是他的治学态度,也是他的人生哲学。杨振宁的科学风格,可用“大道至简”来概括。他追求用最简单的数学形式表达最深刻的物理思想,这种追求与中国传统美学中的“朴拙”之美不谋而合。

杨振宁的研究历程,堪称一部极简的物理学统一史。杨振宁和米尔斯,提出了“杨—米尔斯规范场论”,这个理论就是统一了宇宙中已知的四大基本力(强力、弱力、电磁力、万有引力)中的三种(强力、弱力、电磁力),将复杂烦琐的物理学理论简化,朝着“大统一理论”迈出了非常重要的一步。

在杨振宁看来,科学和美学的交融不仅可能,而且必要。他善于从艺术中汲取灵感,也能从科学角度欣赏艺术。杨振宁很欣赏画家吴冠中,在他家的客厅里,挂着一幅吴冠中的《双燕》,白墙黑瓦的江南民居,被杨振宁解释为,“简单因素的错综组合,构成多样统一的形式美感”。

吴冠中《双燕》,1988年作,纸本设色水墨画

杨振宁也非常珍视与法籍华人艺术家熊秉明的友谊及其作品。熊秉明是他在西南联大时期的同学,后来成为享誉世界的雕塑家,他的雕塑作品,也有一种简洁有力之美。

熊秉明《骆驼》铸铜雕塑,1958——1959年50.2cm*18.5cm*40cm

2016年杨振宁、翁帆夫妇将其捐赠给中国美术馆

极简的思路投射在设计语言上,也呼应了现代主义建筑中“少即是多”的理念。

那些最打动人心的设计,往往不是最精巧繁复的,而是最简单朴素的。

密斯·凡·德·罗的代表作品,

将“少即是多”发挥到极致的范斯沃斯住宅

简到极致,便是大美。外在形式越简单的东西,其智慧含量就越高。

科学求真,艺术求美,但宇宙的真理同时是天地之大美,反之亦然。所以,在人类历史上,才有达·芬奇、培根、罗素这样的通才,他们同时在科学和艺术领域做出了惊人的贡献。

杨振宁的一生,也是科学与美学交融的见证。他提醒我们,在日益专业化的今天,我们更需打破学科壁垒,在理性与感性、东方与西方之间搭建桥梁。

他以美学为底色,以科学为语言,以东方智慧为根基的治学态度与生活美学,与其科研成就对人类文明的影响同样深远。

在追忆这位科学巨匠的同时,我们更应继承他融会贯通的美学精神,在各自领域开创属于这个时代的“大美”之境。

顶尖科学家都爱艺术,不是巧合

翻资料时发现,杨振宁先生不是唯一一个懂艺术的科学家。爱因斯坦拉小提琴快到专业水准,说 “在音乐里找到超越公式的灵感”;钱学森听夫人蒋英唱的歌,说音乐滋养了他的科学创新;李政道看画展时,能从笔触里读出和公式一样的 “韵律感”。先生说,这不是巧合。真正的创新,往往在学科的交界地带,而美学就是打通这些边界的桥。

现在我们总说 “审美力很重要”,其实先生早就点透了:不是要人人都当艺术家,而是要像那些科学家一样,能从彩虹里看见秩序,从青铜器里看见匠心,从音乐里看见逻辑。这种能跨领域感知美的能力,才是最珍贵的。

杨振宁先生说:“在有限中感知无限,在瞬间中触摸永恒。” 科学也好,艺术也罢,最后都是在教我们怎么好好看这个世界 —— 看彩虹时懂它的物理规律,看青铜时懂它的匠心,看画时懂它的心意。这份能在不同事物里发现美的本事,大概就是先生留给我们最特别的 “美学遗产” 吧。

《杨振宁传:规范与对称之美》(作者:江才健,出版社:贵州人民出版社·后浪)